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焱
終于,我在臘月十三那天回到家里。
天氣又陰又冷。北風悠長,像刀在石頭上來回磨礪。群山環(huán)抱的村莊無限靜謐,白花花的水泥路蜿蜒著直通村口。我背著一個碩大的帆布包,包里一個骨灰盒仿佛有大山之重,壓得我心頭沉沉的。鎮(zhèn)上的“面的”只開到村口,我下了車,慢慢朝家走去。一條黑狗從一個房頭竄出來,沖著我汪汪地吠幾聲,又飛快地跑開了。
村里寂無人影。我來到家門口,發(fā)現(xiàn)門是鎖著的,門板泛白,宛如失意者碼著蕭索的臉。家里只有六十六歲的母親和弟弟七歲的兒子在居住,我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母親沒有電話,弟弟曾給她買過一部手機,可她拒絕使用。有時候她要找我們,就借鄰居徐伯的手機給我們打。一個月前她就給我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回來過年。我們已經(jīng)有兩年沒有回去過年了,我想今年應(yīng)該要回去。我以一種篤定的語氣告訴她,我和弟弟都要回去過年。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一絲喜悅的顫音,好好好,等你們回來再殺年豬。掛了電話后,我就立即給在城郊一個工地上開挖掘機的弟弟打電話,我說媽叫今年回去過年,有兩年沒有回去了,今年回去吧。弟弟回答得很干脆,好!
我把包卸下來,站在門口等母親。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凈,一堆木材整整齊齊地碼在院子邊,一把掃帚和一個簸箕斜靠于墻,一株低矮的花椒樹已落盡了葉子,旁邊的三棵萬年青正在風中搖曳。院子邊向南的豬圈里,一頭黑豬叫喚著,前爪搭在門欄上,探著頭朝外觀望。它應(yīng)該是餓了,我走過去時,它叫得更急切,眼巴巴地看著我。這是一頭膘肥體壯的大黑豬,至少也有四百斤,母親喂養(yǎng)它已近一年。
母親還沒回來,我決定去找她。走到院子門口時,我又折回去把包背上。突然我聽到外面?zhèn)鱽砼九镜哪_步聲,我一回身就看到弟弟的兒子跑進了院子。小家伙一看到我,頓時停下來,怯生生的,雙手絞著,不知如何安放。
我一邊走過去,一邊喊他:小柱。
他突然轉(zhuǎn)身朝外跑。這時母親走進來了,他便躲到了祖母的身后。母親滿頭銀發(fā),歲月的寒冬早已一片霜降。我感到舌尖打了結(jié):媽!我回來了。
回來了呀。滿面愁眉的母親笑了,就像厚厚的云層中露出一抹閃電的明亮。
她又說,你回來好久了?
我說,就一會,我正準備去找你呢。
母親說她去福叔家了,請他幫忙,找一個挖挖機。只可惜人家都排滿了,這段時間都不空。
找挖挖機干啥呢?
殺豬!
我一愣:挖挖機殺豬?
母親的語調(diào)黯然而心酸:現(xiàn)在村里只剩些老頭頭老太太,大家都沒得力氣了,扛不動,只好請挖挖機把豬吊起來宰。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小柱緊緊地挨著我的母親,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我突然想起給他買了糖,從衣兜里抓出一把糖遞向他,說,小柱,來,大伯給你糖吃。
小家伙伸了一下手,又縮回去,目光熱切地看著他的祖母。母親摸了一下他的頭,溫柔地說,拿著吧,大伯給你買的。哦,快叫大伯。
小家伙嘴張了張,愣是沒有開口,但還是接過糖,歡快地跑開了。
我和母親一起進屋。家里一切擺設(shè)如舊,那么熟悉,又遙遠得如同夢境。我走進我的臥室,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像是有人對我劈頭猛擊一掌。我把包放在柜子上,想了想,又塞到了床底下。
我走出來時,小柱正屁顛屁顛地跑進來,問我,大伯,我爸爸啥時候回來?
對于這個問題,我之前在心里提供過無數(shù)個答案,但那一刻我卻突然說不出話來。母親也跟著問道,長貴,水二為啥沒跟你一起回來?
