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樹芬
(南通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通 226019)
明清之際,蘇州地區(qū)書坊林立,是當時全國刻書重心之一。據(jù)《江蘇刻書》統(tǒng)計,僅清代前期蘇州有名的書坊就達“七十家左右,且家家有刻書記錄”[1]。王士禎《居易錄》明確記載了清初刻書中心的轉(zhuǎn)變,稱“近則金陵、蘇、杭書坊刻板盛行,建本不復過嶺,蜀更兵燹,城郭邱墟,都無刊書之事”[2]。不僅書坊眾多,而且書籍刊刻質(zhì)量亦屬上乘??涤洪g金埴《不下帶編》概括稱閩地刻書業(yè)已漸趨沒落,“惟三地書(按:白下、吳門、西泠)行于世。然亦有優(yōu)劣:吳門為上,西泠次之,白下為下”[3]。寶翰樓就是一吳門書坊,位于閶門一帶,與綠蔭堂、書業(yè)堂及掃葉山房等書坊名重一時。刊刻書籍涉及廣泛,經(jīng)史子集外加通俗文學作品,達百余部。寶翰樓除所刻部分書籍存世外,載錄寶翰樓的相關(guān)文獻資料卻較少,故而研究成果不太多。日本學者笠井直美《吳郡寶翰樓初探》和《吳郡寶翰樓書目》是目前關(guān)于寶翰樓刻書方面較系統(tǒng)的研究,對寶翰樓刻書目錄及出版活動均作了較詳細的查考,嘉惠學人。其中關(guān)于寶翰樓主考證及刊書年代等細節(jié)還需要再佐證,故結(jié)合相關(guān)文獻,再略作補充。
在現(xiàn)有的寶翰樓相關(guān)資料中,寶翰樓主究竟是誰,共有三種說法。笠井直美《吳郡寶翰樓初探》指出“主流意見是尤云鶚說與沈氏(或沈明玉、沈鳴玉)說”,對于第三種說法“陳枚說”僅以注文形式標出,未作考辨,注曰:“崔富章、石川三佐男述:‘吳郡寶翰樓書坊主人陳枚’,但似乎都沒有得到支持。”(1)笠井直美.吳郡寶翰樓初探[J].古今論衡,2015(27) ,第104頁注釋17指出,未詳辨。經(jīng)考,此“陳枚說”,除了崔富章持有此觀點,還有湯炳正、黃靈庚等學者。這些楚辭學者的觀點主要基于寶翰樓本《楚辭箋注》的研究。
寶翰樓本《楚辭箋注》17卷,是據(jù)汲古閣書版重印而成。南京圖書館藏有此兩種版本,今據(jù)以說明。
南京圖書館藏汲古閣本《楚辭》17卷,洪興祖補注,丁丙藏本,索書號為GJ/17359。每卷首尾頁版心中均有“汲古閣”三字,且每卷文末均有“汲古后人毛表字奏叔依古本是正”。扉頁題有“洪慶善補注/楚辭/汲古閣藏”三行(2)此扉頁南京圖書館本未見,今據(jù)王泊寧、王維慶《汲古閣遺真:傳說中的〈楚辭補注〉》(《藏書報》2021-09-06第12版)補。(圖1)。之后寶翰樓據(jù)此重印,《四庫全書》據(jù)汲古閣本抄錄,同治十一年(1872)金陵書局依汲古閣本重刊,校正了部分文字,刊刻精良,在17卷文末有毛表跋語一則,南京圖書館藏本未見此跋,蓋脫落此頁。跋曰:
表方舞勺,先人(按,即毛晉)手《離騷》一篇教表曰:“此楚大夫屈原所作,其言發(fā)于忠正,為百代詞章之祖。昔人有言:‘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簟峨x騷》者可謂兼之。”壬寅秋,從友人齋見宋刻洪本,黯然于先人之緒言,遂借歸付梓……汲古后人毛表奏叔識。
按,毛表,字奏叔,毛晉第四子,據(jù)潘天禎《汲古閣主人毛晉諸子生卒年試考》知,“生于崇禎戊寅(1638)二月二十五日,卒于康熙三十九庚辰(1700)四月二十四日,壽六十有三”[4]。跋中所言壬寅,乃康熙元年(1662),時毛表方24歲,見友人處有宋刻洪本,故歸而校正并刊刻于世。是書多與《四部叢刊》影印明翻宋本同,實為善本。
