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克強
〔摘要〕 軼事詞話是以記軼事、資閑談為目的的本事詞話,因其缺乏批評理論價值而往往被人忽視。本文列舉四個方面,解析軼事詞話的特殊價值所在:體現(xiàn)詞為亡國之音的思想意涵、彰顯時代精神的背景體現(xiàn)、“比興寄托”說的早期表現(xiàn)、詞體觀念的認同和演變。要之,軼事詞話蘊藏著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也是詞學(xué)批評和理論的特殊表現(xiàn)形式。
〔關(guān)鍵詞〕 詞話;軼事詞話;本事詞話;詞學(xué)批評;詞學(xué)理論;詞體觀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22)03-0188-08
所謂“軼事詞話”,亦稱本事詞話,是詞話的一個類別。詞話是詞學(xué)批評的著作形式,近人謝之勃《論詞話》定義云:“詞話者,紀詞林之故實,辨詞體之流變,道詞家之短長也?!雹僭~話的內(nèi)容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以闡述批評理論為主的,如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二是以記載詞作產(chǎn)生的背景故事或記述詞人軼事為主,以“記軼事”為特點,以“資閑談”為目的,被稱之為“軼事詞話”或“本事詞話”,如北宋楊繪的《時賢本事曲子集》、南宋楊湜的《古今詞話》、清代沈雄《古今詞話》中的《詞話》上下卷、葉申薌的《本事詞》、民國郭則沄的《清詞玉屑》等。當(dāng)代唐圭璋教授編的《宋詞紀事》,也是本事詞話。詞學(xué)史上的詞話著作大多將批評文字與軼事記載雜錯編纂,而其中記載軼事的內(nèi)容又占據(jù)大多數(shù)篇幅。軼事詞話對后人了解詞人生平經(jīng)歷以及詞作產(chǎn)生背景方面有一定幫助,但與具有明顯批評理論色彩的其他詞話相比,軼事詞話的學(xué)術(shù)價值大為遜色,因而研究者對軼事詞話多持輕視態(tài)度。然而,如果結(jié)合詞史發(fā)展、創(chuàng)作背景、作品傳播等因素對軼事詞話進行認真研讀,披沙揀金,可以發(fā)現(xiàn)不少有價值的材料。有些軼事詞話還可以從特別的角度對詞學(xué)批評理論進行獨特的理解,對詞學(xué)史認識的深化不無裨益。
一、詞為“亡國之音”
由胡夷里巷成就的詞體,從引入中土之始就與傳統(tǒng)上以教化為主要功能的詩歌不同,具有娛樂色彩。詞為“艷體”的觀念已經(jīng)深入人心。在時人評詞論詞的話語系統(tǒng)中,詞體的“綺艷”與“淫靡”乃至于“狎邪”之間并無明確的界限。從記載五代、北宋人與詞體相關(guān)的文獻記載來看,填詞、唱詞的活動往往是“惡行”的表現(xiàn),如果是帝王喜好艷詞艷曲,則有荒淫誤國之嫌。李清照論及李后主詞云:“亡國之音哀以思”②,這是時人對詞體認識的體現(xiàn)。在唐五代及北宋時期,詞為“亡國之音”的說法甚為流行,在各種筆記、詞話中亦多有記載。
古人認為音樂與朝政乃至國家的興亡相聯(lián)系?!侗笔贰酚涊d隋煬帝將要出巡,王令言之子“嘗于戶外彈胡琵琶,作翻調(diào)《安公子》曲”,妙達音律的王令言聽出“此曲宮聲往而不反。宮,君也,吾所以知之?!睆囊魳分新牫鰢鲅矊⒉荒芊祷?。后來隋煬帝果然“被弒于江都”。李延壽:《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983頁。這種將音樂與朝政簡單聯(lián)系的說法難免有附會之嫌。然而有些詞話從歌詞內(nèi)容、音樂風(fēng)格等方面聯(lián)系國君的治國態(tài)度、朝政變化等因素,表現(xiàn)或討論“亡國之音”,不僅不能說毫無道理,而且頗有啟示意義。
第一,歌詞內(nèi)容與亡國之音?!巴鰢簟钡牡湫屠邮乔笆衲┐实弁跹埽?99—926),他是《花間集》之外的帝王詞人,其生年與花間詞人和凝及孫光憲同時,以荒淫誤國著稱。王衍國亡身死時,年僅二十八。王衍喜作艷詞,其《醉妝詞》表現(xiàn)了他放蕩的生活:“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蓖跹埽骸蹲韸y詞》,曾昭岷等編:《全唐五代詞》,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491頁。聽詞唱詞是這位亡國之君荒淫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
王后主咸康年晝作鬼神,夜為狼虎,潛入諸宮內(nèi),驚動嬪妃。老小奔走,往往致卒。或狂游玉壘,書王一于倡樓;或醉幸青城,溺內(nèi)家于灌口。數(shù)涂脂粉,頻作戎裝。又內(nèi)臣嚴凝月等競唱《后庭花》、《思越人》。及搜求名公艷麗絕句,隱為《柳枝詞》。君臣同座,悉去朝衣,以晝連宵,弦管喉舌相應(yīng),酒酣則嬪御執(zhí)卮,后妃填辭,令手相招,醉眼相盼,以至履舄交錯,狼籍杯盤。是時淫風(fēng)大行,遂亡其國。何光遠:《鑒誡錄校注》卷7,鄧星亮等校注,成都:巴蜀書社,2010年,第163頁。
