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羨慕江蘇文藝出版社的編輯家張昌華,他寫了《我給他們照過相》,講述自己探訪上百位文化名人,為他們留下珍貴影像的故事。我也羨慕記者出身的作家李輝,他寫了《與老人聊天》,記錄自己從青年時代起結(jié)識的諸多前輩學者與他的交往。我寫不出這樣的文字,因為我手頭沒有足夠的資料。細細想來,從1982年到1996年,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下稱“人文社”)工作14年,接觸的老一代文化人也為數(shù)不少,從丁玲、艾青、嚴文井、陳荒煤、韋君宜等作家,到胡風、蔡儀、唐弢、朱光潛、王朝聞等理論家,總有幾十人之多,但是我竟然找不出一張自己與他們的合影。那時與名家見面,是根本意識不到需要拍照留念的,哪怕我本人從小就喜愛攝影,照相的技術(shù)也不差,我也沒生出過這種念頭。另一方面,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還沒有養(yǎng)成寫日記的習慣,甚至名家學者給我的信件,我都沒有特意保存,有些也丟失了。于今想想,覺得自己真不能算是有心人,既當不了作家,也當不了收藏家。但想開了也覺得沒有什么,不過是到晚年以后,少一點懷舊的材料而已。
可是,有兩位令我極為尊崇的老先生,我與他們的書緣頗深,卻未能找機會前往拜見,面聆教誨,這是使我深感遺憾的事。這兩位先生,就是錢鍾書和錢學森。
我是在大學時代知道錢鍾書先生的。我的畢業(yè)論文指導教師、武漢大學中文系羅立乾先生對錢鍾書佩服得五體投地,在古代文論課堂上就大講錢鍾書先生的學問天下無敵,說他博聞強記,“《十三經(jīng)》連注釋都能背”,令我印象極深。后來中華書局出版《管錐編》四卷本,我毫不猶豫買下一套,那大概是我大學四年中購買的最為厚重的學術(shù)著作。雖然以當時的學力根本不能通讀,只是選讀了一些篇章,讀得似懂非懂,但內(nèi)心很滿足,感覺是念到了真經(jīng)。后來到“人文社”當編輯,工作中發(fā)現(xiàn)夏志清和楊義的兩種《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都高度評價小說《圍城》,于是又找來讀,立時被作品中鮮活的人物性格吸引,讀得入迷,對作者的才華、睿智和幽默的文筆驚嘆不已。
說起來,我對錢鍾書的崇拜,也部分地來源于家父。家父長期在清華大學外語系任教,建國初期,曾與錢鍾書、楊絳夫婦同事。錢、楊都教英文,家父主教俄文,有時也教英文。家父多次對我談到他對錢鍾書的欽佩,說他自己的英文水平約略相當于以英語為母語的大學畢業(yè)生的水平,但是錢鍾書可以勝過清華聘請的英籍、美籍教授。于是我有了一個印象:以學貫中西而論,錢鍾書堪稱中國現(xiàn)代史上第一人。家父和錢鍾書的關(guān)系似乎也不錯。那時的人仰慕蘇俄,有一次課堂上學生希望錢鍾書開講俄羅斯文學,錢說自己研究不多,推薦家父去講。家父對此還很有幾分榮幸之感。
不過,自從1952年高校院系調(diào)整,錢、楊二人離開清華大學,家父和他們沒有再見過面。而我,雖然在“人文社”當編輯,但錢鍾書的《圍城》、《宋詩選注》的編輯都另有其人,自然也無緣接近錢、楊二老的。然而,偏巧在1993年,出現(xiàn)了一場和《圍城》相關(guān)的法律糾紛,錢鍾書委托“人文社”處理此案,而“人文社”陳早春社長又要求我代表出版社將此糾紛訴諸法庭,于是我也算是受命于錢先生打了一場官司。
事情起因是四川文藝出版社以所謂“匯?!钡拿x,原樣復制了“人文社”1980年出版的《圍城》,侵犯了錢鍾書的著作權(quán)和“人文社”的專有出版權(quán)。官司打得曠日持久,在此不必詳談,這里只說錢先生曾經(jīng)為表達自己的意見,兩次寫信給我們。他是長輩,但是極為客氣,還按照舊式文人的習慣,在信函的抬頭,稱主管版權(quán)的副總編李文兵、律師陸志敏和我三人為“兄”。今天我實在記不起自己給錢先生回過信或電話,可以肯定不曾登門造訪,作為晚輩,這顯然有些不敬。但那時的我,真是不大懂禮數(shù)。當然,為了聽取意見和獲得授權(quán),社里自會安排專人去府上拜訪錢先生,我記得律師陸志敏和總編室的有關(guān)人員都去了,而那天我忙于其他事項,竟然也沒去。整個官司進行過程中,我們和錢先生的溝通主要通過他女兒錢瑗。錢瑗也很忙,幾次到社里與我們會面,乘公交車來往風塵仆仆。我記得她說過自己腰疼,和我們談話時喜歡站著,用手抵住后腰。但那時她自己也并不知道,這可能就是骨髓癌早期的癥狀。
