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烈毅
現(xiàn)在正是江水上漲的時候,要知道若干年前,在這樣不安的日子里(擔心江水不斷上漲、洶涌導致潰堤),我總是要隨著老城的居民們在傍晚到江邊去看一看江水,看一看它已經淹沒了哪些地方。而現(xiàn)在,江水上漲的日子似乎已經被人們淡忘,畢竟,在這條大江的上游,一座巨大發(fā)電水壩的建立和阻攔紓解了一個又一個不斷到達的洪峰,人們似乎已不再如以往那樣擔心害怕江水漫過江堤、淹沒城市了。我懷念江水上漲的日子,因為那些日子總是帶著一種濃濃的水腥味,當這水腥味飄忽在城市的上空時,我們自然而然地就知道:江水上漲的日子已經到來了。在我看來,江水上漲所帶來的緊張氣氛有團結和凝聚人心的作用。我們這座古城的居民一旦進入這些日子就仿佛有了一個共同的話題、一個共同的心愿,大家需要通過這種由江水不斷持續(xù)上漲帶來的緊張氣氛在庸常且單調的生活里獲得一次提神,家園的意識自然濃厚了起來。人們每天急切地通過廣播、電視了解關注水位的變化,水線的刻度清晰地印刻在老城居民們的記憶里。而現(xiàn)在,曾經在這樣的日子里彌漫古城上空的水腥味慢慢消失了?;蛟S,我是一個嗅覺異常敏感的人,一切似乎都要通過嗅覺來辨識和記憶。
我居住在江北,這意味著我的生活不可避免地要和一條大江聯(lián)系在一起,發(fā)生一些糾葛。從地理位置上講,我所居住的這座小城位于皖西南地區(qū),在長江北岸,“江北”不僅是一個地理方位名詞,也是一個人精神上的坐標,它究竟給我的精神帶來了哪些深刻的影響,我至今還無法說出,甚至包括對于這條大江的認識,我認為也還在深入和繼續(xù)中。在我人生的某個階段,我需要這條大江的安慰,但在更多的時候我把它淡忘,而在淡忘時它往往又忽然顯出,打亂我的生活節(jié)奏,讓我重新審視自己的生存背景。從某種角度看,我們都是從江邊回來的人,我們都曾經在江邊安靜地佇立或蹲下來沉思過,然后帶著對江邊事物的印象和記憶返回日常生活中。經歷過無數次的江邊眺望之后,我變得不一樣了,但究竟有哪些不一樣,我同樣說不清楚。
對于濱江小城的居民來說,江邊是一個邊界,也是一個情感的庇護所。(不是嗎?戀人們總是喜歡結伴來到江邊。)如果說,在我看似柔弱的性格中隱藏著一絲粗獷,那也是“江邊”給予我、浸染我的。年輕的時候,我經常到江邊的防洪墻上(防洪墻是修建了臺階的),在上面走走。(防洪墻是我迄今為止見到的最堅實寬闊的墻。)這條路說是孤絕,卻也經常給我?guī)硐M臀拷澹以谶@條路上遇見的人,無論是少年還是老者,也無論是衣著光鮮的人士還是不修邊幅的城市流浪漢,他們都是安靜的,都沉浸在自己的狀態(tài)里。這是有一條大江在旁陪伴的緣故嗎?遼闊的江面,獨此一條離開地面的防洪墻上的道路在和它平行,在其上高高地走著,究竟是和地面道路上的行走不同的,我懷念年輕時一個人在江邊防洪墻上度過的靜謐時光。
我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居住在江北,這也讓我認真關心起這里的植物氣息、民風民俗和地貌特征來。在某些日常生活的瞬間,我因為“江北”的氛圍感覺到身邊司空見慣的事物變得不可思議起來,也因俯視自己的生存境況而重新振作。有時,我“俯視”著行走在江北起伏的丘陵或蜿蜒街巷里的那個“我”,他——那個熟悉的“我”倏然變得遙遠和陌生起來。
我在“江北”的氛圍里,也在“江北”的命運里。(我認為每個地理位置都有它的命運,沒有誰能抹去故鄉(xiāng)的精神底色。)我終究是一個已經形成了“江北氣質”的人,無法更改自己的精神氣質。
寫詩本來就是一件“突然”的事:突然被某種模糊不清的感覺擊中,想要說,想要寫,通過詩歌將莫名的情緒表達出來。但這種情形發(fā)生在我身上還是太少了,有時即便靈感到來,但必須在生活中按捺住寫作的沖動,我不可能站在街上突然掏出紙和筆(當然,現(xiàn)在條件好多了,可以使用智能手機),也不可能在和同事聊天時兀自停頓下來,埋頭寫作。這種即興寫作的方式,我從未想過去嘗試,我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一個隨時隨地可以寫出詩歌的人。而在日常生活中,我有時的的確確進入了一種詩意的時刻,但寫作的沖動,都被我抑制住了。