這則筆記記載了王衍荒誕的行徑,君臣后妃雜亂狼藉于朝,晝夜淫樂。值得注意的是王衍的荒淫行為與詞樂的關(guān)系。在后宮“內(nèi)臣”競唱的曲子有《后庭花》《思越人》和《柳枝詞》,在傳統(tǒng)的認識中,此三曲皆為亡國之音:《后庭花》者,亡陳之曲;《思越人》者,亡吳之曲;《柳枝詞》者,亡隋之曲。王衍命人“搜求名公艷麗絕句,隱為《柳枝詞》”,即是搜尋名人創(chuàng)作的,以“艷麗”風(fēng)格為特點的絕句栝為《柳枝詞》。這是典型的“聲詩”創(chuàng)作模式:曲調(diào)是《柳枝詞》,歌詞是栝的“艷麗”絕句。王衍最喜好的曲子竟然是“亡國之音”的《后庭花》《思越人》和《柳枝詞》,從他的愛好已經(jīng)可以預(yù)見到他的下場?!妒駰冭弧肪砩系挠涊d進一步說明了王衍唱《柳枝詞》的情形:
重陽宴群臣于宣華苑,夜分未罷,衍自唱韓琮《柳枝詞》曰:“梁苑隋堤事已空,萬條猶舞舊東風(fēng),何須思想千年事,誰見楊花入漢宮?!眱?nèi)侍宋光溥詠胡曾詩曰:“吳王恃霸棄雄才,貪向姑蘇醉綠醅,不覺錢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來?!毖苈勚粯?,于是罷宴。張?zhí)朴ⅲ骸妒駰冭恍9{》,王文才、王炎校箋,成都:巴蜀書社,1999年,第182頁。
這里提到的韓琮是中晚唐時期的詩人,他的絕句詩被栝進《柳枝詞》中,在王衍前蜀宮中的宣華苑演唱。韓琮此詩的主題為萬事皆空,須及時行樂,此正合王衍的口味。內(nèi)侍為了勸諫王衍,在一旁吟誦晚唐胡曾的詩,告誡王衍國家已經(jīng)危在旦夕,但是耽于行樂的王衍根本聽不進去。這段記載具體說明了《柳枝詞》與亡國之音相聯(lián)系。王衍的荒淫無道與他喜好艷曲艷詞相聯(lián)系,且與亡國殺身的結(jié)果相聯(lián)系,由此“亡國之音”與詞體產(chǎn)生了同體的關(guān)系。
明人陳霆《渚山堂詞話》亦曾討論過“亡國之音”的話題:
唐莊宗早年甚英果,晚乃溺于情欲,不勝其宴昵之私。嘗見其《如夢令》云:“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鸞歌鳳。酒散別離時,殘月落花煙重。如夢。如夢。和淚出門相送?!痹斘对~旨,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者也。奄忽喪敗,實讖于此。陳霆:《渚山堂詞話》卷1,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55頁。
唐莊宗即李存勖(885—926),五代后唐開國皇帝。唐莊宗治國乏術(shù),沉湎于聲色,終于死于兵變,在位僅三年。唐莊宗的這首《如夢令》寫相思離別,“殘月落花煙重”,流露出悲涼如幻的心情。在陳霆看來,開國皇帝不應(yīng)有這種幻滅的情緒,正是“亡國之音哀以思”的體現(xiàn)。
第二,音樂風(fēng)格與亡國之音。音樂有獨特的審美特性,它具有不依賴歌詞文字表達情緒的功能。古人認為,亡國之音可以從單純的音樂中體會,如錢易《南部新書》卷六所載:
永徽之理,有貞觀之遺風(fēng),制一《戎衣大定樂曲》。至永隆元年,太常丞李嗣真善審音律,能知興衰,云:“近者樂府有堂堂之曲,再言之者,唐祚再興之兆也。”后《霓裳羽衣》之曲,起于開元,盛于天寶之間。此時始廢泗濱磬,用華原石代之。至天寶十三載,始詔遣調(diào)法曲與胡部雜聲,識者深異之。明年果有祿山之亂。錢易:《南部新書》,黃壽成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90頁。
“永徽”“永隆”皆為唐高宗的年號,“開元”“天寶”為唐玄宗的年號,此時為盛唐時期,天下有“永徽之治”“開天盛世”的美譽。天寶十三年乃安史之亂的前一年。這段話指出盛世有盛世之樂,如永徽年有《戎衣大定樂曲》,開元天寶年間有《霓裳羽衣》之曲;亂世有亂世之樂,如安史之亂之前有“遣調(diào)法曲與胡部雜聲”。從音樂史的角度來看,中原正聲的法曲與西域胡部之聲相融合,一定會帶來審美風(fēng)格的變化。但是論者從政治的角度視這種融合為不祥之聲,則是“樂與政通”思想的反映。
在五代及北宋初期,詞體為亡國之音的觀念根深蒂固。南唐后主李煜也是一個既好詞且又亡國的典型。田況《儒林公議》云:“江南李煜時,近臣私以艷薄之詞聞于王聽,蓋將亡之兆也?!碧餂r:《儒林公議》,張其凡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15頁。將李后主喜好填詞與其亡國的命運相聯(lián)系。據(jù)史書記載,李煜及大周后皆精通樂理,兩人在樂曲曲調(diào)方面頗有心得,并親自動手改編創(chuàng)作。如李后主將曲調(diào)《念家山》改編為《念家山破》,增加一個“破”,卻招致了亡國之音的批評。邵思《野說》記載:
亡國之音,信然不止《玉樹后庭花》也。南唐后主精于音律,凡變曲莫非奇絕,開寶中因?qū)⒊?,自撰《念家山》一曲,既而廣為《念家山破》,其讖可知也。宮中、民間日夜奏之,未及兩月,傳滿江南。蓋李氏將亡,雖聰明睿智,不能無感其怨,于今音尚在焉。邵思:《野說》卷40,陶宗儀:《說郛》,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據(jù)涵芬樓1927年11月版影印,第19頁。
