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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與彼處

2022-07-05 08:37:46李唐
長江文藝 2022年10期
關(guān)鍵詞:長槍藍眼睛庫房

李唐

1

冷氣從看不見的縫隙滲入,他嗅著。他喜歡這種初冬的氣息。溫度在一點點降低,陽光照在皮膚上漸漸失去了炙熱。庫房里,那些復雜的傳送裝置,金屬的合成物,即使在黑暗中也孜孜不倦工作著的“藍眼睛”,全都變得冰涼。所有的角度——桌角,紙箱,筆尖,門把手,甚至紙頁,也變得銳利起來,仿佛能劃破那籠罩其上、捉摸不定的寒流。然而,與之相反的是,他的思想正在變得圓潤。這是他存在于世的第五十個年頭,可是很多時候,他仍覺得自己像個孩子手足無措。無疑,他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衰老,面皮塌陷下去,不再像以前那樣豐潤。眼眸包裹在細細的肉紋中,瞇起眼睛時,仿佛那兩顆黑白相間的珠子會隨時被吮吸進去,成為兩個空洞。他的鼻子和下巴倒還殘存著年輕人的面貌,肌膚平整,顯得富有生氣。不過,在一種整體的趨勢里——脊背愈加駝下去,雙肩緊縮,腰肢臃腫,雙腿受一點涼就會麻木——那種余留的年輕活力反而有些格格不入。

但是,他非常清楚,由一大堆器官、皮肉、液體、骨骼、血管層層重疊之下的,是那個并沒有多少變化的“我”,它似乎是脫節(jié)的,一個緩緩走向老邁,另一個卻停滯不前,茫然又徒勞地觀察著外部的動靜,容易受到驚嚇,卻難以改變。他完全沒有適應老去這回事。當別人因為年齡而對他透露某種尊敬時,他會在內(nèi)心里覺得慚愧,仿佛冒領了陌生人的身份,仿佛被錯認而領受了恩惠。

這種形象是如此熟悉,他的眼前浮現(xiàn)起另一個男人的面孔。那個男人站在陰影里,在一眾親戚間顯得格格不入。那個男人尷尬而迎合地笑著,如同偷偷混入成人世界卻沒有被發(fā)現(xiàn)的小男孩。那個男人裝出大人的樣子,抽煙,聊著工作、股票和孩子。但他是假裝的,他甚至迫切地想要別人發(fā)現(xiàn)這點。但是,所有人都將他當成他們中的一員,當他說出不合時宜的話時,也不過訕笑幾聲,轉(zhuǎn)過話題。他在人群中,但沒人看到他。沒人看到他夢里全是童年的場景,沒人看到他在多愁善感的夜晚因為一首歌痛哭流涕,沒人看到他對自己深深的厭惡。

這個媽媽口中“不負責任、沒用”的男人,最終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他沒有再見過他,并一度在心底鄙視他。但是,當他到了比當初那個男人的年齡還大時,他再一次看到了他。陰影中,那個男人就站在月光里,面對著窗子沉默地抽煙,和記憶里的一模一樣。他終于看到了那個無助的小男孩,向他投來的哀怨一瞥。目光相接中,那個“我”也變得分明了。他驚恐地發(fā)覺,自己成為了心底深處最害怕成為的樣子。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背負著沉重的肉身,永遠蜷縮在打不透的軀殼中。

毫無溫度的陽光靜悄悄地稀釋了那個身影。

2

早上六點半,他準時打開了庫房的大門。外面涂了一層橙黃色而里面灰色的大門,緩慢地自動開啟。太陽還未完全升起來,浮動的幽藍色晨光像是大片的水,瞬間泄入空曠的庫房內(nèi)部。它們像是憋了太久,帶著自身的壓力,亟不可待地滌蕩空間。他站在大門口,大片陽光圍繞著他,卻像是避開他一樣,無法照到人的內(nèi)部去?!叭恕笨偸且环N密封嚴實的東西,但人的目光總是在向外探尋,這點對于一個初生的嬰孩和垂死的老人并無區(qū)別。他看到庫房旁邊的小道上停著一輛車子,車門正在被打開。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見到這輛車和車里的人。這種場景比任何時候都令他感受到自身的衰老。

他背過身,看著自己在陽光中晃動的影子。

他沿著庫房的墻面走動,打開墻上的開關(guān)。頭頂一排排燈盞亮起,很快就照亮了整座庫房。這座庫房的面積之大,往往使他從一邊走到另一邊,就已經(jīng)微微冒汗。而每天,他都要在這個空間里不停地來回走動。四千平,還是五千平來著?他已記不清楚,因為庫房更換了很多個,比起他剛來的時候,如今的庫房簡直龐大得像是一頭怪物,空曠得如同一座廢墟。

那年他剛滿十九歲。之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為生日那天他第一回體會到了饑餓。那可不是以前在家的時候,由于媽媽的疏忽忘了做飯,像個孩子那般哭鬧抗議就有飯吃的饑餓。十九歲那天,他體會到的是真正的饑餓——身無分文,躺在花園的長椅上瑟瑟發(fā)抖。前一天,他的背包被偷走了,他只是在火車站起身上廁所,將包遺落在了椅子上?;貋頃r,他就失去了所有依靠。真正的饑餓,是一種無望。

他必須快點找到工作。真正的饑餓使人的行動變得簡單、迅速,他發(fā)覺自己仍然有能夠依靠的東西——本能。本能引領他離開媽媽,離開熟悉的街道和城市,展開一種未知的生活?,F(xiàn)在,本能又將他帶到了庫房的門前。那時的庫房還掩映在樹木駁雜的老城區(qū)不起眼的邊緣地帶,那里一到夏天,樹枝上就掛滿了有毒的毛毛蟲。他是無意中看到了庫房招聘臨時工的廣告。在所有他收集到的招聘啟事里,這里離他流浪的公園最近,走路一個小時以內(nèi)。

迎接他的陳經(jīng)理很驚訝,一般來做工的人都會提前打電話來詢問,要不就是派遣公司統(tǒng)一運送過來。這個地方并不好找,車子也不好進來。他正在為庫房搬遷的事做打算。而現(xiàn)在,眼前這個黑瘦的男孩,頭發(fā)蓋過了眼睛,汗水浸透了臟兮兮的襯衫。他像是剛剛躲過了一場追殺,兩手空空,想要借這里避一避風頭。陳經(jīng)理四十多歲,有個兒子正在上高中。也許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他收留了他,并且同意他免費住在庫房里。

“我成人了?!蹦泻⒑ε伦约旱耐尥弈樢鹫`會,不停地解釋著,“但是證件……”

“餓了吧?”陳經(jīng)理打斷了他的話。

男孩抬頭看了看這個中年男人,因為逆光,看到的只有一團陰影。

3

那些身軀可以任意伸縮、必要時能像八爪魚般伸出數(shù)條手臂、一刻不停工作著的智能機器人,永遠在他身旁忙忙碌碌。它們有時縮成像是一只橫放的旅行箱大小,圓盤形狀,是為了將沉重的貨架扛在自己身上,并移動到正確位置;有時,則像升高的柱子,高大、立體,輕松地越過他的頭頂,取下十米多高的貨架頂端的物品。它們都被輸入了指令,用不著他操心,可以互相配合完成貨物的分揀、裝卸、錄入、打包、傳送、維護、清潔等工作。在它們正常運轉(zhuǎn)時,會有兩盞手掌大小的藍色燈盞不停閃爍,于是,它們的外號就叫做“藍眼睛”。庫房里有二十二臺“藍眼睛”,分工明確,從早到晚,很少出差錯。而他,步履遲緩地走在它們中間,像是一名沉默的監(jiān)工,甚至比“藍眼睛”們還要沉默。偶爾,他的目光會死死盯住其中一臺“藍眼睛”,直到它隱沒在高聳的貨架后面。沒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停住,扭過頭,看著自逆光的庫房大門走來的人。

那是一個男人,穿著厚實的呢子大衣,仿佛剛剛從風雪交加中歸來;個頭挺高,戴著一頂老派的寬檐帽;當帽子摘下時,會露出一顆近乎禿頂、后腦勺突出的腦袋,只??蓱z的幾縷黃色毛發(fā),像是某種嚙齒類動物的軟毛,黏在腦瓜頂上。他其實比他小三歲,但看起來卻老了不下五歲。他正面帶笑容,腋下夾著一只文件夾,邊摘下帽子邊熱情地朝他走過來。

