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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志遠和夏知坤

2022-07-05 12:33:34黃茜
長江文藝 2022年10期
關鍵詞:志遠

黃茜

1

志遠走在街上的時候,迎面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瘦高、微黑,穿大喇喇的套頭衫,頭上戴一頂帽子,帽檐拉得很低,極不協(xié)調(diào)地拎只黑色公文包。志遠覺得眼睛干澀,喉頭發(fā)緊,原本輕快的雙腿仿佛被泥花纏住,拔不動步子。那人遠遠也似乎瞥見志遠,把脖子僵了僵,在約莫兩百米開外飛快轉(zhuǎn)進一條斜巷。

直到那尾鮮活的草魚在網(wǎng)兜里撲騰打挺,志遠才醒過神來,長出一口氣。

家興怎么出現(xiàn)在這兒?返家路上,志遠心事重重。他仍住在那幢位于南城的小樓,樓下車流往返,市井喧嚷。樓內(nèi)則陰暗破舊,至今沒有安裝電梯。志遠氣喘吁吁爬上六樓,額上沁出一層細汗。他將草魚養(yǎng)在水槽里,回身到客廳泡一杯竹葉青。剛落座,就接到律師打來電話:省法院受理案件,擇期庭審。

志遠心中一陣喜悅。律師說,這回勝訴可能性很大,但省法院的哥們告訴我,對方也提交了新的證據(jù)。志遠說,錘子證據(jù),他們最拿手的就是捏造證據(jù)。律師說,捏造證據(jù)犯法,又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冷靜對待。志遠恨恨說,龜兒子一窩詐騙犯!

掛掉電話,志遠癱坐在沙發(fā)上。窗外暮色漸濃,底層的哪家鋪面正用索尼音響播放龐龍的歌:“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牽掛……”低沉的鼓點如一陣悶雷從人心上滾過。不知為什么,住在六樓,樓底的音樂聲倒比在街市上聽得更真切。志遠想起知坤,住院的那些日子,他在病房里用手機播放這首歌。那房間半明半昧,許多記憶許多情緒像團團塵絮在角落里涌動。知坤不言,嘴角微微上揚,亦不知是喜悅還是譏嘲。想到這里,志遠在寬大的皮衣里縮了縮肩膀。

知坤走了快一年了,志遠想??蛇@房子里時時處處還有她的影子。夜里,志遠常常夢見她,比過去十年加起來還要多。有一次,他夢見知坤坐在沙發(fā)上,翹著手指頭嗑瓜子,電視里正播放83版《射雕英雄傳》,梅超風和陳玄風帶著《九陰真經(jīng)》倉皇逃離桃花島;另一次,知坤在剁魚,不知因了什么從廚房走出來,菜刀上沾著淡白猩紅的點點魚鱗;還有一次,知坤站在洗衣機旁打電話,聲音甜蜜又高亢,而洗衣機一個勁地甩啊,甩,把五臟六腑使勁往一個方向擰。

志遠在知坤面前總感自慚形穢。甚至在最后那段日子,在醫(yī)院的病房里,昏慘慘燈光下,志遠也覺得知坤強韌而盛大,不容侵犯。透過那雙倦眼,依然有生命之火熊熊燃燒——仿佛被病魔折磨的不是她而是別的什么人。

結(jié)婚三十年,分居十八年,做到這樣也算仁至義盡了,家姐說。志遠想,善始卻不善終,好歹落了個仁至義盡。知坤生病后,志遠向單位請長假,去她所在的省會城市,在醫(yī)院陪伴照料。公立醫(yī)院病房擁擠,洗漱不便,又在醫(yī)院旁租下10平米單間,用來睡覺洗澡。與他比鄰而居的都是病患家屬,有的已住了好幾個月,也有的才來沒幾天,突然悄沒聲息收拾東西走掉。

知坤病情嚴重的時候,志遠長時間在醫(yī)院陪床,夜里睡在租來的折疊床上,一周才回小單間洗一次澡,里里外外的衣服早已漚得酸臭。待知坤從化療的劇烈反應中緩過來,開始能吃點東西,志遠又天天跑菜市場,變著花樣熬粥、煲湯,給她做咸燒白和糖醋里脊。護士和同病房的病友都說知坤命好,久病床前無孝子,知坤跟前卻有這么個殷勤老公。知坤不言,還是那樣,嘴角上揚,似笑非笑。

知坤天生就是這樣,即便在最青春明媚的時辰,眼里也有一股肅殺之氣。那會兒她在梧城市棉紡廠上班,剪一頭干練短發(fā),雖然只是一個小會計,但言談擲地有聲,行事殺伐決斷,大有巾幗不讓須眉的氣象。家境又好,城里幾家服裝店的時髦款,每每最先出現(xiàn)在知坤身上,令一眾青年男女追逐艷羨。為人又活潑大方,走到哪里,哪里便有笑語歡聲。可她同時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態(tài)度,揭人短處亦毫不留情,那些不小心得罪了夏會計的人,偶然聽到她噼里啪啦撥算盤的聲響,也會心驚膽戰(zhàn),覺得像對自己的譏諷和控訴。

認識夏知坤的時候,志遠已從軍隊復員,調(diào)入梧城市文化館工作。在軍隊里,志遠就愛讀書看報,寫寫小豆腐塊文章,到了文化館,竟然也頗受領導器重。改革開放已到了第五個年頭,各種外國文藝思潮、新鮮奪目的藝術形式,也終于灌注入這個偏居一隅的西南小城。文化館派志遠到省文聯(lián)掛職半年,了解學習國內(nèi)外最新文化藝術思想。半年后,飽受精神洗禮的志遠滿載而歸,在文化館大禮堂舉辦一系列講座,給市民介紹舒婷、北島、鄧麗君、瓊瑤、香港電影,甚至還講過一次薩特和存在主義。講得當然一知半解浮皮潦草,聽者卻覺得發(fā)現(xiàn)了一片生機盎然的新大陸。志遠往臺下一瞧,底下全是一雙雙求知若渴的、充滿好奇和憧憬的眼睛。

知坤陪姐姐知嬋去聽了一場講座。那時候知嬋已經(jīng)嫁了人,丈夫是一名軍官,一年也回家不了幾次。知嬋百無聊賴,看瓊瑤小說打發(fā)時間,對著本從書攤上借來的頁面泛黃的舊書,也能哭出兩缸子眼淚。知坤卻對文藝毫無興趣,有這時間寧愿多核幾遍廠里的賬目,把報表理得清清爽爽。

那次講座的主題不是瓊瑤,而是朦朧詩。人頭涌動的禮堂酷熱難耐,知坤聽了一會兒,因為怯熱,一邊搖蒲扇一邊抬腳要走,忽然聽得沉穩(wěn)聲腔,樸素的詩句猶如清泉般流入心田,其中又有一股朝氣蓬勃的覺醒之力,令她振奮。原來是志遠聲情并茂地朗誦舒婷的《神女峰》:

……

沿著江岸

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

正煽動新的背叛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知坤拿眼睛朝臺上打量,只見那人劍眉星目,穿身綠色的確良軍裝,十分挺拔英爽。知坤的胸腔里便像有小鹿撞了一下。

講座結(jié)束,知坤拉著知嬋走上前,在一堆追隨提問圍觀仰慕者里排眾而出,笑吟吟指著志遠手里那本詩集問,余館員,這本《朦朧詩選》能借我看看?志遠一怔,這書是他在省里最大的新華書店買的,封皮上幾團交融滲透的色彩,猶如抽象畫,十分別致,志遠視若珍寶。知坤笑道,我叫夏知坤,是棉紡廠的會計,我不會借了書跑路的。志遠忍不住也笑,便說,當然,這是本好書,理應有更多人讀到。知坤問,你住在哪,過幾天我還你。志遠說,我住文化館職工宿舍,你就放院門口收發(fā)室,又說,不著急,你慢慢看。聽到這兒,一直站在旁邊的知嬋也噗嗤一笑。

《朦朧詩選》知坤當然一頁也沒翻過。過了一個星期,她去市文化館員工宿舍還書,帶回來一本《萊蒙托夫詩選》。又過一個星期,《萊蒙托夫詩選》換成《葉賽寧詩集》。再過一星期,《葉賽寧詩集》換成顧城的《黑眼睛》。知嬋問,你什么時候迷上了現(xiàn)代詩?知坤說,講詩歌嘛我總共記得一句,毛主席他老人家寫的,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妝愛武裝。知嬋說,不如借幾本小說看看唻,我聽院里小護士們說,最近電影院在放費雯麗演的《安娜·卡列尼娜》,你問問余館員那里有沒有。知坤說,哎喲,我看到滿篇斯基、耶娃就頭痛,才不要看,再說,一本俄國小說,少說也得在手里留個三五星期,周期太長。知嬋說,哈哈,原來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翌日,知坤知嬋姊妹約文化館的老李一起坐茶館。老李知她二人要打聽志遠的消息,故意東拉西扯、上天入地,唯獨不提那位被掛念的青年。等到上了最好的明前茶,綠豆糕、琥珀核桃、虎皮花生擺了一桌,老李才透露,余志遠這個小伙子嘛,從省會掛了職回來,在文化館辦講座,確實出風頭得很。城里頭的妹妹伙,不要臉不要命的,三天兩頭給他寫信打電話。但他這個娃子倒是真君子,坐懷不亂。換個角度說,就是眼光高,不容易被打動。

知嬋問,那他有沒有什么特殊的愛好?老李搛一塊綠豆糕,慢悠悠地說,特殊癖好嘛我不清楚。只是有一回聽他抱怨文化館的伙食,說是吃得還沒有當兵時候好。

往后知坤再去文化館員工宿舍,挎包里就不單單只放一本書,還有各式各樣新鮮吃食。剛出鍋冒著熱氣的花生糖,香甜軟綿、掰一塊能拉出糖絲的薩其馬,切得白凈齊整的桂花糕,時興的大白兔奶糖、蛋奶曲奇……每次一去,就把志遠宿舍床頭那只畫著古典美人的鐵質(zhì)餅干桶塞得滿滿當當。

一開始,志遠還很為難,一臉嚴肅對知坤說,小夏同志,館里有規(guī)定,不能隨便收受市民朋友饋贈。知坤滿不在乎道,關館里什么事,這是我家里多了吃不完的,又不值錢,送給余館員嘗嘗,你不要嫌東西不好,不領情啊。聽到這樣講,志遠便不好再推卻。

那時候文化館薪資菲薄,食堂的飯菜常年難見油星,工作人員一個個熬得面黃肌瘦。于是漸漸地,知坤不再需要借書這個由頭,每個周末單去給志遠送零食。朦朧詩一打,不如焦糖餅干半斤,知坤總是這樣向志遠打趣。志遠聽了只是笑。有時候,她自己的工資花完了,便從家里搜刮,把母親才買回來的蜂蜜蛋糕老婆餅水果糖之類一股腦兒薅入口袋,拔腿就往外跑。氣得知嬋在她身后罵,死妹子,我看你是要把夏家都搬到文化館去做賑濟!

志遠原本對這位小夏同志沒什么印象,在他的一眾女性傾慕者當中,志遠覺得她于文學藝術并無用心,也可以說資質(zhì)平平,五官雖然輪廓分明,卻又嫌有些粗壯。后來大概因為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每次見她用牛皮紙包著一包麻辣牛肉干或芝麻花生糖走進門來,都覺得她又清秀了幾分。倘若一連幾日不見她的身影,尤其當鐵質(zhì)餅干桶逐漸見底的時候,志遠倒是殷殷地惦記起知坤來了。

那年頭人們崇拜文化。志遠23歲,是市里炙手可熱的有為青年。自從掛職回來之后,三姑六婆張羅著給志遠介紹了不少對象,志遠一個也沒看上。直到家姐給志遠安排了一次相親,地點在人民公園露天茶座。那女孩是市重點小學的語文老師,長得細眉俊眼,修長身材,文文靜靜。兩人一開始還都有些靦腆,后來越聊越投機,甚至為了某個問題爭執(zhí)起來,隨即又都覺得太過孩子氣,忍不住哈哈笑作一團。

小城市里沒有秘密。這次相親很快傳入了棉紡廠夏知坤的耳朵。人們說,余館員挑來挑去眼睛都挑花了,終于遇到一個合適的,模樣又好,又有文化,兩人聊《安娜·卡列尼娜》聊了半個多小時,除了費雯麗,那個電影還有啥子好聊的嘛;又說,兩個人在露天茶座坐了一下午,太陽下山后又在人民公園散步五十分鐘,彎彎繞繞盡挑偏僻小路走,分別時還相約隔天去看場電影,余館員紅光滿面,語文老師眉眼含春,看得出來感情進展飛快;最后總結(jié)道,俊男美女,天生一對,我們等著吃余館員的喜糖。

知坤聽了,面上不露聲色,內(nèi)心卻五味雜陳。一會兒恨余志遠腳踩兩條船,一會兒又恨自己沒有早點與他敲定關系。那一天,棉紡廠夏會計的算盤聲,時而鏗鏘激越,時而哀怨低回,仿佛白居易《琵琶行》里的琵琶琴聲,“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忽又“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如泣如訴,如怨如慕,讓聽見的人久久難以忘懷。

那天后來的事情城里老一輩的人大概幾十年都無法忘記。下班后,夏知坤推了輛自行車來到文化館職工宿舍。她是這里的常客了,沖收發(fā)室里的老大爺點點頭,便一言不發(fā)長驅(qū)直入。她來到志遠位于三樓的單身宿舍,卷起床上的鋪蓋卷就走。在宿舍門口,還順手收走志遠晾在外面的兩條背心褲衩。待志遠反應過來,她已將鋪蓋卷牢牢捆在自行車后座上,一溜煙兒騎出了文化館職工宿舍院。志遠在后面一邊追一邊喊,夏知坤,快停下,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知坤在前頭腳蹬得反倒更起勁了。