原本“破”是唐樂的一種形式,陳旸《樂書》卷一八五云:“大曲前緩疊不舞,至入破,則羯鼓、震鼓、大鼓與絲竹合作,句拍益急,舞者入場,投節(jié)制容,故有催拍、歇拍之異,姿制俯仰,百態(tài)橫出?!标悤D:《樂書》,《中華禮藏》,蔡堂根、束景南點校,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21頁?!捌啤弊鳛橐粋€音樂段落,其特點是多種樂器加入,樂舞配合,節(jié)奏急促。《念家山》本是一種節(jié)奏和緩的曲調(diào),李煜將《念家山》改編為《念家山破》,改原曲調(diào)的緩慢而為急促,從音樂的角度來看,李煜此舉只是一種改變樂曲風(fēng)格的單純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行為,但在宋代士大夫眼中卻因其曲名有“破”——這樣帶有不祥意味的名稱,便被賦予了濃重的讖緯預(yù)言性質(zhì),并因之與六朝陳后主最為士大夫詬病的《玉樹后庭花》相提并論,謂之“亡國之音”。雖然這種批評有附會的性質(zhì),然而卻體現(xiàn)了批評者把音樂與政治相關(guān)聯(lián)的思想特點。
與李煜改編《念家山破》同一情狀,大周后改編《霓裳羽衣曲》亦招致了非議?!赌奚延鹨虑肥翘瞥笄械姆ㄇ?,至五代時失傳。南唐宮廷樂師曾根據(jù)殘譜修繕,但不能盡如人意。大周后親自參與改編,加以考訂增刪,整理為新曲,將節(jié)奏柔緩的原曲改編為用琵琶彈奏的節(jié)奏急促的新曲。雖然新曲“清越可聽”,卻招致了非議,陸游《南唐書》卷十六記載:“內(nèi)史舍人徐鉉,聞之于國工曹生,鉉亦知音,問曰:‘法曲終則緩,此聲乃反急,何也?’曹生曰:‘舊譜實緩,宮中有人易之,非吉征也?!标懹危骸赌咸茣肪?6,錢仲聯(lián)等主編:《陸游全集校注·南唐書校注》,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364頁。認為急促的節(jié)奏是不吉的征兆,乃指國運或命運的兇險。
無論是李后主還是大周后的樂曲改編,從音樂風(fēng)格的角度來看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改變了音樂的節(jié)奏,變?nèi)峋彽溲哦鵀榧贝兕D挫。顯然新的音樂更具有清越激蕩的效果,更能刺激聽眾的感官,是一種背離典雅走向娛樂的變化。但如果國君沉溺于娛樂音樂,勢必會荒疏國政,進而造成國運的衰亡。將音樂風(fēng)格聯(lián)系到對待音樂的態(tài)度,再聯(lián)系對待國政的態(tài)度,正是在這種邏輯思維的推演之下,才會產(chǎn)生“亡國之音”的說法。
二、彰顯時代風(fēng)會
軼事詞話在記載詞作產(chǎn)生過程時往往涉及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環(huán)境所具有的特點及變化,以及由此帶來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氣、審美風(fēng)尚的變化。宋人王明清《揮塵錄·馀話》卷一記載一則詞話:蔡挺的《喜遷鶯》詞傳入禁中,“宮女輩但見‘太平也’三字,爭相傳授,歌聲遍掖庭,遂徹于宸聽。”王明清:《揮塵錄·馀話》卷1,上海:上海書店,2009年,第224頁。蔡挺(1014—1079)為北宋仁宗朝的大臣,他的這首《喜遷鶯》全文為:
霜天清曉。望紫塞古壘,寒云衰草。汗馬嘶風(fēng),邊鴻翻月,壟上鐵衣寒早。劍歌騎曲悲壯,盡道君恩難報。塞垣樂,盡雙鞬錦帶,山西年少。 談笑。刁斗靜。烽火一把,常送平安耗。圣主憂邊,威靈遐布,驕虜且寬天討。歲華向晚愁思,誰念玉關(guān)人老。太平也,且歡娛,不惜金尊頻倒。蔡挺:《喜遷鶯》,唐圭璋編:《全宋詞》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97頁。
這是一首邊塞詞,用邊塞環(huán)境的苦寒襯托守邊將士的豪情,詞人表示,愿意將邊關(guān)的艱辛換來天下的平安康樂。從內(nèi)容上看,此詞抒發(fā)了高昂的愛國情懷和對朝廷、皇帝的忠誠;從風(fēng)格上看,沉郁之中而又昂揚勁健,完全沒有一般邊塞作品的凄苦哀怨。應(yīng)該說,這首詞的主題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朝廷“天下太平”的“主旋律”意識。這首詞贏得了很高的傳播度,魏泰《東軒筆錄》卷六稱其詞“盛傳都下”,在社會上廣泛流傳。正與其主題風(fēng)格有直接的關(guān)系。
在北宋初年的詞壇上,還有一則范仲淹與歐陽修討論詞體風(fēng)格的詞話,與蔡挺的《喜遷鶯》引起的反應(yīng)有異曲同工之妙。魏泰《東軒筆錄》卷十一記載:
范文正公守邊日,作《漁家傲》樂歌數(shù)闋,皆以“塞下秋來”為首句,頗述邊鎮(zhèn)之勞苦,歐陽公嘗呼為窮塞主之詞。及王尚書素出守平?jīng)?,文忠亦作《漁家傲》一詞以送之,其斷章曰:“戰(zhàn)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階遙獻南山壽”。顧謂王曰:“此真元帥之事也?!蔽禾骸稏|軒筆錄》卷11,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26頁。
范仲淹的《漁家傲·秋思》全詞如下:“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狈吨傺停骸稘O家傲·秋思》,唐圭璋編:《全宋詞》第1冊,第11頁。這首詞描寫邊塞風(fēng)光和戍邊將士的情感,風(fēng)格悲壯蒼涼。歐陽修評這首詞為“窮塞主之詞”,頗有譏諷之意。后來王素(1007—1073)出守邊疆,歐陽修寫了《漁家傲》一詞贈別。歐陽修的這首詞全文已佚,僅存“戰(zhàn)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階遙獻南山壽”三句。這首詞與上述范仲淹的《漁家傲》詞題材相同,但風(fēng)格迥異。分析歐陽修的評論和詞作,可以得出以下兩點認識:其一,關(guān)于邊塞詞的主題,歐陽修認為應(yīng)該突出忠君報國思想和必勝的信心,“戰(zhàn)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階遙獻南山壽”即表現(xiàn)了得勝還朝,受到皇帝嘉獎,感恩朝拜的場面。歐詞與蔡挺詞“太平也,且歡娛,不惜金尊頻倒”可謂同主題,同意旨。其二,關(guān)于邊塞詞的風(fēng)格,歐陽修譏范仲淹“窮塞主”,這里的“窮”是指風(fēng)格凄苦哀怨,如范仲淹詞中的“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即是。蔡挺詞與歐陽修詞則充滿了勝利的豪情和功成的歡樂,正是與“窮”相反的雍容華貴的風(fēng)格。與這種“雍容華貴”相表里的是對皇帝和朝廷的歌功頌德,對天下太平的頌揚。如上述蔡挺《喜遷鶯》詞中“太平也,且歡娛,不惜金尊頻倒”即表現(xiàn)了這種內(nèi)容,正因為如此,才有“宮女輩但見‘太平也’三字,爭相傳授,歌聲遍掖庭,遂徹于宸聽”的傳播效果。
唐五代兩宋詞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主題,即歌詠太平,頌圣諛上。史料記載,宋代宮廷宴飲活動中歌功頌德的內(nèi)容十分豐富。據(jù)《宋史·樂志》記載,“每春秋圣節(jié)三大宴”,皇帝與群臣共同與宴并觀樂舞、雜技及各種雜劇,“三大宴”有固定的程序19項,其中“第六,樂工致辭,繼以詩一章,謂之‘口號’,皆述德美及中外蹈詠之情。初致辭,群臣皆起,聽辭畢,再拜。”“第九,小兒隊舞,亦致辭以述德美。”脫脫:《宋史·樂志》,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348頁??梢?,歌功頌德是宴飲表演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這不僅是帝王的虛榮私好,也是朝廷政治思想、統(tǒng)治思想的需要。這種思想必然會對文藝創(chuàng)作風(fēng)氣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民間詞人和宮廷詞人皆不乏歌功頌德、頌揚太平的作品。如民間詞人柳永就以寫“太平氣象”而著稱。宋人黃裳云:
予觀柳氏樂章,喜其能道嘉佑中太平氣象,如觀杜甫詩,典雅文華,無所不有。是時予方為兒,猶想見其風(fēng)俗,歡聲和氣,洋溢道路之間,動植咸若。令人歌柳詞,聞其聲,聽其詞,如丁斯時,使人慨然有感。嗚呼,太平氣象,柳能一寫于樂章,所謂詞人,盛世之黼藻,豈可廢耶?黃裳:《書樂章集后》,曾棗莊主編:《宋代序跋全編》卷111,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第3099頁。
嘉佑(1056—1063),是北宋仁宗的年號。據(jù)宋史記載,宋仁宗時期內(nèi)憂外患相對減少,經(jīng)濟發(fā)展,國民富足,確有太平繁榮景象。柳永一方面出于迎合權(quán)貴的心理,一方面又受社會環(huán)境的感染,寫下了許多歌頌太平的詞作,如為仁宗皇帝頌圣壽作《醉蓬萊》,《破陣樂》頌皇帝與民同樂:
露花倒影,煙蕪蘸碧,靈沼波暖。金柳搖風(fēng)樹樹,系彩舫龍舟遙岸。千步虹橋,參差雁齒,直趨水殿。繞金堤、曼衍魚龍戲,簇嬌春羅綺,喧天絲管。霽色榮光,望中似睹,蓬萊清淺。 時見。鳳輦宸游,鸞觴禊飲,臨翠水、開鎬宴。兩兩輕舠飛畫楫,競奪錦標(biāo)霞爛。罄歡娛,歌魚藻,徘徊宛轉(zhuǎn)。別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爭收翠羽,相將歸遠。漸覺云海沈沈,洞天日晚。柳永:《破陣樂》,唐圭璋編:《全宋詞》第1冊,第28頁。
詞中極寫風(fēng)景優(yōu)美,人民安居樂業(yè),皇家與民同樂,歌舞升平。南北宋之際的宮廷詞人康與之也是寫頌詞的高手,“專應(yīng)制為歌詞,諛艷粉飾”。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乙編卷4,王瑞來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82—183頁。如其《瑞鶴仙》:
瑞煙浮禁苑。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溢花衢歌市,芙蓉開遍。龍樓兩觀。見銀燭、星球有爛。卷珠簾、盡日笙歌,盛集寶釵金釧。 堪羨。綺羅叢里,蘭麝香中,正宜游玩。風(fēng)柔夜暖?;ㄓ皝y,笑聲喧。鬧蛾兒滿路,成團打塊,簇著冠兒斗轉(zhuǎn)。喜皇都舊日風(fēng)光,太平再見??蹬c之:《瑞鶴仙·上元應(yīng)制》,唐圭璋編:《全宋詞》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04頁。
據(jù)南宋黃升記載:“此詞進入,太上皇帝極稱賞風(fēng)柔夜暖以下至于末章,賜金甚厚?!秉S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1,《唐宋人選唐宋詞》,唐圭璋等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87頁??梢娞匣实圩钕矚g的是“太平再見”的描寫及對朝廷仁政功績的歌頌。
除了歌頌皇帝,頌揚權(quán)貴亦是此類詞作的主題。柳永曾作《望海潮》,通過描寫杭州風(fēng)光,頌資政殿學(xué)士、知杭州孫沔的政績。北宋末年亦有巴結(jié)權(quán)貴者的阿諛之詞。蔡絳《鐵圍山叢談》記載:
政和初,有江漢朝宗者,亦有聲,獻魯公詞曰:“升平無際,慶八載相業(yè),君臣魚水。鎮(zhèn)撫風(fēng)稜,調(diào)燮精神,合是圣朝房魏。鳳山政好,還被畫轂朱輪催起。按錦轡,映玉帶金魚,都人爭指。丹陛,常注意,追念裕陵,元佐今無幾。繡袞香濃,鼎槐風(fēng)細,榮耀滿門朱紫。四方具瞻師表,盡道一夔足矣。運化筆,又管領(lǐng)年年,烘春桃李。”時兩學(xué)盛謳,播諸海內(nèi)。魯公喜,為將上進呈,命之以官,為大晟府制撰使,遇祥瑞時時作為歌曲焉。蔡絳:《鐵圍山叢談》卷2,馮惠民、沈錫麟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7—28頁。
這則詞話講述北宋徽宗政和年間,有詞人名江漢者給蔡京寫頌諛詞《喜遷鶯》而進階大晟府的經(jīng)過。詞話中的“魯公”即魯國公宰相蔡京。詞中稱頌天下太平,吹捧皇帝與宰相魚水相得,“慶八載相業(yè)”更是突出歌頌的蔡京的功績,“四方具瞻師表,盡道一夔足矣”,是說蔡京“一夔足”是朝廷唯一的中流砥柱,吹捧蔡京到了肉麻的程度?!皶r兩學(xué)盛謳,播諸海內(nèi)”,說明這首頌諛蔡京的詞不僅在讀書人之間廣泛傳播,還在社會上廣泛流傳??吹竭@首詞后蔡京自然十分受用,江漢求官的目的達到了,蔡京把他安排到大晟府,為的是發(fā)揮“遇祥瑞時時作為歌曲焉”的作用。
蔡絳《鐵圍山叢談》卷二還記載了另一則有關(guān)大晟府詞人晁次膺的詞話:
次膺作一詞曰:“晴景初升風(fēng)細細,云疏天淡如洗。檻外鳳凰雙闕,匆匆佳氣。朝罷香煙滿袖,近臣報,天顏有喜。夜來連得封章,奏大河徹底清泚。君王壽與天齊,馨香動上穹,頻降嘉瑞?!洞箨伞纷喙Γ鶚烦跽{(diào)角徵。合殿春風(fēng)乍轉(zhuǎn),萬花覆,千官盡醉。內(nèi)家別敕,重開宴,未央宮里?!睍r天下無問邇遐小大,雖偉男髫女,皆爭氣唱之。是時海宇晏清,四夷向風(fēng),屈膝請命;天氣亦氤氳異常,朝野無事,日惟講禮樂慶祥瑞,可謂升平極盛之際。蔡絳:《鐵圍山叢談》卷2,馮惠民、沈錫麟點校,第28頁。
晁次膺也是擅長寫“頌圣”之詞人,他的這首《黃河清》上片從祥瑞的景象寫起,“大河徹底清泚”,是要說明黃河清、圣人出。下片主題凸顯:“君王壽與天齊,馨香動上穹,頻降嘉瑞”,歌頌皇帝的功績。這首歌功頌德的詞自然受到朝野各界的歡迎,男女老少爭相傳誦,齊唱贊歌。
統(tǒng)治者喜歡聽歌功頌德是普遍現(xiàn)象,北宋時期尤為突出。上有好者,下必從焉。像“天下太平”“海宇晏清”“歡聲和氣”這樣的贊頌,皇帝喜聞、朝臣喜奏、市民喜傳。然而贊頌之作的創(chuàng)作意旨又不可一概而論。宋仁宗時期,政治相對清明,經(jīng)濟繁榮、生活富足,蔡挺、歐陽修、柳永等人的贊頌太平應(yīng)該是發(fā)自內(nèi)心,是真實感受;宋徽宗時期內(nèi)憂外患被刻意掩蓋,康與之、江漢、晁次膺等在詞中進行可恥的諂媚,表現(xiàn)了其人品的腐臭。時代的精神和風(fēng)尚不僅表現(xiàn)在制度和史書中,文學(xué)作品乃至于記載軼事的詞話亦可資佐證,從某種角度來說,軼事詞話對時代風(fēng)會的表現(xiàn)更加豐滿生動。
三、“比興寄托說”的萌芽
“比興寄托說”是古典詞學(xué)理論的重要范疇,由詩學(xué)借鑒而來,所謂“以此物比他物”“言在此而意在彼”。南宋時期比興寄托說已經(jīng)基本成熟,其后歷代皆有表現(xiàn)和闡述,尤其到了清代中后期“意內(nèi)言外”“比興寄托”更成為詞學(xué)主潮??梢哉f比興寄托是詞學(xué)史上最重要的范疇之一。然而詞體的“比興寄托說”也有一個發(fā)展演變的過程,在唐五代的軼事詞話中,已有以詞寓以寄托的故事,可以說“比興寄托”的理念已有所體現(xiàn)。試以有關(guān)南唐二主的軼事詞話故事來看比興寄托的表現(xiàn)。