他并不知道這個人的來歷和名字,只聽到小陳經(jīng)理管他叫“潘先生”,而后者則堅持自稱“潘工”。還有可以確定的是:這位潘工就是研制這些“藍眼睛”的工程師。

潘工從一臺臺“藍眼睛”身旁走過,有時會慢下腳步,瞇起眼睛,關(guān)切地望著它們,如同望著自己的孩子。它們會認出這是它們的“父親”嗎?他不曉得?!八{眼睛”們無一例外地巧妙避開潘工,與他擦肩而過。潘工的眼神里甚至偶爾會流露些許落寞。

“小陳經(jīng)理讓你來的?”他不動聲色地說。

“你很聰明?!迸斯と悦媛缎θ?。他相信這笑容是真誠的,是一切盡在掌握中。

他們總是沒有太多的話可說。大多數(shù)時間,潘工獨自去檢查“藍眼睛”,看看它們是否正常運作。那時,“藍眼睛”就會停下來,乖乖地任他在自己體內(nèi)鼓搗。臨走前,潘工會例行拿出那疊合同,問他要不要簽字。

他接過那厚厚的一沓紙,由于老花眼,一時看不清上面的字跡。但他知道那是什么。

“我快要干不動了?!彼路鹪跊_著紙張說話,喃喃自語。

“你很聰明?!迸斯ばΦ煤軤N爛。照他的年齡而言,那笑容里卻有不同尋常的孩童般的純真色彩。

這一回,他不像往常那樣,毫不猶豫地將合同塞回潘工的掌心,或是干脆不接過來。今天,他把紙張費力卷起來,一時不知該放在哪兒,便用手攥著。

“我得再想想?!?/p>

“不忙,不忙。”潘工戴上帽子,笑著裹緊了大衣,走出倉庫,回到車里。汽車啟動了,引擎的聲音里似乎難掩勝利的喜悅。

4

時常,他深陷回憶。他不知道這是否是變老的證明。然而真正論起來,他根本不算什么老人。前幾天,他去附近的鎮(zhèn)上買菜,無意中聽見兩個正在打羽毛球的大姐聊天。她們一邊注意著高高彈起的球,一邊親密而大聲地說話,絲毫不在意身邊不時疾駛而過的電動車。她們在討論年齡。她們說,聯(lián)合國將青年的標準提高到了六十五歲。他買了足夠一周的菜,以及一些生活用品,便慢騰騰地走回去。守著倉庫,他越來越不愛出門了,只有在不得已時才會外出。

大多數(shù)的時候,他都在回憶。有什么值得回憶的呢?他自認為前半生沒有什么可稱道的地方。如果人的財富按照記憶來衡量,他仍然是窮人。可是,不容否認,他的回憶總是綿長而深入,也許在這件事上,他確實有點天賦。當他開始時,不僅僅是陶醉,而是真的進入到了早已逝去的時空里。隨著年齡的增長,許多記憶里的細節(jié)反而愈發(fā)真切了。他一腳就邁入了熟悉的客廳里,看著媽媽和那個男人在廚房里做菜。就像在其它幾乎任何事情上一樣,她處于絕對的領導者地位,事無巨細地吩咐各個細節(jié)——土豆片的薄厚,蔥姜蒜的放入時間,碗碟碼放的位置……而那個男人,就像在其它幾乎任何事情上一樣,扮演學徒和兒子的雙重角色,唯獨不是丈夫。不過也無妨,他們配合緊密,那種沒人能看出破綻的日子。

他還記得那個男人的臉。陽光燦爛時,那個男人會顯得心情愉悅,有時還會吹起口哨來;天氣陰沉時,那個男人的臉也像天空一樣陰霾。很早的時候,他就看出他們是一類人。但那個時候,他只有朦朧的意識,就像一個孩子對四周的風吹草動過分敏感,即使覺察到了,也想不到某處正在醞釀的風暴——那時,他對生活還缺少想象力。

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多少能夠理解那個男人的不幸——那是“你”與“我”之間的分隔造成的不適。在其他人眼中,“你”是男人,是丈夫,是父親,是所有傳統(tǒng)與社會形象的疊加?!澳恪北仨氁m應這套身份和規(guī)則,就像作為一個大人,“你”不能像小孩子一樣撒嬌、淘氣,否則“你”就不是正常的人類?!澳恪敝蒙碛谒腥搜矍埃撬腥怂茉炝恕澳恪?,沒有他們,“你”便不存在。

而“我”又是什么呢?是更本質(zhì)的、隱藏在“你”的軀殼下的東西?亦或一片虛空?

他明白,當時自己所感受到的不安,就在于看到了那個男人并不輕易示人的“我”。對于大多數(shù)人,“你”和“我”,他們很難分辨出兩者的區(qū)別。

他是從何時發(fā)現(xiàn)這些連媽媽都沒覺察到的部分呢?至今還是一個謎。也許,一切都是注定的——從那個男人抽煙的姿勢,從握緊魚竿時微微顫抖的手,從削蘋果的動作,從尷尬而迎合的笑,從某個夜里不小心看到的那個男人因一首老歌的哭泣,從他身上流淌著他的血……一切都昭示了最后的結(jié)局。

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下午。他放學回來,看到那個男人削了一半的蘋果放在桌上,每天都帶著的棕色公文包放在沙發(fā)上。后來,媽媽也下班回來了。她沒有等到那個男人幫她做飯,因此只好氣呼呼地自己做。再后來,他和媽媽沉默地吃完了飯,那個男人還沒回來。他們再也等不到他了。

5

“后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媽媽對他的稱呼也變成了‘那個男人?!?/p>

他走在逼仄的通道內(nèi),兩旁是城墻般高大的貨架,分成六層,最上面的一層即使他將頸部仰到極致,也只能看到三分之一。他已經(jīng)學會放棄那些力所不能及的事。他每天的工作是用掃描器檢查最下面兩層貨品的數(shù)量,核對一下掃描器顯示的和電腦錄入的數(shù)字是否一致。如果有所偏差,他在本子上記下來,然后告訴負責進貨的“藍眼睛”。這是一項“藍眼睛”在半小時內(nèi)就能完成的工作,他要花費整整一天。但是他總是親力親為,盡管老花眼使這個工作并沒有聽起來那么簡單。他必須要做。畢竟他要給一個自己存在于此的理由。

不知從何時起,他喜歡一邊在庫房里漫步,一邊自言自語。講的都是些過往的事,就像真有聽眾似的。他走過一排排貨架,像是檢閱士兵的國王,但他明白,這里是自己的流放地,并且,就連流放地如今都不愿再收留他。

“您在庫房干了大半輩子,該換種活法了?!蹦翘欤£惤?jīng)理把他叫過去,這么對他說。

換種活法,是哪種活法?聽起來像是每種活法都是不同的貨品,可以任顧客選擇。那里是否有適合他的活法呢?應該是有的,只是可能塞到了貨架最里面,需要彎下身子,將外面那些其它的、不屬于他的活法一一拿出來,耐心尋找只屬于自己的那個。他能找到嗎?他茫然地盯著辦公室那扇明亮的窗子,朝陽的窗子,仿佛所有的陽光都匯聚到窗前。小陳經(jīng)理有些煩躁地拉上了窗簾。聲音仿佛是從很遠處、比光更遠的地方傳來的。

“潘工的建議,您考慮得怎么樣了?放心,現(xiàn)在的技術(shù)絕對安全……”

深陷回憶并不可恥,人最后真正留下的還能有什么呢?這樣熾烈的陽光讓他回想起最初的那間小小的庫房,還有已經(jīng)故去的陳經(jīng)理。那樣的日子算是快樂嗎?