圖1 汲古閣本《楚辭》
南京圖書館藏寶翰樓本,索書號為GJ/19939,三冊。該本扉頁有三行:“汲古閣校/楚辭箋注/吳郡寶翰樓”(圖2),版式行款均同于汲古閣本,版心書“楚辭卷某”及頁碼,每卷末亦有“汲古后人毛表字奏叔依古本是正”一行。說明寶翰樓本當是依汲古閣版加以重印而成。郭明芳《從蘇州寶翰樓出版品看清初出版文化》一文認為“此本鈐寶翰樓印記,亦有無者,或可知為毛表委之寶翰樓刊印,印成后寶翰樓與毛氏分帳,各得之本”[5],當是臆測之論。毛表刊刻此書時,即康熙元年(1662),毛晉過世已三年,汲古閣事業(yè)主要由其母嚴孺人及毛扆操持,仍然可以維持刊刻校書等業(yè)務,不至于要委托寶翰樓來刊刻書籍并分賬,書版亦未出售或流散,且存世的汲古閣本《楚辭》與寶翰樓本版心上無別,其他界欄斷裂亦相仿,只能說明寶翰樓所用版片即汲古閣原版。當是同版后印,并偶有文字訛誤。比如《漁父》“何不餔其糟”,《補注》“餔,布乎初。” 其中“初”字,明翻宋本及汲古閣本均作“切”,當是,寶翰樓本誤。湯炳正《〈楚辭補注〉寶翰樓本校記》肯定了該本,相比于明翻宋本,該本糾正了部分文字訛誤,可謂是“前修未密,后出轉(zhuǎn)精”[6]135。
圖2 南京圖書館藏寶翰樓本《楚辭箋注》
楚辭學者對于汲古閣本與寶翰樓本均有專門的??迸c版本研究。關(guān)于寶翰樓主,于文章中多次提及。
湯炳正《〈楚辭補注〉寶翰樓本校記》提到寶翰樓,曰:
乃明末清初《花鏡》作者陳淏之子陳枚所設書坊。枚經(jīng)營書業(yè)達四十年之久,除吳郡寶翰樓外,又設武林文治堂與金陵孝友堂等,為刊書作出了貢獻。陳枚又為當時《楚辭》研究者林云銘之至友,則《楚辭補注》之刊行,當受林之影響,故內(nèi)容尚精審可據(jù)。昔年曾與《四部叢刊》明翻宋本(下稱明翻宋本)對校一過,并識其異同于寶翰樓本書眉?,F(xiàn)抄錄校記如次,以備參考。[6]122
黃靈庚《楚辭文獻叢考》載錄清寶翰樓本附清王引之手評《楚辭箋注》提要:
此本為吳郡寶翰樓翻刻毛氏汲古閣本也。封面雖易名“楚辭箋注”,然右上方仍署“汲古閣?!?左下方署“常熟毛氏藏版”,每卷之末仍有“汲古后人毛表字奏叔依古本是正”之圖記,存汲古閣原刻舊式。知是刻本出毛氏汲古閣也。寶翰樓,為明季清初陳枚所創(chuàng)書肆。枚,號爰立,諸生,與撰《楚辭燈》之林云銘友善。其別建書肆有“武林文治堂”“金陵孝友堂”。[7]
后黃靈庚、王琨《日本莊刻〈王注楚辭〉考》中亦提及“清乾隆間陳枚寶翰樓翻刻汲古閣《楚辭箋注》本”[8],仍然認為陳枚是寶翰樓主。
崔富章《〈楚辭補注〉汲古閣刻本及其衍生諸本——竹治貞夫等四家誤判辨析》曾談到“清康熙年間吳郡陳氏寶翰樓翻刻汲古閣本”,也稱“寶翰樓為陳氏父子開設書坊(錢塘古屬吳郡)”,并且還列出其生卒年,即“錢塘陳淏(1615—1703)、陳枚(1638—1707)父子,經(jīng)營書業(yè)40余年,陳氏父子與李漁、林云銘等文人攜手出版大量暢銷圖書。寶翰樓《楚辭箋注》書版轉(zhuǎn)讓,又有素位堂印本、天德堂印本、三樂齋印本傳世”[9]。又崔富章另有《〈中央圖書館善本書目·楚辭類〉補正》談到寶翰樓書坊,介紹稍詳細,稱為陳氏父子所開設,“陳枚經(jīng)營書業(yè)四十余年,出版運作相當成功,他編刻的《留青集》系列,風行宇內(nèi),連刊五版,紙貴洛陽。陳氏父子為當年僑居杭州的林云銘之至友,林云銘曾為陳淏作《七十壽序》(1684),《楚辭燈》刊版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寶翰樓覆刻汲古閣本《楚辭章句補注》當在此前后,其《留青集》系列市場運作大獲成功之時。版式大方,校對精審,堪稱善本。三樂齋、本立堂書坊,套改寶翰樓之扉頁,意在借汲古閣、寶翰樓之聲譽以謀利”[10]。