我遲疑了一下,說,他臨時有事,不回來了。
哦,又不來了呀。母親很失落,嘆了一口氣。
小柱問,大伯,你有手機嗎?
有的。不過你還太小,不能玩手機。
我不是要玩手機。你能不能給爸爸打個電話,我想和他說話。
現(xiàn)在不能呢,小柱,你爸爸這會兒正在上班,不能打電話。打電話會被扣錢的。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又說,那就等不扣錢的時候打,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過爸爸的聲音了。
我心里一陣苦澀。我想摸他的頭,但又忍住了。
長貴,水二干的是啥工作?連過年都不放假。母親一邊淘米,一邊問。
我說,以前跟你說過的嘛,在工地上開挖挖機。節(jié)假日期間上班,工資要翻幾倍。
母親似乎松了一口氣,把濕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揩了一下,說,那就好,我擔心他干的是危險的工作,不要像你以前那樣,一失手就把腰桿給閃了,你以前要是不干那份活,就不會……她猛然住了嘴。
我知道她不愿再提傷心事。我故作輕松地笑笑,輕聲說,媽,有些東西,是命中注定的。對了,其實在工地上開挖挖機,也有危險的。水二上班的那個工地,是一個礦山,有時候,礦山會塌方的。
我的聲音低沉而顫抖。母親沒有回話,她繞到廚房中忙碌去了。小柱又跑出門去,還唱著歌,那稚嫩的童音仿佛一種春天的蜂鳴。我的淚水差點滾下來。
夜里我夢見我和弟弟一起回家,母親站在屋檐下喊我們。她已經(jīng)六十六歲了,但聲音卻清脆而明亮,像晨曦中的鳥鳴,帶著露水的晶瑩。弟弟說,媽,我回來了。我看到他跨進門去,背影便消失不見。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他,最后在我的床底下,他趴在那里,沖著我嘿嘿地笑。我頓時驚醒過來了。窗外風聲低垂,繞梁而過,恍如深長的嘆息。忽有雞叫聲起,錯錯落落,就像噴泉,濺濕了漫漫長夜。我腦子一片恍惚,很久才慢慢地回過神,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眼角噙著淚水,額頭上冒著細細密密的冷汗。
一大早我就起床了。天色依舊陰沉,遠山籠罩著一層薄霧。五只麻雀在豬圈頂上跳躍,呢喃聲恍若淅淅瀝瀝的細雨。母親比我起得更早,她正在豬圈門邊,給豬喂食玉米粒,據(jù)她的經(jīng)驗,這樣會快速給豬添膘。我走過去,對母親說,家里人少,喂得這么肥,你們吃不完的。母親說,這么多年來都是這樣喂的,改不過來了。大黑豬大快朵頤,嘴里發(fā)出心滿意足的哼哼聲。她注視著它,眼中有一種水色的溫柔。
我問道,啥時候殺呢?
母親猶豫著說,要不明天就殺了吧。
你不是說還沒有請到挖挖機嗎?
人家這段時間都沒空,等不及了。
我們沉默著,看著豬歡快地吃著玉米粒,長嘴晃動,尾巴甩動得就像飄動的細繩。
母親突然幽幽地說道,我昨天晚上夢見水二回來了,跟你一起回來的。
我心中一凜,故作鎮(zhèn)定地說,媽,你是太想弟弟了。他不回來,是為了在節(jié)假日期間多掙點錢。他跟我說過,小柱的媽媽出車禍走后,他最愧對的就是小柱,他要多掙點錢,將來供小柱上大學,要讀碩士讀博士,還要去國外留學呢。
母親翕動了一下嘴唇,欲言又止的樣子。
午飯后,我給母親打了個招呼,說我去父親的墳頭走走。事實上我是去鄰村找一個叫趙大發(fā)的人。他是一個陰陽先生,也是我們家轉(zhuǎn)彎抹角的親戚。兩個村子的直線距離也就兩公里,但山路七彎八繞,又拉長了里程。
沒有車,我只能步行。山路兩側(cè)的田地有的種著油菜,有的種著小麥,在風中油油地長勢喜人。有的則荒蕪已久,叢生的枯草中夾著點點新綠。我站在山坳上,看著村子和大地,灰蒙蒙的天空下,不見一個人影。有幾只我不認識的鳥正振翅翱翔,慢慢地縮小成遙遠的小標點。
趙大發(fā)家住在村子的中心。村子很安靜,拐一個彎,一個小女孩站在路邊,很瘦弱的樣子,臉色發(fā)白,但一雙眼睛明亮有神,清澈得就像碧藍的長天。我禁不住想起我的女兒,五年前她跟隨她的母親離開我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啊。我感到心口又疼了,扎在那里的刺又被悄無聲息地觸及。我輕聲問那小女孩,小朋友,你為啥不去上學呢?學校還沒有放假呀。小女孩脆生生地回應(yīng)道,奶奶生病了,我要照顧奶奶。
我說,你這么小,就能照顧奶奶了嗎?應(yīng)該叫其他人來。
小女孩垂下頭,低聲說,家里沒有其他人了。
爸爸媽媽呢?