陳經(jīng)理是個身材粗壯的男人,心思卻很細膩。即使跟隨他十年的老員工,也不知道太多他的過往。他們談論起陳經(jīng)理時,只說他以前做過生意,但遭遇慘敗,之后才開始經(jīng)營庫房;他有一個兒子,正在國外留學,妻子也跟了去;他記憶力超群,各種賬目、電話號碼、日期全都存儲在他腦子里,鮮有誤差。

他無法解釋陳經(jīng)理對自己的格外照顧和親近——也許是想到了自己遠在異國的兒子,也許是出于憐憫,也許只是脾氣相投……或者,也許應該反過來,是他對陳經(jīng)理先產(chǎn)生了親近?陳經(jīng)理那機敏、果決的性格,快速融入環(huán)境的能力,正好與“那個男人”的憂郁、孤僻相對。他在陳經(jīng)理身上看到了真正符合自己心目中的“父親”形象。

“你以后不要像那個男人一樣。”這句話常常掛在媽媽嘴邊。他確實偷偷想過,如果當初媽媽遇見的是陳經(jīng)理這樣的男人,會不會她的、以及自己的人生,將完全不同?

“你總是愛瞎想有的沒的?!?/p>

他聽到從身后傳來的譏笑聲。一臺“藍眼睛”正悄無聲息地跟隨他。即使所有的“藍眼睛”外表上幾無區(qū)別,他還是從聲音里聽出了它是誰——準確地說,曾經(jīng)是誰。

“長槍?!彼p輕喊著那個名字。

6

最初,綽號“長槍”的男人并不看好這個瘦弱、寡言的男孩。

關(guān)于他綽號的來歷已經(jīng)沒人說得清了,就連他自己都模棱兩可。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是,他總愛語出譏諷,有些話像是朝別人打冷槍,令人猝不及防。因此,他在庫房的人緣并不好??墒撬苫钯u力,又很能鎮(zhèn)得住那些愛偷懶和惹是生非的臨時工。同時,他面相忠厚,這種反差更使人心生畏懼。

“你這種小男生我見得多了?!遍L槍對男孩說,“青春期,叛逆,受不了父母的管教,離家出走,自以為生活是一場電子游戲??墒鞘芤稽c苦,就怕了,趕緊縮回媽媽的懷里去?!?/p>

男孩默不作聲。他打包的手沒兩天就布滿了小口子。

“別搞得跟個怨婦一樣?!蹦泻⒌某聊坪醺づ怂?。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管男孩叫“怨婦”。在庫房里,綽號是最容易被記住的。其他人沒理由再叫男孩的名字。

事實上,男孩也搞不懂自己的沉默里包含了什么。是憤怒,恐懼,還是不甘?他知道,長槍說得沒錯,自己確實是個被慣壞的小孩。沒過兩天,繁重的體力活就讓他有點吃不消了。他完全可以回去,跟媽媽道歉。她一定氣壞了,傷透了心,可母親永遠不會真的拋棄自己的孩子。只要回去,生活就能回歸正軌。

沒人逼他,是他自己在逼迫自己。跟其他出來打工的同齡人相比,他的家庭原本優(yōu)渥太多——沒有弟弟妹妹需要他掙學費,沒有家人的債務必須償還。相比之下,他出走的原因多少有些無病呻吟。他理解長槍為何對自己充滿不屑。

那個男人離開后的十年間,他和媽媽相依為命。他不知道這件事給媽媽帶來的傷害有多大,這是無法衡量的。起碼在表面上,她算得上平靜。每天,她依然準時起床,為兒子做早餐,送他去上學,然后自己去上班。她還是像以前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的生活。她甚至都很少在男孩面前說那個男人的壞話,除了那句“你以后不要像那個男人一樣”。

在外人眼里,這句話只是一種被拋棄的女人的哀怨,如果連這都沒有,反而不近人情了。因此在親戚好友心目中,男孩的媽媽屬于堅強、獨立的女性。不過,只有男孩知道這句話的威力。話語對局外人而言是談資,而對于他,卻是實實在在每個字都落在身上。

其實,他并不清楚媽媽的話里那個男人到底是什么樣。那時他還小,那個男人留給他的僅僅是模糊的形象,還沒有真正具備實體。他只是照著媽媽的話去做。穿著、發(fā)型、一日三餐,甚至交往的朋友和興趣愛好,都由媽媽決定。小學六年級時,他脫口而出說了一句臟話,媽媽逼問他是誰教的,便氣勢洶洶地沖到學校,狠狠地罵了那個孩子一頓,連班主任都不放過。男孩還記得那個剛剛大學畢業(yè)的班主任,如何像犯錯的小姑娘一樣,漲紅了臉,聽著媽媽的訓斥,淚水在眼中打轉(zhuǎn)。

從此,媽媽每天都要他匯報學校的情況——跟誰玩得比較好,那個同學都說了什么,品性怎樣云云。然而,他并沒有要好的朋友,自從領教了他媽媽的厲害,每個同學都躲著他,生怕再惹麻煩。即使升入了初中,由于有很多原來的小學同學在,他的“名聲”也很快傳遍了。他不敢告訴媽媽實情,只好虛構(gòu)一些故事,怕她失望。

初二時,他交到了朋友,一個同班的女孩,由于家境不好而常受同學奚落。可能是處境的相似,讓他倆成了關(guān)系最要好的朋友。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愛情。他只是想跟她說話,也想聽她說話。跟她在一起時,他能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這是如此新奇的感受,此前他未曾有過。

而媽媽是如何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至今是個謎。他被迫轉(zhuǎn)了學。去新學校報到的那天,她撫摸著兒子的肩膀,在他耳邊,對他說:“無論你長到多大,媽媽都會保護你?!?/p>

媽媽的手柔而暖,可他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他掙開媽媽的手,頭也不回地跑進學校大門。

7

“你都這樣了,還喜歡挖苦人?!?/p>

“我是怎樣?”那臺“藍眼睛”敏捷地在他身邊繞了兩圈,像是在展示自身的強悍與驕傲,“你不是很快也要跟我一樣?”

他黯然低下頭,看著攥在手里的合同,但他知道,真正被攥著的是自己。這卷合同緊攥著他今后的命運。

“我還沒想好……”

“老了還是這么優(yōu)柔寡斷?!薄八{眼睛”回到剛剛的位置,語氣中更增添了嘲諷,那雙藍色的指示燈在昏暗中閃爍不定,“心一橫,簽了就得了,否則你還能干嗎呢?”

“我得再想想?!?/p>

“好吧,我不勸你?!薄八{眼睛”背過身去,“其實沒你想得那么糟。你看我,不也好好的?!?/p>

“可是……”他困惑地抬起眼,望著它,“我甚至沒法確定你到底是什么。”

“你這是什么意思?!”“藍眼睛”加重了語調(diào),“我是長槍。我還記得你剛來時候的■樣兒。”

“那只不過是你的記憶拷貝?!苯沂具@件事,似乎使他很沮喪,“我認識的那個長槍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p>

“那你不是照樣認出了我?”

“因為你的聲音是長槍,我太熟悉了。可是……那也不過是聲音程序?!?/p>

他渴望聽到反駁,就像他熟悉的那個長槍,嘴上從未服過軟。但是,他頹然地看著它一言不發(fā)駛?cè)肓似渌苫畹摹八{眼睛”的行列。稍不注意,它就混同其中,無從辨認。它們看起來全都一模一樣,即使有細微的差別,也在過于強大的統(tǒng)一性中消弭了。

記憶似乎縮減了真實的時間——仿佛就在昨天,他還因為干不好事而被長槍訓斥。剛剛離開家的那段日子,他像是一株被粗暴移植的植物,栽種到陌生冰冷的土壤里。但是他再清楚不過,這是他自己選擇的生活。沒有干預,沒有阻攔,他完完全全要為自己的選擇和生活負責。他有一種找到自我的滿足感。這種感覺是踏實的、完整的。

因此,他很快適應了繁重的工作。他每天都要來回搬運大箱貨物,或是將它們砌墻般摞在推車上,或是將它們身上的塑料繩割開,把里面的東西取出來,等待重新打包。倉庫就像一個中轉(zhuǎn)站,附近的商戶把貨品囤放在此,等待物流公司的運輸車運走,送到顧客手中。搬完貨,他要立刻出現(xiàn)在流水線上,跟臨時工一起打包。這項工作往往要連續(xù)四五個小時,期間上廁所、喝水要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其余時間就是無盡的捆膠帶、裝塑料袋、放入紙箱的循環(huán)往復。長槍作為監(jiān)工,時不時會過來查看,嚷著“速度太慢了”“你根本沒認真啊”之類的話。

