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西南角正好有空位置,是個死角,兩邊是玻璃窗,小圓桌旁圍三把靠椅,桌上還剩兩個空咖啡紙杯,一個沾有唇印的馬克杯,另一副小碟,有吃剩的甜品。金鳳把旁邊的一把空椅也拎過來,先布下桌圍,叫服務生,讓把桌面清理下。服務生高聲答應,卻沒有馬上過來。金鳳盯著咖啡紙杯上龍飛鳳舞地寫著一個英文名字,May,和她的英文名一模一樣,心里揣測剛離去的女孩是什么樣的人物。
小鄧到了,看看環(huán)境,說句什么,應該是認可的話。金鳳正陷入某種沉思中,對小鄧的話反應呆滯,小鄧忙起身,到前臺要自己的飲料。這當口,服務生終于過來,清理臺面,一并把那個寫著“May”的杯子也拿掉,很粗魯?shù)姆绞剑炀毜財D壓、捏扁、折皺,殘留的液體狂狷地奔出,污染黑色記號筆流暢的字體,糊成臟污的一抹,像張旭書寫草書時,帶出的那截瀟灑卻不知所終的尾巴?!癕ay”完美地淪落為不辨初衷的黑漬,好像沒有過前世的張狂和美麗,曇花一現(xiàn)般的生命。金鳳多愁善感地嘆口氣。
產品經理和技術經理都已經過來,張望下周圍的環(huán)境,他們交流幾句,可能覺得位置不錯,但指指點點兩邊的玻璃,這是通往商場的路徑,但并非正門主道,兩人商量著,小鄧剛好回來,也參與意見,大約是說周三的晚上,而且是長假后的第一天上班,沒誰會往這邊逛街吃飯的。大家定下心來,各自的咖啡和飲料都齊了,圍成圈,開始討論準備實施的計劃。
到十點,商場的燈慢慢暗了,透過玻璃窗拾人牙慧的光明,漸漸地昏沉下來。四個人都有些倦意,討論的結果,差不多就是這些節(jié)前便商量好的模式,剩下的,便是新組建公司后的入股事宜。一個人二十五萬,一百萬的啟動資金,應該綽綽有余,大家都沒意見吧?產品經理在等著另三位的答復。
小鄧直接說:“我覺得先期資金不用投入這么多。我們初期不做生產,只拿貨銷售,先走量,運營到完全盈利模式,再加大投入,不好嗎?”
技術經理也點頭稱是,認為完全沒必要投這么多,辦公室租金押金,營運費用,花不了多少錢。拿貨的話,先把供應商的錢壓著,做成了再說。現(xiàn)在的公司不都是這樣運作的嗎?
產品經理問金鳳意見。金鳳斷然地說:“先要投入,才能運營得膽大一些。如果付出那么少,我們的市場機會也不可能很大,將來的運營,很可能陷入閉環(huán)。而且大家拿出據(jù)說都是身家性命的錢,才能拼死搏一把,置之死地而后生?!毙∴嚭图夹g經理都不再言語,低頭啜飲,塑膠吸管發(fā)出底部明顯干涸,哧溜溜絕望吞吐的回音。
大家散了。
三人都有車,只金鳳坐地鐵回家,兩位男性經理連客氣一下都沒有,徑直取車走掉,小鄧問金鳳要不要送她一截,金鳳婉拒,星巴克離家兩站路,她很快能到家。小鄧不再堅持,關心地問:“金姐,你好像有點心不在焉的,有心事???”金鳳搖頭,沒有多余的話,只說“明天見”,揚揚手往地鐵站去了。
十點過了,地鐵里仍舊擁擠著人群,戴著口罩,低頭玩弄手機,目無一切。金鳳觀察周圍,全是年輕人,比她年輕的年輕人,在這種打拼的年紀,奮不顧身地捐獻著蓬勃的生命和軀體,會想象到她這個年齡段,該有什么樣的成就嗎?還是得過且過地混完這一生?
這么高昂的房價,怕是沒人想混完這一生的。來深圳的目的,所有人,不都是為了賺錢嗎?何談什么理想和夢境?金鳳戴著口罩的臉,隨著地鐵的晃動,蕩蕩悠悠地顯現(xiàn)在模糊的窗里。如果這個車廂里有病毒,他們所有人都會被作為密接者隔離吧?那耽誤下的十四天,會浪費多少掙錢的機會?這節(jié)車廂的乘客,應該全會是這樣的反應和思考,而不會在意病毒對自己身體所能造成的傷害。
但是,許敏子肯定不會這樣,她最在意的是她的身體,因為她畢竟到了年齡,那種不尷不尬的年齡,如金鳳一般大小的年齡,不敢隨便消耗卻不知還有多少年茍活的倒計時般的年紀。
今早晨會時,金鳳接到許敏子發(fā)過來的短信。
我感覺很不好。
自從疫情暴發(fā)后,我沒有和任何人打過交道,連超市都沒去過,都是外賣送菜過來,我穿雨衣戴口罩手套,噴消毒液。
我好像得了新冠,我比照查過,癥狀非常像。
至少我應該去做個核酸檢測。
我覺得你也應該去做。
你拿到陰性報告前,不要去接觸任何人了。
你應該先和自己家人隔離一段時間。
我預約了,排在十二天后,沒想到有這么多人要做,我一定得去做了。
一條一條地排下來,白底黑字,像一只一只的春蠶,蠕動爬行,支棱著腦袋,聲嘶力竭地吐絲、吐槽。每個句號,都像鉤子一般圈著金鳳的心,一點一點嵌入,進皮入肉,開始侵蝕到骨頭,生疼生疼。
金鳳在早會結束前,終于發(fā)出回復:對不起!
許敏子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應答。
出地鐵站,行一截安靜的路,過人行天橋,便到她現(xiàn)在的居所。她進入小區(qū)后,拿掉口罩,慢慢地躑躅緩行。有人在慢跑,有人在遛狗,遛狗的人沒拴狗繩,弄得過路者一驚一跳,雙方戴著口罩,口角幾句,氣喘吁吁罵罵咧咧一會兒,散了。旁邊圍觀的人覺著沒勁,戴著口罩,無精打采地離去。還有兩個和哼哼哈哈差不多年紀的小男孩,相互追逐著亂跑一氣。幼兒園到現(xiàn)在還沒開學,可苦了帶孩子的那些家長。
金鳳往她的居所望望,那片燈火挺明亮,看不真切具體位置,但她的家人絕對還沒入睡。哼哼哈哈在干什么呢?最近她們喜歡跳舞,隨著奶奶放的樂曲跳沒有章法的舞蹈,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里花朵真鮮艷……然后脖子一伸一縮,學新疆人。奶奶原來跳的廣場舞也有這種動作嗎?哼哼跳得差些,脖子和手的靈動性不太協(xié)調。哈哈自小有運動細胞,做這些動作很容易上手。他們家庭里約定過,無論怎樣,兩個孩子一樣對待,不偏不倚,健康成長。
金鳳停在樓下,她今天沒什么心情,不太想回家看她們表演。
疫情發(fā)生后,她確實覺得,很多東西都潛移默化地改變了,許多人都有相同感受,但也說不清所以然來。不過,金鳳很清晰地明白,比方說,作為湖北人這件事。
所以,許敏子到底是對病毒的恐懼,還是對身為湖北人金鳳的恐懼,這讓金鳳不得不深思,或者說自我批判一下。
“五·一”當晚,因為和小吳大吵一架,在公婆、哼哼哈哈的哭鬧中,她賭氣跑出家門。出門前和許敏子是溝通好的,許敏子的回復是:那你過來吧。
金鳳調出當天和許敏子的聊天記錄,發(fā)現(xiàn)在她氣急敗壞請求到許敏子家過夜時,許敏子是過了六分鐘后回復的。沒有秒回并不意味著她的猶豫,當時可能她去衛(wèi)生間了,或者在做平板支撐,或者在泡腳,或者在敷面膜,抑或在冥想?許敏子恢復單身后,對自身的外貌和內心管理周到和重視許多。不管怎么樣,她在六分鐘后作了肯定的答復。
那天晚上也很好。兩個人自從元旦見過一次,再無會面,過了足足四個月,有無數(shù)閨蜜和私房體己話在疫情期間的存儲,現(xiàn)在得發(fā)泄和傾倒,要訴說,特別是金鳳這次的倉促出走。金鳳甚至看出來,揚在許敏子臉上的那種喜不自禁。
她鼓勵她離婚,和她一樣。女人,還是得對自己好一點。離開男人,可以過得更灑脫,不是嗎?
許敏子當時是這樣勸說的。
金鳳不想說話,她沉浸在她無邊無境的煩惱中,但離婚,遠不是她能想象的。哼哼哈哈怎么辦?房貸怎么辦?現(xiàn)有的生活怎么辦?全部打亂重來?將來呢?將來怎么辦?
將來再找一個更好的。我們也不算老,誰說我們就沒有機會了?把自己收拾漂亮些,在外面,一樣和那些女孩子有得一拼?,F(xiàn)在很多男人都非常有想法,寧肯找成熟的女性,也不要那種想把自己當公主只負責貌美如花的年輕傻白甜。然后,最重要的,你一定要把房產拿到,兩個孩子,特別是女孩子,離婚應該讓她們的爸爸帶。有些事你也聽說過的,女人不要帶著女兒過日子,很危險的,老的小的一起倒霉完蛋的事太多了。
許敏子那晚的話非常多,對金鳳離婚后的前景描述得相當具體,規(guī)劃到枝枝節(jié)節(jié)。
金鳳回憶,想不起自己哪句話得罪過她,會在那晚五天后,她給金鳳發(fā)這一連串的信息。
疫情暴發(fā)時,住戶群里也針對湖北返深人員,一片聲討之聲。有人已經很挑釁了,說的話相當刺耳難聽。金鳳認識的幾個湖北老鄉(xiāng),都在群里沉默不語。所以,在正月十四,元宵節(jié)前夜,她在群里發(fā)表一篇她字斟句酌、反復修改一下午的長文,訴說她作為湖北人的道德觀和她自己以及家人的隔離自覺。
群里躁動,一片應和之聲。到底是移民城市,大家沒有其他地方那種地頭蛇般的囂張和跋扈,又都是背井離鄉(xiāng)南下?lián)h工賺錢的,明說后,特別是反復強調和社區(qū)以及工作站協(xié)調完成的十四天隔離,大家都表示由衷的理解和對當時語氣粗魯?shù)闹虑?。金鳳松一口氣。自從大年初一從小吳老家往深圳趕回,這一路對湖北人的圍追堵截,對湖北人的不間斷的定期查訪,讓她身心俱疲。她和小吳的老家,在疫情數(shù)據(jù)里,其實還沒有深圳的數(shù)值高,她真是想不通大家為什么這樣?