打工去了!
他們今年要回來過年嗎?
小女孩搖搖頭,茫然地說,不曉得!
我說,以后一定要好好讀書。
我成績不好。她囁嚅著說,我要回家了。
我看著她走遠,單薄的身子如水波中蕩漾的浮萍。直到她拐彎消失,我才繼續(xù)往前走。
來到趙大發(fā)家,他正站在屋檐下抽煙。這個七十歲的老人精神矍鑠,紅光滿面,他熱情地招呼我進屋。我們寒暄了一會,我請他帶我去看看墓地的風水。他問我,長貴,你給誰選墓地?我說,我呀。趙大發(fā)驚詫地說,你才多大,這么早就給自己選墓地了?我說,生死無常,提早做準備。
那也是。趙大發(fā)突然感慨起來,我們村的王國友,你曉得的吧,就是在省國土廳工作的那個,三個月前回家來給老父過生日,回去的時候,就出車禍走了。才多大嘛,三十六呢。
我唏噓了兩聲。
趙大發(fā)掐滅煙頭,說,我去拿羅盤,你等我一下。
在我們那里,尚未嚴格執(zhí)行公墓喪葬制度,依然按照傳統(tǒng)習俗土葬。我的父親就葬在河岸邊,旁邊是潺潺河流,背后是莽莽大山,名叫滴水坡。我覺得那里風水不錯,就帶著趙大發(fā)來到那里。他看到我父親的墳?zāi)?,感嘆道,你爸命苦啊。我嘆息一聲,說,鄉(xiāng)下又有幾個不是苦命人呢?
趙大發(fā)在河岸來回走了兩遍,時不時停下來朝遠處觀望。我也陪著他觀望,群山疊嶂,仿佛歲月起伏,一直通向無限。趙大發(fā)把羅盤取出來,問我要生辰八字。我告訴他后,他疑惑地問我,長貴,你不是屬雞的嗎?怎么變成屬豬了?
我笑了笑,說,你記錯了,表舅。
趙大發(fā)說,老了,記憶力也不好了。
他終于停下不走了。他取出羅盤,還有一小口袋米,嘴里念念有詞,然后右手在空中比劃了幾下,最后把羅盤放在米袋上,凝神觀看了好一會,然后嚴肅地說,來龍旺盛,是塊好地,會保佑子孫升官發(fā)財,吉祥富貴。
他又重復(fù)道,這是塊好地!
我高興地說,那就定這里。我遞給他一支煙,又說,表舅,到我家里,我陪你喝幾杯。
他收拾著羅盤,說聲了好。
風漸漸大起來,冰冷、凜冽,就像傷心人模糊不清的抽泣。我們朝家走去。趙大發(fā)問我,長貴,你是在哪里打工?我說,浙江。
還在做空調(diào)安裝嗎?
沒有了。那次裝空調(diào)的時候出了事,把腰閃了,現(xiàn)在沒得力氣,干不了重活了。
那你現(xiàn)在是在做啥?