他意外地發(fā)覺自己干活很靈敏。別人打包好一個紙箱時,他可以打包三個。而在此之前,他連家務都沒怎么干過。只管學習就好了,媽媽負責打理一切,他干活反而礙手礙腳的。那時,他很聽媽媽的話,但也隱隱感到不安。事后回想起來,他才明白,自己過得并不是完整的生活——那是一種屬于“你”的生活,而“我”的那部分缺失了。他只活在媽媽的世界里,活在被那個男人遺棄的廢墟中。

時間過去了半年。他感到長槍對自己的態(tài)度漸漸發(fā)生了變化。長槍會開始主動教給他割塑料繩和捆膠帶的技巧,既不傷手,又可以提高效率(半年來,他的雙手已經(jīng)傷痕累累)。有一天,一個小工又叫他“怨婦”,長槍碰巧經(jīng)過,狠狠地從背后打了小工的后腦勺。

“好好干活?!遍L槍沒好氣地說,“別他媽那么多廢話?!?/p>

8

陳經(jīng)理是一個精力無限的人。他總是整日跑來跑去,整日處理這,處理那。每天都有那么多需要他處理的事務,它們仿佛從一條沒有盡頭的傳送帶運過來,解決了一件,永遠有下一件。他粗壯而靈活的身形就在事務的層層包圍中左突右撞,并且樂在其中。這樣一個渾身上下、甚至最細微的神情里都沾滿了事務碎片的陳經(jīng)理,依舊會定期抽出時間,跟自己的員工,自己的兄弟們喝酒吃飯。男孩也是其中一員,盡管他已經(jīng)二十歲了,已經(jīng)算不上男孩。好吧,就按他自己的想法,稱呼他為男人吧。這個剛剛長成的男人,也和其他人一樣,大口喝酒。人生的前十八年,他喝酒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這是媽媽嚴格禁止的事,就連那個男人,也在和媽媽結(jié)婚后戒了酒。她看不起男人喝醉酒的樣子。

可是在這兒,喝酒是常規(guī),是通行證。喝酒使他們彼此知根知底,并且給了展示出不為人知的另一面的合理解釋。如果在平時,那一面會嚇到人,會使人驚駭,從而損害關(guān)系。人們無時無刻不生存在關(guān)系里,經(jīng)不起驚駭?shù)拿土遗鲎?,必須小心翼翼維持平衡,規(guī)避掉驚駭。但在特定的時候,人需要一個被允許的通道,將那些驚駭釋放出來。酒精是最便捷的方式。驚駭在此成為合理,甚至是唯一的合理。

據(jù)說,酒量是天生的。他的酒量一上來就備受稱贊,起碼長槍和陳經(jīng)理在酒桌上都是他的手下敗將。但他打心底不喜歡喝酒,那種又苦又澀的味道,他適應不來。比起喝酒,他更喜歡觀察酒桌上的人,看他們?nèi)绾魏侠淼蒯尫抛约?,成為那個真正的“我”。他對于人最隱秘、也最真實(或許兩者本為同體)的一面具有天性般的好奇??赡苁?,他意識到自己缺少這一面。即使是喝醉時,他依然保持強大的理智。他每次都是最后一個走。酒局散場后,他會主動為他們叫車,告訴司機地址,然后再返回去查看是否有落下的東西。他不確定別人的醉酒里有多少表演成分,但他羨慕人們堂而皇之地表露心聲,仿佛把內(nèi)心深處最敏感脆弱的地方袒露出來,展現(xiàn)在眾目睽睽之下。而他沒有這樣的時候。他不知道該怎么做,就像長槍曾在一次喝酒時問他:“你為什么要離開家?”

“我聽說你不也是很小的時候就……”他反問道。

“我是沒辦法。”長槍猛地喝了一大口酒,“我跟家里人處不來,被趕出去的。你呢?”

他看著長槍布滿血絲的眼睛,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尋找自我?!彼q豫著,似乎連自己都不夠確信。

“狗屁?!遍L槍說。

他盯著玻璃杯中泛著泡沫的橙黃色液體,陷入沉默。好在酒桌上從來不缺少話題,人們的興趣在不停流轉(zhuǎn)。飯菜早已涼了,但它們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是消磨時間,是將那些平日里的驚駭賦予笑談。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憑著某種懵懂的念頭,像是小飛蟲循著黑夜里朦朧的亮光,來到了這里,選擇了這樣的生活,僅此而已。他又想起了十幾年前的某天深夜,他起床撒尿,卻看到那個男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沒開燈,只是個模糊的黑影。手機里傳出微弱的歌聲。這時,手機屏幕亮起,他看到被照亮的那個男人的臉,還有臉上的淚水。他嚇壞了,連忙跑到廁所,躲在黑暗中,忘了開燈。他后悔出來撒尿了,他寧愿沒看到。等歌聲停止,那個男人回到臥室,他才溜出來,回到自己房間。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人的另一面,猝然而至的場景使他恐懼??伤恢揽謶值木烤故鞘裁?。

當他決定離開家時,腦海中反復出現(xiàn)的都是那晚的畫面——黑暗中,手機的幽光照在那個男人的臉上,仿佛領路人,將他帶到一扇隱秘的大門前,并為他打開一條縫隙。從此,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說那扇門并不存在。

9

他第一次見到潘工,是在倉庫三次搬遷后。那年他剛滿三十歲,已成為庫房的骨干成員。他沒想到自己會在一個地方干這么久,即使這個地方也是在不斷地變動。每一次搬遷,都意味著面積的增加,以及設備的更新。他早就不用動手搬貨箱了,而是駕駛最新款的叉車搬運;流水線也從半自動化改造成了徹底的自動化,貨品從頭至尾,機器手臂整齊劃一地為它們穿上一層層衣服,不必再請那些笨手笨腳的臨時工了。

而為庫房設計這套程序的工程師,人們口中的“潘工”,是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雖然年紀輕輕,他創(chuàng)辦了智能機器人研發(fā)公司,陳經(jīng)理是他第一個大客戶。全自動流水線剛剛啟動時,潘工幾乎每天都來,帶著筆記本電腦,坐在角落里,隨時監(jiān)測數(shù)據(jù)。他看起來比同齡人老成,不茍言笑,有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zhí)拗。

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從別人口中他才得知,這個潘工并非只是為了流水線,而是有更大的目的——向陳經(jīng)理推銷他研發(fā)的智能工作機器人。陳經(jīng)理不置可否,出于某種原因遲遲沒有答應。

不過,無論是潘工還是流水線,這些事根本不在三十歲的他的眼中。那幾年,他愛上了一個曾兼職做臨時工的女孩。她是當?shù)匾粋€大學的學生,在寒假來庫房做工。他由衷感謝改造后的流水線,雖然不再招臨時工,但同時也使他多出了許多與她相處的時間。他們像再正常不過的情侶那樣,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一起游泳,一起逛街,一起睡覺。他想起初中那個早已湮滅在過往的女生,覺得戀愛這件事不可思議。什么是戀愛?就是兩個人總喜歡待在一起嗎?現(xiàn)在便是了??墒撬麅?nèi)心總覺不安,要說卻說不上來。他覺得跟她在一起時,自己總像個假人。她說愛他,他高興之余,更多的是羞愧。他想如果她真的了解自己,一切就會變化。

女孩提過結(jié)婚的事,兩人都老大不小。他推諉一番,后來又滿口答應。定了婚期,也見了女孩父母。他跟她訴說自己是如何從家里逃出來。她總是那樣善解人意,握著他的手,說十年的心結(jié)解開并不容易,不會逼他。他不安的心漸漸平靜。在她面前,他意識到自己像個孩子,無論從感情還是生活,都開始漸漸依賴她。他好似夢游一般,順從著幸福。

直到有一天,他照常來到女孩校外租住的房間。打開門,她正在削蘋果。她削得認真而熟練,果皮像是從刀子里長出來,垂落到茶幾上,永不間斷。那天陽光很好,客廳的光照在她身上,宛如一幅油畫。他癡癡地看著,仿佛整個世界都集中在她的手中,集中在不斷繁衍的蘋果皮上。

他就這樣看著,一動不動。不是不想動,而是發(fā)覺自己動彈不得。那蘋果使他胸口發(fā)悶,仿佛一下子穿越到未來的某一天——在另一幅畫面里,茶幾前不再有她,只剩下那枚孤零零的蘋果,凝固于桌面。氧氣令它變色,變得又黑又皺。這無處不在的氧。