是防病毒,又不是防湖北人。小區(qū)居民也都是識大體明大理的人,幾番唏噓和贊賞后,對金鳳的心路歷程表示理解。是的,十四天正好過去,一家人老老小小的,不是啥毛病都沒有嗎?金鳳也噓一口氣出來。
她以為再也無事。大年初一就回來的人,便是再長的潛伏期,也早暴發(fā)了吧?偏偏今天,她那么好的朋友,交往二十年的閨蜜,從初來深圳就認識的至交,竟然對她說要去做核酸測試?因為她待在人家家里一晚過。
有一股惡臭慢慢襲來。像徐徐降落的羽毛,像緩緩流淌的河,像慢慢蠕動的蛇,金鳳的背脊打個寒戰(zhàn)。
竹的世界、樹的海洋、草的天地,這周遭,怎么會散發(fā)出這種死老鼠般的令人作嘔的味道?金鳳起身,四下探看。
黑黢黢的,感應路燈在腳邊,光度柔軟,看不清任何細微處。
金鳳的鼻尖到處探索。天哪,這可是現(xiàn)在市值十二三萬一平的小區(qū)啊,怎么會是這樣的衛(wèi)生條件?明天得和管理處以及業(yè)委會申訴下,簡直太惡心人了。
她準備離去。那股惡臭顯然追逐著她,糾纏不休。金鳳靜心,再細細循跡,那株樹上掛著半紅半綠如葡萄般圓溜溜的一串串果實,中間夾雜著一串串面目模糊的花朵,那些臭得濃郁的、完全無法讓人忽視的味道,全來自這株植物?開著花結著果實的植物?
她小心地摘下一株花,慢慢湊到鼻尖來。
天哪,就是這種花發(fā)出的惡臭!竟然,被所有文字贊美,上下五千年古今中外的文學描繪里,極盡諂媚夸耀之情抒寫的花兒,能發(fā)出這種味道?
上午,四人小群里發(fā)出緊急信息。技術經理發(fā)現(xiàn)他的電腦被動過,他的技術資料又加固了新的軟件。產品經理問:是什么類型的?技術經理說:應該是那種追蹤軟件,所有絕密資料的拷貝,都會被追溯到源頭。產品經理發(fā)個“流汗”的圖標,你不是早拷貝好了嗎?技術經理回復:技術資料是沒辦法拷貝的,只能一點一點解碼,拍照后再保存。工作量太大,我才完成一小截。大家都不作聲了。緊張的情緒在那片對話的空白后,蔓延成一大片汪洋。
十分鐘后,金鳳打破沉默:任小姐找我。怎么辦?
還是產品經理給出指示:不慌,看她怎么說?記住,千萬不要攤牌。我們到時要一起去攤牌,這樣才能殺她個措手不及。你一定穩(wěn)住。
金鳳把手機屏幕調黑,去任小姐辦公室。
任小姐房門緊閉,外圍雖有玻璃墻,但中間封貼企業(yè)LOGO的標注和口號,把本來透明的辦公區(qū)域,弄得明顯有些私人防范,看不真切里面的動靜。金鳳敲門,任小姐高聲請進。
任小姐沒開空調,外窗洞開,她一直喜歡自然風,輕易不在深圳綿長的夏季里浪費電費。有時候,金鳳也困惑,掙下如此產業(yè)的老板,為什么會對自己這般苛刻?
任小姐讓金鳳在會客長沙發(fā)坐下,她自己坐側邊單人的那頭。她問:“怎么樣?”她應該問的是昨天早晨例會時發(fā)布的最新提成方案,相當不合理。不管她怎么解釋,從二月底復工復產后,公司運營得艱難啊,或者國際形勢的不堪,外貿呈斷崖似下滑啊,還是工業(yè)區(qū)竟然在疫情時按原有合同再次提高租金啊,都沒辦法讓員工能體諒她這次作出的調整提成方案的被迫和無奈。
都有自己的房租房貸,物價上漲,孩子上學,老人的贍養(yǎng),哪樣開銷不得花錢?月月光?按原來的提成標準,每日里都過得捉襟見肘,而現(xiàn)在,經濟如此不景氣,工作了那么久的公司還變相盤剝員工,讓大家對提成都失去那一點盼頭。
金鳳作為銷售部經理,手下有八個員工,全都怨聲載道,卻不敢像早前那樣,來個說走就走的離職。聽說現(xiàn)在好多公司倒閉,根本找不到合適的工作。
金鳳把提成方案的不滿直接說出來。等待她的,仍舊是她早預料到的任小姐的巧舌如簧的辯白,語重心長的解釋,和苦口婆心的期望他們能共情。
金鳳凝神細聽。
任小姐比她年長一輪,都是屬猴的,能躥能跳,特別愛折騰的那種屬相。所以,任小姐自己獨當一面,可以把這家公司開了十七年。說起任小姐的公司,行業(yè)里的人都有尊崇的敬意,雖然她不是做得最好,但卻是這個領域的黃埔軍校,行業(yè)里好多現(xiàn)在開得紅紅火火的公司,都是當年從任小姐這邊出去的,挖過她的墻腳,私會她的客戶,把任小姐本來可以一枝獨秀的企業(yè),弄成現(xiàn)在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饒是這樣,這家公司年銷售的百分之七十,也還是任小姐自己做的量。金鳳她們,九個人也抵不上任小姐的三分之一。
金鳳多少有些羞愧。如果想成為任小姐這樣的人,要不要看看自己的能力再說?但是,許敏子告訴她,年過四十,如果再不搏一下,永遠就只能是這條命了,只有自己成為老板,眼界和閱歷才能豐富,人脈才能越來越廣,不試一下,怎么知道自己的潛力呢?
任小姐有她這個年齡段的老態(tài),皮膚松弛,臉色發(fā)黃,眼窩下是一片顏色沉重的黃褐斑。她倒是還沒有如她這種年齡段的發(fā)福,小小的個子,偏瘦,穿粗跟皮鞋,即便是盛夏,也著一雙膚色的絲襪打底,從不露出皮膚和腳趾來。衣服品相一般,幸虧是套裝,掩飾了質料的粗糙和剪裁的敷衍。金鳳非常不理解,任小姐為什么和印象中的那種成功女性,至少也算是女老板的形象,完全違拗呢?
賺那么多錢也不知花到哪里去了?
公司里一直有傳聞。任小姐老公也是老板,做五金小器件的,雖然是看不起眼的釘子螺絲一類,卻在東莞有一棟樓的廠房,每年的產量非常大。兩人有孩子在國外,自初中起就去美國,現(xiàn)在應該讀博了,一直沒回來。深圳的房產也是有幾套的,早在房價啟動前,就購置了高檔小區(qū)的幾套豪宅,便是兩公婆不做事,也照樣能過得吃香喝辣,體面講究。但在能拿到社保退休金的年紀,仍舊苦苦打拼,個人做個人的事業(yè),勤奮認真地發(fā)揮著這種年齡段沒必要再消耗的余熱。
有錢人的日子,誰能懂?同事私下議論起來,都只聳聳肩,表示無法理會。
這和金鳳以及許敏子的理論不一樣。許敏子離婚后,特別愛強調的是,女人,一定要對自己好一點,不然,這輩子,過得太委屈了。
金鳳也這樣想,在對哼哼哈哈的付出后,總得拿閑錢打扮下自己,時髦的衣衫,國際品牌的護膚品,不能像任小姐那樣,隨便對付自己,一個國產皮包,都見她背了近十年。
任小姐點頭,冷靜地說:“行,我知道你們的反饋了。我也不說在艱難時期讓大家體諒公司難處的話了。大家都有困難。我只能讓公司先活下去。”
金鳳退出來。四人小組群里連珠炮似的發(fā)問她,她不置可否,按技術經理的想法,任小姐應該有所動作,下面就是分頭找他們談話了。
但,并沒有,另三個人沒有一位被叫進任小姐辦公室,一直到下班,毫無動靜。任小姐仍舊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按兵不動,如往常一樣,她依舊最后一個離開公司。
怎么辦?金鳳在四人小群里再次發(fā)出靈魂般的拷問。這實在是太折磨人了,像演戲一樣,每天還能不能正常做事情?
產品經理十分鐘后回復:我們這周選個日子,一起去和她攤牌。
剩下的三個人,魚貫地打出“握手”和“勝利”的圖標,排列得很整齊,像出征的隊伍一般。
金鳳怎么覺得,另兩個人特別勉強呢?
特別是技術經理,她對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會不會反戈?
小區(qū)的信息已經鋪天蓋地,因為房價又上一個層次,現(xiàn)在已經受到中央的重視。深圳的房價在疫情期間逆勢而長,簡直匪夷所思。
金鳳氣急敗壞地一條一條讀下來。去年準備把這套房子買下來,當時才七萬多一平。除卻她賣掉現(xiàn)有的那套房產,再貼一百多萬是可以拿到手的。好啦,現(xiàn)在干瞪眼,今年剛劃為優(yōu)質學區(qū)而房價馬上高歌猛進的小區(qū),憑空一下子多漲四五百萬!把她所有的如意算盤,都撥拉成稀巴爛了。無論如何,換房都可望而不可即了。
在深圳奮斗二十年,她連給孩子弄套像樣的學區(qū)房都搞不定。
老家曾經以她自豪過。從小失去母親,被拖在姑姑伯伯們家里吃蹭飯長大的女孩子,終于考上大學,去到城市,在深圳有了立足之地。她和小吳的首套房,當年花了四十萬不到拿下的,三年后,他們買部小車,終于實現(xiàn)成為有房有車的青年中產。然而現(xiàn)在,因為孩子的教育問題,想換進這個租住的優(yōu)質小區(qū),卻被高啟的房價阻隔了進階打怪的道路,成為支離破碎的失敗者,再也不可能實現(xiàn)階層的遞進了。連維持現(xiàn)有的日子,都顯得捉襟見肘。
哼哼哈哈,按現(xiàn)有的打分條例,只隸屬于三類生源。那所名小,估計是進不去了。讀不了好的小學,就進不了好的初中,在深圳只有百分之五十高中升學率的大背景下,哼哼哈哈如果起步落伍,連大學都進不去。她們將被打回父母離開老家前的原形,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甚至連維持父母現(xiàn)有階層的可能性,也完全泯滅了。
金鳳頭痛欲裂。
在幾百條歡呼房價上揚的消息里,有兩位住戶弱弱地問:你們聞到那股臭味沒有?是不是死了好多老鼠?還是別的什么動物?
沒人搭理。
金鳳想告訴他們臭味的源頭,但因為實在被滿天的消息弄得如此泄氣,不想發(fā)言了。
她困倦地盯著這個小區(qū)。當年進入任小姐的公司后,為了上班的方便,她選擇租住在這里,離公司近,也有好的醫(yī)院,為生孩子作充足的打算。環(huán)境是真不錯,綠植覆蓋率高,設施完備,樓下就是大型超市,便是臺風暴雨天氣,也不必出門,從停車場過,就能直接再上相連的商場和地鐵站,一切外面的凄風苦雨,都侵襲不到她。房間朝向好,南北通透,三房兩衛(wèi),公婆、孩子,還有自己,都有獨處的空間。唯一不順心的,是這連年遞增的房租,讓她鐵下心,想換到這邊來。然而,自己原來置下的房產的升值像蝸牛,永遠也趕不上這邊的價格。沒辦法,那邊雖在市里,卻是兩棟單樓組成的老小區(qū),最主要的,是沒有配套的學校。
這些年,每次都在精打細算要補足的兩邊差價,一年年下來,終至今天這步田地,她再也沒有欲望了。
她發(fā)狠地問小吳:你到底怎么想?