以上三位先生所言,包括四點:第一,陳枚為寶翰樓主,杭州人(古屬吳郡);第二,陳枚為《花鏡》作者陳淏之子;第三,經(jīng)營書業(yè)達四十年,除了寶翰樓外,還經(jīng)營武林文治堂、金陵孝友堂;第四,與楚辭研究專家林云銘關(guān)系友善,故而翻刻汲古閣本《楚辭箋注》。針對這四點,一一作如下辨析。
首先,陳枚字號問題,黃靈庚所言“陳枚,號爰立”,誤,此乃另一同名者?!逗贾莞尽肪戆耸d有“《詩論》一卷,諸生,海寧陳枚爰立撰”[11]1673,又卷九十載“《補菴遺稿二卷》,海寧陳枚撰”[11]1760,則此陳枚為海寧人。據(jù)《海寧藝苑人物》載“陳枚,字爰立,號補庵,又號霜柏子,陳確從子,工詩善書,年四十二卒”[12]。此人與刻書業(yè)及寶翰樓無絲毫關(guān)聯(lián)?!逗贾莞尽肪砭攀遢d有錢塘陳枚簡侯輯《憑山閣匯輯留青采珍前集》12卷、《后集》10卷,此即湯炳正所言之寶翰樓陳枚,為錢塘人,“簡侯”為其字。由于諸多版本中均言吳郡寶翰樓、吳門寶翰樓或金閶寶翰樓,而陳氏父子卻是浙江錢塘人,故崔富章先生文中自注“錢塘古屬吳郡”,但諸版本中“寶翰樓”前“吳門”及“金閶”明確指蘇州,所以崔先生此注實屬附會。
其次,關(guān)于陳氏父子生卒年限,誠堂《記〈花鏡作者陳淏子〉》[13]及王建《〈花鏡〉作者陳淏子考辨》[14]均已作出考證,與崔富章所言一致。
陳氏父子生平,《馮山閣增輯留青新集》卷三收錄有方渭仁《扶搖陳先生暨元配戴孺人合葬墓志銘》:
扶搖先生世居錢塘,以儒行起家。諱淏,字爻,一號扶搖。習舉子業(yè),入杭郡庠生,名噪鄉(xiāng)校中。于書無所不讀,博綜淵邃而獨得其精醇。為人端毅質(zhì)直,敦古道,重然諾,言笑不茍,喜慍不形,人莫能測其涯際。至與人談性理、說古今經(jīng)常大義及引獎后輩,輒娓娓終晨夕不倦……故咸號為鄉(xiāng)祭酒扶搖先生焉……討論著述悉成完書,其已梓傳世者才十之二三,而藏諸幃架者,尚珍積,未經(jīng)人管窺也。性愛秣陵名勝,欲束裝往游,適笠翁李先生卜居白門,相延作杖履老友,遂得遨游其地。與笠翁登臨憑吊之暇,商酌魯魚,品題帝虎,而所裁定書益廣,研京都,洛陽紙為之價十倍……頗留意于花木禽魚之興。[15]152
又載其有三子三女,長子“諱枚,字簡侯,號東阜,杭府庠生。淹貫六經(jīng),縱橫諸史,以文章樹幟雞壇,能令萬夫辟易,而厄于遇,徒擁皋比為生徒,講解奧理,世競尊禮如黃叔度,不難吟風弄月而歸。所操選政,風動士林,四方名宿投刺請教,冀邀一字之光者,不憚走數(shù)千里相折衷也”[15]152。此墓志銘言及陳淏曾與李漁一起于南京校對群書,晚年留意花木,著有《花鏡》,該書主要敘述花草栽培種植等內(nèi)容,是一部園藝類專著。陳枚生平介紹中,除撰文、講學及選政外,亦未及載錄校刻書及寶翰樓諸事。