是的,他終于正視了內(nèi)心深處他一直想要隱藏的厭惡。

終于,果皮承受不住世界的重量,在她手中斷掉了。她笑著喊他吃蘋果,一邊扭過頭,卻發(fā)現(xiàn)他已不見蹤影。他的夢結(jié)束了,現(xiàn)實重新將他擁抱。自此之后,他搬回庫房。兄弟們憐憫地看著他,尋找著安慰的話。但是在他心中,感受到的卻是真正的輕松。某個瞬間,他相信自己看清了那個總是難以捕捉、善于偽裝的“我”,如同閃電般重重地將他擊中。

他領教了厲害,學會了收斂。怪不得人們害怕清醒,要把自己灌醉;怪不得人們不愿看清自己,那是怕被閃電灼傷。“我”如此可怕又可鄙,人們創(chuàng)造出世間種種事物,就是為了將之隱藏和遺忘。他僅僅瞥得一瞬,就立刻付出了代價。

10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太久??伤戳搜蹓ι系膾扃?,明明不到半個小時??偸怯羞@樣的時間,濃稠得令人呼吸困難。那縷藍色的瘦長的煙,仿佛被天花板吸引、拖拽,沒有氣流的擾動,它穩(wěn)穩(wěn)地上升,仿佛在試探,可是總不到天花板時便消散了。它的另一端系在煙灰缸里未燃盡的煙頭上,像是攥著氫氣球的手,使它不至于徹底消失。陳經(jīng)理咳嗽了幾聲,打火機啪嗒一響,又點燃了一根煙。這個動作像是下意識的,不由他控制。每當遇到難題時,陳經(jīng)理都會這樣接連抽煙,好像這樣一來所有問題都會連同煙霧一同縹緲于無形。

會議室的氣氛很壓抑。其實也不是真正的會議室,平日里,這里是供員工吃飯和休息的場所,在庫房的二樓。這里還擺著乒乓球臺案,以及供人捶打的沙袋。庫房的員工有時會戴上拳擊手套,在沙袋上發(fā)泄過剩的精力,仿佛工作還不夠累似的。不過,此時此刻,乒乓球忘記了滾動,安靜地待在桌上。沒人動它,像是給學生臨摹的幾何石膏體。

他們圍坐在會議桌兩側(cè),沉默不語。他們在心里咀嚼著陳經(jīng)理剛剛講過的話,權(quán)衡著這些話會對自己今后的生活產(chǎn)生的影響。話語投入每個人心中,激起不同程度的水花。陳經(jīng)理說完話,煙灰自手指間掉落,雖然仍是愁眉不展的模樣,但憋了許久的話終于出口,還是令他如釋重負。

“好了,大家如果有什么想說的,可以私下找我聊。”

散會了。各人懷著各人的心情,陸續(xù)離開二樓。下樓前,他回頭看了一眼陳經(jīng)理,后者仍坐在那把不甚舒適的黑色折疊椅上,抽著煙,思索著什么。他的旁邊是一扇大玻璃窗,可以望見樓下流水線的一角。他轉(zhuǎn)過頭,繼續(xù)慢慢走下去。

陳經(jīng)理不是一個頭腦發(fā)熱的人,做出的決定必然經(jīng)過深思熟慮。從潘工手中買下的智能流水線造價不菲,也許是陳經(jīng)理近幾年最大的一筆投入,它的目的當然是節(jié)省人力,因此裁員理所應當——買了設備,陳經(jīng)理就雇不起這么些人了。所有的工廠都是這么干的。

他慢慢走下去。一天還未結(jié)束,他還要繼續(xù)工作。雖然流水線已經(jīng)運作起來,但還有許多工作需要人去干。事情輪不到他的頭上——他清楚,作為庫房年紀最小的正式員工,陳經(jīng)理一直像父親般關(guān)照著自己,并且有意識地培養(yǎng)他做一些對接客戶的工作,這些都不是機器人可以取代的。想到這兒,他又有些慚愧,好像自己是個恃寵而驕的人。

“花這些冤枉錢,到底圖啥?”長槍嘀咕道,“之前咱們干得不也好好的?”

沒人搭話。剛剛開會時的沉默如堅冰還未融化。這里的員工都是很多年的老搭檔。

離開的三個人是以前負責流水線的員工,他們是主動辭職的,不愿讓陳經(jīng)理難辦。

庫房發(fā)生了一些改變,但并未波及到他。全自動流水線很快就成了日常的一部分,它沒有辜負陳經(jīng)理的期望,展現(xiàn)了驚人的效率。一件件貨物在傳送帶上經(jīng)受洗禮,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被打包好,像是一件件祭品被送到遠方。庫房的員工們很快就習慣了這樣的景象,仿佛它一直如此。他贊嘆著流水線簡潔、高效的工作,突然間明白了自己熱愛這里的理由:這是一座由規(guī)則、計算、程序構(gòu)筑的世界,無論遇到多大的問題,終會有解決的辦法。每個問題總對應著一個答案,每一串數(shù)字總能相加減,每一件貨物也總能找到自身的位置,每一份訂單的收益也都清清楚楚……這里有它的說明書,盡管不乏費解之處,只要按照程序進行,總會得到或好或壞的結(jié)果。這樣的世界讓他安心。

此前,他所處的世界充滿了模糊不清。他追尋和恐懼的東西連他自己也不甚明了。那些東西都沒有答案,甚至連問題都無從談起,然而人永遠也得不到?jīng)]有問題的答案。也許是年齡的增加,他太想要這種能得到答案的生活了,像是拳手擊打沙袋,有來有回;哪怕答案令人失望,也好過永遠得不到回應,拳頭打進棉花里。

11

他微微仰首,看著天空中那道正逐漸變透明的白線。剛有飛機駛過,但他沒看到飛機,只有尾跡空留在天際,慢慢失去著形狀。這是買菜歸來的途中,他左手提著菜兜子,暫時忘記了趕路。他記起小時候,每當看到飛機尾翼緩慢拖出的長長白煙,總會不禁想象飛機上的人。他們會往下看嗎?一定看不到我的。他們的目的地是哪里?長什么樣子?是外國人嗎?……奇異的感覺涌現(xiàn)出來,像是在他和他們之間搭起一條紐帶,只有他自己知曉的紐帶。他們和我同時活著,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想,他們在物理的意義上確實生活在同一個時空里,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永遠不會有任何交集,從生到死。他們對于我,就像我對于他們一樣,屬于并不存在的事物。

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生存著,吃、喝、拉、撒,所有的感官也在同一時間細密地感受著周圍。但是,對于其中的多數(shù)而言,彼此間就跟從未存在過一樣,就像這架確實駛過、卻只能憑尾跡判斷的飛機。

他只是停留了片刻。寒流席卷了這座城市,呼嘯的風吹跑了云朵,也很快將那道白煙吹得不成樣子——肉眼可見的消失過程。同時,風刮得菜兜子不停拍打他的小腿肚。他重新走動起來,每走動一步,奇異感就如白煙般消失一小塊。他不確定離家的念頭最初是否受到了這種奇異感的引誘,它使他產(chǎn)生了能夠成為另一個他的想象。當他深夜躺在臥室狹小的床上,媽媽在隔壁睡著了。窗外在刮風。他閉上眼,感到房間正騰空而起。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舷窗外的璀璨夜景。那架巨大的飛機正轟鳴駛過他房間的上空,而他是坐在飛機上的人。

如今,他成為自己想成為的“另一個人”了嗎?風推著他的雙肩,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把他塞回庫房,塞回這個世界的暗櫥。大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裹緊了衣服,難以辨認。他穿得太少了,凍得哆嗦,好在回倉庫的路他再熟悉不過,受凍是暫時的。他回想著天氣預報里寒潮的范圍,推測什么時候會到達媽媽生活的那座城市。如今,母親早已與另一個男人重建了家庭。她,他,還有那個不知去向的男人,無論如何,他們正實實在在地活在同一個時刻里,甚至同一種天氣中。