兩個人冷戰(zhàn)這幾天,互不言語。他五月二號下午回四川,連給她低頭認錯或者巧言令色解釋的姿態(tài)也不做出一個??磥硎氰F了心的。
莊美人在等他,還是他去找莊美人?
這些重要嗎?金鳳就有這么傻,這么久的出軌,非得等到現(xiàn)在才見端倪。
許敏子說她,你的心也真大。你們夫妻這么久,分居就不對。
不是分居,是工作原因。金鳳必須解釋,不是為了討生活,誰會兩座城市分頭待著???小吳自己也不上心,每次總公司派出去,總是選擇他。
我就是說你心大啊,也不動腦子的?裝修工程,又不是定點的分公司辦公,而且一直是成都,你都沒想過為什么嗎?小吳自己爭取的吧?許敏子深入分析。她自從離婚后,總洋溢著智者的慧根,把一切合理的表象,都能從底子里參透,分析出個所以然來。
這樣一想,簡直不寒而栗。那會兒還沒有哼哼哈哈呢,金鳳每月一次去成都造人,兩口子一月就那么兩天,剩下的時光,難道小吳都和莊美人每日里長相廝守?這茍且相伴多少年了?那為什么還非得和金鳳要孩子?當年他如果鐵下心,離婚算了,也不會因為多出的這對雙胞胎,讓金鳳現(xiàn)在對將來的生活完全無法定奪。他到底是什么時候背叛她的呢?三十六歲才懷孕,他們當年造人有多艱辛。查出是她的原因時,她明理地提議過,可以分開。不是小吳動情地堅決不離不棄嗎?不是說不要孩子也會和她一輩子相守下去的嗎?那么困難的時候都挺過去了,花過那么多精力,那么些金錢,那么痛苦,甚至試管還失敗過一次,誕下哼哼哈哈,他們覺得日子不是撲面而來的幸福嗎?
人,是會變的。我覺得我是變了的。我眼界不一樣了,閱歷也豐富些,當然也不想這樣窩窩囊囊地囫圇吞棗地過完余生。許敏子非常哲學地說。她離婚后,兩個人的房產歸她,又入股一家小公司,做給小區(qū)居民送土特產品的網上商場,疫情期間,生意興旺,現(xiàn)在單量大增,她的好日子果真來了。
一個半小時后,小吳回復她:我無所謂,看你的決定!
金鳳驚得心都涼了。她站在那棵發(fā)臭的樹下面,竟然連鼻子都氣得失靈,聞不到昨晚的那股怪味了。
她竟然還有心,哆哆嗦嗦地打開手機,仔細拍下那棵樹的果實和花葉,放入植物識別軟件里搜索查詢。這到底是什么花、什么果,竟然散發(fā)出如此放肆的味道?太囂張了吧?
公婆已經帶著哼哼哈哈吃完飯,桌上給金鳳留剩著三盤已動過一半的菜,筍干燒五花肉,兩塊炸雞翅,絲瓜炒肉片。金鳳胡亂扒完,把所有的剩菜剩飯打包裝入便當里,權當明天的午餐。疫情后復工復產,因為不能聚集性相處,食堂沒再開放,任小姐說公司提供了五臺微波爐,讓大家?guī)э垘Р诉^來吃。原來以為這種現(xiàn)象只會持續(xù)一兩個月,最緊張的時期過去了,食堂還能照樣開放。不承想,食堂已經封閉,到上個月的續(xù)租日,任小姐讓行政把食堂退還工業(yè)區(qū)了。一些中午還在隨便外頭對付一頓的人,終于知道帶自己的便當必須是長久之事了,現(xiàn)在每到午后,排在每一臺微波爐后的員工都多起來,被僻出來做午間餐室的那些會客室、展品陳列室、大廳、包裝間,都是各種煙火菜蔬氣,久久消弭不散。
公公帶哼哼哈哈出去玩滑板車。這兩副滑板車是鄰居送的,小區(qū)里其實有閑置貨品群,買賣富余或者不再需要的二手物品。金鳳入群后,一直在觀察有沒有適合哼哼哈哈的玩具二手貨,或者家居二手貨。有時候里面的價錢也不低,砍價時多有些不愉快的口角之爭。但有的,就是白送。比方兒童座椅、床頭柜啦,還有喬丹的限量鞋,因為穿兩次,嫌不跟腳,奉送出手。這些都是有錢人,或者北方那種比較豪爽的人。金鳳喜歡他們,每天盯得緊緊的,搶那些不要錢白送的,能夠家里用得著的貨品。
滑板車的原主人是金鳳的老鄉(xiāng),武漢人,在一家律所工作。金鳳去過他們家,和她一個門棟,低層,裝修得非常北歐風,干凈氣派,細節(jié)處能感受到房子主人的口味和講究。省城的,總對來自地方上的同鄉(xiāng)有潛意識的優(yōu)越感,如果往好處想,這種優(yōu)越感在被討好后,能激發(fā)出對方的大度,體現(xiàn)在對金鳳的上面,就是總送給金鳳一些用過不太久的,卻質量上乘的物品。武漢鄰居比金鳳小五歲,孩子卻比哼哼哈哈大一歲多,她送過滑板車、嬰兒推車、買多的尿不濕,甚至那些擔心過期的澳洲奶粉,也送過自己不再想背的名牌包。武漢鄰居總是體諒金鳳的接受度,會自己不好意思地說:“只要你不嫌棄。”面露一絲緋紅,哪像傳說中叱咤風云的職場女律師。那種善解人意的體諒,讓金鳳深受感動。
現(xiàn)在,哼哼哈哈各騎著女鄰居在她兒子不同階段買下的兩副滑板車,和爺爺一起去樓下花園玩耍了。
婆婆走過來,好像有話說。婆婆是粗闊的女人,三個兒子的母親,都有這種很糙的性格吧?金鳳看著婆婆,想她是不是為兒子求個情?
“這個月的生活費,還沒給呢。”婆婆迸出來的是這句。
每月1號,金鳳定時給婆婆家用,微信轉過去。這次因為和小吳的大鬧,全然忘記。
“媽,先緩兩天行吧?我們公司的薪水還沒發(fā)放。”金鳳有點不好意思。任小姐這兩月的工資發(fā)放只有原來的百分之八十,而且還鼓勵員工請假回家,金鳳在等提成,上月的提成到手,就可以全部交給婆婆,正好一個月的生活費。但任小姐現(xiàn)在卡著,因為公布新的提成方案,還不知道上月的提成怎么算,到現(xiàn)在還沒有發(fā)放。
“這可不行。我和你爸可沒多少錢往里貼了。哼哼哈哈剛買的奶粉,還有換季的兩套裙子,都是我給出的?!逼牌欧浅2桓吲d,嘟著嘴生氣,聲音也高亢起來。婆婆一向有理時,就顯示聲高。
小吳的薪水卡收在金鳳這里,小吳這點還不錯,經濟上完全交給金鳳,打結婚起就這樣。所以金鳳找著由頭原諒他,也是出于這點。他把錢都給我了,我還能不相信他嗎?許敏子當時嗤之以鼻,你以為男人給你錢就能代表愛你???他的獎金呢,他的額外收入呢?
金鳳這么多年,小吳逢情人節(jié)、520、生日、紀念日,都會給她發(fā)不小的紅包。這種浪漫的儀式感,不也正是金鳳感動的?不也正是說服自己,小吳的這次出軌,只是一點小錯?
但小吳這兩個月的薪水也非常少,畢竟疫情期間,除非是做防疫物資的,哪家企業(yè)不遭受重創(chuàng)呢?況且,深圳物價飛漲,現(xiàn)在又過不去香港,幼兒用品國內價格一直居高不下,所有能省的開銷,都像海綿里的水,已經殫精竭慮地快擠光了。她剛又把拖欠十幾天的房租才繳了,真沒多少余糧了。
“你怎么能這樣過日子?你們都沒有想過要積谷防饑的?每月不存什么錢的嗎?”婆婆聲色俱厲??赡茉缰羞@場爭執(zhí)要發(fā)生,公公所以把自己和孩子支走了?
金鳳把手揮一下,切斷婆婆的發(fā)作:“我馬上打給你?!?/p>
“?!?,婆婆一秒都沒耽擱,立馬收了錢。
婆婆收錢后,態(tài)度馬上好轉:“不是我說,過日子不能這樣的。要存著錢。小錢也要細細地攢,這才能匯成大江大河……”婆婆和公公在農村辦了社保,兩口子每個月大概有一千塊不到。他們養(yǎng)育三個兒子,老大在老家,老二在省城武漢,老三小吳在深圳安家。三個兒子的后代他們都帶過,據(jù)說也是不光要給生活費,還得給老兩口養(yǎng)育費用。他們很早就明白,兒子們大約靠不住,帶完孫子就把爺奶當多余的累贅,他們看到太多同齡人這樣的結局了,早早就有打算。帶孩子可以,每月也得給那種象征性的保姆費,以后老了,我們回老家自己養(yǎng)老。說起來,金鳳也覺得對不住他們,今年老兩口也是快七十的人,還得鼓足干勁管理著她的女兒們。有多少怨言,也不能對農村過來的樸實的老人發(fā)泄啊。公公每日里在小區(qū)的健身器材上鍛煉,婆婆一直在和鄰居跳著廣場舞,他們對維持身體健康的敬畏和不懈努力,也是為了能在老朽之時有些體面一點的尊嚴吧?
晚上,接到小鄧發(fā)過來的微信:May姐,內銷那邊,你覺得要不要爭取一下?如果能把孔姐帶過來,我覺得會有更多勝算。
公司其實沒有國內銷售部,國內的客戶全是任小姐的,現(xiàn)在有兩個商務在管理跟單事宜,一個孔姐,干了十年,另一個是95后,才來公司一年。兩個女人就把公司的百分之七十業(yè)務安排妥當。這也是身為外銷部經理金鳳一直慚愧的地方。當時任小姐招她過來的時候,鼓足勁是要把外銷做出來的,最近幾年投資這塊的力度尤其大,養(yǎng)了九個銷售員,每年去歐美南美俄羅斯參展四五次之多,但還是做得不盡如人意。畢竟這些年,外貿沒有十年前好做了。國外電商的沖擊,國內大批量展商的價格戰(zhàn)。今年更是玩完了,碰到這次的全球疫情。
四個人當時有想法時,組建了這個小群,他們一般有事都在小群里直接說開。印象中,小鄧為出去的事單獨找金鳳,這還是第一次,雖然小鄧是她手下,并且還是她力邀加進來的。
小鄧業(yè)務能力不錯。去過好多次國外參展,反應能力相當快捷,英語表達和溝通能力也頗優(yōu)秀,到底是專八的底子。去年的報表,小鄧在銷售部名列第一,壓過了經理金鳳。這也是金鳳希望小鄧能加入的最重要原因。平??雌饋?,小鄧的家境應該不錯,長沙人,獨生女,在關外有套小公寓,還開著輛紅色MINI,聽說男友博士畢業(yè)后去了某證券公司,去年年中時被外派到香港分部工作。金鳳認為,小鄧不會太在乎利益,應該是那種很在意自身發(fā)展的女孩子。這樣的人,對自身的要求會很高,會對實現(xiàn)自我價值有超乎尋常的熱情。金鳳當時游說她的話是:一定要盡快從底層出來。銷售員,絕對是底層了。出來做合伙人,境界完全不一樣,這是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首要步驟。小鄧沒有絲毫猶豫,很利索地答應了。
孔姐跟了任小姐這么多年,不會變心的吧?金鳳有些猶疑。
我今天中午和她聊天,她說找過任小姐,想入股公司股份,任小姐拒絕了,說現(xiàn)在公司這樣,你還看好公司,我真是感動,但不能害你,公司不知還能運轉多久?三四個月怕都熬不下去的。孔姐不大相信。小鄧打字飛快,給了金鳳這樣的信息。
金鳳想想,也行,你在群里發(fā)送一下,看看他們兩個什么意見?