這兩人一個在前面騎,一個在后面跑,吵吵鬧鬧,過了南沙路,又過了香樟路,穿過學校、商場、百貨商場、防空洞,來到時珍路上的工商局家屬院,又拐進一個花木蔥蘢的小院子,院子里有一幢整齊軒敞的小樓房。知坤停下自行車,風風火火地把志遠的鋪蓋卷鋪到樓里一層的客房內(nèi)。

翌日,所有人都知道語文老師出師未捷,余館員做了夏家的“上門女婿”。

2

晚飯后,志遠把官司的情況告訴家姐。家姐說,家興這個孩子真是白生養(yǎng)了他,天底下哪有兒子和老子打官司的道理,不依不饒非整得你傾家蕩產(chǎn)才罷。志遠嘆道,還不是為了錢。家姐說,知坤病了兩年,但凡住院,哪一回不是你照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哦。你一個月工資也就六千來塊,去省城陪護,租房花去一千,自己吃飯花去一千,給知坤弄伙食買營養(yǎng)品花去三四千,剩下的僅夠交通費用人情往來,他們還要吃干抹凈,把最后幾包煙錢也掏走!志遠說,知坤跟我講,治療費用無需操心,她的醫(yī)保報銷比例高,但是家興私下里總說經(jīng)濟上有困難。知坤生病以后,所有銀行卡都放在家興那里。家姐咬牙說,你就是個糊涂人,攤上筆糊涂賬!

跟志遠打官司的其實不是家興,是知坤的姐姐夏知嬋。知坤去世前幾天,在親友和律師的見證下,簽了一個巨額借條。借條上寫:本人夏知坤,自2016年患病以來,向姐姐夏知嬋借醫(yī)藥費累計人民幣882763.56元。這筆費用全部用于放化療、購買特效藥、靶向藥等,由我和余志遠夫婦共同償還。

那時知坤已不能進食,倚在病床上面色慘白,雙目半開半闔,顫手簽下夏知坤三個字,與往日干練的墨跡相比,何等軟弱潦草。然而對方有當天拍下的視頻為證,確證是知坤親自認下的借債。作為與知坤依然在婚姻存續(xù)期中的志遠,有義務如數(shù)償還。

這是捏造,是陰謀論!第一次收到法院傳票的時候,志遠這樣對家姐說。家姐道,夏家兩姊妹壞得很,當初你就不該娶她,現(xiàn)在好了,一輩子毀在她手上,死了也不叫你安生。志遠怔了怔,心想,知坤說過這樣的話嗎,余志遠,我死了也不叫你安生!似乎說過,又似乎沒說過,但這句話卻像咒語般深深鐫入了他的腦海。

家姐又說,夏知嬋家大業(yè)大,在省城里住著大別墅,光裝修就花了兩百多萬,這點錢她還要跟她妹妹算算清楚?這個借條只怕還是為了家興。志遠說,家興恨我,他要給他媽討個公道。但他反復忖度的卻是,知坤簽下那張欠條,是她自己的意愿,還是別人的意愿?

知坤的名聲是什么時候壞起來的呢?

家興出生三年后,知坤嫌文化館清水衙門,托人將志遠調(diào)到市工商局。志遠心中不情愿,但拗不過知坤再三嘮叨,只能拋開托爾斯泰顧城舒婷,去工商局走馬上任。

好在他年輕聰明,又博聞強識,不久便在新領域如魚得水。有一陣子,志遠手底下管著市中心商業(yè)區(qū)從寧馨路到學苑路兩條路上百余家鋪面,知坤上下班時踩著高跟鞋路過,家家店鋪老板恨不得滿臉堆笑沖過來與她寒暄問好。就連家興也記得,那會兒這兩條街上的鋪子里,糖果、雪糕、樂百氏鈣奶是可以隨便拿的,因為爸爸是工商局里“管蓋章的那個人”。

很快,一家三口搬出了工商局家屬院,搬進南城的一幢簇新的小樓房,日子過得很和美。

家興從小文文靜靜,穿著省城才買得到的耐克鞋,衣服頭發(fā)一絲不亂。知坤又找了市師院的音樂老師教他鋼琴和小提琴。志遠幾次勸說,男娃子就該出去踢球撒野打架,天天彈琴唱歌沒有男子漢氣概。知坤笑道,虧你還是文化館出來的,彈鋼琴就沒有男子氣了?柴可夫斯基肖邦莫扎特可全是男的!志遠也笑,你搞不清楚托爾斯泰還是托斯爾泰,卻捋得順柴可夫斯基莫扎特肖邦。知坤啐他一口,你不要隔著門縫瞧人,把人看扁了。

過不了幾年,計劃經(jīng)濟退場,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席卷梧城。一夜間,志遠在工商局的實權(quán)歸零,職位變成一份可有可無的閑差。知坤卻主動在棉紡廠下了崗,轉(zhuǎn)身進入一家服裝外貿(mào)企業(yè),工資比以前翻了好幾倍。

志遠想,自己和知坤之間的罅隙,是否就是從這里開始的?知坤總是敲打他,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不順應潮流,就被潮流拋棄。又拿知嬋家作例子,你看姐夫轉(zhuǎn)業(yè)回來,在檢察院混得風生水起,一家人剛在省城買了大房子,侄子柏英也馬上要去念私立貴族小學。志遠聽了,只當耳旁風。他似乎就是這樣隨遇而安的性子,大權(quán)在握時開疆辟土雷厲風行,清冷潦倒時也并不覺得失落,反而每天抱一本大部頭蘇聯(lián)小說去工商局里上班,讀書看報喝茶,偶有靈感,還在本地報章發(fā)幾首小詩。

有一回,志遠對自己的作品頗為得意,有意要在知坤面前炫耀。報紙送到知坤跟前,知坤瞥一眼,奪過來一把摜在地上,冷笑道,沒見過你這么不爭氣的!志遠受到奚落,臉色煞白,半晌囁嚅道,紫蘇當柴燒,不識貨。

后來就傳出知坤跟服裝外貿(mào)公司某領導的緋聞。人們說知坤隔三差五陪那人搓麻將,大熱天露著一雙豐腴雪白的膀子,嘴里喊掐二條清一色杠上花,眼睛卻一來二去跟人打眉眼官司。人們說知坤和那人在人民公園散夜步,婆娑燈光下手挽手肩并肩。人們還說,搞外貿(mào)的就是會來事,知坤過生日,那人送了一大捧玫瑰花和一條鉆石項鏈……這一切志遠都是聽說的。但他并不相信,思忖知坤在外貿(mào)公司干得太好,引人眼酸嫉妒嚼舌根。