第三,湯炳正、崔富章及黃靈庚三位先生均明言寶翰樓為錢塘陳氏父子所開,并且認為除了錢塘寶翰樓外,還開設了武林文治堂及金陵孝友堂。所述若為真,則如此跨區(qū)域規(guī)模的刻書事業(yè),應當名聲甚響。但在現(xiàn)存陳氏父子資料中卻并沒有言及刻書事宜。現(xiàn)存寶翰樓刻本中,僅有陳枚編纂《憑山閣新輯尺牘寫心集》4卷、《憑山閣新輯尺牘寫心集二集》6卷兩部,南京圖書館藏有6本,其中索書號為GJ/807261,著錄為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吳門寶翰樓刻本,4冊,其他諸藏本著錄為清康熙十八年(1679)或康熙十九年(1680)憑山閣刻本,卷數(shù)均相同。該書主要輯錄晚明名人書信,屬實用性強的書籍。陸學松《清代尺牘選本稿源研究》提到曾在杭州征稿,言及陳枚,“字簡侯,浙江錢塘人,所選《寫心集》與《寫心二集》均在杭州書坊憑山閣編選成書”[16]。其中《寫心二集》“選言”中有征稿啟:“唯冀惠我爾音,倘有瑤函,乞寄吳門寶翰樓、武林文治堂,用光續(xù)刻,跂予望之。”明確了將杭州書坊文治堂、吳門寶翰樓作為征稿之地,惜未有續(xù)作。此段啟事只能說明寶翰樓與武林文治堂是作為尺牘征寄之所,并沒有談及與陳枚關(guān)系。又明顧鼎臣撰《明狀元圖考》6卷,國家圖書館藏,著錄為明萬歷三十五年(1607)吳承恩、黃文德刻清陳氏文治堂增刻本,善本書號15835,書中有陳枚題記:
《狀元圖考》一書為宇內(nèi)珍賞久矣,但舊刻始自洪武辛亥科,止于崇禎戊辰科,后此書闕焉未備。茲刻不憚婆心,廣為搜輯,考核詳確,圖繪精工,不惜重貲,壽之梨棗,彰其福報,永茲令名,誠巨觀也。復增入國朝鼎甲諸公,以資博覽,胈僅據(jù)管見之,詳年譜履歷,未及征應夢占,倘有先世隱德暨躬行善果愿載斯編者,幸詳錄,郵寄武林文治堂書坊授梓,用成全璧。枚有志未逮,跂予望之。古杭陳枚簡侯甫謹識。
該本扉頁題有“歷科狀元圖考全書/文治堂藏板”。萬歷三十五年(1607)吳氏原版刻于歙縣,后此版為杭州陳枚所購得。從該書目錄看,陳枚增順治三年(1646)至康熙二十一年(1682)狀元圖考內(nèi)容?!秾懶募贰睹鳡钤獔D考》這兩書均提及武林文治堂書坊授梓,說明文治堂亦為一書坊,與陳枚關(guān)系當密切。但稱其為寶翰樓主,材料仍嫌不足。
陳枚題記實乃兼有廣告及征稿性質(zhì),這種形式,郭孟良《晚明商業(yè)出版》認為,“征集書稿,濫觴于元,其蔚成風氣,則自晚明始。蓋因書業(yè)發(fā)達,選編成風,而征集稿件不僅多所便利,而且可供此預作廣告,一舉多得,故書坊主或編者紛紛發(fā)布征啟,傳播四方,廣致郵筒,隨收隨刻,沿至清初,此風猶熾”[17]39。陳枚《寫心二集》序所言置郵筒以收集稿源至文治堂及吳門寶翰樓,這種方式對書坊與士人交流及書坊發(fā)展均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若陳枚經(jīng)營書坊,吳門寶翰樓應該只是其在蘇州的聯(lián)絡點,恐非其經(jīng)營的書坊。這種用別處的書坊作為征集點,在明代就已出現(xiàn)。比如,郭孟良《晚明商業(yè)出版》提到的崇禎六年(1633)陸云龍崢霄館刊《皇明十六家小品》,書中就附有征稿啟事:“見惠瑤章,在杭付花市陸雨侯家,在金陵付承恩寺中林季芳、汪復初寓?!盵17]40林季芳、汪復初并非屬于陸氏崢霄館,只是作為征稿目的地的相應郵寄對象。陳枚所提金陵孝友堂及吳門寶翰樓應也是如此情況,僅是征集稿源的郵寄地點。
第四,陳枚與林云銘的關(guān)系,從《憑山閣留青二集》《留青新集》所載可以證明,兩人確實關(guān)系親密,但并不能就此推斷陳枚刊刻了《楚辭箋注》。陳枚輯有《憑山閣留青二集選》10卷,《四庫禁毀書叢刊》集155載錄,據(jù)清康熙憑山閣刻本影印,署作者為“西湖陳枚簡侯氏選輯,仝學仇兆鰲滄柱、張國泰履安參訂”,這是一部匯輯應酬文體的通俗讀物。前有康熙丁巳(十六年,1677)徐士俊序:“是書也,輯于西湖,梓于秣陵?!