回到庫房,他取出冷冰冰的蔬菜,卻不再想碰它們。他打開抽屜,里面放著那摞合同,上面的每一個字他都反反復復讀過幾遍了。他知道自己正在拖延。他想要拒絕這項荒謬的提議,可是它仿佛具有魔力,只憑毫無感情的條款文書,就膽敢誘使他簽上名字,徹底把自己“賣”給潘工。

結(jié)局早已注定,他有些厭倦了。他明白誘惑自己的不是魔鬼,而正是這厭倦。他厭倦了思考,厭倦了無謂的情緒,厭倦了選擇和無從選擇,厭倦了無所不在的“我”,同時,也厭倦了厭倦本身。

12

陳經(jīng)理對倉庫有種超越職業(yè)素養(yǎng)的溫情。當然,一個大前提是:他住在庫房里,把這里當成了家。究竟是出于對遮風擋雨之地的必然感情,才促使他如此熱愛庫房,抑或相反——是他對庫房的愛,使他下定決心將這里當做“家”來對待?也許,其中的心理因素連陳經(jīng)理本人都說不清楚。但所有人都知道,庫房就是陳經(jīng)理的家。他在這座城市的西南邊有一套房子,但幾乎從不去住。如果說“家”的含義在于感情,而不僅僅是一棟符合社會習俗的標準住宅,那么倉庫為什么不能是家呢?如果一個人無比熱愛樹洞,也沒人能夠否定樹洞即是家的事實。陳經(jīng)理便是如此。他住在二樓辟出的小隔間里,除了臥室,廚房、浴室和衛(wèi)生間都是大家公用的。每天早上七點,陳經(jīng)理準時起床,澆灌綠蘿和吊蘭,然后洗漱,做早餐。大約七點半,住在休息室的他也醒來了。早餐有兩份,一份是給他做的。上班前的這段時間,他們不再是老板和員工,而更像是合租室友的關(guān)系。這使他更能看到陳經(jīng)理工作之外的另一面——在與員工和客戶打交道時,陳經(jīng)理總是活躍氣氛的角色,口若懸河,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可是,私下里,陳經(jīng)理卻判若兩人——沉默寡言,動作遲緩,如同一具用完即棄的疲憊的空殼。

不,并非如此。隨著共處時間的增加,他也不斷修正著對陳經(jīng)理的印象。變成另一副模樣的陳經(jīng)理,實際上并不是疲憊,只是放松。他會換上舒適的棉拖鞋(這座城市的冬天總是潮濕陰冷),坐在休息室的沙發(fā)上,眼睛盯著一處,動也不動。這種完全拋棄了目的性的時刻,對陳經(jīng)理而言是種休息嗎?他暗暗猜測著。每個人都不止一面,由于場合的不同,每個人所展現(xiàn)的面目也不盡相同。不過,哪個才是人最“真實”的面目呢?恐怕難有定論,或許,本來就不存在所謂“真實”,或者每一面都蘊含著一部分的“真實”,只有將它們拼湊起來,你才會認識到一個“真實”的人。

可是,這里面也有些令他無法理解之處。如果說,一切都是“我”,那么也就等于沒有“我”的存在了。當然,“我”可能就是不存在的,是人為創(chuàng)造出來的,或者只是某種幻覺——人自生下來,產(chǎn)生了意識,其實就是被灌輸?shù)摹澳恪?,每個人都是在“你該如何如何”的教學中長大,而“我”則是后天的發(fā)明。所謂的那個“自我”,并不是尋找得來的,而是通過創(chuàng)造——在意識和無意識的相互作用下創(chuàng)造出來。

但是,這樣的創(chuàng)造是個人無法決定的,否則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喜歡的樣子,可事實恰恰相反。自我在創(chuàng)造,卻是以“最不自我”的方式:一切經(jīng)歷塑造了人,但人對此的干涉力量微乎其微。人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滑向一個莫測的方向而無能為力。世界是最不容辯駁的雕刻師,將每個人細細雕刻。人們也許能改變其中的某些細節(jié),卻無法決定整體面貌,就像從出生開始,人們就無法決定自己的性別、長相、身高和出身。對于雕刻的過程,名稱不盡相同,有人稱之為“命運”,有人則稱呼為“神跡”。最終,體現(xiàn)的都是人在不可抗、不自明的強力前的困惑猶疑。

他模模糊糊地想到這些,便倒頭睡去了,而陳經(jīng)理的房間總是亮著光——他每天的睡眠時間平均只有三個小時。

13

那幾年,倉庫的地址終于確定下來,不再跟之前那樣像馬戲團般到處遷徙了。他覺得自己仿佛走入了一場大型“家庭模仿秀”中,陳經(jīng)理扮演父親,他則扮演兒子的角色。他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交談很少,但豐富的內(nèi)心情感使他可以將這部劇一直演下去。準確地說,這是他的獨角戲,一切都發(fā)生在他的腦海里,陳經(jīng)理并不知曉。比如說,他會想象自己下班回來,跟陳經(jīng)理(劇中的父親)熱情地打招呼;他會想象父親就睡在自己隔壁,兩人咫尺之遙,互相照顧,父子情深。他有時還會特意定好鬧鈴早起,給陳經(jīng)理做早餐。他樂在其中。由于是戲,他可以隨時抽離。

至于陳經(jīng)理真正的家人,卻沒多少人知道詳情。即使是如長槍那樣的老員工,也并不了解太多。原因是陳經(jīng)理極少聊起家人。人們只知道他有一個兒子很小就送去國外念書,他的妻子也定居國外,照顧兒子。除此之外,就閉口不言。員工們私下里會猜測,并煞有介事地出現(xiàn)了幾個版本。那些故事無非是狗血肥皂劇的常見情節(jié),毫無復述的價值??傊?,人們一致認定陳經(jīng)理和妻兒的關(guān)系比較微妙,甚至有可能早已破裂。否則怎么解釋陳經(jīng)理從不談論家人,并且也不放他們的照片呢?

他自然也是這么認為的,這使他的腦中“模仿秀”更順理成章。他想到小孩子們都愛玩過家家的游戲,也許就是最早的對于家庭生活的稚嫩想象。父母是孩子的最初的模仿對象,會影響到孩子今后對家庭的行為模式。但是,當這種模式突然破裂,孩子便會無所適從。這樣的孩子往往會走入兩種極端:極度不信任家庭生活,或是極度渴望家庭生活,兩種極端有時也會在一個人身上集中體現(xiàn)——他自知屬于此類。曾經(jīng)的逃婚行為和現(xiàn)在的“腦中劇場”并不沖突。現(xiàn)在的他,正像是某種“返祖現(xiàn)象”,又重新開始了過家家的生活——依靠想象,來彌補心理上的缺失。

可是,就在他愈加沉迷這場“家庭模仿秀”中時,一個人的出現(xiàn)卻打破了現(xiàn)狀。那就是陳經(jīng)理真正血緣上的兒子,即日后的小陳經(jīng)理的歸國。

他和小陳的歲數(shù)一般大,后者卻顯得穩(wěn)健許多。小陳的出現(xiàn)也令一眾員工驚訝,畢竟這么多年了,從沒人見過陳經(jīng)理的兒子,仿佛傳說中的人突然走入現(xiàn)實。小陳和陳經(jīng)理長得很像,卻比父親高出一個頭,身材也瘦削不少,有點弱不禁風的樣子。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是他回國后請大家吃飯的酒局上。陳經(jīng)理介紹完兒子,像是以往那樣隨口說起了笑話。但是員工們只是敷衍地笑著,失去了往日的快意。大家拘謹?shù)刈?,偶爾碰碰酒杯,某種陌生的氛圍籠罩在酒桌上。也許是小陳的寡言和那雙銳利的眼睛使大家不安?也許是陳經(jīng)理有意無意提及將讓小陳接管倉庫令大家措手不及?總之,這頓酒喝得并不舒服。

奇怪的是,總是酒量超群的他,這一次卻喝得爛醉如泥。

14

他不知道陳經(jīng)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放棄的——先是庫房,然后是人生。或許兩者對陳經(jīng)理而言本為一體。不過,那個轉(zhuǎn)折點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只不過它無法作為陳經(jīng)理徹底放棄庫房管理權(quán)的絕對理由。許多事情積壓在陳經(jīng)理的心中,外人無從得知,更不可能提供幫助,何況他本來就是不輕易展現(xiàn)自己的人。無盡的猜測總是會導致不好的方面,于是,大家只好將那件事作為陳經(jīng)理日后行為的解釋,牽強,但總比猜忌強。