先來看鄭文寶《南唐近事》記載有關(guān)中主李璟的一則詞話:
元宗嗣位之初,春秋鼎盛,留心內(nèi)寵,宴私擊鞠,略無虛日。嘗乘醉命樂工楊花飛奏《水調(diào)》詞進酒。花飛唯歌“南朝天子好風(fēng)流”一句,如是者數(shù)四。上既悟,覆杯大懌,厚賜金帛,以旌敢言。鄭文寶:《南唐近事》,《叢書集成初編》第3856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頁。
“元宗”即南唐中主李璟。這則詞話記載了李璟納諫的故事。李璟繼位之初耽溺玩樂,疏于朝政,一日在朝堂之上命樂工演唱歌曲助興,樂工楊花飛受命演唱了《水調(diào)》詞。意外的是楊花飛反復(fù)唱的只有一句:“南朝天子好風(fēng)流”,不再有其他唱詞,奇特的演唱顯然有言外之意?!澳铣熳印敝傅氖悄媳背瘯r期的陳國的末代皇帝陳叔寶,亦即陳后主。陳后主沉湎酒色,荒淫誤國。陳后主還作有宮體詩《玉樹后庭花》,此詩被后世稱為亡國之音。史載陳國滅亡之時,陳后主正在宮中與愛姬寵妾孔貴嬪、張麗華等眾人玩樂,可謂荒淫誤國。楊花飛唱的“南朝天子好風(fēng)流”可有兩種解讀,其一稱贊南朝天子風(fēng)流多藝;其二斥責(zé)南朝天子風(fēng)流誤國。楊花飛在這種宮中宴飲的場合“再四”地唱此句,正是要點醒中主李璟要以陳后主為戒。楊花飛以南朝天子的荒淫比當(dāng)今天子的宴樂,比興諷諫之意十分明顯。楊花飛的比興諷諫之意李璟聽懂了,“上既悟,覆杯大懌,厚賜金帛,以旌敢言”。不僅虛心納諫,還給予楊花飛獎勵。
再來看《古今詞話·詞話》上卷引《鶴林玉露》記載的關(guān)于后主李煜的一則詞話:
南唐張泌、潘佑、徐鉉、湯悅,俱有才名。后主于宮中作紅羅亭,四面栽紅梅,欲以艷曲記之。佑應(yīng)令云:“樓上春寒山四面。桃李不須夸爛熳。已失了東風(fēng)一半。”時已失淮南,故佑以詞諫云。沈雄:《古今詞話·詞話》上卷引,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753—754頁。
這則詞話記載南唐君臣的一段故事。史載南唐李后主在位時驕奢淫逸,縱情聲色,且拒聽諫言,甚至濫殺諫臣。潘佑在李后主為君時期任虞部官員外,史館修撰,知制誥,中書舍人,是朝廷重臣。李后主為享樂,在宮中建“紅羅亭”,四面栽紅梅,還命大臣作詞以記之。潘佑應(yīng)聲寫下了“樓上春寒山四面。桃李不須夸爛熳。已失了東風(fēng)一半” 的詞句,這是典型的比興影射之筆。表面上看是寫初春時節(jié),紅梅盛開,景色蓋過桃李開花的仲春?!耙咽Я藮|風(fēng)一半”之句,其實是影射當(dāng)時的軍事形勢:北方宋朝大軍浩浩蕩蕩向南唐進軍,已經(jīng)攻破南唐邊境的淮河防線,占領(lǐng)了軍事重鎮(zhèn)淮南。“不須夸爛熳”之句是諷諫李后主不要再安于享樂,要以國事為重。潘佑的這首詞已佚失調(diào)名,僅存三句,卻是以詞進行比興寄托的典型事例。晚清況周頤就此議論:“南唐潘佑詞:‘桃李不湏夸爛漫。已失了春風(fēng)一半。’是時已失淮南,托恉諷諭,所以為佳?!睕r周頤:《餐櫻廡詞話》,《歷代詞人考略》卷4引。
以上兩則詞話的內(nèi)容皆為比興諷諫,中主、后主二人皆明了諷諫之意,然而二人對待諷諫的態(tài)度卻截然相反:中主虛心納諫,并獎勵諫者;后主卻甚感掃興,不樂而散。據(jù)史書記載,李后主后來還是把這個敢于諷諫的潘佑殺了。南唐的歷史發(fā)展告訴世人:中主治下,國祚仍續(xù);后主恣意妄為,終于肉袒而降、國破家亡。以上兩則詞話,表面上看是在講述發(fā)生在宮廷之中的軼事,但從深層分析詞作者和演唱者的思想意旨,可以探知他們以詞為諫的詞學(xué)思想,并由此可以認識詞體比興寄托理論的早期形態(tài)。
四、艷體觀念的認同和變化
詞體觀是人們對詞體特征的認識,詞體觀決定了詞人創(chuàng)作的基本態(tài)度和方法。在詞史發(fā)展的不同時期,人們的詞體觀是不盡相同的。詞體產(chǎn)生初期的晚唐五代時期,詞為艷體乃詞壇的普遍認識。這種認識不僅體現(xiàn)在直接表述觀念主張的理論文字中,也體現(xiàn)在一些軼事詞話中?!赌咸茣ゑT延巳傳》記載有南唐中主李璟與宰相馮延巳的一次對話:
元宗嘗因曲宴內(nèi)殿,從容謂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對曰:安得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之句。元宗悅。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本事曲》云:“南唐李國主,嘗責(zé)其臣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蓋趙公所撰謁金門辭,有此一句,最警策。其臣即對曰:‘未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碧乒玷熬帲骸对~話叢編》,第170頁。