很快,產品經理回復了,說可以試探下?然后叮囑小鄧,先把入股金額報到25萬,等出來后,我們五個人,就是20萬。這樣做的意思,是試探下孔姐的經濟實力。
產品經理肯定高興。如果孔姐爭取過來,任小姐那邊的業(yè)務,至少也能搞到四分之一。他們存活下來就有得指望了。這段,國內的訂單起來了,明顯和國內控制住的疫情有關,也和國家大力發(fā)展基礎科技建設有關。
小鄧在群里說,好,我現(xiàn)在就和她談,有消息,我馬上知會你們。
給哼哼哈哈念過童話書后,兩個小家伙已然安睡。之前,她們和小吳通了視頻,公婆都興奮連連的,加上旁邊兩個孫子,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闔家歡樂、快活美滿的氣氛。只是沒有孩子的媽媽參與其中。
金鳳非常心酸。在自己的房間,聽著廳里的吵鬧,覺得被拋棄和遺忘的落寞。明明做錯的是他,現(xiàn)在受到懲罰的卻是她。
她給小吳發(fā)微信:我要去見莊美人。明知小吳不會回復,她還是過兩眼就瞅下手機,心里一陣亂麻。
這是什么名字?現(xiàn)在的年輕女孩子都這樣給自己起網名嗎?直接把自己往“美人”上靠。真不要臉!許敏子生氣地在一邊打抱不平。
也不是自己起的吧?是小吳的微信備注,小吳可能認為她美若天仙。金鳳當時泄氣地說。
是個什么樣的女孩子呢?金鳳當時看到她的頭像,是個白色咖啡杯旁擺著半截法棍的照片。小資的?歲月靜好的?金鳳猜不透。小吳今年四十二了,他又回到他的年輕時代,喜歡長發(fā)飄飄,純白的T恤,卡其色的長裙,一低頭似蓮花般嬌羞的那種初戀型女孩?男人啊,總是在年長時,會害怕青春的流逝,又回到曾經不成熟的年紀,要找回自己的初心、初衷、初戀。
小區(qū)群里,終于那位武漢鄰居,發(fā)出質問:為什么每晚會有那么惡臭?管理處出來解釋一下?
沒人回答。難道就他們這棟樓門前種植那種樹?畢竟一直在群里反應這股怪味的,金鳳發(fā)現(xiàn),全是這個門棟的。武漢鄰居住低樓層,估計更能強烈地體會到。金鳳趕緊@她:是種叫“五月茶”的樹,它的雄株開的花會有這種奇臭。
有人在里面應和幾句,討論一下這是什么種類的樹,為什么會種這類樹?大家議論紛紛,管理處沒人回應。武漢鄰居也不再發(fā)言。
金鳳想,可能真就是他們門棟種植了這種樹,得組織一下和管理處談判,要不要砍掉它?太影響生活了。她私聊武漢鄰居,想群策群力,一起想辦法解決這事。信息沒有發(fā)出去,顯示對方已經不是她的好友。金鳳的心一沉。武漢鄰居不是刪除就是拉黑她了。為什么?她哪點得罪她了?
微信又傳來消息,小鄧發(fā)在群里的:孔姐說她一定考慮,她明天想約大家一起談談。產品經理馬上回復:行,明天我們再碰個頭,把細節(jié)也說給她。
金鳳心情抑郁地躺下,黑燈前,微信又亮起來,小吳發(fā)過來的:
行,你過來見見她吧。
里面的厚木門開啟,隔著外頭的防盜門,武漢老鄉(xiāng)詫異而禮貌地問金鳳:“有什么事嗎?”聲調因為隔音的原因,聽不出是不是不耐煩,而且對方又戴著口罩,也看不清面部表情。金鳳把眉眼擠出隆重的笑意來:“我想,我想和你咨詢點事情。”
武漢女老鄉(xiāng)愣一下,沒有關里側的厚木門,進去好像講些什么,忙一會兒,轉回來的時候,拿著小包,又在玄關處換上高跟鞋,推開房門,直沖著金鳳:“我們去外面聊吧?”她徑直進電梯間,金鳳趕緊尾隨其后。
“什么事?”電梯里,武漢老鄉(xiāng)噥噥地問。
“聽說你是律師,我想咨詢下,有關,嗯,離職和,離婚的事情?!边€沒說完,電梯已經到達底層。武漢老鄉(xiāng)又愣愣,甚至身體都有點停頓,但最終還是決定:“行,我們去那邊的西西弗書店聊吧。”
疫情應該控制下來了,好多天都沒有新增病例,再加上天氣燠熱,路上很多人都取下口罩,金鳳也拿下口罩,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大口大口地喘著。武漢老鄉(xiāng)徑直走向吧臺,給金鳳要了一杯不帶咖啡因的拿鐵,給自己叫一客果茶,又問金鳳還想吃點什么甜點嗎?金鳳一直堅持自己請客,但武漢老鄉(xiāng)沒把她的要求當回事,問完金鳳不需要甜點后,她給自己點一客奶酪酥盒,找位置坐下。
金鳳有點不好意思,左顧右盼。飲料端上來后,只能殷勤地幫忙布些餐具,弄得有點手忙腳亂。
武漢老鄉(xiāng)把奶酪酥盒切成小塊,還是客氣地問金鳳:“你真不吃點什么嗎?”金鳳搖頭,看她一點一點優(yōu)雅地塞進自己的嘴里,體貼地問道:“你沒吃晚飯吧?真不好意思。”
武漢老鄉(xiāng)搖頭:“沒,我剛吃完。就是嘴饞,又想加餐?!蓖R幌?,她解釋道:“我懷孕了,應該是孕期反應?!?/p>
哦!金鳳倒沒發(fā)現(xiàn)她的孕態(tài),看來是初期,還不顯懷。武漢老鄉(xiāng)一身職業(yè)裝打扮,精干的短發(fā),腳上仍蹬著一雙高跟鞋。金鳳想,她有個兒子了,可能很想再要個女兒。又想,疫情期間沒開工,年輕夫妻關起門來都在造人。想到這兒,便又引申到小吳,突然有些悲從中來。
金鳳先把準備離職的事情說一遍,想問下公司會不會有所賠償?或者給個N+1的補貼之類的行業(yè)慣例。武漢老鄉(xiāng)斷然清晰地表述,絕無可能。只這四個字,任金鳳再追問,她也沒多余話,低下頭認真咀嚼她的加餐,喝著她的果茶。金鳳只好又問離婚事宜,問對方過錯的話,她又能得到多少補償?
武漢老鄉(xiāng)問:“標的大概是多少?”
金鳳聽不明白。
武漢老鄉(xiāng)說:“就是你們共有的財產是多少?我的意思是凈資產,除掉貸款和借款?!?/p>
金鳳交底:“有套房,在福田老城,現(xiàn)在價值大約五百萬,還有九十多萬的貸款沒還清,還有輛車,被他堂哥借用,出過車禍,沒再開了,不知道估值多少?”
武漢老鄉(xiāng)點頭:“你明天有空的話,直接來律所找我吧。我上午九點后到十點沒有客戶預約?!彼统雒?,上面印著她律所的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
金鳳探究著:“嗯,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并不是已經決定辦理什么……”
武漢老鄉(xiāng)打斷她:“直接過來咨詢吧。我們場外不做免費咨詢的。請理解行規(guī)?!毕胍幌?,有點詫異:“你這套房呢?你不是業(yè)主嗎?”
金鳳忙說:“不是,租了好幾年了。原來想買下的,把福田那套賣掉好換這套。誰知我們算錯了,福田老城區(qū)的房價漲得這樣慢,這片關外的,這兩年倒?jié)q瘋了,完全沒辦法拿下?!?/p>
武漢老鄉(xiāng)笑笑:“福田老城區(qū),環(huán)境比較差,又沒社區(qū)?,F(xiàn)在關外的小區(qū),配套太好了,設施又齊全,環(huán)境也不錯,又剛劃成優(yōu)質學區(qū)。你看到沒有,那所小學新招的老師,北大和清華的碩士呢!師資一下子上去了。大家瘋狂想往里進,畢竟教育太重要了?!?/p>
金鳳嘆氣。武漢老鄉(xiāng)雖和她一個門棟,但房間要大一些,據(jù)說她父母在小區(qū)的二期也買下一套89平的,和父母家就是現(xiàn)在最流行的說法:一碗湯的距離。有私密距離,卻又能彼此互相照應。平常幫忙接送孩子,假日里舉家團聚,都不用多走一些路程。據(jù)說開盤時就買下,價格確實便宜。
便宜也只是相對現(xiàn)在的行情來說的。當年便是再便宜,對金鳳小吳來說,每套新房的價格都得賣掉現(xiàn)有房產才有可能拿下首付,饒是這樣,她那套在福田老城區(qū)的房,當年的首付也是借了小吳的大哥二哥的錢才能辦理下的。幸虧如此,他們畢竟有了房產,如果熬到現(xiàn)在,怕是連一間小廁所也難買下。
人和人真是不一樣。當年的價格,也不是一般普通人能承受得起的,武漢老鄉(xiāng)隨手就買下兩套。她的父母是做什么的?會不會是市面上流傳的那種上岸了的貪官?便是省城的退休干部,也絕不可能如此豪邁。武漢老鄉(xiāng)當年才多大年紀?剛工作沒幾年,她的財力當年是決無可能購房的。現(xiàn)在倒不好說了,看她名片,是家知名律所,地址在最繁華的市中心CBD,接辦案子,像她自己所說的標的額,怕都是上千萬甚至上億的吧?不然,明明比金鳳小五歲的年紀,作派和外表的呈現(xiàn),就有如高級白領和一般打工妹的區(qū)別。
金鳳的心,酸一下。
而她的老公,雖然金鳳并不知道她老公的職業(yè),但明顯,這種女律師的眼光也不可能低到哪里去,在情感上,顯然那老公也是很在意她的,兩口子疫情期間悶在家,每天翻云覆雨地恩愛,肚子里已經有了又一個愛情的結晶。
小吳,他是個什么人啊?還敢泡小三?金鳳的酸意演變成慢慢燃起的篝火,燒得越來越旺。
“我想問下,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你好像把我拉黑了?”出西西弗書店后,武漢老鄉(xiāng)看來并不想和金鳳一起回去,她踩著高跟鞋,竟然說自己要去散散步。金鳳抓緊時間問。
“哦,是的。我看到你當時寫的那份發(fā)言了。”武漢老鄉(xiāng)說的是疫情期間,住戶群里對湖北籍人士有攻擊的話語,當時金鳳用了一下午,把自己的感受抒發(fā)出來,那會兒還頗得大家的贊賞和鼓勵以及安慰呢,她一下子結識好幾個鄰居,特別是湖北籍的住戶,又組建一個老鄉(xiāng)群,大家親近很多。“我能理解你當時的困境,畢竟回去過兩天,急于洗白自己和全家老小的身體健康。”武漢老鄉(xiāng)開始摸手機,電話通了,應該是丈夫,小小地撒個嬌,要他下來,陪她周邊逛逛,被寵的老婆的常態(tài)。金鳳沒離開,有點愣愣的?!安贿^,你沒必要把自己和武漢人分割開來。反復強調自己不是武漢人,沒和任何武漢人打過交道,回程返程也沒經過武漢。到處都對武漢人圍追堵截的,不差你們這一棒子?!蔽錆h鄰居笑了笑,冷笑,走掉了。
金鳳連解釋的能力也沒有,呆在那里,愣神看著那漂亮幸福自信的武漢老鄉(xiāng)慢慢遠去。不,她確實不算她的老鄉(xiāng),是金鳳把她摒棄在老鄉(xiāng)以外的范疇了,疫情期間的一些片言只語,也能傷害到別人,這是金鳳始料未及的。她沒想好她要不要后悔?但事實確實是,她沒有經過武漢,她也確實不是武漢人,她也沒辦法體會那位鄰居對武漢的鄉(xiāng)情和痛點。疫情期間,鄰居一直沒離開深圳,金鳳有時候會忘記這些隱藏的焦點,她出生在武漢,成長在武漢,即便日后背井離鄉(xiāng)遠離武漢,但多少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對她全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牽絆,是她揪心記掛的所有親人同學朋友族人的安危。所以,說到底,金鳳那篇洗白自己湖北人的長文,還是很無情地傷害了她,那種被所謂老鄉(xiāng)卻還要潛意識里恩斷義絕的割裂,在武漢女鄰居的心里,是不可磨滅的凄涼吧?