在一家公司做保安。我嘆了一口氣,雖然輕松,但是收入比起以前差遠了。
我停下來,遞給他一支煙,點上后繼續(xù)往前走。我又說,雖然保安的收入不高,但還是要比在家里種地強得多。
趙大發(fā)深吸一口煙,說,據(jù)說在城里撿垃圾賣也比在家里種地強。我是老了,再年輕二十歲,我也去城里看看。
我說,你現(xiàn)在也可以去,城里有很多人信風水的,你可以幫人家看。
他呵呵一笑,連連擺手:算了算了,黃土都已經(jīng)埋到脖子了。
到家時,正巧碰到母親背著背簍外出。她幾乎是喊起來,表舅,你來了!趙大發(fā)說,表姑媽,你身體還好嘛。母親說,就是不好啰,老毛病多,特別是風濕很惱火,刮風下雨就痛。
趙大發(fā)說,誰不是呢,我家秀珍比你還惱火,胃病、糖尿病、高血壓,心臟也不好,簡直是受罪。
母親說,表舅媽比我幸福多啰,有你陪著她,兒子、兒媳婦、姑娘和女婿都孝順。
趙大發(fā)說,孝順又有啥用呢?還不是在外面打工,丟下我們老兩口在家里。
兩人都長吁短嘆,然后道別。
進屋后,我簡單做了兩個小菜,我們便開始喝酒。酒是弟弟以前泡的楊梅酒,酒體深紅,那是歲月漫長的沉淀。每喝一口,我就會想起他,滿腹惆悵。趙大發(fā)說,好喝。我說,是水二泡的。趙大發(fā)說,水二為啥不回來?
我黯然說道,他有事,回不來了。
趙大發(fā)說,以前聽你媽說,水二耍得有一個女朋友。啥時候結(jié)婚呢?
幾個月前就分了,人家嫌棄他有孩子,帶著拖油瓶。
趙大發(fā)哦了一聲,顯得有些遺憾的樣子。他夾了一粒花生米丟進嘴里,囫圇嚼了兩下,便吞了下去。我舉起杯子和他碰杯。他咂了一口,說,好喝,口感好,醇和得很。他又說,長貴,你還年輕,不能老單著,重新找一個。
我苦笑道,表舅,現(xiàn)在的女人都現(xiàn)實得很。我腰桿壞了,啥活也干不了,等于一個廢人。加上又沒錢,年紀也老大不小了,不好找啊。
趙大發(fā)說,那你和琴妹還能復(fù)婚嗎?
我端起杯子深飲一口。雖然沒有碰杯,但趙大發(fā)也跟著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我說,不可能了的,她已經(jīng)有男人了。
哎,趙大發(fā)嘆息道,你以前對琴妹可好了,我以為你們會白頭到老的。
我說,還不是因為我成廢人了,又窮,這日子一眼都能望到盡頭,沒得一個盼頭了。
趙大發(fā)主動舉起杯子跟我喝。他想安慰我的話,全都在這輕輕的碰杯中。
那天傍晚,趙大發(fā)離開的時候,天上突然下起了毛毛細雨,遠山涌上濃霧,陰沉沉的天空就像要垮塌似的。村子寂靜,偶有一兩聲犬吠,顯得有氣無力。小柱放學回來了。他頭發(fā)上凝結(jié)著細小的水珠,熱切地喊我,大伯,給爸爸打電話,我想跟他說話。我說,你爸爸這會兒在上班呢。
才不是呢,我們都放學了,爸爸肯定下班了。他突然撒起嬌,大伯,你就打一個嘛。
我掏出手機,開了免提,撥了弟弟的電話。里面?zhèn)鱽硪粋€溫柔的聲音: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
我雙手一攤,說,你看嘛,關(guān)機呢。
小柱眼中的光亮一下黯淡了下去,失望著嘟囔道,爸爸為啥要關(guān)機呢?我好久都沒有和他說話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使勁忍著眼中的淚水。