這段軼事詞話被后世許多詞話著作引錄。對話中所引“吹皺一池春水”“小樓吹徹玉笙寒”分別是馮延巳《謁金門》和李璟的《浣溪沙》中的詞句。馮延巳的“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語意雙關(guān),既寫初春景象,又刻畫少女懷春之情,春情蕩漾如春水漣漪。李璟的“小樓吹徹玉笙寒”寫思婦登樓眺望,孤寂苦思。此二句皆以刻畫女子內(nèi)心情思生動傳神而聞名詞壇。李璟、馮延巳君臣二人以此相互戲謔,既稱贊對方,又有自得之意。從詞學(xué)觀念的角度看,可以看出他們對詞為艷體的認同,亦可見南唐詞人的詞學(xué)觀以戀情綺思的內(nèi)容、婉麗華美的風(fēng)格為本色當(dāng)行的特點。明人王世貞曾就此則詞話評論云:“‘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關(guān)卿何事?!c‘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此語不可聞鄰國,然是詞林本色佳話?!蓖跏镭懀骸端囋坟囱浴?,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87頁。王世貞敏銳地指出了這則詞話的軼事形式,以及所體現(xiàn)出的詞為艷體本色的認識。
隨著詞史的發(fā)展、詞體的嬗變,作詞者和讀詞者的觀念認識也會發(fā)生變化,而這些變化對詞學(xué)思想史具有重要的意義?!段簯c之詞話》記有晏幾道討論其父晏殊詞的一則詞話:
晏叔原見蒲傳正,言先公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也。傳正云:“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豈非婦人語乎?!标淘唬骸肮^年少為何語?”傳正曰:“豈不謂其所歡乎?!标淘唬骸耙蚬?,遂曉樂天詩兩句云:‘欲留所歡待富貴,富貴不來所歡去?!眰髡Χ?。然如此語意,自高雅耳。魏慶之:《魏慶之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207頁。
這則詞話記載了北宋詞人晏幾道與蒲傳正討論幾道父晏殊的詞是否“未嘗作婦人語”的話題,即討論晏殊的詞中是否寫了女人的問題。為了說明討論的問題,先列舉詞話中提到的晏殊的《玉樓春》原詞:“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情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标淌獾倪@首詞乃典型的男女離別相思之作,詞中以女主人公的口吻,寫夜晚獨處,相思無盡。顯然,詞中的“年少”乃女子的情人,正是詞話中所說的“所歡”。很明顯,此例可見晏殊詞中的確寫過女人。晏幾道卻否認晏殊詞中“年少拋人容易去”的“年少”是指“所歡”,將“女人所愛的年輕男子”,曲解為“年輕的時代”。這種費盡心機甚至使用偷換概念的方法為的是證明他自己提出的其父“未嘗作婦人語”。顯然,晏幾道的對“年少”一詞的解釋是錯誤的,“未嘗作婦人語”也是謊言。正如趙與時《賓退錄》卷一云:“蓋真謂‘所歡’者,與樂天‘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之句不同,叔原之言失之?!壁w與時:《賓退錄》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頁。
從詞學(xué)思想的角度來看,這則詞話所體現(xiàn)出的意義并非僅僅在于對晏殊詞中“年少”一詞的理解,而是晏幾道詞學(xué)觀念的新變化。晚唐五代以來,作詞一直是“男子而作閨音”,即男性詞人摹擬女子心理、聲腔作詞。北宋初年的晏殊填詞自然還是踐行詞壇流行的一般理念,以女性口吻寫綺艷之情,其集綺艷之詞不少,是一種正常現(xiàn)象。然而詞史發(fā)展到了晏幾道生活的北宋中期,這種傳統(tǒng)觀念開始受到質(zhì)疑,這從晏幾道諱言其父晏殊曾作艷詞,并為其曲意解說可以看出端倪。雖然晏幾道自己填詞也不乏“作婦人語”,但如果涉及對父尊的評價,他的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變化。從這則詞話可以看出晏幾道認為其父如果“作婦人語”是一件不夠光彩的事情,是有悖于“高雅”的事情,所以要極力加以否定,《四庫全書總目·珠玉詞提要》云:“蓋幾道欲重其父名,故作是言,非確論也”《珠玉詞提要》,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807頁。,此言得之。晏幾道的這段辯說恰恰說明詞體雅俗觀念在當(dāng)時正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晏幾道在《小山詞自序》中說:“往與二三忘名之士,浮沈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試續(xù)南部諸賢,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蓖踝疲骸侗屉u漫志》卷2,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85頁。晏幾道將詞作為拋棄功名、自我慰藉的載體。詞由“娛賓”到“自娛”,即由用于花間樽前的娛樂之具,變?yōu)槭惆l(fā)詞人自我情志的體裁,他的這種詞體觀念的變化是值得注意的。晏幾道生活于北宋中期,這一時期,詞壇正在經(jīng)歷著深刻的變化,范仲淹、歐陽修或慷慨悲涼或豪放曠達的詞風(fēng)給詞壇帶來一定的觸動,蘇軾“以詩為詞”更是使人十分震撼,晏幾道在詞學(xué)思想方面的變化也是這一時期詞壇潛流涌動的外現(xiàn),這一切均在預(yù)示著詞學(xué)新時代的到來。