許敏子對金鳳的態(tài)度,不也同樣傷害過她?
偏這個時候,許敏子好像有意識地要彌補自己的錯誤一般,聯(lián)系金鳳了。
事兒辦得怎么樣?許敏子應該是指金鳳和小吳的僵局。
金鳳斟酌半天,不知怎樣回復。
你自己想開點,過好一點就行。許敏子的第二條信息又跟過來。
掙錢最要緊,有錢比什么都重要。許敏子的第三條信息接踵而至。許敏子離婚后,給前夫折算了兩個人共有房產的一半,拿出自己私房錢的大部分,首付給前夫,余下的錢款,兩人定好條例,分期付款,像房貸一般。剩下的錢,許敏子投資做了小區(qū)特供網上超市。她的機會還不錯,比方說,房子現(xiàn)在的瘋漲,讓定好的還款額像撿著千載難逢的便宜,前夫發(fā)過話,希望按現(xiàn)價多少能補償他點。但許敏子非常堅決:“你見過哪家房地產商因為房子跌了還補差價的?反之亦然。條例就是條例,哪有考慮通貨的因素?”許敏子離異后自信心爆棚,疫情期間大家宅在屋里只從網上采購日用品,讓許敏子在去年底加入的小區(qū)網上超市,生意紅火得一派滿天亮光。疫情后,因為貨源補給的充足,超市商品目錄擴大,許敏子每天忙得應接不暇。
我上回讓你考慮的,你覺得如何?許敏子的信息絡繹不絕,連珠炮似的發(fā)過來,打得金鳳有些措手不及,因為話題變換得太快?,F(xiàn)在許敏子談的是讓金鳳也加入小區(qū)網上超市的事情。
你們小區(qū)那么大,你又和許多鄰居關系不錯,一個帶一個,口碑就積攢下來了,一件新產品的推廣,還可以讓你熟悉的鄰居做托,不是說我們的產品不好,我們的產品真是有口皆碑的,但廣告還是需要的,這種托兒就像廣告推廣一樣,也是一個傳一個,銷量絕對不愁。許敏子看來是做好充足的調研,游說金鳳前做足了功課。
你不要覺得這是小生意,上不了臺面,以為只有做白領,搞外貿,出入寫字樓才是正經生意,才不枉你讀的四年大學,才不枉你從農村走了出來?,F(xiàn)在是電商時代,又因為這次疫情,更是激發(fā)了電商的潛力,農副產品、日用品,這些可都是民生,哪家哪戶不需要這些質好價優(yōu)的必需品?你考慮考慮這個才是真的。許敏子又發(fā)過來一串。
金鳳已經走進花園,又挨近那棵散發(fā)出臭氣的五月茶樹下。樓道管理員和一個保安在那里說著什么,兩個樓下的鄰居也在一邊嘰嘰喳喳的。樓道管理員肯定地說:“這是中藥樹,是有醫(yī)用價值的。而且,樹是不能砍的,物業(yè)和業(yè)主委員會都沒有這個權利。況且,也就只幾天的開花期,大家克服下就好了?!编従觽兯坪鹾苌鷼猓瑔?,為什么不種些廣玉蘭、桂花樹什么的,非要種這種?誰稀罕它的藥用價值?小區(qū)的樹,為什么要種植這類有怪味的藥材樹?誰還真去采摘果實當藥材的嗎?
金鳳從他們側面穿過,低著頭給許敏子發(fā)信息:你做核酸檢測了嗎?結果是什么?
又打下一行:我要去成都,準備會會那個“莊美人”。
然后,她把手機關機了。
小吳的宿舍是單人套間,公司給租的。原來是雙人套間,疫情后裁減一名駐成都員工,小吳就搬進這所小公寓來,成都的房租還好,疫情后市場價反而有點下跌,租的位置離市中心偏遠,不過設施還齊全,有衛(wèi)生間,也有隔開的簡單廚房設備。說是廚房,其實也只是擁有燃氣管道的小灶間,爐灶上坐著炒鍋,一只湯鍋,旁邊還放著一個小蒸鍋,再有微波爐和電熱水壺。小吳在吃的上面對自己從不馬虎,喜歡嘗試各種口味的菜肴,也喜歡自己做菜,他說在大學宿舍里就給同寢室的小伙伴做過燉羊肉,用小酒精爐熬的,慢慢地煲四個小時,整間宿舍樓都散發(fā)著燉羊肉的撲鼻異香。同寢室當時六個伙伴,湊夠買兩斤半羊肉的錢,還有三斤胡蘿卜、一罐午餐肉,小吳加了橘皮、大料、老抽,最后用冰糖收汁。這種對食物美味的執(zhí)念,把幾乎十天的生活費全拿出來用于這一次解饞的決絕,唇齒間殘留的那般余味,一直在寢室里持續(xù)了整整半個學期。當時和小吳談戀愛,小吳說,將來結婚后我天天給你做飯,把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
屋子里有些凌亂,許多物什還沒歸整和收納,灶臺邊擺著一碗見底的菜盆,分辨不出小吳吃過什么,筷子也是一雙,扔在水池里。進衛(wèi)生間,有股汗餿味襲來,金鳳循著味道,是小吳隨手搭在架子上的毛巾發(fā)出的。金鳳嘆口氣,順手把它洗搓干凈,又反復嗅聞,直至沒有那股味道。
自來就這樣,小吳的毛巾,過幾天總會散發(fā)出這樣的怪味。結婚前金鳳叮囑過他,讓他不要用干毛巾擦洗身子,便是擦完后,也得順手洗一下。但小吳雖然諾諾連聲,卻始終沒改過來。結婚到現(xiàn)在,總是金鳳在后邊跟著收拾。
這種男人,也會有美麗的年輕女孩子喜歡上嗎?金鳳嗤之以鼻地想。要錢沒錢,要人沒人的。小吳不胖,身材因為愛好運動的原因,還算結實,但不是系統(tǒng)地訓練體魄,并沒有健身達人的那種雄健的肌肉。莊美人也不知看上他哪點?
小小的房間,兩分鐘就看透了。金鳳從枝微末節(jié)里,甚至連衛(wèi)生桶也沒放過,卻沒發(fā)現(xiàn)任何女性在此的痕跡??梢?,這里并不是現(xiàn)場。
他還真有錢?能金屋藏嬌的?金鳳憤恨不平。
成都的女孩子很漂亮的,你過去的話,要不要收拾一下?許敏子給她支招。許敏子對這個話題樂此不疲。可能離婚的女性都這樣吧?希望全天下圍城中的女性都解脫出來,和她們一起,再次單身,譜寫女性獨立的篇章?
小吳坐在靠椅上,身子躬向前,雙肘支在雙膝處,兩腿不停地顛抖,眼神一錯不錯地注視著金鳳每個細微的動作。
有了她們倆,我們生活的目標就更明確了,以后的一切努力,就是為了她們健康快樂地成長。小吳在嬰兒室外,雙手抱著哼哼哈哈,嘴角流露著喜不自勝的笑靨。真是辛苦,當年他們倆為了能有孩子,什么法子都用盡了。金鳳三十六歲當媽,小吳三十八歲當?shù)?,以為這個年齡段與孩子無緣,卻苦盡甘來,終于試管成功,圓了當父母的夢想。
他現(xiàn)在卻要毀掉它?
“你過來待幾天?哼哼哈哈全丟給我爸媽,他們能帶得動嗎?”小吳倒擔心這些,當時,不是他賭氣讓她過來的?
“說過你媽幾次了,還是被鄰居發(fā)現(xiàn)了,要是那習慣總不改,人家真都有意見的。”婆婆愛翻樓道里的垃圾桶,撿她可以賣出價格來的廢品,一個門棟三十層樓,好多人都碰見過這位亂翻垃圾桶的老人。原來金鳳可以裝不知道,但那天武漢鄰居提這事,讓她管管婆婆,畢竟算高檔小區(qū),沒必要為這些小錢惹人白眼,多給你婆婆些零花錢不就制止住了?金鳳當時臉煞白,自己孩子的日用品撿人家二手的,婆婆也是如此境地,活該武漢鄰居瞧不上她。嘴下的話可能沒說出口,和那鄰居的教養(yǎng)有關,真是善哉,幸虧受過教育家境良好的人沒有口出穢語,不然,金鳳的租戶身份,也讓她覺得自己哪里來和人家做鄰居想平起平坐的底氣?金鳳一直沒覺得自己租戶的身份低人一等,畢竟自己在深圳也是有房一族,照樣收著租她房子人的錢。她只是在等候時機,選擇成為這個小區(qū)業(yè)主的時間。但其實,一切都是假象,兩邊房價的差額,讓她在武漢鄰居面前直不起腰身。畢竟她擁有的那套房產,沒有學區(qū),沒有地理優(yōu)勢,而這致命的關乎孩子教育的附加值,無形中又拉開了本以為平等的地位。
金鳳是真心喪氣。有房和在哪兒有房,完全是不一樣的概念?
小吳鼻子里咻出一絲冷氣。為了公婆的好多習慣,兩個人鬧過的矛盾實在不計其數(shù)。電梯學好久才會摁的,隨便和鄰居套近乎,廁所不沖,不愛洗澡……疫情期間,被鄰居拍到兩人不戴口罩在小區(qū)里亂逛,被鄰居在群發(fā)照片讓大家認領,群里一片指責之聲。還有一次,竟然在電梯里脫下口罩,公公咳得驚天動地,把一電梯里的人都唬得臉色煞白。
小吳臉色冷冷的,每回講到他爸媽,他都是那一副臉色。改習慣難道有什么難的嗎?非要認為金鳳是和他們作對?不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帶好哼哼哈哈,為了好日子過下去嗎?