庇钟嘘惷遁嫛㈥惖略T鲚嫛稇{山閣增輯留青新集》30卷,康熙刻本,正文前有戊子(康熙四十七年,1708)張國泰序及西泠陳枚東阜氏識于憑山閣之《留青新集例言》,書中收錄林云銘撰《壽陳扶搖先生七十序》,曰“今上御極之二十有三年,甲子重開”,知此序作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并曰:“扶搖先生為余友簡侯尊人,簡侯與余日以詩酒文章,迭相往返,因知先生最悉……文品卓卓為會林領袖,不愧元龍之遺。自高岸深谷之遷隱跡窮巷,以藤蘿自蔽,不復與后進分青紫,杜門著書,種竹灌花以適意。凡所評定六經(jīng)講義及周秦兩漢文章,莫不奉為典則……是以四方名公卿來游吳會,有咸愿識荊就正,蓋慕先生之高而重先生之學也。家有傳經(jīng)元燈相續(xù),令嗣簡侯、天培皆耆學能文,律身循謹,胸羅錦繡,筆挾煙云……”[15]39其中只說明了林云銘與陳枚詩酒文章,關(guān)系甚密,并未言及寶翰樓及刻書事宜。《留青新集》又載有沈心友《祝陳簡侯七十壽序》,沈心友與陳簡侯同鄉(xiāng)且同學,與陳簡侯訂交近50年,中言“而父文章品望,震動一時,著作滿天下,車轍所至,見者心折……至老不倦。凡所撰述,皆名山不朽之業(yè),其功德及人宜壽”[15]46-47,亦未言其經(jīng)營寶翰樓或文治堂事業(yè)。
《留青新集》前有康熙戊子沈心友序:“梓成,風行宇內(nèi),紙貴洛陽,由是《廣集》梓于西泠,《全集》梓于白下,《采珍集》梓于黃山、白岳、虎阜之同人,是集凡五刻,予五董其事?!逼渲醒?次刊刻此書,均未言及蘇州寶翰樓等字樣。
諸家序文所言,與誠堂《記〈花鏡〉作者陳淏子》觀點一致。誠堂推斷“陳淏系一選家,對園藝很有興趣,《花鏡》之作,是有實踐經(jīng)驗的。其子陳枚,也喜選書,有《留青集》《寫心集》《留青采珍集》等,并自營書坊,以武林文治堂、吳門寶翰樓、金陵孝友堂等書坊作為對外聯(lián)絡站,經(jīng)營書業(yè)達四十年之久”[13]。亦未稱陳枚為三書坊主。王建《〈花鏡〉作者陳淏子考辨》補充言“陳淏為杭郡庠生,雖未有科名,但博雅有學問,祖?zhèn)麽t(yī)術(shù),也能行醫(yī),但治生主要靠經(jīng)營書坊,主要活動于杭州,曾寄居南京,與李漁等合作,出版了不少書籍,獲得了成功。這個職業(yè)后來也由他的長子陳枚所繼承。陳枚字簡侯,號東皋,也與其父一樣,杭府庠生,但從未中舉,曾教館為生,后來操選政,繼承陳淏的事業(yè)”[14],未言及陳枚寶翰樓事業(yè)。
由此,以上所論略補笠井直美之說,湯炳正、崔富章、黃靈庚等結(jié)論均有疏誤,實不成立。
至于尤云鶚說及沈明玉說,笠井直美《吳郡寶翰樓初探》已有考證,今略作梳理及補充。
瞿冕良《中國古籍版刻辭典》收錄“寶翰樓”條:“明末清初吳郡人尤云鶚的書坊名。開設始創(chuàng)于萬歷間,至清同治間猶存?!盵18]并列舉了萬歷以來刻印過王圻纂輯《三才國會》106卷、劉士鏻《刪補古今文致》10卷等,共計7部;清初以來,刻印尤多,共計35人著作;同治間猶刻印過3部作品。瞿先生的觀點,蓋主要依據(jù)各大圖書館藏《南山集偶抄》著錄信息。此外王樹民《戴名世集》、程國賦《明代書坊與小說研究》亦持有此說法。國家圖書館藏《憂患集偶鈔》,索書號為A03121,作者署“桐城戴名世田有,受業(yè)尤云鶚編次”,扉頁題“戴田有古文偶鈔,寶翰樓梓行”,目錄前有朱書《序》。《四庫禁毀書叢刊》據(jù)北京圖書館藏清康熙尤云鶚寶翰樓刻本影印。今考,尤云鶚曾從學于戴名世。清人熊寶泰《藕頤類稿》卷十五《謁方靈皋先生祠堂記》載:“宛平人尤云鵬、云鶚寄居江寧,從憂菴學文,富于貲,遂刻之。云鶚為隆都蔡氏婿,與先生(即方苞)為僚婿。”[19]