偏巧錢瑗也與我有緣。她是北師大外語系教授,與家父都在北京市大學外語教學研究會任職,彼此熟識。特別是錢瑗升職教授,家父還是專家評審組的負責人之一。所以錢瑗見到我就特別親切,正事談完,還會和我閑聊一些她兒時在清華園里的經(jīng)歷。告訴我,她家和我家曾同住清華北院。她不僅從小認識我大姐,而且認識我母親。她夸我母親長得漂亮,喜歡穿什么款式的旗袍,喜歡和哪位教授夫人一起遛彎兒,還說她十來歲時,總愛跑到清華音樂室去玩,在墻外攀上大窗臺聽合唱隊在屋里唱歌,有時會看到我母親在彈鋼琴。這些對我都是“史前史”,聽來非常有趣。初次見面那天,錢瑗回家把在“人文社”和我相遇的情況對父母一說,錢、楊二老也非常高興,覺得把官司委托給我,是緣分。其實在這時,我是完全可以名正言順地請她帶我去見她父母的。但是我愚鈍,竟然沒有這樣想過。
錢先生的《圍城》(匯校本)官司在上海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因為涉及的侵權(quán)問題頗為復雜,法院征詢了諸多知識產(chǎn)權(quán)專家意見,拖了三年多才宣判。結(jié)果是我們打贏了,而且是完勝,我們代表錢鍾書先生討回了公道。不久之后,我也在1996年底被借調(diào)到香港三聯(lián)書店工作。
本來我以為沒有機會再為錢先生做事,沒想到剛到香港,我就接手編輯出版一套錢鍾書主編、朱維錚執(zhí)行主編的《中國近代學術(shù)名著叢書》。這套書在學術(shù)上分量很重,原計劃出版50種,后因各種客觀原因,只出版了10種,但光是這10種已經(jīng)足以讓學術(shù)界刮目相看了,因為人們知道錢先生的原則從來是不當官,不掛虛名,不任各種顧問和編委,而這是錢先生一生中同意列名主編的唯一一套叢書。整套書是香港三聯(lián)和北京三聯(lián)聯(lián)合制作的,編輯和排版工作都在香港完成,由我主持其事。此時錢先生還健在,但是我仍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回北京出差或休假時,應(yīng)該借這個機會去向他老人家登門請益。
然后我在香港又出版了楊絳先生的散文集《從丙午到流亡》。這時是1999年,從此我和楊絳先生有了直接的聯(lián)系。2005年我回到北京三聯(lián)書店任職以后,更是經(jīng)常會到府上看望楊先生,漸漸與楊先生熟悉起來,為她老人家出版了一系列作品。2007年,北京三聯(lián)重新出版經(jīng)過修訂的《錢鍾書集》(第二版),我也是參與謀劃的,此書在南京舉行新書發(fā)布會,我還特地飛到南京去致辭。這算是我與錢先生后續(xù)的書緣。但遺憾的是,此時錢鍾書先生已經(jīng)去世多年,連錢瑗也不在了,痛哉!我與錢先生最終緣慳一面,惜哉!
我與錢學森先生的緣分也在于編書。
1994年,我擔任責任編輯,在“人文社”出版了錢學森的《科學的藝術(shù)與藝術(shù)的科學》一書。編這本書,對我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說偶然,是因為本書的編者,錢學森的堂妹錢學敏剛剛收到一封信,這是錢先生寫給包括她在內(nèi)的一個7人小集體,以“親密無間”“坦率陳言”的態(tài)度“探討學問”,提出了“科學的藝術(shù)”與“藝術(shù)的科學”兩個命題,于是使她產(chǎn)生靈感,要為錢先生編這本書。說是必然,是因為我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已經(jīng)密切關(guān)注了錢先生在人文社會科學方面諸多引領(lǐng)學術(shù)思考的論文,早有為他編書的念頭,只是還沒有找到機會向他約稿。
錢學敏的到來令我感到驚喜。她是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的教授,對錢學森的學術(shù)思想非常熟悉。她把那封關(guān)于科學與藝術(shù)的親筆信給我看,我了解到錢先生的本意是這樣: “近日我深感我國文藝人和文藝理論工作者對高新技術(shù)不了解之病。我經(jīng)常收到的有關(guān)文藝、文化的刊物有《中流》、《文藝研究》和《文藝理論與批評》,而其中除美學理論外都是:1,罵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分子;2,發(fā)牢騷;3,論中國古代的文藝輝煌。但就是缺對新文藝形式的探討,研究科學技術(shù)發(fā)展所能提供的新的文藝手段?!?/p>