直到有一日,志遠從工商局下班回家,進門見知坤穿一身靛青色套裝,脖子上系一根圓潤的珍珠項鏈,坐在沙發(fā)上像一只宋代花瓶。茶幾上擺著一頁紙,抬頭幾個字寫著“離婚協(xié)議書”。志遠問,外頭傳的都是真的?知坤扭過頭來,目光凌厲地掃向他,冷冷道,外面?zhèn)鞯氖裁次也磺宄?,我只是和你過不下去了。

志遠氣得渾身打顫,哆哆嗦嗦吐不出一個字來。這時知坤的電話響起,志遠才發(fā)現(xiàn),她換了一個摩托羅拉的新款翻蓋手機。她站起來走到窗邊,壓低聲音道,怎么現(xiàn)在打過來?又脧一眼志遠,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了,你不要管。

志遠原本以為自己可笑可憐,忽然覺得知坤亦可笑可憐。想來知坤當年何等明艷、高傲,何等青春逼人,敢愛敢恨。如今她依然明艷、依然高傲,又似乎依然敢作敢當,敢愛敢恨,但她的聲音里,她的眼神里,甚至她走開幾步接電話的姿態(tài)里,竟有了幾分獻媚、軟弱和疑慮。她一定對窗外的滔滔流言有所耳聞,但她依然像任何時候一樣腰板挺直,言語刻薄,面上似笑非笑。

志遠不禁想,也許她也在忍受煎熬,又想,或者她被激情所蒙蔽,以為這煎熬是激情的一部分。

離婚協(xié)議終究沒有簽成。志遠說考慮一段時間,知坤與家興暫時住在外婆家??蛇@一考慮,就考慮出通身的毛病。先是食不知味、夜不安寢,隨后發(fā)燒、腹痛、氣喘、便秘、耳鳴。到醫(yī)院上上下下查一圈,沒查出所以然。最后轉(zhuǎn)到精神科,確診重度抑郁癥。

志遠在北山精神療養(yǎng)院住了三個月。十平米單人間,每天三次服用一種叫喹硫平的價格昂貴的白色藥片。藥勁很大,吞下后不到十分鐘便昏然欲睡。且有依賴性,若到點未服,便出現(xiàn)口干鼻燥、心跳加速、惡心嘔吐等癥狀。有次志遠扣下護士送來的藥片未服用,一下午被折磨得死去活來,蹲在床邊頭暈目眩嘔吐不止。直到再次乖乖把藥吃下,忙不迭地睡死過去,身體與精神才在酣睡中再度和解??杉幢阍趬衾铮具h仍聽得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你為什么到這里來,砰砰砰砰。你個窩囊廢,砰砰砰砰。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啊,砰砰砰砰。

吃一顆就這么猛,吃十顆鐵定完犢子,放風的時候,志遠對身邊的病友說。太陽好,護士讓大家到療養(yǎng)院的花園里散步。自從進院,每天睡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這個時辰,難得大家都醒著。病友人喚老齊,也不知什么來路,也不知肚子里灌了幾缸墨水,說話永遠只引經(jīng)據(jù)典,雖然往往引得牛頭不對馬嘴。志遠說,鐵定完犢子。老齊說,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志遠說,死了也好,免得跟人打喪氣的離婚官司。老齊說,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志遠嘆道,只可惜我那娃兒,不滿七歲,要跟他親媽后爹過了。老齊說,見此崩五內(nèi),恍惚生狂癡。志遠嗔道,老齊你裝瘋畢肖。老齊轉(zhuǎn)臉正色道,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住院期間,家姐幾番前來探視。志遠聽說家興仍住在外婆家,并不知曉父母的事,只告訴他爸爸出差了。又聽說知坤之事未結(jié)善果。原來有人想利用知坤整垮公司里的競爭對手,刻意傳出這檔事來,也不知是實情還是捕風捉影。后來事情鬧得太大,知坤不知為何又鐵了心要離婚,方方面面都十分尷尬,難以收場。于是借著外貿(mào)企業(yè)改革,知坤所在整個部門被一股腦裁掉。后來部門里其他同事陸陸續(xù)續(xù)被返聘,唯獨踢走知坤一人,才知這是解決后顧之憂的手段。

家姐說到這些,一臉幸災樂禍。志遠聽得也很解氣,只是夜深人靜時回想起來,難免又在心中喟嘆。

不久后志遠出院。站在八月的日頭底下,志遠對老齊說,老齊,我走了啊。老齊點點頭,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其余病友也送到門口,滿臉羨慕之色,攀著療養(yǎng)院的鐵柵欄對志遠招手說,常來啊,常來。

3

律師給志遠普及《婚姻法》中夫妻債務糾紛相關條例?!睹穹ǖ洹返谝磺Я懔臈l,夫妻雙方共同簽名或者夫妻一方事后追認等共同意思表示所負的債務,以及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以個人名義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以個人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

志遠問,用于治療疾病算不算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律師說,那自然算。志遠說,如果是虛構(gòu)的債務呢?如果治病根本沒花這么多錢呢?律師說,你得提供證據(jù),誰主張誰舉證。

于是,志遠從單位請假,和律師一起奔赴省城,去知坤治病那家醫(yī)院調(diào)取醫(yī)療費用賬單,又以家屬身份調(diào)取銀行流水。結(jié)果是,治療癌癥確實所費不貲,尤其靶向藥價格令人咂舌,可銀行流水卻沒有大筆款項的轉(zhuǎn)入記錄。志遠說,我就說借錢的事是杜撰,根本連轉(zhuǎn)賬記錄都沒有,難道他們誘導病人胡謅,我這倒霉鬼就得埋單?律師分析說,沒有銀行轉(zhuǎn)賬記錄不代表沒有借款,對方可能通過現(xiàn)金或微信轉(zhuǎn)賬。當前的問題是,治病確實花了錢,連貴公子也承認這筆債務,還出庭作證,真是砂鍋偷了擂椒棒,自家人弄自家人。志遠聽了,悶悶不響。

下一次開庭,志遠縮肩塌背坐在被告席上。家興和知嬋坐在對面,家興埋頭劃拉手機,知嬋挺胸端坐,并不朝志遠這邊覷上一眼。知坤知嬋兩姊妹身量高,骨架大,當初家姐不喜歡知坤,理由之一就是嫌她不夠嬌小依人。家姐自己是個美人,因此對于別人是否稱得上美這件事,向來十分苛刻。志遠覺得知嬋愈加豐腴了,遠遠望過去像似一座朦朧雪山,五官與輪廓隱沒在一團團雪白的肉里,整個地冒著不近人情的冷氣。

女法官示意雙方舉證并陳述。志遠的律師拿出銀行流水單據(jù),對控方所述借款及借款數(shù)額提出質(zhì)疑。果然,對方拿出零零碎碎微信轉(zhuǎn)賬截屏,又堅稱部分借款以現(xiàn)金形式給予,病人在去世前全部予以承認,有視頻為證。志遠的律師遂指出臨終前錄制的簽字視頻有誘導、蠱惑或造假嫌疑,病人當時已明顯神志不清,難以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對方則辯護說,當時有病人直系親屬(兒子)、主治醫(yī)生和利益不相關第三方在場,均可作證病人意識清晰,不存在誘導或蠱惑的情況。

志遠的律師無奈祭出殺手锏:被告和病人已分居十八年,十八年里有婚姻之名,無婚姻之實,感情早已破裂,屬于事實離婚,因此并無義務為病人承擔任何債務。

此時家興抬起頭來,舉手示意。對方律師隨即向法庭出示幾張家庭照片,那是最近三五年志遠和知坤、家興三人在省城知坤的家里拍的合照。

對方律師說,假如感情破裂,怎么解釋這些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照片?