“那行吧,你把地址或者聯(lián)系方式發(fā)我,我自己去找她?!苯瘌P也懶得挑剔公婆,只想把自己的此行完成便了。
“你腦袋有毛病!”小吳斷然地定義道。
金鳳大怒,你不是讓我過來見她的嗎?莊美人!
“我還想讓你吃屎呢,你吃嗎?”小吳換個姿勢,把雙臂抱在胸前。
“你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金鳳眼淚迸出來。房子的無法調換,孩子入學的艱難,這幾個月收入的日益減少,四十歲到底要不要做成一番事業(yè)的困窘和害怕,公婆的不省心,卻偏偏,最指靠的老公,從初戀就一直沒更換過的人生伴侶,以為一輩子相攜到白首的郎君,卻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有了外遇,背叛她!
她還有什么日子可過得下去!
金鳳淚如泉涌,哭得像世界末日來臨一般,天昏地暗。
小吳定定地看著她,良久,支起上身,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拉著金鳳的胳膊,把她拖入自己的懷里。
金鳳哭得驚天動地。
“我們公司,現(xiàn)在也不好過。有勸退的,有希望能自行放假的。你也看到了,上個月的薪水,只發(fā)了百分之七十。成都還算好的,影響可能沒有別的城市那么大,但現(xiàn)在的接單來看,比往年同期少了許多。不過,聊勝于無。所以,公司還讓我在這里頂著,我也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我甚至不知道下個月會怎么樣?我到處找出路,可是,哪個行業(yè)都不景氣,除了做防疫的,偏偏我們根本不入這個門。我四十二歲了,哼哼哈哈的教育,房貸還沒有還清,我爸媽的生計和養(yǎng)老。我二哥在武漢,他們的公司到現(xiàn)在還沒復工復產,坐吃山空,每天緊張得不行,解封后,他開車跑出來,到廣東各個地方去轉,看有沒有商機。我大哥在老家,一樣的困境,比我們還不如,他的孩子馬上畢業(yè),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在這種情況下找到工作。好不容易供出個大學生,馬上又面臨就業(yè)的艱難,一畢業(yè)就是失業(yè)?我只能安慰自己,我比他們好一點,至少你還掙著薪水。”小吳聲音悶悶的,舒緩出來的心思,跟著低沉的音調,并沒能緩解他的憂郁和不安。中年男人,是如何排解每天洶涌而來的壓力呢?
打游戲?找女人?
看來他并不是這樣的。
那么,和莊美人的曖昧,明明就發(fā)生在金鳳的眼皮底下啊。
疫情宅家期間,兩個人你來我往滾燙的話語,不是被金鳳逮個正著嗎?他如何辯解得過?“五·一”中午,不正是莊美人的那句,“你剛一離開,我就想你了,枕頭上、床單上,全是你的味道。”這句話,把金鳳所有的懷疑篤定為確信,她的怒意迸發(fā)出來。上次看到的那些話語還可以解釋為閃爍其詞的調情,這次的言語可是鑿鑿有聲板上釘釘,再無法狡辯的!
兩個人摟在一起,地久天長的,好像從沒有分開過,好像也沒有任何矛盾齟齬過,好得萬水千山,天遙地遠。
她被抱在他懷里,感受到他熟悉的心跳,初戀時那種可以奉獻一切的不屈不撓,又重新被她咀嚼在心尖,再次讓自己,逼迫自己感受下當年的初衷。
她認定的這個人,一定是背叛過她的。
而現(xiàn)在,他全然否認的態(tài)度,和她當初決然來與第三者攤牌的想法,讓她在旅途中一直處于崩潰邊緣的茫然無措,找到了一點靠岸的歸宿。
他不想分散這個家。那她為什么還執(zhí)迷不悟地堅持呢?這個疫情,已經夠讓人殫精竭慮了,何必再給自己加一個緊箍咒,郁郁不得生呢?
他給出了態(tài)度,就權當讓他一回,放過自己,也放過他,喘口氣,好好地活下去吧。
金鳳吁口氣,自己解脫了。
比來時的絕望要好得多,這畢竟是她所想要的卻不曾想到的,最好的結局。
在最后攤牌的時刻,產品經理又改變策略,讓大家一個個單獨和任小姐面談,并且制定順序,他打頭炮,后面依次是技術經理、金鳳、小鄧,最后是孔姐。小鄧馬上發(fā)言:我最后一個吧,我只是業(yè)務員。又加一行字:最底層的。大家沒有表示異議。金鳳多想一下,認為小鄧強調的那最后一行字,明顯是針對她的,畢竟她攛掇著小鄧出來時,用的就是這句話,別在底層待久了??磥硇∴噷@話頗有點上心,是積極的上心呢,還是消極的上心?金鳳有點猜不透。
產品經理很快出來,明顯惱火,他沒在群里發(fā)言,直接在公司大堂就叫囂開:“這也太傷人心了。原股份入的,原股份退出?我在公司干了八年,最后只拿走當時入股的兩萬?通貨膨脹算上,也不止這么點吧?”廳里的員工看著他,揚起頭,連議論都沒有,又重新埋下頭敲打自己的鍵盤。天曉得,他們手上會有這么多事忙活?
金鳳心情有點緊張。她明顯感覺到產品經理下錯了棋。從他出來這種抱怨的話,就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決絕離去,而是想和任小姐再談一下他個人離開的籌碼。顯然,任小姐不吃這套,談崩了。金鳳心里火速地盤算,產品經理到底想做什么?他是真想和他們一道重新開公司嗎?
產品經理的受挫顯然影響了技術經理的士氣。技術經理磨蹭五分鐘,垂頭喪氣地進入任小姐的辦公室,他待得比產品經理久一點。這段空閑時間,孔姐和金鳳急于知道產品經理和任小姐談判的更多細枝末節(jié),但產品經理顯然沒有心思描述他的敗仗。他只說,你們開口大一點,看她到底能給多少補償?孔姐很懊喪,打下一句:你們都有股份,我卻沒有,可能啥都拿不到了,還以為能混個N+1呢。產品經理回復:N+1?別做夢了,我們是自己主動離職的。想要賠償,門兒都沒有??捉阍俨话l(fā)言。金鳳瞟著她,看她在手機上忙活,可能在尋求另外高人的指點。金鳳從自己的小辦公室出來,裝著去咖啡機泡咖啡,經過孔姐時,輕撫她的臂膀,柔聲說:別怕。孔姐手足無措兩眼無光地看看她。
技術經理低著腦袋出來。產品經理再不避嫌,直接沖向他:“怎么樣?”
技術經理搖搖頭,不想多話。大廳的人全抬著頭看著他們。這時候有人小聲地嘟囔:“起義了?”有人應和:“起義失敗了?!边€有人小聲嘀咕:“這什么時候?還鬧起義?能按時發(fā)薪水,已經燒高香了。”金鳳突然覺得,是他們眼光太高,還是底層的那些銷售啊、小白領啊,才真正明白市場危機的所在呢?他們是太冒險了嗎?
沒別的選擇了。產品經理和技術經理此時全瞪著她,產品經理沖她,豎起兩個大拇指,要她必勝!
任小姐笑起來:“看來真是有備而來,一個接一個的,讓我一早都不得閑?!比涡〗闳耘f如常,讓金鳳在長沙發(fā)坐下,她自己坐單人沙發(fā)。
可以馬上辦交接,當時入股的兩萬元,在最后一天上班的日子里,去財務那邊原數(shù)返回入賬,公司這邊辦的社保,在找到自己掛靠前,還是能幫著代繳,畢竟社保是大事,不能隨便斷掉,不過,肯定是自己如數(shù)全繳了,等等。
金鳳無話。想一想,轉身問任小姐:“您讓我和誰交接?我們銷售部安排誰來接我的班?”
任小姐說:“小鄧?!苯瘌P遲疑一下,沒有說話。小鄧排在孔姐的后面,這種打擊讓小鄧給任小姐吧。她好奇地問:“任姐,我對公司是有很深的感情的,不是因為這次疫情,我也能理解您的困境。畢竟我的青春也差不多都在這家公司度過了。您對我們,也沒什么留戀嗎?不會覺得太冷酷嗎?”
任小姐抬頭:“你們這些80后,怎么說呢?不太懂真正的人情世故,說出來的話,真是現(xiàn)在流行用語來形容你們這批人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明明是你們對我冷酷,對公司冷酷,現(xiàn)在反而倒過來說我。我無法理解的……我在這個行業(yè)很多年了,走了一批又一批的,每個走的時候,都說我對不起他們,壓榨了他們。而實際是,他們,你們,一個個把我的客戶盡力帶走,在市場和我殺價搶灘,殫精竭慮置我于死地。我沒法說什么,沒打過任何官司。市場就這么大,都想搶口飯吃,我能理解,也只有這些。走到這步,犯不著說什么感情不感情的話了?!苯瘌P覺得任小姐真是生意場上的人,冷面無情。近十年的老板員工一場,為爭取客戶而心連心的場景,像一家人為公司致力掙得最大利潤的往昔,一點情分都沒剩下。這種老板,可能信奉的就是社會達爾文主義。金鳳的一點留戀,也灰飛煙滅了。
群里,產品經理在催促,讓孔姐趕緊去任小姐辦公室??捉阍谧簧蠠o動于衷。產品經理和技術經理現(xiàn)在沒辦法辦公了,已經成這個局面,他們極力要趕緊組建團隊,他們倆走過來,讓金鳳也過去,在孔姐的卡座前圍個密不透風的圈。
孔姐搖頭:“我老公說,不讓我辭職。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都有股份的。我啥都沒有。”
產品經理說:“你傻?。磕愀闪耸?,連股份都沒給你,你還賴著有什么希望呢?出來,我們自己辦公司,一起注冊合伙人,你就是真正的股東了。”
孔姐說:“我一直后悔來著,我覺得不太對,便是出來,那些我跟的老客戶,也只認任小姐,不認我的。再熟悉有什么用?每年會客戶送禮吃飯的,全是任小姐在聯(lián)絡,他們和她是真感情,我只是個聯(lián)絡員,下單安排生產的。”
產品經理沖銷售部那邊的小鄧叫道:“那你趕快去吧!”
小鄧笑嘻嘻地站起來:“May姐,任小姐讓我和你交接。我已經把客戶備份過了,你再復核一下?”