尤云鶚,字凌霄,直隸宛平人,與兄長尤云鵬寓居金陵,作為戴名世門人??滴跛氖?1701)收集整理戴名世文集,捐資刊刻并撰序(其序?qū)崬榇髅雷宰?,只是署名尤云鶚而??!肚迨犯濉肪砦灏偃d門人尤云鶚刻戴名世所著《南山集》,《敬孚類稿》卷十《戴憂庵先生事略》載:“金陵門人尤云鶚以平日所藏先生古文百余首,雕刻行世,名曰《南山集偶鈔》。”[20]該集藏國家圖書館,著錄為清康熙四十年(1701)尤云鶚寶翰樓刻本。尤云鶚捐資刊刻的這部書籍為其師戴名世帶來了災難,這就是康熙五十年(1711)《南山集》案,尤云鶚亦受牽連入獄。經(jīng)過兩年多審訊,戴名世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被斬,其余受牽連者大多被赦免。按常理,尤云鶚劫后余生當小心翼翼為是,但笠井直美《吳郡寶翰樓書目》載,康熙五十四年(1715)吳郡寶翰樓還刊刻了清陳九松輯《應制體排律自得編》4卷,這是不符合常理的。并且,張伯行《正誼堂文集》卷二《瀝陳被誣始末疏》(康熙五十一年,1712)詳述江南科場案:“(康熙五十年)六款,誣臣與進士方苞友善,延請在署著書已非朝夕,昨刑部行文查提方苞并《南山集》刻板,并未差一員一役提拏。且《南山集》刻版藏于蘇州寶翰樓沈明玉家印行,方苞著書伯行署內(nèi),張伯行豈得諱曰不知等語?”[21]明言此書是在蘇州寶翰樓沈明玉家印行。所以瞿冕良這一說法失誤。
尤云鶚只是負責整理并捐資刊刻《南山集》書版,印刷則由寶翰樓沈明玉(一作沈鳴玉)負責。寶翰樓本胡士銓、陳澗撰《四書體朱正宗約解》20卷,正文前有康熙戊午(1678)胡士銓題于寶翰樓序文,曰:“丁巳(1677)春金閶寶翰樓沈良玉彬雅識時,慕道甚殷,請稿若渴。”此書版心下方署“寶翰樓藏板”,扉頁有“吳郡寶翰樓梓”“康熙辛未年鐫”。沈良玉與沈明玉,兩人關(guān)系,由于文獻缺乏,無從考證。笠井直美推斷,沈良玉是康熙二十九年(1677)時的寶翰樓主,沈明玉是康熙四十年(1701)以后的寶翰樓主[22]。對此,張學謙《關(guān)于宋蜀大字本〈孔子家語〉及其衍生版本的考察》補證曰:“今檢《同治蘇州府志·列女》有沈良玉妻葛氏(卷一一七)、沈鳴玉妻邵氏(卷一三○),其中葛氏下注云:‘二十三歲寡,卒年五十一?!蛑蛄加裨缱洌蕦毢矘寝D(zhuǎn)由沈鳴玉主持。其名當以鳴玉為正,明玉蓋音近轉(zhuǎn)訛?!盵23]暫存此說,有待進一步補證。
書坊刻書情況相對來說比較復雜,僅據(jù)扉頁中的某某藏板或梓行等還存在不確定性,應當結(jié)合書中序文、題記、鈐印及相關(guān)題跋來綜合判斷。關(guān)于寶翰樓存在時間及最早刊刻書籍時間方面,就存在一些分歧和錯誤。瞿冕良《中國古籍版刻辭典》認為寶翰樓“開設始創(chuàng)于萬歷間,至清同治間猶存”[4]585。笠井直美《吳郡寶翰樓初探》考查,序跋年月較早的是蔡清撰《新刊舉業(yè)精義四書蒙引》,正文前有萬歷十五年(1587)序,則此書大概刊刻于萬歷十五年(1587)之后,是寶翰樓早期出版的書籍?!吨袊霭嫱ㄊ贰?明代卷上)則認為:“從現(xiàn)存圖書來看,蘇州坊刻本的年代,都是萬歷及萬歷以后的,嘉靖年代的絕少,嘉靖以前的未見。”[24]這說明蘇州坊刻是在明代后期興起的,寶翰樓應當也是此時才興起。郭明芳《從蘇州寶翰樓出版品看清初出版文化》認為,從現(xiàn)存確定的寶翰樓本考查,至遲止于道光年間,不當在同治間還存在。
