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那一年,我被擺在一連串的灰色故事面前,狼狽不堪地充當(dāng)著倒霉的主角,心情壞到了極點(diǎn)。朋友憐惜地看著形神俱損的我說:“去天目山擁抱大樹吧!有份材料說,擁抱大樹能夠釋放人體內(nèi)的快樂激素呢!”
不指望這個(gè)方子能起效,但我還是去了。
隨山路轉(zhuǎn)了幾個(gè)彎,猛一抬頭,“大樹王國”赫然入眼!
好大的樹!好美的樹!蒼翠、雄健、挺拔,奇跡般高入云端。我奔向最近的那棵古樹,擁抱它,問候它,在心里悄悄對它說:“謝謝你在這里站了1000年,耐心等我?!边@句不曾說出口的話漫過心堤時(shí),眼底竟有了澀澀的感覺。伸出手,觸摸樹干背陰面涼而膩的厚厚青苔,仿佛觸摸前朝。
一棵棵千年古樹殷勤地搭起涼棚,送我們沿古道往前走。耳畔傳來一聲聲高亢的鳴唱,似銀鈴齊搖,又似孩童齊笑,而在這搖與笑中,還雜有一絲撒嬌般的奇妙震顫,是我從未聆聽過的稀罕聲音。我問朋友:“這是什么鳥在叫——叫得這么好聽?”朋友笑著說:“不是鳥,是天目山獨(dú)有的一種蟬。前些日子,日本有家電視臺到天目山來采集大自然的聲音,一群人被這蟬聲給迷壞了?!薄窍s鳴?我循著那高亢的鳴唱仰頭望樹,想,大概只有這樣的樹,才配棲止這樣的蟬吧。
沿途所有能夠親近的大樹,都被我一一擁抱過了,連同那被電光剖腹卻依然用巴掌大的丁點(diǎn)兒綠色頑強(qiáng)摘取陽光的“沖天樹”,連同那因乾隆一句好奇的贊嘆而招來殺身之禍的“大樹王”。在擁抱大樹的時(shí)候,我怨自己的手臂不具備藤蔓的柔長,我不能將任何一棵大樹真正擁入懷中,我只是用意念環(huán)抱了它們。
在那棵1200歲的銀杏樹旁,我索性坐下了。我閉目冥想——當(dāng)年的一顆種子飄然飛落于懸崖上的罅隙間,一番番冰侮雪欺,一番番雨驟風(fēng)狂,那顆種子,懷抱著一個(gè)不死的愿望,從一莖青嫩的幼芽出發(fā),一路唱著能將冰川烤化的歌謠,生長,生長,生長。一個(gè)又一個(gè)的世紀(jì)在眼前翻頁,同行的伙伴紛紛凋謝了生命,只有這棵擅長消化痛苦的銀杏,用葳蕤的音樂為自己伴奏,從容批閱塵世間紛至沓來的季節(jié)。一聲蟬鳴被詮釋為大地寄語,一滴甘露被解讀為江河托夢。于是啊,一棵樹,蔓延成了一片樹,你用生命的無盡繁衍答謝歲月、酬和光陰——“五世同堂啊”,大家微笑著恭賀你,猶如恭賀家族中的尊長。我看見,你分明做出了一個(gè)凌空欲飛的姿態(tài),卻又不真飛去,只遣自己的靈魂翱翔天際,唯其如此,你才能活成寓言,活成神祇。
我無法靠近這棵崇高的銀杏,它棲身懸崖,謝絕了我的親昵。那就請?jiān)试S我完成一個(gè)虛擬的擁抱吧!我伸展雙臂,懷中登時(shí)開滿繽紛花朵……
“是不是為抱不到這棵大樹而遺憾呢?”朋友笑著對我說,“據(jù)本人粗略統(tǒng)計(jì),你今天已經(jīng)擁抱了32棵大樹——很可觀了!”
噢,我可以甘心地往回走了。
來自一萬年前的蟬聲織成了一張綿密的大網(wǎng),將我幸福地罩在其中。我郁結(jié)于心的痛苦,居然神奇地冰消瓦解了。
終于明白,哪里是我在擁抱大樹?分明是大樹在擁抱我?。倪h(yuǎn)古踏歌而來的撫慰,這樣虛幻,又這樣真切。一片葉子輕拍我肩,竟惹落了我眼里大顆的淚滴。在被大樹擁抱的瞬間,我聽到了原先被我忽略的微弱心音。有一種昭示,來得這樣婉曲;有一種救贖,來得這樣徹底。我已然懂得,生長的驕矜原可以笑傲一切屈辱。
——我來之前,大樹已在那里;我走之后,大樹仍將在那里。那32棵大樹,會用年輪的唱片反復(fù)播放一段與擁抱有關(guān)的美妙樂曲嗎?不管它會不會,反正我會。
【文本解讀】
在那棵千歲的銀杏樹旁,分明屹立著一種精神——當(dāng)年的一顆種子飄然飛落于懸崖上的罅隙間,歷經(jīng)一番番冰侮雪欺、雨驟風(fēng)狂,歷經(jīng)一個(gè)個(gè)朝代更替、世事變革,眼見同行的伙伴紛紛凋謝了生命,只有這棵擅長消化痛苦的銀杏,用生命的無盡繁衍答謝歲月、酬和光陰。這是何等頑強(qiáng)的生命力量!這是何等昂揚(yáng)的生命姿態(tài)!此情此景,難怪作者說“哪里是我在擁抱大樹?分明是大樹在擁抱我啊”。打動作者的,恰恰是它身上那頑強(qiáng)而深厚的生命意志,這種精神上的照拂才是作者從大樹那里獲得的人生饋贈!
文題延伸:那一種精神照耀;擁抱美好;最美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