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玉政
中國公學的誕生與衰亡,有如曇花一現(xiàn),關于公學的那些事、那些人、那些過往,卻沉淀在歲月的記憶里,永遠閃耀著炫目的光輝。
胡適之所以能開創(chuàng)中國公學的“黃金時代”,離不開副校長楊亮功的默默付出。
啃下“硬骨頭”
1928年7月初,楊亮功接過中國公學校董會的聘書,正式出任副校長之職。胡適接手時的中國公學負債累累,經(jīng)費入不敷出,基本靠教職員墊款維持日常運行。所以需要楊亮功做的,只有四個字:白手起家。
因經(jīng)費困難,楊亮功將學校職員數(shù)壓縮到了最低額。秘書長及總務長均由校董兼任,其中總務長不支薪,另有教務長、秘書、書記、會計,事務、齋務各一人,注冊組4人,圖書館2人,加起來不過14人,平均每44個學生僅有一個職員。每當學校招考,注冊組4人無法應付時,就動員所有職員全體上陣,苦中作樂,眾志成城,倒也別有一番滋味。胡適身先士卒,校長薪金每月僅支100元車馬費,兼課每小時4元,缺課還須按照鐘點扣除。這一度連其他校董都感到過意不去。
對于薪金待遇,胡適、楊亮功其實都沒有特別在意。當時,他們更多考慮的還是中國公學的重整問題。當務之急,有三大校務問題需要處理:一是院系調(diào)整,二是聘請教授,三是整頓校風??梢哉f,件件都會觸動很多人的利益,沒一件是個輕松的活兒。
好在有胡適的支持,楊亮功“初生牛犢不怕虎”,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啃硬骨頭”——重整院系。這也是胡適的意見。
在何魯擔任校長期間,中國公學僅有學生三百余人,卻設有文、商、法、理、工等四個學院,十七個學系。胡適認為,“學科組織的規(guī)模太大了,不是公學的經(jīng)濟狀況所能擔負的”,于是決定裁撤合并。根據(jù)胡適的意見,楊亮功等人自1928年暑假起裁撤工學院和法學院,其余院系也一律裁并,將文學院與理學院合并為文理學院,將法學院改為社會科學院。之前的商學院并入社會科學院商學系,其余六系為中國文學系、外國語文學系、數(shù)理學系,史學社會學系、政治學系和經(jīng)濟學系。這樣,何魯時期的四院十七學系便變成了胡適、楊亮功時期的兩院七學系。
經(jīng)過整合后的院系,在實力上得到較大程度的提升。胡適尤其重視院系“領頭羊”的隊伍建設,親自兼任文理學院院長,并邀請高一涵擔任社會科學院院長。各學系主任的人選,如政治學系主任羅隆基、數(shù)理學系主任胡耀楣、經(jīng)濟學系主任劉秉麟等,亦是一時之選。
1929年春,中國公學再度調(diào)整院系,變?yōu)槿毫担础拔睦韺W院,屬此者為文史學系,數(shù)理學系;社會科學院,屬此者為政治經(jīng)濟學系,法律學系;商學院,屬此者為普通商學系,銀行會計學系”。至此,胡適、楊亮功時期的院系調(diào)整基本到位。
在胡適、楊亮功的精心經(jīng)營下,經(jīng)歷驅逐校長風潮的中國公學迅速恢復元氣,聲名遠播。楊亮功到校后不久,即著手辦理招生,但由于當時風潮剛過,一切尚未理順,報考者僅有百余人,最終錄取三十余人。到了1928年8月底第二次招生,報名人數(shù)已逾千人,最終擇優(yōu)錄取了三百余人。等到1929年秋季開學,學生已增至一千三百余人,以至于原有的吳淞校舍已無法完全容納,只得將社會科學院搬至上海閘北八字橋租房上課。
學生“挑”名師
胡適的好友、曾任清華大學校長的梅貽琦先生說過:“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渭也,有大師之謂也?!币粋€學校究竟處在什么位次,最主要的就是看其聘請教授的素質(zhì)。對于這一點,胡適與楊亮功的觀點是高度一致的:即便中國公學再窮,也要出高薪聘請名師!