那是11月11日的深夜。盡管已過去了十多年,他仍記得這個日子,因為它曾是庫房最繁忙的一天。所有的網(wǎng)站都在這個被人為制造出來的消費節(jié)日里促銷、打折,大量訂單在幾天前就開始瘋狂涌入,庫房的員工不得不加班加點。下班后,已是凌晨一點,長槍抽了一根煙,和同事們告別,騎電動車回家。作為庫房主力,他已經(jīng)幾天睡不過三小時,體力完全耗盡了。就在回去的路上,凌晨一點二十分,他的電動車與一輛運建筑材料的卡車相撞。事后,長槍幾乎回想不起當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實在太困了,迷迷糊糊行駛在馬路上,夜風吹著他的額頭,像是催眠曲。他看見了那輛卡車,但它們明明保持著安全距離。尾燈閃耀。他的眼皮越來越沉。之后再醒來,就在醫(yī)院里。長槍失去了他的整個左臂和半只左腿。

陳經(jīng)理將這次災難歸因于自己。庫房的勞動量逐年遞增,雖然配備了潘工的自動化流水線,但是對于現(xiàn)有工人仍是透支狀態(tài)。他希望自己的員工是靠譜的伙伴,是哥們和朋友,因此招人總是格外審慎和緩慢,當然也有日益增長的人力成本的考量——這些都導致了庫房人手持續(xù)不足。正是從長槍出事以后,陳經(jīng)理便很少再來庫房,定期聚餐的傳統(tǒng)也終止了。他好像有意躲避著他們。

自然,他與陳經(jīng)理的“家庭模仿秀”也宣告結(jié)束。他成了唯一一個寄居在庫房的人。許多個夜晚,他獨自腳踏自動平衡車(仍然是潘工采購的)在庫房里游弋,某種空虛感占據(jù)了他的心。就好像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他只有感受,無法阻止。

半年后,他聽到了那個傳言,起初并不相信,直到親眼所見。長槍回來了——他失去的胳膊和腿都通過生物手術(shù)嫁接了機器義肢。那些年,生物嫁接技術(shù)剛剛勃興,仍處于法律灰色地帶,潘工研發(fā)了最新款的嫁接義肢,并且免去了長槍的手術(shù)費用。庫房的全體會議上,長槍和潘工展示了這項最前沿的生物技術(shù)。他親眼看到長槍脫去上衣,挽起褲腿,露出復雜精密的機器肢體。它確實是一種能與人類軀體媲美的造物,并且與人體緊緊相連。神經(jīng)元、生物液、反應組織……種種他聽不懂的詞匯從潘工口中不間斷冒出。潘工像是展示一件高貴的藝術(shù)品,帶著近乎敬畏的態(tài)度為眾人講解。而長槍雙唇緊閉,直視前方,猶如古希臘雕塑,任由人們凝視甚至撫摸他新嫁接的肢體,仿佛是現(xiàn)場唯一置身事外的人。

“這并不是盡頭,”他還記得潘工在最后總結(jié)時說道,“而是開端。這將是一個改變?nèi)祟惏l(fā)展進程的使命的開端?!?/p>

那年,潘工三十五歲。他看著他慷慨激昂的演說,有一種強烈的感受——這不是在對著他們,這些庫房員工講話,而是面向未來時代的宣言。是那種在課本上被照片定格下來的歷史時刻。

如果真有一張照片,那中心人物毫無疑問是潘工和展示自己身體的長槍,而陳經(jīng)理則隱藏在眾人之后,默然打量這一切。后者的態(tài)度無疑在向人們宣告,他已經(jīng)出局了。

15

“你當初的什么機器義肢,嚇到了所有人。”

“那現(xiàn)在呢?”

“藍眼睛”閃爍地凝視他,毫不掩飾語氣中的惡毒成分。

“如果他們看到現(xiàn)在的我,難道要嚇出心臟???”

“不會的。”他回答,“他們只會覺得理所當然。”

他們對視著,一個人與一臺機器?!八{眼睛”沉默許久,就連藍色燈盞也一時忘記了閃爍。每次對話,他都需要努力在腦中回想它曾經(jīng)的模樣。

不一會兒,“藍眼睛”輕盈地原地旋轉(zhuǎn),將燈盞背對他,然后滑入了庫房的另一處——庫房的各個角落里,數(shù)百臺“藍眼睛”正在一同緊張地忙碌著。

他坐在椅子上,看起來有些頹唐?;蛟S這就是人衰老必然的樣子。他想著過去的那些年,長槍如何由一個火爆脾氣變得沉默寡言。轉(zhuǎn)折點無疑是那次事故,但變化的內(nèi)部另有某種決定性的東西。長槍的機器義肢比真正的肢體更加靈活有力,他很快就恢復了工作,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但誰都清楚,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庫房里的人們意識到,長槍已不是他們曾經(jīng)熟悉的長槍,他整日一聲不響地工作,沒日沒夜的工作,從不搭理任何人。當有人想跟他搭話時,他要么背過身,要么沉默地盯視對方,直到令人無法忍受。漸漸的,沒人再敢跟長槍說話了,他陰郁的身影成了大家避之不及的東西。

多少年之后,當生物嫁接技術(shù)應用越來越廣泛,內(nèi)容越來越深入,他才些許領悟到長槍當時的感受。電視里連續(xù)報道了許多因接受生物嫁接而自殺的案例,有些是由于不成熟的技術(shù)導致的排異反應(后來這種情況很少見了),有些則是源于心理因素。那些“嫁接人”(網(wǎng)絡上帶有某種貶義的稱呼,曾被不少正義人士痛斥)似乎由于異于身體的義肢產(chǎn)生了心理疾病,自然引起了許多心理學專家的關(guān)注。專家認為,患者(這是一個中性詞)對義肢感到了恥辱。這是一項最前沿的技術(shù),人類歷史上此前從未有過參照,因此他們對“異類”的感觸也就更深。他們雖然不見得受到歧視,可仍然會對自身產(chǎn)生疑惑,畢竟身體的一部分是完全外來的。尤其是當生物嫁接技術(shù)愈加成熟,嫁接范圍愈加增多,許多患者的嫁接成分甚至超過了原本的肢體。他們無法自控地對自己感到困惑,專家將此現(xiàn)象稱為“心靈的排異反應”。專家呼吁,技術(shù)進步的同時,也要關(guān)注這部分群體的心理健康。

這是之后的事情了。長槍接受嫁接手術(shù)時,這項技術(shù)仍處于灰色地帶,根本不會有人關(guān)注其心理狀態(tài)。大家只是覺得不可理喻。

他注意到,每次長槍與潘工相見時(需要定期復檢),長槍的目光中都有掩飾不住的……他無法形容。說是憤恨?或是仇視?似乎都不準確,但絕對并不友好。而潘工總是一副過于親切的表情,對長槍噓寒問暖,勝似親人。他將長槍帶進某個小房間里,進行檢查。出來時,潘工仍是面帶微笑,長槍卻失去了表情,就連眼中的不友好也不見了,只余空洞。然后,潘工去小陳經(jīng)理的辦公室,總是一聊就好幾個小時。

現(xiàn)在,回想起曾經(jīng)的一幕幕,他終于有些明白了。當初長槍眼中的東西不是憤恨或仇視,而是屈辱。當他們從檢查室中出來,多么像牧羊人引領著自己的羔羊,或是工程師在展示自己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而當潘工撫摸長槍的義肢時,就像在撫摸自家最親愛的寵物。那種親切源自于此。

16

他不記得最后一次見到陳經(jīng)理是什么時候了,但他永遠記得那個夜晚。他照例睡不著覺,重新刷了一遍牙(這可以讓他暫時安靜下來),將漱口水吐到庫房外的灌木叢里。現(xiàn)在偌大的庫房只剩下他一人,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座古堡最后的管家,曾經(jīng)在里面住過的達官顯貴,舉辦過的無數(shù)個舞會,如今都沉寂了。他喜歡駕駛平衡車在空蕩的庫房內(nèi)游蕩,想象自己是一只蝙蝠,或類似的東西。他想到自己的命運已經(jīng)與這里緊緊連在一起。