晚飯前,我去找徐伯。我想叫他來我家里喝酒,順便再聊聊墓地的事。我們今天下午相中的那塊適宜埋人的地,就是他家的。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停留在我八歲那年的冬天,作為屠夫的徐伯來給我們家殺年豬。我的父親把豬從圈中趕出來,前來幫忙的堂叔抓住豬的左后腳,豬竟然返身來咬他。堂叔一驚之下便松了手。豬在掙脫后撒腿就跑,急吼吼地朝徐伯直撞過去。徐伯敏捷地一把抓住豬的兩只耳朵,又順勢壓住豬的身子。豬一時不能逃,嘶聲長嚎。我的父親、堂叔和村上的一位青年男子一起上前,把豬撂在案幾上。徐伯左手臂如鐵箍一般,緊緊地攏住豬嘴,右手的殺豬刀熟練地從豬的喉嚨處捅進去,直沒至柄,又快速地抽出來,接著拋下刀,右手一并攏住豬嘴。豬掙扎著,悶聲低吼。喉嚨處噴涌而出的鮮血仿佛煙花亂濺。那時候,年幼的我還無法理解生死,與弟弟在旁邊快活地跑來跑去。那是我們盼望已久的時刻,饑腸轆轆的我們終于可以吃上新鮮肉了。
這段記憶隨著時間的流逝不僅沒有淡去,反倒變得更加清晰。但時間卻將那個身強力壯的屠夫變成了一個瘦弱的小老頭。徐伯蜷縮在陳舊的沙發(fā)上,微微瞇著眼睛。我給他遞煙,他擺手說,不抽不抽,戒了,我有支氣管炎。他又說,長貴,飯我已經(jīng)吃過了,酒也喝了。明天早上我去幫你們殺豬,我再跟你喝。我說,徐伯,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想用我們家在竹林灣的三塊地,換一下你們家在滴水坡的那兩塊地。
徐伯問,你換那兩塊地干啥?
埋人呢。我爸不是埋在那附近嗎?以后我們死了,埋在那里,跟我爸也有個伴。
徐伯的妻子正在旁邊洗碗,突然插話道,滴水坡的地比較肥,竹林灣的地是沙地。換了我們吃虧。
我說,我曉得,所以我才用三塊地換你們家兩塊地。
徐伯的妻子撇撇嘴,說,竹林灣要遠一些,干活沒有滴水坡方便。
我想了想,說,那我再補八百塊錢吧。
徐伯的妻子把滿是泡沫的手在旁邊的清水盆中涮了一下,伸出兩根手指說,再加兩百。
我說,好,那就一千,一言為定?;仡^我們寫個協(xié)議,再找一個見證人簽字。
徐伯皺起了眉頭,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沒有發(fā)聲。
第二天清晨,天剛發(fā)白,我就起床了。母親和我?guī)缀跏峭瑫r起床的。我在房頭埋鍋燒水,釜底的木材燃得噼啪作響,鍋里的水沸騰有聲。有六個老翁陸陸續(xù)續(xù)地趕來,他們是母親請來幫忙的。整個村子已不到十四戶人家居住,能夠前來幫忙的,幾乎都來了。我熱情地迎上去打招呼,給他們遞煙。有人問我,長貴,水二好久回來?我說,他不回來了。那人嘆息道,我家小貴和新安也不回來。旁邊有人接過話,我家建飛說要回來,但是要臘月二十八才到得了家。
七嘴八舌間,徐伯提著殺豬刀走來了。有人說,老徐,你最近,來得最晚。徐伯笑笑,沒回應(yīng)。
我走到豬圈門口,看到那頭大黑豬正直愣愣地盯著我,那眼神簡直像人類的目光一樣,帶著一種深切的憐憫,禁不住嚇了我一跳。我吸了一口氣,把豬趕出來。豬似乎意識到什么,一出來就撒腿跑。我見勢不妙,一把揪住它的尾巴,再一只手抓住它的右后腳。豬掙扎著往前奔,一股強大的力量拽著我向前。我感到腰閃了一下,有點疼。我顧不上那么多,大聲疾呼,快點快點。大家一窩蜂地涌過來,手忙腳亂地攥著豬的耳朵,抓住它的前后腳,按住它的身子。豬掙扎著,帶著撕心裂肺的哀嚎,就像是要用盡生命中最后的肺活量。我們費勁地將它的腦袋和半截身子拖上一條長凳。徐伯用左臂攏著豬嘴,右手持刀顫巍巍地朝豬的脖子捅進去。豬吃痛,掙扎得更厲害。年過古稀的徐伯早已體衰力竭,他無力攏緊豬嘴,豬掙脫了嘴巴,一口朝他咬去。徐伯慌得松開了手,朝后退了一步。豬回身朝其他人攻擊,大家在驚慌之下,全都撒了手。豬躍下條凳,埋頭朝外沖,殺豬刀還留在它的脖子中,漏下點點血跡,轉(zhuǎn)眼就奔出了院子。
徐伯哎呀一聲,埋怨道,你們咋個放手了呢?