金鳳想了很久,也沒人訴說,只好又找許敏子。許敏子現(xiàn)在非常忙碌,每天忙著供貨小區(qū)的果蔬和土特產,現(xiàn)在好像說又談了幾個供應鏈,內蒙古的奶,新疆的水果,以后都能發(fā)過來。她對小區(qū)線上超市的運行極度上心,強調以后這絕對是個趨勢,送貨上門,源頭直供,而且產品是真好,誰還會再去超市???將來干掉華潤超市、家樂福、沃爾瑪?shù)?,指日可待。當年誰能想到淘寶阿里發(fā)展成這樣?亞馬遜成為全球第一大富商?以后肯定是線上時代全面鋪展了。
金鳳說:“我們的專業(yè)算白學了。”她和許敏子都是英語專業(yè)畢業(yè),專八的水平,外貿好的時候,許敏子每年能拿幾十萬,金鳳稍微差一點,她入門晚些,當年干過外語教學,也去過外商獨資公司做職員,后來是許敏子游說她轉行,讓她不要一輩子在外商公司做基層,雖然舒服,工作環(huán)境也不錯,但因為職業(yè)受限,升上去比較艱難,即使壓力小,但如果被淘汰掉,將來連翻本的機會都沒有。這樣,她在八年前入職了任小姐的公司,從底層跟單員做起,慢慢成為每年能帶隊出國參展四五次的外銷部經理,薪水和提成也漸漸上來,而且,因為挑戰(zhàn)性比較強,會讓她覺得自己一生不至于白混。而現(xiàn)在,疫情對外貿的打擊如此強烈,當時武漢暴發(fā)時,他們外貿員群體守在新聞旁,整夜不睡盯著世衛(wèi)組織,在日內瓦宣布中國疫情的等級,確定消息傳過來的時候,整個外貿群都涼透了。慢慢地,國內控制住,他們以為又能扭轉局面,卻沒想到,國外的大暴發(fā),迅速波及世界經濟,整個市場都停滯了。這種悲愴的局面,是所有外貿人始料未及的,也是束手無策的。他們必須找出路,找活下去的方法。
任小姐的態(tài)度非常明朗,在整個行業(yè)和整個國家經濟形勢完全下挫的情況下,她抱定守公司而不保員工的理念,變相裁減員工,逼迫員工自動離職,她可以不負擔任何額外賠償。
“這也可以理解。公司如果完了,以后連翻本的機會都沒有了。她開這家公司多少年了?她怎么可以壯士斷腕?”許敏子的繁忙終于告一段落,搭理了金鳳。
“我現(xiàn)在可以理解她,我不理解那些和我一起打算出來的人?!苯瘌P講述了小鄧的變節(jié)。最氣憤的就是這事,小鄧不動聲色,像間諜一樣,她參與了所有的過程,所以,讓任小姐打了有準備的仗,讓他們幾個措手不及,拿不到一點補償。簡直太壞了!
“95后的?那和我們確實不是一代人了。誰知道這一批成長過程中最幸福的小年輕,會有什么樣的生活邏輯呢?他們的道德觀和我們的不一樣。就像我們的,也和任小姐他們那代人不一樣?!痹S敏子幫著分析。
“為什么會這樣?”交接的時候,看著小鄧所有的備份,那時金鳳多么信任她,讓她抄送的所有客戶資料,當時怕任小姐采取手段,鎖卡住她的資料,不讓她帶走公司客戶的任何信息,她讓小鄧作好的兩手準備。
“我覺得你不對。你這樣對你的老板,是不公平的?!毙∴囂固故幨幍卣f,她的眉眼很明晰,眉清目秀,皮膚飽滿,掐得出水來的那種滿溢的膠原蛋白,眼神和嘴角沒有一絲的后悔或者哪怕一丁點歉意,鼻頭挺挺的,原也算個美人,但心思如此縝密,把他們幾個“大人”都玩透了。
“任小姐是個善良的人。她每年都給貧困山區(qū)捐款,還定向撫育三個貴州孩子,有個快要上大學了,如果今年考上了,四年的大學費用和生活費用,任小姐全部包,而且,她只是過問那孩子的學習情況,并不干涉他所有的選擇。這才是真正做善事的人吧?”小鄧很動情地說。你怎么知道這么多?你是她資助過的大學生嗎?所以感激涕零地給她當眼線,陷我們于不義之中?我們也有自己的孩子,產品經理、技術經理、我,還有孔姐,我們都有孩子要養(yǎng)活。你們?yōu)槭裁匆獙δ切┠吧?、遙遠的人去救助,卻不關心真正身邊需要你們幫助的人呢?
面對金鳳冷嘲熱諷般的質問,小鄧竟然憤憤地說:“我不喜歡你們的為人。你們老覺得別人虧欠你們,你們老覺得別人應該幫助你們,你們過得怎么差了?你們是沒有吃沒有穿沒有住了?你們不光仇富,還嫌貧。我討厭你們!”
“你們一點公德都沒有。你們老是只想著自己,老是探討公司為你們做過些什么?從來沒想過你們?yōu)楣咀鲞^些什么?這種艱難時世,背信棄義,不和公司共存亡,卻還想挖公司墻腳,你們才真是忘恩負義的!”小鄧一點情面也不留。她有多討厭金鳳?金鳳怎么從來沒有感受到一星半點?她太不在意小鄧了,一介小菜鳥,開著小車,有個在香港工作的男友,獨身女,省會城市長大的女孩子,自小沒吃過苦受過罪,結婚以后,大約只想著“負責貌美如花”地過完這一生。她激勵過她,盡量不要在底層待太久,結果,她就踩著金鳳上來了?直接升成外銷部業(yè)務經理!她知道自己得了多大的好處,卻還在這里巧舌如簧!
“現(xiàn)在的95后這么厲害?”許敏子聽完金鳳對小鄧的描述,也倒抽一口冷氣。是的,因為她的倒戈,不,她的臥底,產品經理、技術經理、金鳳,甚至根本沒有離職打算的孔姐,在小鄧的煽動下才動了離職念頭的孔姐,全部人走茶涼,任何補償都沒有。全都干了近十年啊!如果任小姐必須補償?shù)脑?,將近幾十萬的開銷呢,這下全省了,在最困難的時候,干掉幾個公司拿高薪的中層,任小姐的壓力一下子大降。
應該是有預謀的。不然,孔姐的事情如何解釋?
小鄧不屑一顧:“我早覺得她不想好好干了。任小姐不知道,我天天在大堂,坐在孔姐的電腦側后方,她的一舉一動我都盯在眼里呢。上班時間就在維護自己的微商小店,銷面膜、賣口紅,還炒過公司的私活兒,隔三岔五地請假,不是為那兩個孩子,就是為父母,兩個孩子都休過多長時間的產假?公司的好處一點也不落下,就會貪便宜。留著她干嗎?”孔姐自己沒去辭職,任小姐主動找了她,告知她知道的底細,讓孔姐自己決策??捉阒荒茏呷?。
你是任小姐的什么親戚?金鳳驚詫地問。
“我不是她任何親戚。你忘記了,我是你親手招進來的,過的面試、口試、筆試?”小鄧得意地笑起來,“我是有主見的,眼睛看得到一切,腦袋也能分析一切。我不喜歡你們做的這些。你們是卑鄙的小人!”小鄧的業(yè)務很快上手,確實是工作努力的人,金鳳慚愧的是,小鄧去年的業(yè)績甚至超過了作為經理的金鳳,所以,她在金鳳面前,也能如此囂張?!澳銊e以為我真想往上爬,就像你常對我說的,任小姐的公司,也只是個小平臺,再爬,也只是處在你現(xiàn)在的位置,能有多大出息?我把它當成我的工作能力鍛煉提高的一種介質,尊重職業(yè),也有自己的職業(yè)道德。這是我們從小被教育過的,你難道沒受過這樣的教育?”小鄧的話太咄咄逼人了,再聊下去,也許會打起來。金鳳大人不計小人過,只能冷笑一聲,不再問話,也不再接話。
真是長見識了。許敏子感嘆道,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小孩子都是這樣的?可能他們這代人家境好,成長環(huán)境優(yōu)越,所以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吧。
“一副好局,輸在一張小牌身上?!苯瘌P垂頭喪氣。
“也許,”許敏子在那邊小聲地嘀咕,“她是對的,我們是錯的呢?”
金鳳向許敏子詳細了解她做的小區(qū)農副產品推廣的情況。許敏子現(xiàn)在頗多心得,把鏈接發(fā)給金鳳看,里面分類特別詳細,用戶的地理位置識別后,劃分出你能否享受這些產品的送貨上門服務。金鳳仔細研究現(xiàn)在的產品類別,除了越來越多的蔬菜水果,又加許多奶制品、肉類和海鮮生品。她注意到里面推廣的雞蛋30枚要50元錢,問許敏子是不是有些貴?許敏子很強勢地說:“貴有貴的道理。你那天在我家吃過的,你不記得了?當時你還說蛋黃真鮮亮,很久沒在深圳吃過這么有雞蛋味道的雞蛋了。那可是走地雞放養(yǎng)出來生下的蛋,吃的可不是雞飼料,它的出欄期要70多天呢,一只雞的價格都要238元,每次一到貨,小區(qū)的人都搶光?!痹S敏子現(xiàn)在這行生意做得得心應手,賺起錢來非常開懷,一消過去離婚時的沮喪和頹廢。那會兒她留意的就是到處找婚姻,準備在兩年內火速把自己再嫁掉?,F(xiàn)在不談這個了,滿嘴的生意經。男人在她的生命里,不再突顯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地位。
真是事業(yè)改變女人,金錢改變人的生活追求方式啊。
金鳳認為許敏子進步了,陽光煥發(fā),充滿勃勃生機,爆發(fā)旺盛的生命力。
她覺得自己應該像許敏子這樣活。
“你聽到張文宏說的嗎?每天要攝入大量的蛋白質,吃兩個雞蛋,多吃肉,牛肉、羊肉、雞肉、魚肉。要喝牛奶,大量地喝。這個疫情,殺傷力最后比拼的是體質,在疫苗未出來之前,就是比拼誰的體質好。所以,現(xiàn)在誰都花錢買肉蛋奶,小朋友、老年人,每天吃得都比原來要好??赡芤部撮_了,要死活不長,還不如好吃好喝呢。疫情給我的思考也是,可不能委屈自己的腸胃?!痹S敏子現(xiàn)在大約不看雞湯文了,轉攻養(yǎng)生文,把體質的加強當作余生最大的目標。難怪她轉的這行業(yè),如火如荼的,就連公婆也大量地買肉買蛋,增強營養(yǎng),原來在嘴巴里節(jié)省過日子的習慣,好像慢慢改變了。
誰都是怕死的,特別是年齡漸長的人。在小區(qū)里推廣這些農副產品,看來是做這個平臺的高招。再加上有這次疫情打底,人人把健康排在了頭一位。
“我倒是有貨源,老家的雞也是散養(yǎng)的,雞蛋非常不錯,我可以給你們供貨吧?價格很優(yōu)惠的?,F(xiàn)在湖北在重振經濟,到處推銷自己當?shù)赝撂禺a?!苯瘌P問。辭職后,她只拿到曾經入股的退款額兩萬元,真像產品經理說的那樣,就是算上通貨膨脹,或者存進銀行,也多少有些利息或者額外收入吧?任小姐太絕情了,還美其名曰,年年給入股者分紅過,沒有虧欠他們。有什么辦法?他們背叛在先,像武漢鄰居說的,這種官司,除了耗費自己的精力和金錢,根本沒可能贏。任小姐手上有他們集體背叛的把柄。武漢鄰居說,我是和你樓上樓下,勸勸你,不必費那個勁,要是你去別的律師那里,他接這個官司,也只是為了掙你的咨詢費和代理費。金鳳點頭稱是,連連感謝武漢鄰居對她的關愛。雖然她們再不可能像原來那么親密——其實也真沒親密過,都是金鳳處于下風地位,貪人便宜討要人家不要的物什。以后,金鳳連這點蠅頭小利也得不著了。