過去的自己已經(jīng)很遙遠了,遠到不可思議。想到十八歲前的時光,他感覺就像另外一個人。一個在原地不停挖掘?qū)毑氐娜?,到最后他抬頭看,發(fā)現(xiàn)不覺間已置身于幽深的洞穴中,再也無力返還了。難道這洞穴本身就是寶藏?或許無論選擇何種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洞要挖,自己的寶藏要尋覓。他游弋在庫房里,即使不開燈也能輕松避開那些黑暗中的障礙物。

那個鬼魅般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二樓的會議室。他先是聽到了一些聲響,窸窸窣窣,混同于外面的風聲,灌木的沙沙響,樹枝折斷的脆響。他上樓查看,正如預想的那樣,是陳經(jīng)理。他確實在見到陳經(jīng)理之前就預感到會是誰。

窗口滲入的月光中,陳經(jīng)理顯得從未有過的蒼老。他嚇了一跳,一時不知該如何登場。陳經(jīng)理點燃香煙,煙頭在黑暗中劃出一道道亮紅的并不連貫的曲線。

“我很失敗吧?”陳經(jīng)理仍看著窗外。樹枝晃動,月亮圓潤。

“為什么?”他艱難地說出口。

“你們跟著我沒有前途,”陳經(jīng)理吐出一口煙,轉(zhuǎn)過身,用夾煙的手指了指腦子,“我已經(jīng)跟不上時代了,這里老朽了?!?/p>

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以后你們就好好跟著小陳干,”陳經(jīng)理將煙頭扔掉,用腳后跟踩滅,“未來還是要交給你們年輕人?!?/p>

他以為陳經(jīng)理還會對自己說些什么。但陳經(jīng)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側(cè)身離開。他聞見他身上濃重的煙味。會議室里的沙袋之前總是長槍在打,自從他出事后,就再也沒人動過了?,F(xiàn)在,沙袋像是一塊風干的贅肉,讓他覺得有點惡心。他想不明白人的感情是如何在一瞬間消失無蹤的——就在剛剛,他對陳經(jīng)理十多年積累起來的情感似乎突然逝去了,像是沙袋被刀子劃開,里面的東西迅速泄出。然后,空空如也。他想起了“那個男人”,他已經(jīng)有幾年沒想到他了,但現(xiàn)在那個男人正與陳經(jīng)理合二為一。他發(fā)現(xiàn)人類的內(nèi)核是如此脆弱,不堪一擊,即使表面上看起來多么穩(wěn)定和強大。無疑,那個“自我”是一切軟弱的源頭,像是一個氣閥,可以儲存足夠的氣,但注定會慢慢松動,直到某個時刻徹底衰竭。

后來的一段日子里,陳經(jīng)理仍不時會來庫房,但對他而言,他與陳經(jīng)理的關(guān)系在那個晚上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這像是他的第二次“離家出走”,只不過他并未在物理層面上離開。他仍是那個勤勤懇懇的庫房老員工,可他自己知道,他已再次獨自走向曠野。那里沒有坐標,沒有提示,也沒有道路。只有一個赤身裸體的人,和一個個模糊不清的身影。

17

終于到了這一刻,他想。對方應該也是同樣的想法,只是沒有說出口。他從潘工的眼神里能看出來,這只是一場漫長對峙的結(jié)束,而對峙總是要結(jié)束的。

潘工拿出厚厚的合同書。即使人類的科技日新月異,但人們?nèi)韵嘈虐准埡谧?,這最樸素的契約。他要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接受潘工的改造。值得驕傲的是,他知道這個決定完完全全出于自己的意志,是他自主的選擇,而不是由于常見的生活或身體所迫。從這個意義上講,比起長槍,他認為自己確實是幸運的。

長槍的故事很快就人盡皆知了,盡管當事人從未親口承認過:他之所以接受生物嫁接技術(shù),是因為他必須要工作養(yǎng)家糊口。他有一個六歲大的兒子,一個常年臥床的妻子,還有行動不便的雙親。就像許許多多的故事里的主人公那樣,他是家里的頂梁柱,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后來的幾年里,他又分別接受了其他部位的嫁接。與第一次不同,后面的幾次長槍主動放棄了健全的肢體。所有人都看得明白,他已經(jīng)成為了潘工的試驗品。人們私下猜測,他與潘工簽訂了契約,以家人的生活保障交換身體的處置權(quán)。

就這樣,幾年過去,長槍成為了當時世界上接受嫁接比例最多的人群之一。先是他的四肢,接著是內(nèi)臟器官,最后是整個身軀。潘工的監(jiān)測越來越頻繁:對于一項新技術(shù),數(shù)據(jù)是最重要的。那些年,長槍的數(shù)據(jù)似乎讓潘工非常滿意,否則他也不會提出那個更激進的實驗。

“可是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問眼前的潘工,這個他認識了二十年卻一無所知的老相識,“你到底想要什么?”

“這是一種新時代里的新生命形態(tài)的探索?!迸斯げ[起眼睛,顯露細密的眼角紋,他也老了,“既不是人工,也不是所謂愚蠢的人工智能,而是‘人類智能。人類的潛能根本沒有挖掘充分,在我看來,去研究什么人工智能完全是舍近求遠?!?/p>

潘工說的話他不懂,但他想要聽下去,不錯過任何一個字。

“人們認為人工智能無法擁有人類的心靈,認為人工智能很危險,認為它們不可控制,等等等等……討論的太多了,耳朵都起繭了。但是很多人卻忘了,我們眼前原本有現(xiàn)成的更好的選擇?!迸斯ふf,“對人類自身的改造。人類原本就擁有心靈,何必外求?人類也比人工智能更了解自己。通過針對性地改造人類,社會將重新煥發(fā)活力。這無異于又一次工業(yè)革命?!?/p>

工業(yè)革命?他想,他以前在課本上曾看到過。他以為是一個遙遠的詞,放進博物館那種。

“所以你把長槍最終改造成了工作機器人?!彼f。

“這是雙贏,接受改造的人會得到更豐厚的報酬,而我們得到數(shù)據(jù)?!迸斯と粲兴嫉囟⒅约旱膬蓚€大拇指,讓它們彼此輕輕摩擦,“人類智能的優(yōu)勢是,天然就擁有人工智能所無法抵達(或者不得不從頭開始進化)的心靈,這才是最寶貴的東西。心靈可以做很多事,有時只是被人類固有的肢體和想象力限制了?!?/p>

“你想得到我的數(shù)據(jù)?!彼谝淮温冻鲂θ?,在對方面前。

“是的。”潘工說。

“但我有一個條件?!?/p>

潘工盯著他,目光閃爍。

“我不要任何報酬?!彼f。

摩擦的大拇指停住了,潘工透過鏡片打量他。

“但是,為什么……”

“因為我不是為了報酬,這是我主動的選擇?!彼员3治⑿Γ袷且粋€勝利者。

“我還是不太明白……”

“你不是說心靈是最寶貴的東西嗎?”他湊近潘工,帶著勝利者的笑容,“但心靈也是最捉摸不透的,你需要自己去想。”

18

兩臺“藍眼睛”在庫房的角落里相遇了。它們彼此閃動著頭頂?shù)臒舯K。

“我們果然還是一樣了?!逼渲幸粋€“藍眼睛”發(fā)出笑聲。

“我看起來怎么樣?”另一個“藍眼睛”說。

“還不賴。怎么活著都是活著,不丟人。”

“是的,不丟人?!?/p>

“還記得很久以前我管你叫‘怨婦,后來你的變化真大。”

“哈哈哈,這個外號可不好聽?!?/p>

“但我還是很奇怪,我變成這樣是為了家人,他們能有持續(xù)的收入。你是為了什么呢?”

“尋找自我?!?/p>

“挺好?!蹦桥_“藍眼睛”轉(zhuǎn)過身,滑動著底盤的小輪子離開了。

它望著同伴的背影。它幾乎已經(jīng)適應了這副嶄新的身軀,可以靈活地操作它。它慢慢滑行著,腦子里不斷冒出各種想法。它愉悅地想,現(xiàn)在我是純粹思考的東西了。

責任編輯? 吳佳燕

實習編輯? 廖峻漪

《雜交水稻之父一一袁隆平》? 焦小健? 中國畫? 250x213cm? 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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