有人說,你在前面掌伙,你都先放了。
徐伯懊惱地說,失手了,失手了!
又有人說,還站著干啥呢,趕緊去追吧。
我們順著點點血跡朝外追,一直追到村外。大黑豬倒在一塊小麥地里,還瞪著眼,呼哧呼哧地喘氣。它已經(jīng)累得精疲力竭了,殺豬刀還插在它的脖子上,滴滴鮮血猶如打翻的胭脂。
徐伯說,快死了。隨即他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把刀拔出來,血涌出來,豬一動不動。
有人說,老徐,你這手藝退步得厲害啊。
徐伯尷尬地笑了笑,說,不服老不行哦。
我的母親也氣喘吁吁地趕來了。她一走近就哀嘆起來,糟了啰,這么遠,咋個弄回去嘛?
死去的豬顯得更沉。我們合力去抬,卻發(fā)現(xiàn)根本抬不動。大家便放棄了,一時間面面相覷。天空陰沉,風聲如濤,整個曠野顯得幽深而寂寥。有人說,老啰,不中用了。語調(diào)中帶著傷感和無奈。有人接過話去,你以為你還很年輕啊,現(xiàn)在就是等死了。
徐伯問,長貴,咋個辦?
我拿不住主意,問母親,媽,咋個辦?
母親的淚水已在眼眶打轉(zhuǎn)。她茫然地搖頭。
我說,干脆就這樣剖了吧,把肉斬成一塊一塊的,再帶回去刮毛。
徐伯說,那好嘛。有人附和道,只能這樣了。
徐伯用刀在豬的四蹄上分別開了一道小口,再用細長的鐵棒從小口穿進去,沿著豬腳抵達背部,然后抽出來,再將竹管塞進口子,對著竹管給豬吹氣。只有把豬吹得鼓脹起來,才便于解剖。我們輪流給豬吹氣,我吹完后站起來,感到腰隱隱生疼。我揉了揉腰,抬頭就看到母親正在偷偷地抹淚水。
我說,媽,你去找?guī)讉€背簍來,肉要放背簍里背回去。
母親應(yīng)一聲,回身走了,背影搖曳如干枯的玉米秸。
殺豬刀劃開豬的肚子,露出白花花的肥膘。有人贊嘆道,肚皮上都這么肥,背上的膘肯定更厚哦。又有人說,長貴,你媽喂豬喂得細。我說,我媽太辛苦了,家里人少,叫她少種點地,豬喂上兩百斤就夠了,可她就是不聽。
徐伯說,農(nóng)村人,勤快了一輩子,閑不住的。他喘著氣,打開了豬的胸腔。熱氣冒出來,蒸騰著,帶著一種悲壯的氣息。徐伯熟練地切下內(nèi)臟,掏出來,又舉刀劈下去,一下一下地斬,將豬頭從脖子上卸下來。然后再揮刀,又一下一下地斫,將豬身分為兩半。我發(fā)現(xiàn)他脖子上青筋暴露,就像暗紅的小蚯蚓在不斷蠕動。偶爾,他會歇一歇,喘喘氣,面色微微發(fā)紅。
我說,徐伯,辛苦了。
他主動向我要了一支煙,點燃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風大起來,天空突然飄起零零星星的細雪。我們把豬肉背回了家,在燒旺的鍋灶邊給豬肉去毛。滾燙的沸水淋在一小部分豬肉上,徐伯就開始嘆息,說,這下成了半生肉,沒那么新鮮了。有人接過話說,能把豬殺了就不錯了,還管它新鮮不新鮮呢。
沒人再吭聲, 一陣漫長的沉默。只有風在瑟瑟低回。
那天中午,我陪著他們喝酒。三巡過后,有人突然感慨道,現(xiàn)在這個年過得越來越冷清了。有人跟著說,孩子們又不回來,人越來越少,自然年味就越來越淡了。徐伯說,等我們這撥老家伙都死了,這個村子怕是一個人都沒有了哦。最先開口感嘆的那個人說,完全有可能呢,現(xiàn)在外出打工的,混得好的,在大城市買了房子,大多數(shù)在市上、縣城里買房子,最差也是在鎮(zhèn)上買了。
徐伯說,長貴,你們在哪里買的房子?