志遠怒道,沒辦法解釋,破裂就是破裂!

女法官接過手機端詳,自語道,兩個人笑得很開心啊,而后古怪地看他一眼,清清嗓子說,休庭。

凌晨五點,志遠閉目赤腳站在溪谷河河岸,只穿一條褲衩,渾身精光。川南特有的霧氣,裊裊在水面上移動,在靛青的光線中,對岸的山樹與屋舍看不分明。但身后茂密的蘆葦叢里有清越的鳥鳴聲,腳下的泥土柔軟濕潤,散發(fā)著植物根莖的氣息。志遠冥思片刻,突然睜開雙眼,大喊一聲,隨即揮動雙臂,挺身入水。

從精神病院回來后,他養(yǎng)成了晨泳的習慣。每天四點半準時醒來,收拾好行頭,在漸暗的街燈中穿越還在沉睡的城市,步行來到溪谷河河岸。河面總是平靜寬廣,偶爾有郵輪經(jīng)過,有時岸邊星星點點地停著幾只漁船。志遠找一處僻靜地下水游上一小時,無論寒暑四季不歇。冬天天氣寒冷,脫去外套已讓他直打哆嗦,志遠卻有意磨練意志,他回憶入伍參軍時操練的口號,入水前大吼一聲,好幾次驚動了附近的打漁人。

雖是五月,溪谷河的河水依然寒涼入骨。水里倒映著天,天還沒亮,水是墨綠色的,像液態(tài)的金屬。志遠如楔子般楔入水中,劃動四肢對抗水的無意識的濃稠的覆蓋。渾身每一個毛孔都被寒冷打開,頭腦也因血流刺激而思緒明澈。把臉埋進帶著魚腥氣的水波里,志遠一次次地想起知坤。

沒有人再提離婚的事。有一段時間,知坤似乎回心轉(zhuǎn)意了,帶著家興從娘家搬回來,消消停停地住著。偶爾和志遠通電話,也不催促,也不厭嫌,語調(diào)爽爽快快的。出院以后,志遠便寄宿在家姐的家里,和外甥擠一個房間。家姐不讓他回去,宣稱“那個女人”已對他的精神造成了毀滅性的傷害;但也不教他離婚。志遠心里覺得無可無不可,離婚是一個人過,不離婚還是一個人過,何必為了這種事再起一番吵鬧?但又不免沉浸在頹喪的余波里,本來就不求上進,如此更加一日日地懶散下來。

他此前的愛好不過是讀書看報,吟詠風月。如今既無奮飛之思,又無家庭之累,便把這愛好發(fā)展到極致,與城里幾個舞文弄墨的同好混在了一處。這幫人大抵也是在現(xiàn)實中不得志者,往詩詞文章中尋求慰藉,同時又自比古代的風流才子,常常出入于城里的歌舞廳、卡拉OK廳甚至按摩洗頭房等曖昧不明的場所,干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勾當。志遠本來也是無可無不可的態(tài)度,為了入伙,便也一腳踏進那個綺艷糜爛的世界。在卡拉OK廳昏暗的光線里,纖腰豐臀影影幢幢,志遠把手搭在一個起伏溫熱的胸部上,感受到色情帶來的鮮明刺激——雖然這刺激的結(jié)束會讓他的頭腦墮入某種持續(xù)的鈍感。有時在按摩房,有時在歌舞廳附近的小旅館,志遠在放縱肉體的時候時常想起知坤,甚至也想起家姐,然后他的全身便浸透了復仇一樣洶涌的快樂。

不久知坤找到一家建筑事務所的工作,帶著家興搬到了省城。臨行前她前給志遠打個電話,溫言軟語問他是否愿意同去,說建筑事務所薪水很高,家興也可以在省城讀一所好學校,如果志遠同去,就賣掉在梧城的房子,知嬋幫忙安排志遠的工作調(diào)動,依然去那邊的工商系統(tǒng)。志遠覺得知坤用家興脅迫他,憤然道,房子賣掉,我住哪里?電話那頭知坤不言,倒是聽見家興說,媽,他不樂意就算了。

家姐聽說這件事,一臉不屑的神情。家姐說,“那個女人”虛榮心太強,非要跑到省城去攀高枝,省城里不比我們小地方,錢難賺屎難吃,早晚有她頭破血流的時候。

志遠覺得奇怪。家姐有幾次也撞見他和幾個穿鼻環(huán)染頭發(fā)的女的勾肩搭背,但也就是瞥一眼,頂多鼻子里哼一聲。在家里,對于這些齷齪事體,她是提也不愿意提一句的。家姐的眼睛永遠只盯著夏知坤。

志遠從家姐家里搬出來,回到自己的寓所。一個人住冷冷清清,但也十分自在。每天的晨泳是他唯一的律己方式。他時常在汗津津的、糜爛的、輾轉(zhuǎn)不寐的夜里盼望黎明到來,盼望一頭栽進冰窖般的水中,被警醒,被凈化。

志遠滿目水痕,看見太陽已經(jīng)照亮了河心小島,青草上披戴的露珠閃閃發(fā)亮。已經(jīng)游了半個多小時,他感到筋骨舒展,心臟在水中跳動得格外有力。他翻身往河岸游去,河水如今已由墨綠變成了翠藍色,像是知坤從前時常戴在胸前的一顆翡翠豆莢,晶瑩通透。

后來還跟知坤好過嗎?志遠記不起來了。他只記得,知坤在省城里很快站穩(wěn)腳跟。建筑事務所的工作她游刃有余,又和知嬋兩人合伙做買賣,家姐一度彎酸地誣為“傳銷”。不管怎么說,錢大抵是賺到了,知坤以令人驚訝的速度在省城里買了房子,房產(chǎn)證上寫的家興的名字。家興從小學習鋼琴小提琴美術書法,沒有一樣成器。念書也不行,知坤砸錢讓他上了一家私立高中,畢業(yè)后又砸錢上了一個不知名的三本大學。在這個過程里,志遠是真正的“甩手掌柜”,關于家興的教育和撫養(yǎng),知坤有時征求他的意見,但從來不提半個錢字。知嬋看不過去,督促知坤讓志遠履行義務,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他怎好意思把擔子全推女人頭上。知坤卻笑道,他那點工資,我看不上。