在給教師的薪金上,胡適和楊亮功絕不吝嗇:別的學校每小時講課費5元,中國公學就開出每小時6元的條件,吸引名師加盟。加上胡適憑借自身在學界的影響力和號召力,亦促動不少學人前來幫忙。
對于教授的聘請,胡適和楊亮功相當慎重,“我們認為一個學校的優(yōu)劣,完全看它所聘的教師為準,故美國教育界曾有一句流行話:‘教師如何,學校如何。一般學生上學,與其說是選擇學校,毋寧說是選擇教師”。中國公學當時采取的就是自由選課制,凡不受學生歡迎的教授根本就無立足之地。
據(jù)中國公學畢業(yè)生徐鳴亞回憶,胡適、楊亮功時代的中國公學,不像現(xiàn)在的大學,教務處把各班的課程表排好后,學生們就按照課程表上課。那時,教務處只負責把聘好的同一科的教授姓名和上課時間公布出來,由學生自行挑選。學校規(guī)定30人一班,超過了30人,系主任不簽字,學生再去另選。達不到30人的課程,自然取消,開設這門課程的教授自然也就無書可教,只能走人。
即便設置的門檻如此之高,但在胡適、楊亮功的努力延聘下,中國公學還是在短時間內(nèi)云集了大量教育界的精英,比如社會科學院院長由高一涵擔任,主要教授則有張慰慈、劉秉麟、楊鴻烈、陳顧遠、劉英士等人;中國文學系則由陸侃如、馮沅君主持,聘有沈從文、馬宗霍、白薇等人;英文系則有梁實秋、袁昌英、蒯叔平、葉公超、謝子堯等人,“大致說來,全校所聘教授以文科和社會科學的人選較為整齊”。
社會科學院院長高一涵,安徽六安人,生于1885年。1928年4月,胡適接手中國公學,高一涵遂應邀到校擔任社會科學院院長兼任本科教授。于是中國公學里多了一份傳奇。據(jù)中國公學畢業(yè)生江厚塏回憶,中國公學時代的高一涵“喜歡剃光頭,高高的個子,戴副金絲眼鏡,穿著長衫,國語不離合肥音”,“教我們歐洲政治思想史,因為講解清晰,材料豐富,選讀這課的人很多,而且聽得津津有味,真佩服他的精力過人,他能自早晨九時上課,直到十二點多鐘下課,接連四堂,一氣呵成,雖休息時間亦不停止講授。而且不看書本,講得頭頭是道,有條不紊,他站了四個鐘點倒毫無倦容,我們坐在底下聽講的,反有些‘吃勿消,真是說來慚愧”!那時,高一涵的《歐洲政治思想史》上、中、下冊已經(jīng)出版,各大學開設這一課程的,均相率采用,一時間洛陽紙貴。
而在中國公學畢業(yè)生倪思榖的記憶里,印象最深的是高一涵的政治學課程和他的大板煙斗:“高教授一手拿著粉筆,一手拿著大板煙斗,器度軒昂地走進教室,室內(nèi)雖有一百多學生,但是鴉雀無聲,靜悄悄地等待他。高教授的這門政治學既沒有指定課本,又沒有發(fā)講義,完全是口授筆記,他先把綱目寫在黑板上,然后按照綱目的次序,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講授,他講完一節(jié),便走近窗口,吸幾口板煙,休息一會兒,正好讓同學們利用這一點空隙,把筆記整理完畢,再聽他繼續(xù)講下去。那一股悠閑的情趣,或許在今日的各大學中已經(jīng)不能看到了?!备咭缓恼螌W課程,是把政治學和政治思想綜合起來講授,條分縷析,貫穿古今,自然深得學生的青睞。9197817C-B3DB-46D1-B43F-621A2A32D3BE
如高一涵般在學生中享有較高聲望的教師,還有張慰慈。有學生回憶張慰慈的政治學課程,“條分縷析,清楚異常,所以頗易記憶”。在當年,他作為中國政治學的開拓者和北京大學最早的政治學教授,一度聲名遠播,堪稱風云人物。而讓中國公學畢業(yè)生江厚塏印象深刻的,是張慰慈翻譯的《罵人的藝術》這本書:
有一次上課,中間休息,坐在我前排的女同學忽然看書而拍起課桌來,我抬頭一望,便覺得此書有一看的必要,為欲研究拍桌的原因,下課后立即設法買到一本,一口氣讀完,深覺頗有至理。例如其中有一段,大致說:“人家在罵你的時候,你最好不要立刻回罵,要忍得住氣,在那里等機會,等到他說錯了話,有了漏洞,你立刻抓著他這句話反駁,氣得他要死。別人看來,他很兇惡,罵個不停,而你卻一表斯文,態(tài)度安詳,因而產(chǎn)生好感,批評他不是?!敝T如此類的罵人藝術很多,無怪這位女同學看了要拍案叫絕呢!