一直以來,寫作同我的工作以及日常生活是分開的,我不太容易進入寫作狀態(tài),當然也和我的擔憂有關,這種擔憂是:一旦成為一個被寫作緊緊包裹住全部生活的人,我必然會瘋掉,就像凡高或者阿倫茨(一個跳樓自殺的荷蘭詩人,一個“詩歌瘋子”)那樣。藝術創(chuàng)造和生活之間的界線過于清晰,似乎能夠保證我成為一個理智的人,一個可以在寫作和生活之間游刃有余的人,但實際情形恰恰相反,我日益陷入不能將生命的全部投入寫作的痛苦。我過著如卡夫卡所說的那種“雙重生活”,人是分裂的。當我全身心地沉浸在夜晚,經歷了一次痛快的寫作之旅后,第二天早晨就必須以一種直截了當的方式徹底改變自己,命令自己成為一個單位人,毫不猶豫地走出門上班去。這種從寫作狀態(tài)到上班狀態(tài)的轉換必須要瞬間完成,直接地將自己壓縮,對自己毫不留情。
我沒有底氣像卡夫卡那樣斬釘截鐵地說自己生命的全部價值和意義都在于寫作,我也許只是一個打散工的寫作者,斷斷續(xù)續(xù)、零零碎碎地寫著一些少得可憐的東西(它們目前看來都是一些短詩和札記體散文)??墒牵沂嵌嗝聪M约河谐蝗漳軌蛳窨ǚ蚩菢釉谝环N預感中自豪地說:我已經達到了人類寫作的極限!相對于卡夫卡、凡高和海子那種急劇“燃燒”的藝術生命,我的寫作似乎微不足道,就像一個在風中執(zhí)意點燃一只打火機的人,只是偶爾能在冷颼颼的灌滿風聲的街口幸運地將火苗燃起那么一兩次,絕大多數時候,我口袋里揣著這只吸收了我的體溫的打火機,悄悄地在眾人面前用手將它握了又握,捏了又捏,誰也不知道我的手在口袋里的動作,我的那只痛苦痙攣的手!
我相信,長久的寫作一定會以一種不易察覺的方式緩慢地改變一個人,甚至包括他的相貌(氣質自不必說了)。我極為欣賞策蘭的相貌,我認為他是美的,我喜歡他明凈而敞闊的額頭,仿佛這是一個匯聚了所有詩意沉思的所在,茂盛的毛發(fā)在這里顯然是多余的。我對比過高爾泰青年和晚年時期的相貌,我不太能接受他的青年相貌,而他的老年相貌呢,真是棒極了,稀疏且長的銀色頭發(fā)恣肆地披散開來,如果在風中,長發(fā)拂動不也是一種書寫和靈魂的飄揚嗎?
作為一個不得不屬于居家過日子或者上班一族的人,同樣因為經歷了漫長的寫作,我注定和周圍的人有所不同。前幾日,我跟隨同事到皖河執(zhí)行公務,一路上,我坐在車廂里緊盯著外面大片的稻田,我到這個面積足足有十一萬畝的農場已是第二次。上次去時是在兩年前的一個秋日,萬畝的稻田正在收割,稻草的清香令人沉醉,我記得我似乎對同行者說過這樣一句無人回應的話:這個地方足可以誕生凡高這樣的藝術家。呵,我是天真的,我總是在替“我們的同類”考慮。
我不是一個和生活格格不入的人,為了和生活和平相處,我的性格從外表來看變得遲鈍和木訥了,這也許是在保護自己。生活中能夠影響我寫作的因素太多太多了,我盡量做一個好人,老好人,只是為了能夠每天擁有一個平靜的夜晚深入寫作的最深層去。我贊同里爾克在一封致友人的書信中所做的判斷:即便像凡高,即便他因為精神的崩潰住進療養(yǎng)院里,當他拿起畫筆、面對畫布的時候,他是鎮(zhèn)定的。高度的鎮(zhèn)定,在創(chuàng)作時是必需的。在窘迫的生活和生存境遇里,一個寫作者在夜晚通過他無聲無息的寫作將他白天里積存下來的凌亂心緒徹底清零。