有一段時間,知坤有意和志遠修復感情。無論清明、端午、中秋、元旦,還是尋常周六日,都打電話叫志遠去省城的家里吃飯。志遠一人在梧城,除了到家姐那里打秋風,也沒有特別親密的朋友,每逢年節(jié)更成了孤家寡人。于是也樂意過去。乘坐城際大巴,從梧城到省城,兩小時往返。知坤一派賢良模樣,備下好酒好菜,殷勤周到。家興在叛逆的年紀,與志遠的關系一度很冷淡,后來也緩轉(zhuǎn)融洽。表面看上去,他們的確是和睦的一家人,正如家興出示的那些照片所顯示的那樣。

知坤年過四十,依然體態(tài)豐滿,容貌姣好。她或許以為,分居這樣多年,自己在省城獨自撫養(yǎng)孩子,頂著何其大的壓力,志遠作為丈夫,即便沒有敬佩,也多多少少心存憐惜。自己主動遷就,這個家或許還能破鏡重圓。

可志遠的心里沒有憐惜只有敬佩。他看到知坤買下的敞亮的新居,看到家興一身干凈的名校校服,看到高大神秘的組合音響,寬而深的壁櫥,看到知坤胸前瑩瑩閃光、富于挑逗性的翡翠豆莢,他知道自己和知坤想的不是同一件事。他貌似談笑風生,實際上卻更深地縮回了那個“受害者”“被欺騙者”的套子里。他厭嫌那個小小的、畏縮的、墮落的自己,而這個自己,正是眼前無限光明無限磊落的夏知坤一手造就的。

有一次,知坤留志遠過夜。家興很懂事地早早關門睡覺。知坤洗完澡,穿著睡袍,臉上紅撲撲的,頭發(fā)還濕著,走到客廳里來。電視里正播著足球比賽,但志遠已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笑著推他,這里涼,去臥室里睡。志遠哼一聲,繼續(xù)假寐。知坤揶揄道,怎么,還要我再去抱一次鋪蓋卷?志遠一聽,立刻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到臥室里搬出一條薄被,怪聲怪調(diào)地說,臥室不方便,我就睡沙發(fā)。知坤看他一眼,也不說話,訕訕地走開。

后來,志遠把這一幕學給家姐看。家姐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好像這件事比夏志坤在外面找男人更不要臉。無論志遠和家姐,都從中獲得了莫大的快樂。那以后,志遠無數(shù)次在省城留宿,但他總是和衣睡在沙發(fā)上,無論知坤健康還是病弱,無論她當時多么熱情或多么戚哀。

志遠拖著兩條發(fā)軟的腿走上河岸。他打開放在岸邊的雙肩包,取出毛巾,仔仔細細將身體擦干。當女法官說“兩個人笑得很開心啊”,志遠其實很想沖上去告訴她,你看,兩個人確實都在笑,但那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笑。完全不同。

4

過了一個多月,市法院的判決下來,控方勝訴。志遠被判償還知嬋88萬余欠款,由于銀行存款不夠,他住的房子也被強制抵債,不日將由法院作為法拍房在網(wǎng)絡上拍賣。志遠當然不服判決,堅信這是筆莫須有的債務,市法院有收受賄賂、故意錯判誤判之嫌。家姐亦十分懊惱,一聲聲只說,早跟她離了婚就好了。

而此時突然峰回路轉(zhuǎn),律師不知通過什么途徑,調(diào)查到在知坤生病期間,家興的銀行卡上有一筆七位數(shù)的入賬。這筆款項原本是知坤幾年前放的外債,歸還時繞過了知坤直接打到家興賬上。律師說,這筆錢屬于夫妻共同財產(chǎn),你有一半的處置權(quán),官司還有得一打。志遠立即向省法院提起上訴,準備咸魚翻身,一雪前恥。

知坤去世后,志遠總是做同一個夢。夢里下著滂沱大雨,知坤穿得很單薄,坐在一排青瓦房的屋檐下,雨水順著屋檐潑到她的肩膀上。不知道是冬季還是夏季,因為她的膝前擺著一盆炭火。一如往常,她收拾得很齊整,穿的是剪裁得當?shù)臅r髦套裝,頭發(fā)在腦后盤成高發(fā)髻,蹬著一雙米白的高跟鞋。但她的妝容已被淚水或雨水沖得七零八落,睫毛膏糊滿眼眶,兩頰上的胭脂也斑斑駁駁。她坐得很端正,眼里卻滿是哀戚乃至絕望的神色。她聲音沙啞,反反復復叨念:“余志遠,你為什么不跟我離婚?你為什么不離婚???你為什么不能放過我?!”

因為離婚就是一別兩寬,就是對知坤仁慈??上闹ぃ具h從認識她那天起,她就那么高傲,那么爭強好勝,那么藐視世俗。如果把她比作活潑盛大的夏天,志遠只能算是晦暗纏綿的秋日。假如,這夏天有一天要跪倒在他的膝下,抖落滿身驕傲,痛苦、哭泣,只為了乞求這陰冷的秋日施與一點點愛,對志遠來說是多么殘忍的快樂。

但志遠沒有見到知坤痛苦和哭泣。他只見到她沉默。

因為在那些光鮮明麗、笑語盈盈的節(jié)假日之外,知坤的生活對于志遠是不可見的。志遠既沒有耐心,也沒有能力想象它們。知坤在日常里真實的樣子,家興知道,知嬋知道,但志遠不知道。

生病以后,有一次在醫(yī)院里,知坤突然轉(zhuǎn)過臉,似笑非笑地說:“余志遠,你知道嗎,你們余家人有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冷漠?!?/p>

家興從大學畢業(yè),也進了建筑公司工作。買了臺沃爾沃,開進開出,十分神氣。知坤才把兒子供出頭,卻查出三期癌癥,已無手術指征,醫(yī)生建議先做一輪化療,再做一輪放療。住院期間,志遠請了假前去照顧,家興每天仍到公司上班,晚上下班回來,在知坤的床前站一站,問幾句也就走了。甚至周六日也不來換班,說太累。

知坤一副體恤家興的樣子,說什么剛進公司,事業(yè)上升期,孩子上進,不連累他。知坤也告訴志遠不用擔心醫(yī)療費用,這些年別的沒有,錢是夠用的。

家姐說,她怕一跟你提錢,你撒腿就跑了呀,誰還去照顧她?兒子兒子沒時間,老公老公沒錢,生了病就靠她光桿司令一個。家姐臉上陰晴不定,一邊擇豌豆,一邊不時瞥志遠一眼,造孽啊,也怪她自己不正派,年輕時候瞎搞亂搞,現(xiàn)在遭報應了吧,當初……志遠打斷道,到底有什么關系啊,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還拿來講。家姐說,天道輪回,善惡有報啊。