這樣的老師,在大學里,就是想不受學生歡迎都難。遺憾的是,高一涵、張慰慈在中國公學任職的時間都不太長。離開中國公學后,兩人都先后走向了仕途。一代風流人物,空余后人慨嘆。
“鐵腕”正學風
中國公學歷任掌校人都推崇自由包容的治校原則,對于學生的管理一向不太嚴格,這在給學生營造無拘無束學習生活環(huán)境的同時,也不免催生一些漫無紀律的“搗蛋分子”,甚至嚴重影響到正常的教學秩序。
楊亮功到任后發(fā)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整頓學風。當時中國公學有些學生,既不注冊,也不繳費,亦不上課,卻長期居住在學校宿舍里,賴著不走。楊亮功了解情況后,雷厲風行,貼出布告,正式開除那些“搗蛋分子”。
中國公學一向強調(diào)學生自律,自招收女生以來,并不禁止男女學生互進宿舍,以致一些浪蕩少年不自檢點,隨意登堂入室,如入無人之地。楊亮功下令整頓這種風氣:“美國大學男女學生交往雖很自由,但宿舍門禁森嚴,規(guī)定會客僅限于在會客室,十時后,即禁止會客?!边@一決定,立即在學生中引起軒然大波。很多學生紛紛斥責他是開歷史倒車,認為他思想落伍,不足以執(zhí)掌全校事務。楊亮功堅持己見,甚至將一名在校外行為不檢點的女生直接開除,以正校紀。此事鬧到胡適那里,胡適也贊成楊亮功的做法。他說,按照英國人的習慣,即便是80歲的老太婆會見異性來賓,都必須有第三者在旁做證,隨意進入臥室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幾經(jīng)整飭,中國公學校風大為好轉,成為上海灘上一所擁有較好聲譽的私立大學。
很多外校的學生,聽到親友或同學說起公學的良好風習,紛紛轉學前來就讀。一些過去身上帶有不良習氣的人,在這里也失去了揮灑的空間。楊亮功記得,同鄉(xiāng)好友柏文蔚的公子柏心靜剛轉入中國公學時,言行舉止之間,無不帶有紈绔子弟的味道,但在這里卻無人喝彩,形影孤單。結果,不到一年,他就變得彬彬有禮,與同學相處融洽,仿佛脫胎換骨,完全變了一個人。這讓楊亮功更加深切地意識到,一個人為求適應環(huán)境,自不能不有所改進。青年有視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如何而向善的或惡的方面發(fā)展的沖動。一個學校有優(yōu)良環(huán)境,可使壞學生轉化為好學生,反之,一個學校的學風不好,好學生就有可能變成壞學生。
許多年之后,楊亮功在撰寫自傳時,曾滿懷深情地回憶起服務于中國公學的時光:
我在公學這一段期間,工作極有規(guī)律而生活單純,家眷住上海,我寄宿于學校。每周三晚上回上海,第二天早上赴真如,因為我兼任國立暨南大學教育統(tǒng)計兩小時的功課。午餐后,回吳淞。星期六晚回上海,星期一晨回學校。在校中每日除辦公時間外,早晨照例巡行全校一周,晚十二時在就寢前須至學生宿舍查看一遍,因為恐怕學生于電燈熄滅后燃燭看書的緣故。當我穿過大操場至學生宿舍時,要走很長的一段路,北斗低垂,萬籟皆寂,這種情景,有非平時所易領略者。
這一份過往,這一份情懷,已深深銘刻在楊亮功的心中。
(摘自浙江人民出版社《光榮與夢想:中國公學往事》一書)9197817C-B3DB-46D1-B43F-621A2A32D3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