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晶輝
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的時刻了。
小說家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準備創(chuàng)作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篇小說。他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了。幾天之前,他的眼睛還能看清楚些東西,但情況急轉直下,今天,他什么都看不見了。看不清,還寫什么?他的家人好心阻止他,被他呵斥。他說話的聲音并不大——簡直很小,像蒼蠅嗡嗡,但他的威嚴在家人的心里并沒有減退,蚊蠅之音在他們聽來就是銅鐘之響。就像他年輕的時候那樣,現(xiàn)在,他對他們依然不留情面——
滾開。
家人們識趣地退下,但又不離他太遠,他們怕出現(xiàn)什么意外。
小說家一度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可就在今天,他突然莫名地興奮起來。他老了,但他并不傻,他只是老,并不癡呆,他覺得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此刻的興奮,很有可能預示著他活不了幾天了。他忽然想完成生命中最后一篇小說——他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動筆了。
他彎下腰,去找自己的鞋子。他什么都看不見了,他彎腰找尋的動作只不過是出于一種可笑的習慣,實際上,他主要是靠摸索。他摸了一會兒,摸到了。他的兩只腳似乎在故意氣他,他穿了好一會兒,才把兩只鞋穿到腳上,又費了很大一會兒工夫,才把兩只腳固定住,不讓它們那么輕易就從鞋子里滑出來。
他知道家人一定以為他瘋了——好在,他的家人也不多了。
妻子已去世多年,兒孫們都過著各自幸福的小日子,與他無關。孩子們又給他找了老伴,比他小十幾歲,他一直不適應,現(xiàn)在,就是那個可憐的女人和保姆在守著他,僅此而已。他不讓她們兩個人靠近,如果他感覺到她們靠近了,他就發(fā)出低吼,讓她們滾開。他從未對她們發(fā)過火,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吧,他想。他在心里請她們原諒。他記得書房在二樓,電腦就在二樓的書房里。沒有別人的幫助,他想抵達書房,注定是艱難的。但他告訴自己,今天必須完成這件事,這是使命。
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的時刻了。
他像是在迷霧中穿行。他爬著往前走。盡管非常小心,但他還是跌趴下好幾次,他覺得下巴隱隱作痛,但想到書房就在不遠的樓上,他拖動殘軀繼續(xù)向前。爬行,撞墻,轉向;爬行,休息;繼續(xù)爬行,繼續(xù)休息;跌倒在樓梯臺階上,休息,繼續(xù)向上爬行。就這么一段路,他好像走了一個世紀。他終于到了。
那臺電腦和他一樣蒼老了。盡管,在他還沒那么老的時候,他囑咐保姆要每天打開一次他的電腦,以防止它太久不啟動而老化壞掉,但他此刻還是不敢保證這老東西一定能打開。
他爬到凳子上坐穩(wěn)。
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按下開機鍵。
轟隆隆,電腦發(fā)出疼痛的尖叫聲,開始啟動。
老東西,忍著點。他笑著說。
第二任妻子和保姆,正依偎著站在他身后,他能感覺到,但他知道她們不敢說話。
電腦還在啟動中,他的大腦也像這臺電腦那樣開始運轉。嗒嗒嗒,嗒嗒嗒,他似乎聽見大腦在抱怨:都退休這么久了,突然讓我干活兒是為哪般?
他思忖:自己該寫點什么呢?
小說是要寫人,最后一次創(chuàng)作了,他要寫誰?他應該寫誰?
寫自己的前妻?似乎不好,他寫過前妻太多次了。寫一寫自己的初戀?似乎不好,在他認識前妻之前,他就把初戀寫完了。寫一下現(xiàn)在的妻子?似乎也不好,她就像是另一個保姆,沒什么可寫的。那寫誰呢?寫職場上最難忘的那個領導?寫那個在火車上萍水相逢的少女?還是寫一寫那些普羅大眾,買菜的阿姨抑或是遛鳥的大爺?
他都不滿意。無論寫誰,有一個理由去寫,他就有一百個理由不去寫。他像一頭蒼老的雄獅那樣,發(fā)出悲哀而無力的怒吼。這時候他忽然想到一個人——他的老師。是老師發(fā)掘了他,培養(yǎng)了他,在他無數(shù)次行將放棄寫作的時候一次次鼓勵他,一次次,一次次,他都記不得有多少次了。他想他之所以僥幸成為一個受人愛戴又受人“唾棄”——他享受這種“唾棄”的作家,都是源于他的老師。
他知道寫誰了,他也想好了怎么寫,他甚至想好了怎么去克服失明的困難去完成寫作——他口授,妻子和保姆幫他敲字。他現(xiàn)在唯一不能確定的是,這臺和他一樣老的電腦還能不能打開,而他又必須使用——哪怕不是親自——這臺電腦才能寫出東西,其他任何方法都不行。它陪伴了他孤獨的一生。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他的電腦還在啟動中。他咧開干枯的嘴巴又笑了。能響,說明它還沒有“死”,就像自己爬上二樓就用了大半天時間那么久一樣,他確信這臺電腦如果想打開,也需要時間。那是一定的。
而他,有耐心去等。
足夠多的耐心。
足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