中國人傾向于哪怕對于疾病也要做道德批判。

志遠是打算陪知坤到最后的。首輪放化療結(jié)束后,知坤體內(nèi)的腫瘤明顯縮小,又吃了一陣靶向藥,竟可以回到建筑事務所上班。志遠當了倆月保姆,人瘦一圈,見知坤身體漸好,也十分欣慰。連家姐都說,只要心態(tài)好,再重的病也能扛過去,三期癌癥還有活過十幾年的呢。

沒料不出一年,復查就發(fā)現(xiàn)了癌腫轉(zhuǎn)移。家興背著知坤召集家庭會議,明確表示放棄治療。志遠問,醫(yī)生有辦法了嗎?家興說,治下去也是增加病人痛苦,經(jīng)濟上也困難。知嬋看看志遠不語。志遠低頭嘆了口氣。家興說,大家意見一致,真實情況不要透露。

癌癥復發(fā)的事情,知坤就這樣被蒙在鼓里。如此遷延幾個月,一日知坤夜中腹痛,打120送去醫(yī)院急診。志遠次日趕到,見她氣喘吁吁斜靠在病床上,雙目含淚,戴著氧氣罩,已無法平躺。志遠走到病房外給家興打電話,家興說,治不了了,輸?shù)氖菭I養(yǎng)液。又叮囑,她不知道是復發(fā),跟她說是肺氣腫。

這次卻住了好長時間。家興時來時不來。那天,護士長過來通知續(xù)存五千治療費用。知坤向志遠為難道,我的銀行卡里沒錢了。志遠打電話給家興,家興不接。正巧知嬋前來探病,剛離開不久。知坤便悄聲說,去跟知嬋借一點,轉(zhuǎn)頭就還她。志遠也沒多想,三兩步在醫(yī)院門口追上知嬋。知嬋聽說借錢緣由,不由分說給了志遠一巴掌,轉(zhuǎn)身向住院部走去。

志遠無端挨了巴掌,又憋屈又惱怒,怏怏地回來,聽知坤知嬋姐妹在病房里說話。知嬋說,兒子不像兒子,老子不像老子,冬天的扇子,夏天的烘籠,全是廢物。知坤說,家興沒接電話,必然是開會去了。等他下班過來,我讓他立刻轉(zhuǎn)賬給你。知嬋說,我是心疼錢嗎。知坤笑笑,說,我原以為住兩天就好了,沒想到拖這么久,這醫(yī)院醫(yī)術太差,怎么連個肺氣腫都治不好。倒是前兩天聽說有一種外國的新藥,隔壁老太太用了很有效果,等我肺上的病好了也試試。

正在旁邊換吊瓶的年輕護士,不知道為什么沖口而出,你這情況早治還有救,現(xiàn)在用什么藥都晚了!

知坤聽說,看看知嬋,又看看愣在一邊的志遠,頓時面無人色。

當晚家興過來,站在知坤床邊,溫言解釋道,沒有告訴媽媽,是因為怕你有心理負擔。知坤呼呼地喘著氣,把臉扭向一邊,一滴眼淚孤絕地沿著高聳的雙頰流到脖頸上。家興把志遠叫到病房外,指著他的鼻子罵道,都怪你在這里作妖,你要是不去借什么錢,哪里會出這種事?你說你有什么用?志遠吼道,當時你們自己決定放棄治療,她知道是早晚的事!知嬋聽罷也急了,瘋了一樣沖上來扭打,一邊嚎啕道,我妹妹病情惡化了你要賠命!十個尖指甲在志遠臉上抓出幾道鮮紅的血痕。

當晚志遠就乘車返回了梧城。臨行前,他去病房看看知坤。她閉著眼睛靠在枕頭上,眼眶是烏青的,臉兒又黃又瘦。命運似乎一直想馴服這個女人,但即便現(xiàn)在,她的嘴角依然有一絲倔強的表情,好像在睥睨人間,又像是睥睨死亡。這是志遠對知坤最后的印象。

半個月后知坤去世,志遠沒有去參加葬禮。家姐說,他們夏家在省城里有勢力的唻,去了把你按住頭來打。對外,家姐宣布志遠在醫(yī)院里被夏家人打了,導致抑郁癥發(fā)作,需要長時間靜養(yǎng)。但志遠依舊去單位上班,每日晨泳,有時跟“朋友”約會。家興數(shù)次打來電話,志遠也不接。志遠當初回家是賭氣,回來后反復思量,隱約覺得自己差點攤上個爛攤子,下半生難以收拾,倒有些慶幸。他拿家姐的話安慰自己,結(jié)婚三十年,分居十八年,做到這樣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啊。

5

省法院的庭審開庭前幾天,志遠出現(xiàn)了幻覺。無論在單位,還是在熟悉的茶館,亦或一個人走在大街上,他都覺得人們用異樣的目光看他,甚至當著他的面指指戳戳,竊竊私語。

男的講話陰陽怪調(diào),顯示出異乎尋常(又幸災樂禍)的親熱。女的用放肆又嫌惡的目光瞥向他。小孩子在他面前說臟話吐口水。

志遠覺得自己疑心病和抑郁癥又犯了,他去找家姐。每當志遠精神狀態(tài)不好的時候,家姐就是他的強心劑。她總能說點什么讓他振作起來??蛇@一次家姐沒說話,從手機上劃拉出個視頻給志遠看。視頻里,男的坐在沙發(fā)上打電話,語調(diào)曖昧地說,我家電風扇壞了,你過來給修修唄。隨即出現(xiàn)了一個女的,兩人在一起舉動親密,十分不堪。視頻顯然是經(jīng)過剪輯的,只有一分多鐘,沒有播放少兒不宜情節(jié)。兩人臉上都打了碼,但熟悉的人如家姐一眼就認出來,男的是志遠,女的是在志遠家樓下開五金鋪子的小萬。

志遠心中一陣發(fā)蒙,大叫,哪里來的視頻?哪個龜兒子故意剪出來害我!家姐臉上烏云陣陣,沉聲數(shù)落道,誰要害你,這就是在你家客廳里拍的,不然怎么家具擺設角角落落絲毫不爽?又冷笑一聲道,這個小萬平時我就看她八面玲瓏,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且又是離過婚的,太乖覺不像個好人,果然外表斯文內(nèi)心齷齪,背著她先生干出這種事,臉都不要了!又覷著志遠說,你想想是哪個龜兒子放出的視頻,還不是你的好兒子家興。

家姐還隱瞞了一件事。兩三年前,知坤知嬋姐妹曾經(jīng)一道來梧城找小萬興師問罪。那會兒志遠和知坤一直別別扭扭,離也不是,不離也不是,把一段婚姻拖成了老太太的裹腳布。知坤心中煩悶,漸漸又聽到關于志遠和小萬的許多風言風語。很奇怪,知坤姊妹沒有找志遠,那一次卻找了一直不睦的家姐,硬拉著她去跟那小萬對峙。家姐心里半信半不信,同時對志遠這半死不活的婚姻,自覺多少也負點責任,于是也就去了。