明代是詞學(xué)史上的一個特殊時期,明詞被后人稱為“中衰”,詞學(xué)觀念也頗具特色。一則有關(guān)文征明的軼事詞話頗耐人尋味,從中可以探查明人對詞體的認識。沈雄《古今詞語·詞話》下卷記云:
衡山待詔性本方正,不與妓接。吳門六月廿四,荷花洲渚,畫舫弦歌咸集。祝枝山、唐子畏,匿二妓人于舟尾邀之,衡山又面訂不與妓席。唐祝私約酒闌,歌聲相接,出以侑觴。衡山憤極欲投水,唐祝急呼小艇送之。其《水龍吟·題情》亦甚婉麗,但其聲調(diào)錯落,句讀參差,稍為正之。詞云:“依依落日從西下,池上晚涼初足。太湖石畔,絲絲疏雨,芭蕉簇簇。院落深沉,簾櫳靜悄,闌干幽曲。猛然間,何處玉簫聲起,滿地月明人獨。 風(fēng)約輕紗透肉。掩酥胸,盈盈新浴。一段風(fēng)情,滿身嬌怯,恍然寒玉。青團扇子,欲舉還垂,幾番虛撲。向夜闌獨笑,紅襠自解,滅銀屏燭。”沈雄:《古今詞語·詞話》下卷,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803頁。
文征明(1470—1559),號衡山。明畫四大家之一。為人溫良恭儉,素負清名,主吳中詩壇三十余年。作為正統(tǒng)的文人士大夫,他甚至杜絕了一般文人花間柳巷狎妓的“風(fēng)流”,而顯得方正保守,但他的詞作卻仍是艷麗香婉一格。這則詞話講述了文征明拒絕“狎游”的故事,同時也指出文征明行為品行與詞作格調(diào)的巨大反差。詞話中引錄的這首文征明的《水龍吟·題情》詞可稱狎褻,像“風(fēng)約輕紗透肉。掩酥胸,盈盈新浴。”“向夜闌獨笑,紅襠自解,滅銀屏燭”這樣的句子,如果掩去作者姓名,置于北宋柳永所謂“淫詞”中幾不可辨。然而此詞卻出自文征明這個寧死也不染指“風(fēng)流”的正人君子,簡直匪夷所思。這則詞話反映出的文征明“人品”和“詞品”之間的矛盾,恰好體現(xiàn)了明人的詞體觀。第一,明人認為作詞與為人、立朝乃至言志作詩是完全不同的。詞言情,所言之情又是與自己性情無關(guān)的“空中語”。換言之,寫詞與自己的人格品行是分離的,這正表現(xiàn)了明人輕視詞體的認識。第二,明人持詩詞異體異質(zhì)的觀念,強調(diào)詩言志詞言情、“詩莊詞媚,其體元制”王又華:《古今詞論》引,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606頁。,所謂“媚”指題材內(nèi)容,“柔情曼聲,摹寫殆盡”,“貴情語不貴雅歌,貴婉聲不貴勁氣”。茅一相:《題〈曲藻〉后》,蔡毅:《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第32頁。明代文壇領(lǐng)袖王世貞說:“詞號稱詩余,然而詩人不為也。何者,其婉孌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奪嗜。”王世貞:《藝苑卮言》,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85頁。不僅以為詞體言情為特點,且認為所言之情乃“婉孌”之情。萬歷間人茅暎更明說,“幽俊香艷,為詞家當(dāng)行,而莊重典麗者次之”,“旨本浮靡,寧虧大雅;意非訓(xùn)詁,何事莊嚴?!泵#骸睹魅嗽~籍序跋集?!?,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21年,第502—503頁。以“香艷”“浮靡”為詞體的當(dāng)行本色。文征明的詞作特點正是明人詞體觀念的典型體現(xiàn)。
結(jié)語
古典詞話文體產(chǎn)生于北宋,成熟于南宋,清代集大成。從詞話的內(nèi)容來看,初期的詞話均為本事詞話,所謂集軼事、資閑談也。軼事詞話多記載詞人故事及詞作創(chuàng)作背景和傳播趣聞,詞話中的鑒賞、批評、理論的書寫要到南宋之后才多有呈現(xiàn)。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傳播環(huán)境的描寫是軼事詞話的描寫的重心所在,如果換一個角度考察,詞人與社會,詞人與作品,作品與社會之間的關(guān)系正是詞學(xué)思想、詞學(xué)觀念的鮮活體現(xiàn)。從這個意義上說,軼事詞話應(yīng)是詞學(xué)批評理論的重要補充,并對詞學(xué)史的建設(shè)起著重要作用。
(責(zé)任編輯:潘純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