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談談我的新辦公室吧。除去節(jié)假日,我在白天里的大部分時光都要在這個長方體的空間里獨自度過,坐在電腦屏幕前處理各種公務,偶爾也會走到窗前向遠處眺望。我沒有在這個辦公室里打上我個人的印記,四面的墻壁是空的,沒有一幅字畫,連一幅掛歷都沒有,兩個高大的鐵皮文件柜里擺放的無非是與職業(yè)相關的書籍和文件資料。它是一個和“文學”無關的地方,任誰也無法找到我作為一個寫作者在此可能留下的痕跡——它們當然是精神層面上的。未來任何一個接替我的職位到此辦公的人,都可以直接成為這個空間的主人,他將嗅不出我的任何氣息。嚴格的自我約束或者出于寫作的習慣,使我在辦公室里未曾寫下一首詩、一個文學性的句子或片段。這和我精神上的某種潔癖有關嗎?然而沒有任何寫作的法則宣判:詩不應該產生于辦公室。
從它周圍的環(huán)境來看,這個臨街的五樓辦公室似乎是被一些客觀的“詩意”包圍著的。在街對面的圍墻里面,就是這個濱江城市古老的公園——菱湖公園。它里面林木茂密,是一種阻擋和遮蔽——佇立在窗前,我看不見一個游人,僅有一個小型的摩天輪每日緩慢地旋轉。摩天輪的生意實在太清淡,如果有一兩個人被它帶到高處,就可以和我遠遠地隔空相望,但絕大多數時候,它是在空轉,非常盲目地空轉,對應著我的茫然。對此情景,我早已看得有些麻木了。在天氣好的時候,如果愿意向更遠的東南方向眺望,我便能清晰地看見大約距此五公里遠的安慶長江大橋,橋面上一輛又一輛車子在無聲地行駛??墒牵羞@些景象至今未能在我心中激起詩意的暢想。我的寫作靈感在辦公室里似乎是萎縮的狀態(tài)。
在這間辦公室里,我找不到和我心靈相對應的東西,能夠激發(fā)我對生命思考的事物在此多么貧瘠!每日陪伴我的植物,是一盆由單位租賃來的高大鳳尾竹,被固定擺放在墻角的一個位置,單調而刻板,它僅僅是辦公室里的一個點綴和裝飾。我無須對它過多照料和關心,只隔三岔五地澆點杯子里喝剩的茶水而已,當然,它也對我無甚熱情。我只要保證它不死,它每日就會站立在墻角里,和室內的其他物品構成一種嚴肅的辦公氛圍。辦公室里的植物無形中也被職責化,是植物里面活得最無生趣的一種。
我搬到這個辦公室已有三年了,三年來,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竟然是一只會飛的小蟲子,它是一只被夾在兩扇玻璃推拉窗之間的虎頭蜂。我不知道它是怎樣誤入這種絕境的,就像一個活著的標本一樣拼命掙扎在兩層玻璃之間。我近距離地凝視了它很久,這天造的美物(當然它也是非常強壯的),頭一回在這里給我?guī)砹四撤N興奮。我熱衷于觀察蟲子的處境,由此思考我自己,這是我的一種習慣,抑或一種怪癖?我無法救出它,除非我敲碎窗玻璃。它早已干癟的身軀至今還被夾在窗玻璃里。每個人都有和一只蟲子相互對視的微妙瞬間,在無數的蟲子中間發(fā)現(xiàn)了“這一只”,并和它一道成為一種難以熄滅的情景。
我也有我的未竟之旅,它不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僅僅是深藏在我內心的一種渴望和向往。對于這個也許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到達的地方,我讓自己始終處在對它的憧憬中,讓它慢慢地向我滲出一種蜜意。說是旅行,其實我是想去看一看一個人的房子,卡夫卡在布拉格煉金術士街上曾經短暫租住的一座僻靜的小房子,在1917年的冬天里,它孤獨的青年房客在這里寫下了他著名的短篇小說《騎桶者》。關于這座簡陋的小房子,馬克思·布羅德在他的《卡夫卡傳》中介紹過:“這座房子除了一個小小的廚房和閣樓外,只有一個房間?!彪m僅有簡短幾句,卻足夠引起我的聯(lián)想。但說到底,如果沒有人的居住,沒有逝者留下的氣息,再奇特的建筑也不會引發(fā)人們的追憶和緬懷。
當我在勞累的工作間歇里,走到辦公室的窗前眺望霧蒙蒙的遠方時,誰能想到此刻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一切遐想之物呢?
其實不僅是我,在每個枯燥乏味的辦公室里,都有可能坐著一個等待時機飛騰而起的“騎桶者”,他們各自孤獨地騎桶飛行,相互不會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