在家姐眼里,小萬屬實不算漂亮。有的人五官突兀峻峭,一眼看去仿佛山川河岳撲面而來,有點咄咄逼人之感,家姐和知坤就屬此類。另一類如小萬,一眼望去只有平平一張白面皮,非得仔仔細細搜羅,費了好大眼力,才分辨得出那臉上淡淡眉眼輪廓??杉偈鼓惆涯抗廪D(zhuǎn)開一會兒,回頭再看,還是一張混混沌沌,長著點絨毛的白面皮。

小萬守著一爿五金鋪面,在并不繁華的南城賣些風扇、電飯煲、空氣炸鍋之類的小家電,生意時好時壞。那天她正在向幾個顧客介紹時興的空氣加濕器,見知坤等進來興師問罪,非但不怯,反倒率先扯著嗓子罵起來。知坤那段記在陳年流水簿子上的緋聞,被她加油添醋說得震天響,用詞之下流腌臜讓當了一輩子良家婦女的家姐幾欲捂住眼耳鼻舌身意,實打?qū)嵑蠡谡J識了眼前這路貨色。知坤平日里也算得上伶牙俐齒,這一回卻也不爭辯,只咬繃著臉反復說,我警告你,不要破壞別人的家庭!而小萬挑起細細眉眼,嘲笑道,你那家庭早就破碎了,輪不著我來破壞。

大約此事以后,為了拿出實據(jù),知坤授意家興悄悄潛回家中,在客廳里安裝了電子攝像頭。至于為什么安裝在客廳而非臥室,家姐心中暗忖,可能是知坤想給志遠留最后一點體面。

雖然罵志遠“饑不擇食”,但家姐終究護犢子,總覺得志遠是被惡人勾引陷害。而那小萬的二婚丈夫,聽說在梧城是個頗有權(quán)勢的人物,黑白兩道通吃。家姐甚至叮囑志遠行動小心,怕他遭人報復。

志遠蔫頭耷腦地坐在一邊,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擊打。假如視頻已在梧城的熟人圈里傳開,那么他這些天的“幻覺”就不是幻覺,而是人們對丑聞的真實反應。他已深陷風暴中心而不自知。他撥通小萬電話,無人接聽。過十幾分鐘,一個陌生號碼打過來,小萬尖聲尖氣帶著哭腔說,你兒子手里肯定還有更勁爆的,你趕緊讓他把原視頻交出來,不然我倆以后沒法做人!還有你那勞什子官司,不要再上訴了!

志遠想起幾日前在梧城見到家興,鬼頭鬼腦,穿得像搞地下工作的,手里鄭重地拎一個黑色公文包,當時志遠還納悶他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兒,現(xiàn)在想來,怕就是來“取證”的。他把電子攝像頭的存儲卡拿走了,攝像頭也已拆除了。

志遠恨道,家興這樣整我。家姐說,你就當沒養(yǎng)這個兒子。

志遠和家興都沒出席省法院的庭審,志遠的律師也沒有出示那筆七位數(shù)轉(zhuǎn)賬的證據(jù)。很快塵埃落定,省法院維持原判。志遠的房子被正式掛到網(wǎng)站上,以低于市價30%的價格公開拍賣。家興很久沒有消息了,本來就稀薄的父子之情被這場官司徹底斬斷。這意味著志遠半生積蓄化為烏有,如今他無家無子,一文不名,并很快將流落街頭。

但更讓他焦灼的是,不知是誰將視頻發(fā)到了梧城本地的一個網(wǎng)絡論壇,又有“網(wǎng)絡福爾摩斯”扒出并爆料了“狗男女”的電話和住址。最近一個多月,志遠每天收到數(shù)十條騷擾、辱罵短信,搞得他幾近精神崩潰。有天半夜,志遠迷糊中接起一個電話,一個裝神弄鬼的聲音說,先生你好,我姓夏,我們這里提供修理電風扇的服務。然后是一串鬼一樣的笑。志遠嚇得機機靈靈打了個寒戰(zhàn),對著手機大喊,我日你龜兒子。

出門上班或下班回來,時時會有幾袋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放在志遠家門口。也不知是誰放的,因為人人都對他笑瞇瞇,但似乎人人都跟他話里有話。

志遠好幾次覺得自己過不了這一關。他自覺被濃重的霧霾包裹著,幾乎到了難以呼吸的地步,又仿佛走進了“無物之陣”,周遭世界每一個模糊的信號,都可以放大和闡釋為一種明確的惡意。為了對抗它們,他淪陷在巨大的精神內(nèi)耗中,頭暈腦脹,意志消沉。

不認識的人的話,聽聽也就好了。誰還比誰高尚多少呢?家姐這樣勸慰。

誰還比誰高尚多少呢?知坤似乎也說過這句話。但知坤說的時候,帶著嘲笑的神情。志遠聽的時候,心里一縮。

這天清晨,他依然來到溪谷河晨泳。天色陰沉,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因為下雨,黢黑的河岸顯得比往日更加沉郁一些。連岸邊茂密的蘆葦叢,在無限寂靜的雨里,也有了傷感的情味。連續(xù)幾天的失眠讓志遠神志飄忽,頭腦灼熱。他走到熟悉的地點,把傘支著放在地上,將背包放在傘下。衣服整整齊齊疊好,皮鞋也擺得端端正正。然后,他在細雨中冥想幾分鐘,大呼一聲,一躍入水。

觸水的一剎那他發(fā)現(xiàn)四肢僵直不能動彈。也許是滯重的頭腦無法發(fā)出正確的指令,而肌肉卻為某種原因發(fā)生了抽搐。他像秤砣一樣在冰涼碧綠的河水里往下沉,內(nèi)心卻并不感到恐懼。他想起別人常說,人死之前,頭腦會像放電影一樣回憶自己的一生。志遠想看看自己的一生,可紛至沓來的卻是他死去的妻子。知坤說,朦朧詩一打,不如焦糖餅干半斤;知坤抱著他的鋪蓋卷騎車穿過半個城;知坤罵他不思進取,她離開了又回來,決心相夫教子,她在家里擺筵席、扮賢良,在醫(yī)院里生一場肝腸寸斷的病……志遠覺得她愈來愈弱,天光愈來愈暗。他覺得自己肺部快要炸裂,喉頭涌起一絲血的腥膻,而河床底部的鵝卵石和水草,它們看起來多么柔軟和溫柔啊。

突然有一只冰涼的手抓住他,他的雙腿下意識一蹬,麻木的四肢恢復了知覺。此刻雖被無邊綿密的幽暗之水包圍著,但他心里涌起一股渴望。這渴望促使他奮力向上游泳,一寸寸接近那蕩漾著雨絲的漣漪的琉璃般的水面。那只手引領著他。他感到它無限遠又無限近,無限仁慈又無限怖駭,無限纏綿又無限冰冷。志遠在心里喊,知坤呵。

責任編輯? 楚? ? 風

《決戰(zhàn)之前》? 徐啟雄? 中國畫? 104.5×81cm? 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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