《吳郡寶翰樓書目》載錄了鐫有“寶翰樓”相關(guān)字樣的書籍達123種,從序跋年月上看,最早的是明萬歷刻本,最晚刊年則為咸豐三年(1853)?!盎顒佑诿髑鍟r代的許多書肆中,吳郡寶翰樓是活動期間較長,參與出版的種數(shù)、數(shù)量較多的書肆之一。”(3)見笠井直美《吳九郡寶翰樓書目》,《東洋文化研究所紀要》2013年,第314頁。從今人所輯之寶翰樓本來看,有些版本載錄方面還存在一些不妥之處。比如以下兩種。
一是《三才圖會》106卷。最早刊本為明萬歷己酉(1609)刻本。正文首頁題“云間元翰父王圻纂輯/男思義校正”。王圻(1530—1615),字元翰、號洪洲,嘉定江橋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進士,曾編有《續(xù)文獻通考》。后其曾孫據(jù)《三才圖會》原版重修,重修本正文首頁題“云間元翰父王圻纂輯/曾孫爾賓重?!薄M鯛栙e,崇禎己卯(1639)副榜貢。又有康熙時潭濱黃晟東曙氏重校本。這三個版本,版式相同,且內(nèi)容上只是將作者署名略作剜改,故吳格先生認為此可能是同一版印成[25]。笠井直美載此書寶翰樓本,曰:
封面頂格大題“類書三才圖會”,第一行右小題“云間王彥翰先生纂輯”;第二行下頂格小題“內(nèi)分十四集”,左小題“金閶寶翰樓藏板”,首有萬歷己酉(1609)周孔教序,萬歷丁未(1607)王圻序、顧秉謙序、陳繼儒序、何爾復序、李庭對序。顧序第一葉版心下部鐫“金陵吳云軒刻”,正文內(nèi)題次行“云間元翰父王圻纂輯/曾孫爾賓重較”。(4)見笠井直美《吳九郡寶翰樓書目》,《東洋文化研究所紀要》2013年版,第285頁。
按,金陵吳云軒,為萬歷時刻工。正文前所題署姓名,說明寶翰樓所據(jù)本為曾孫王爾賓重修本。從輩分上可以推知至少為崇禎時刊刻,所以寶翰樓本應是崇禎之后刊刻的,不可能是萬歷時期就刊刻。
二是《孔子家語》10卷?!吨袊婵叹C錄》載有吳郡寶翰樓本:“1507年(正德二年)刊《孔子家語》十卷,魏王肅注?!盵26]按,國家圖書館藏有寶翰樓本,扉頁題“汲古閣校/孔子家語/吳郡寶翰樓”,正文前有正德二年(1507)何孟春跋。此本是寶翰樓據(jù)汲古閣刻版重印,寶翰樓本版心中仍有“汲古閣/毛氏正本”的汲古閣本特征字樣即可說明,并非正德時刊刻。從毛晉跋可知其己卯得版刊行,則汲古閣本為崇禎己卯(1639)刊刻。張學謙《關(guān)于宋蜀大字本〈孔子家語〉及其衍生版本的考察》認為,此本當為康熙間沈氏自汲古閣處購得《孔子家語》書版后印行。并且也認為寶翰樓主為蘇州沈良玉、沈鳴玉,還指出現(xiàn)存汲古閣本多為吳郡寶翰樓印本。
所以,在版本的鑒定與著錄方面,不能單純地將序文所署年代與刊刻年代等同起來。由于寶翰樓相關(guān)史料較為缺乏,在版本年代判斷上或多或少會存在一些問題,引用時當注意鑒別。
《吳郡寶翰樓書目》整理匯輯的百余種寶翰樓本中,寶翰樓牌記多署在扉頁或序跋中,版心中很少鐫有“寶翰樓”字樣,反而多有其他書坊名稱,這說明寶翰樓本蓋多據(jù)其他書坊版片重印而成。
寶翰樓除了重印汲古閣刻本《楚辭》外,還曾重印汲古閣本《爾雅注疏》11卷及《孔子家語》10卷。諸如此類據(jù)別家版片重新印行者比較多,在版權(quán)頁上刪改成“寶翰樓梓”“寶翰樓藏板”“吳郡寶翰樓”等字樣,而內(nèi)容及版式一依原版?!秴强毢矘菚俊酚涊d,寶翰樓曾依據(jù)敬業(yè)堂、嘉會堂、種書堂、古與堂、樹德堂、東觀閣、野香堂、澄暉堂等書坊版片加以重印者,為數(shù)不少。這類書坊名稱在寶翰樓重印本的版心下方或者文末仍有部分殘留,并未剜去。上文所舉例《楚辭箋注》就是如此,再如寶翰樓本《春秋》30卷,版心下方題有“敬業(yè)堂鐫”,扉頁則有“金閶寶翰樓梓行”及“乾隆丙午年新鐫”,文末有“康熙戊子孟冬日云間敬業(yè)堂華氏新鐫”,說明此本乃康熙敬業(yè)堂刊刻,乾隆時金閶寶翰樓又據(jù)版重印。