小公司依然按計劃開張。產品經理和技術經理,還有孔姐,他們四個人仍舊茍延殘喘地租間小公寓,開拓著完全不景氣的市場。成本不高,大家都算老板,沒有固定的薪水。國內客戶基本沒什么希望,任小姐多年和客戶的關系,再加上他們這種小公司毫無競爭力,完全是沒有生產能力的中間商??捉惆赐ㄓ嶄浬系拿麊危粋€一個打過去,都是委婉拒絕的話語,有兩個倒提出意向,但賬期拉得非常長,這是他們無法承受的。所以,全指著金鳳能在國外市場上開疆拓土,拿到訂單。金鳳的壓力非常大,又琢磨著這些烏合之眾——當時怎么沒想清楚,為什么非和他們合伙呢?產品經理的采購能力并不像在任小姐那兒時如此突出,技術經理也只能對付簡單的修理和維護,客戶稍微多一點要求,就忙得昏天黑地,到底沒什么真正的本領,能獨自扛下一個新項目的開發(fā)。
所以,金鳳在找另外的出路。
“如果你那邊有好的貨源的話,可以先拿過來供我們這邊啊。你最好把你那邊小區(qū)的平臺建立起來,我給你說過,先從你熟悉的鄰居,再從你的那些老鄉(xiāng)入手,生意就是這樣,一串一串帶出來的?!痹S敏子給她支招的還是那些老生常談。
“供貨的話,源頭那邊不接受賬期,如果我開發(fā)我們小區(qū)的平臺,是不是先期的費用,都得我自己搞定?”誰不想做事?但做事的前提,得有資金。空手套白狼,那是20世紀80年代的神話,是任小姐那一代人的紅利。他們這批八零年出生的人,從小到大,碰到的全是“錢錢錢”在先的煩惱。
“那是?!痹S敏子優(yōu)越起來。離婚后,她手上有點閑錢,她當時在外貿公司做事的時候,就特別會炒單,積存不少的私房錢,所以離婚后,不光能拿下和前夫共同還貸的房子,還能入股這家小區(qū)供貨平臺。那會兒金鳳還對她這種行為不齒,現(xiàn)在,她自己給老板背后使絆子,倒覺得許敏子比她精明和會算計得多?!皼]錢啥都干不了。”許敏子的語氣里有某種自得。她現(xiàn)在境況好,沒孩子,有房產,有事業(y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還有余糧。她的聲調一路揚上去,在金鳳面前,有一種可以明顯意會到的得意。
“我也有些閑錢,不多。如果入股平臺,甚至找源頭直供拿貨,應該也沒問題?!苯瘌P不自覺地挺直腰背。一直沒和許敏子再會面,自從“五·一”那次后,她覺得許敏子多少傷害了她。許敏子其實一直在流露她的優(yōu)越,把金鳳引以為傲的背景,轉化成某種拖累和不幸,比如兩個吞金獸般的孩子,比如似有外遇的老公,比如她的湖北籍背景,現(xiàn)在,都成了許敏子壓她一頭的籌碼。
“怎么有錢了的?你上次不還說現(xiàn)在正愁錢的事嗎?”許敏子果真關心起來。錢真是最好的話題,讓一切無趣都消失殆盡。
“對,有點閑錢。投了那家新公司,只出了五萬。剩下的,還有四十多萬,準備做點事情,錢得生錢?!苯瘌P慢悠悠地說。
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能掙下錢,這個世上,如果被疫情弄死,還真沒有窮死更讓人難受,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自己的女兒們活不下去,活得沒有旁邊人那樣的好。
和莊美人的會面,是小吳不知道的,他應該永遠也不會知道,不然,他會呈現(xiàn)出什么面目來應對這一切?羞辱,委屈,絕望?或者,只是某種不甘心?
莊美人確實漂亮。成都的女人,便是五十多歲,也能看出天生麗質的五官和水色飽滿的肌膚,再加上后天對身材不懈努力的管理,用金錢堆出來的衣著品位,氣質出挑,模樣不俗。金鳳甫一見面,就嘆氣暗贊,想小吳也不算個凡人,和這個女人糾纏了八年,也是有所緣由。
居寡,有子在國外,家境優(yōu)渥,亡夫留下的家產和事業(yè),莊美人打理得也一直不錯。她沒想過再嫁,她愛她的前夫,非常真心非常傾心,也不想家族和孩子受非議,更不想家產被外人覬覦,就這么簡單。所以,在小吳給她重新裝修房子的時候,兩個人終于捅破天窗,天雷勾地火般放縱一番,她也沒覺得這有什么?,F(xiàn)在誰還在意貞節(jié)?作風問題也不是她這種生意場上的孤寡女性要看重的。心里有前夫,如狼似虎的年紀想要一點身體上的需求,她一點也不糾結。小吳人不錯,坦蕩,帥氣,沒有油膩感,有時候會糾纏,畢竟纏綿后希望得到一點真心的回應,特別是男人,以為女人會離不開他,但發(fā)覺女人對他似有若無后,便想占有女人,完全占據(jù)她的心,這是男性的通病,想掌控女人,掌控全局。莊美人淡淡地對金鳳說。金鳳不吭氣,在腦海里回憶,小吳哪個時候流露過和她分手的話語?不太記得了,他們聚少離多,團圓時,因為略有生疏,反而比較客氣,相敬如賓的意思。也為制造孩子非常努力,沒感覺小吳有拋棄過她的暗示。
你是不想和他分手了?金鳳冷冷地問。偷翻小吳的手機,她很容易找到莊美人的聯(lián)系方式,私自提出見面,也表明身份,對方竟然一口答應。
莊美人笑笑,“我隨他。他說不想繼續(xù),我也沒意見。兩個人好了八年,他對我不錯,男人最好的年華,三十四歲到四十二歲,我都覺得耽誤了他?!彼降卣f著,像講著家常,也像閨蜜間聊的八卦,波瀾不驚。金鳳氣得心疼。這八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心大得都沒察覺到小吳的半點破綻。難怪他不肯離開成都,而她這八年,備孕,轉行,試管失敗,出國參展,拿下意向中的客戶,試管成功,生下哼哼哈哈……那夜以繼日的時間,每天對兩個小寶貝的擔驚受怕,夜里還在回復客戶的詢盤,天天和公婆相處的尷尬,就在這八年時間,她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還以為用他們兩人共同的努力,能營造一個真正幸福的家。她多少次替他開脫,替他著想,孤身在外奮力打拼的男人,有多少辛酸在人后咀嚼吞咽。卻不想,他活得行云流水,勉力做著各式菜肴,讓這個女人享受著“丈夫”的愛意。
“你難道沒想過要補償他?”金鳳問。
莊美人不動聲色,揚著眉毛看看金鳳。金鳳努力地說下去:“一個別人的丈夫,兩個女孩子的父親,把自己最好的八年給了你?!?/p>
“如果我把補償給你的話,你意思是,可以這樣過下去?不用改變現(xiàn)狀?”美人是生意場上的人,直接談到問題的實質。
“你能給多少?”金鳳緊追不舍。
像生意一樣,討價還價的形式是要走一番的。兩個人最終達成共識,金鳳寫了字據(jù),莊美人立馬轉款。這件事小吳沒理由知道。兩個女人都覺得小吳實在沒必要知道。過他自己現(xiàn)在的日子就行了。
金鳳拿到錢款,多少感謝這場疫情。她知道自己會被多少人謾罵,甚至撕咬,但因為這次疫情,和小吳每天在家的耳鬢廝磨,才知道他如坐針氈般地思念情人,才在每天的如膠似漆中,暴露出他對遠方情人見面不得的焦躁。當時他怎么撕破臉說的:“是的,我是真心想念她,我是真心記掛她,我擔心她,我怕她有什么事,我每天坐立不安,就是因為現(xiàn)在全國都在隔離期,我見不著她!”這些話,錐子般刺痛過金鳳的心。
可是,能怎么辦?除了摔門出去,她離不開這個家,她一個人供不起還得每月還貸的房子,她一個人養(yǎng)活不了兩個孩子,她甚至離不了公婆,她到哪里找人帶大這兩個孩子?她甚至都在如此怒意和心灰意冷中,借宿到許敏子家,而不愿意花掉兩三百元錢,去維也納酒店對付一晚上。
小鄧說:“我不像你,我不想干我就直接走人,我不玩陰的。深圳待不下去我就回長沙,一樣過得不差。我不覺得什么底層中層高層之分,用不著為些自定義的身份給自己設置目標和門檻,我不會活得像你這樣委屈?!苯瘌P覺得沒法和小鄧有共同討論的必要。出身不一樣,成長不一樣,每個人的經歷不一樣,所以對世界的看法,對事情的處理,也就真沒法一樣。隔了十五年的人生,還有城鄉(xiāng)差別,小鄧這代人,他們哪里受過苦、遭過罪,他們的父母享受了改革開放最好的紅利,她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
她進小區(qū)的時候,碰到武漢鄰居。金鳳一直巴結她,上次還送給她一箱許敏子那邊發(fā)過來的杏子,味道非常不錯,又甜又糯。武漢鄰居對她臉色好多了,也因為最近受理的官司太多,離婚、用工賠償、合同拖欠。聽說最近剛接到一起狀告一家新三板公司的毀約案,疫情期間,那家去年還紅火得不行的公司,竟然因為債務問題而被拖上被告席。武漢女鄰居笑逐顏開,因為標的很大,代理傭金頗為可觀。金鳳恭喜她。
那棵樹仍舊杵在那里,因為沒有影響居住環(huán)境,對臺風又抗壓,管理處駁回業(yè)主要砍掉此樹的提議。
“還好,一年也就那么幾天,臭過了,就沒事了。反而因是藥材樹,果實能入藥不說,散發(fā)的味道,還能驅蟲避豸,我家樓層低,卻沒有蚊蠅蟻之類的,估計是這棵臭樹的原因?!蔽錆h鄰居說。
金鳳告訴她,這樹叫五月茶。
“名字這么好聽?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蔽錆h鄰居笑道,“長知識了。有時候想想,有些樹就像某些人,總有特別難以忍受的缺點,但還是多少有點存在價值。”
金鳳應和著點頭。她現(xiàn)在腦海里進不了這些哲學的邏輯和思考,她一直在算計著如何把生意做好做大,賺出換房的差價款,她能倒騰進這個小區(qū),和這個滿臉洋溢著興奮的老鄉(xiāng),能成為真正的鄰居。
弋鏵,女,生于湖北武漢,祖籍浙江嘉興,現(xiàn)居深圳。中國作協(xié)會員,已發(fā)表作品一百多萬字,獲首屆魯彥周文學獎,首屆廣東省“大瀝杯”小說獎,第七屆深圳青年文學獎,第一屆第二屆全國青年產業(yè)工人文學大獎,第二屆“飛天”十年文學獎,第五屆“《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第三屆原創(chuàng)網絡文學拉力賽銅獎等。出版有長篇小說《琥珀》《云彩下的天空》和中短篇小說集《千言萬語》《鋪喜床的女人》,作品散見于《當代》《中國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雜志選載。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