母親搶先回答,買啥哦,他們哪里有錢買嘛。
有人開玩笑說,大叔媽,你不要喊窮,我們不得借錢的。
母親說,我們家不借錢用,就是燒了高香,得菩薩保佑了,哪里還有錢借出去哦。
我遲疑了一下,說,過完年后,我就去城里看房子。
有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看嘛看嘛,明明是有錢的,還在裝窮。
徐伯說,恭喜恭喜,來,走一個。
大家舉杯喝了一口后。母親迷惑地問,長貴,你說的是真的?
我說,當然是真的。
母親說,你有錢了?
我說,水二的錢。我替他買,落戶就落到小柱的頭上。
買房子這么大的事,他也不回來。母親微微生氣。
他回不來了。我黯然神傷,舉杯一飲而盡。
大家又開始喝酒,氣氛熱烈,就像一支歡快的曲子。我在不知不覺中就喝多了,心里全是遼闊的憂傷。
我回房間休息時,突然很想念女兒。我給前妻打電話,電話里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啥事嘛?我說,小涵呢?我想跟她說說話。
我看你是糊涂了吧。她這會兒還在學校上課呢。
我悵然若失地哦了一聲,說,那她回來后,你拿電話給她,讓她給我打個電話。
為啥要給你打電話?
為啥?因為我是她爸。我每個月都還在給她撫養(yǎng)費。
她現(xiàn)在有爸,人家給她的錢,比你給的多得多。電話里是一個譏諷的聲音。
我?guī)缀跖叵似饋恚瑮钋?,你再這么過分,老子要殺了你。
電話里一聲譏笑。馬長貴,你要是真有那個血性,老娘還真不得跟你離婚。隨即,電話就掛斷了,嘟嘟的聲音仿佛是最后扔過來一絲嘲弄。
我頹然地倒在床上,心里空蕩蕩的,就像一縷縷冰冷的北風呼嘯著掠過山谷,發(fā)出嗚嗚的回音。
慢慢地,我睡著了,后來還做了夢。我夢見我和弟弟背著行囊,穿過崇山峻嶺間崎嶇的小路,來到十公里外的小鎮(zhèn),搭車進入縣城,又去到省城,最后擠進了前往南方的火車?;疖嚺芰藘商靸梢?,我們終于來到了霓虹閃爍的大都市。我和弟弟興奮地走在街頭,拐一個彎時,他突然消失不見。我四處尋找,但見人流熙攘,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從我身邊閃過,那么模糊,那么遙遠……我一下就醒了。我躺著一動不動,回想著夢中的場景,心里一陣潸然。
我起身披衣,打開塞在床下的包。骨灰盒竟然不見了。我倒吸一口涼氣,在房間四處查看,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我快步走出來,喊了一聲媽,又喊了一聲小柱。小柱在外面應(yīng)我,大伯,快出來幫我堆雪人。我走出去,天已傍晚,大雪如柳絮,下得紛紛揚揚,針線般密密麻麻地斜織著天地。小柱正在屋檐下堆雪人,雪人已經(jīng)初具雛形。他一雙手凍得通紅,卻不停地忙活著,嘴里還哼著小曲。一看到我出來,他就嚷起來,大伯,你看我堆得像不像?我問他,奶奶呢?
不曉得。他依然專注著他的藝術(shù)品,沒有瞧我。
我轉(zhuǎn)身進屋,去母親的房間。門是虛掩的,房間里很黑。我喊了一聲媽,沒有回應(yīng)。我打開燈,立即看到了床頭柜上的骨灰盒,母親正坐在床頭,滿臉都是淚水。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