寶翰樓刊印書籍范圍較廣,經(jīng)史子集及通俗類小說等均有所涉及,但主要是一些大眾實用類書籍。比如,寶翰樓刊刻的《刪補古今文致》10卷,就是科舉考試用書??滴醣?1696)刊刻的《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章正宗讀本》不分卷(天津圖書館藏),中有韓菼序:“是編卷幅甚繁,書肆久無善本。會李子有斐拔訂,付寶翰樓雕版,便為家塾讀本而請序于余。余回揚扢正宗之旨用以勸讀,夫豈無童兒讀書誤于其本而盡汩沒其靈府者乎?”這是用于家塾教育的讀本。再比如,清孔廣榮補注、佚名撰《讀史提綱》4卷(國家圖書館藏),寶翰樓刻本中有孔廣榮跋:“自開辟以來,治亂興衰賢奸得失之故,掇采精要,挈領提綱,綜合全史數(shù)千年事跡,渾括于二萬言中……有韻有段,初學尤易誦習?!笨芍藭藶槌鯇W者提供。此外還刊印醫(yī)藥、小說、類書,如鮑相璈《驗方新編》、龔廷賢《小兒推拿活嬰全書》、李卓吾評點《水滸傳全本》等。
寶翰樓為了在競爭中獲利,也如其他書坊一樣,往往會利用名人效應來刻印圖書以求銷量,或請之為序,或請之評點校訂。比如,《四庫存目補編》第38冊收有《八劉唐人詩》8卷,據(jù)山東大學圖書館藏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金閶寶翰樓刻中晚唐詩本影印,前有署“康熙歲次癸未七月七日吳門李翰熙維緝氏書于殖學齋”的《序》,曰“今年秋,坊人復以其所輯劉氏唐詩見示索序”,即寶翰樓請其為該書撰序。二家關(guān)系甚密,因為寶翰樓還曾刊刻過李翰熙重編的《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章正宗讀本》及《續(xù)文章正宗讀本》。再如,清康熙戊辰(1688)寶翰樓刻本《徐孝穆集》6卷、《庾子山集》10卷,為清初著名學者沈大成雍正癸丑(1733)、甲寅(1734)手校本?!吧虼蟪?1700—1771),江蘇華亭人,字學子,康熙諸生,通經(jīng)史、天文地理、六書、算學等,博聞強記,以詩、古文聞名江左。藏書萬卷,校訂群書。著有《學福齋文集》二十卷、《詩集》三十八卷等。此為沈大成朱筆親手校訂,亦屬難得?!盵27]
寶翰樓刊刻圖書,為了區(qū)別于其他版本,往往在書名上標以“鼎鍥”“全編”“重訂”“增補”“新刻”“續(xù)增”等,比如《鼎鍥卜筮鬼谷源流斷易天機大全》《重鐫本草醫(yī)方合編》《新刻古今韻略》《重訂五經(jīng)讀本》等。
寶翰樓經(jīng)營業(yè)務不僅有刻書,也包括發(fā)兌圖書,一般署“寶翰樓發(fā)兌”字樣。比如清陸隴其撰《戰(zhàn)國策去毒》2卷,國家圖書館藏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刻本,扉頁有“康熙戊寅年新鐫/寶翰樓書坊發(fā)兌/三魚堂藏板”。這說明寶翰樓既編刻圖書,也批發(fā)售賣圖書,經(jīng)營業(yè)務比較廣。
綜上,寶翰樓刊刻書籍數(shù)量較多,經(jīng)營廣泛,與當時眾多書坊均有書版來往,是明清時期吳郡一個重要書坊。研究其坊主、刻書年代及刻版等問題,為明清書坊出版史提供了重要史料及范例,有重要學術(shù)意義,值得繼續(xù)關(guān)注和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