他認為這樣不行,今天的理論界應(yīng)該研究如何用高新技術(shù)為社會主義文藝服務(wù),如何使科學與藝術(shù)相結(jié)合從而繁榮文藝創(chuàng)作和理論,希望大家研究。
我看信后覺得,錢先生提出的問題具有現(xiàn)實針對性。他提到的幾個文藝類刊物,當時的思想傾向比較保守,在客觀上不利于“對文藝新形式的探討”。錢先生在此時提出將科學與藝術(shù)相結(jié)合的觀點,無疑可以活躍學術(shù)空氣,拓展藝術(shù)思維空間,推進理論研究。
錢學敏帶來了她編好的論文集目錄和樣稿,我瀏覽了一遍,當即決定出版這本書。但是我發(fā)現(xiàn),錢學敏的編選比較拘謹,她只選擇錢先生討論科學與藝術(shù)兩者關(guān)系的文章,以及他從科學角度談文藝學和美學的論文,把選文范圍牢牢扣住“科學”和“藝術(shù)”這兩個主題,但是錢先生另有一些極富理論開創(chuàng)性的論文并沒有收進來。
文化界的老一代讀者或許了解,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錢學森先生堪稱中國思想界領(lǐng)軍人物之一。他1981年在《自然雜志》上發(fā)表的《系統(tǒng)科學、思維科學與人體科學》,以及后續(xù)的一系列論文,是國內(nèi)最早出現(xiàn)的新學科理論。后來作為時髦的理論被人們熱衷探討的系統(tǒng)論、控制論、信息論,即大家耳熟能詳?shù)乃^“三論”,早在這些文章里面都有雛形。錢先生的論述,以開放的觀念,宏觀的視野,前沿的科學知識,創(chuàng)新性的思維方式,給人們帶來了耳目一新的思想理論,引起學術(shù)界廣泛矚目乃至轟動。我記得那時嘗試新學科研究的學者,沒有不談錢學森的。
我問錢學敏,為什么沒有收錄有關(guān)思維科學的文章?她說她是為了突出專題性,擔心文章駁雜而主題不集中。我說,以系統(tǒng)科學和思維科學研究藝術(shù),不也正是科學與藝術(shù)相結(jié)合的一個方面嗎?這對于錢先生談?wù)摰乃囆g(shù)的科學相當重要,甚至是其指導性理論。她想想,覺得有道理,于是同意將錢先生的《系統(tǒng)科學、思維科學與人體科學》《關(guān)于思維科學》《開展思維科學研究》這三篇最有代表性的思維科學論文收入。事后,她曾專門來信感謝我,說她和錢先生討論過了,認為我的建議,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這本理論集的學術(shù)含量,使一本原來略顯單薄的書厚重起來。
編輯中,我和錢先生沒有直接聯(lián)系,我對于出版的一切建議,都通過錢學敏轉(zhuǎn)達。我的意見和建議,不過都是從出版角度所做的一些編選方面的考慮,錢先生從善如流,我們合作非常愉快。不過他也很認真,對我們的工作是要親自把關(guān)的。例如,作為設(shè)計的一部分,封面上要署上英文書名,該如何翻譯?我原來以為簡單,無非用是 《The art of science and the science of art》。但是錢先生說,藝術(shù)特指優(yōu)美的藝術(shù),應(yīng)該用The fine art 來表示。最后書名譯成《The fine art with science and the science of fine art》,是他親自改定的。
接下來的事情很順利?!叭宋纳纭狈浅V匾曔@本書,我們做了精裝本,請設(shè)計師柳成蔭做了一個大氣典雅的裝幀,只用了三四個月就出書了。錢先生看到樣書,非常滿意。
一兩個星期后,我收到一本錢先生寄來的樣書,內(nèi)封上寫著:
李昕同志:感謝您為此書付出的辛勤勞動。 錢學森 1994,12,9
為了宣傳和推廣,我寫了一篇書評,發(fā)表在《科技日報》上。想必錢先生也看到了。所以沒過多久,我又收到一本錢先生寄來的樣書,內(nèi)封上寫著:
李昕同志:感謝您的書評。 錢學森 1995,1,5
由此我了解到錢先生的細心、周到以及他平易近人的性格。可是我仍然沒有想起,應(yīng)該請錢學敏引薦我去拜訪一次錢先生,與他拍一張合影留念。
于今想來,那時的我可能有幾分木訥吧。
出書以后,我忙于編務(wù),與錢學森、錢學敏都沒有繼續(xù)聯(lián)系,一晃過去十幾年。
2009年10月31日是一個周六,那天上午,我在家里上網(wǎng)瀏覽,無意中看到一則新聞:中國科學巨星錢學森在北京逝世,享年98歲。錢學森是中國航天科技事業(yè)的先驅(qū)和杰出代表,被譽為“中國航天之父”和“火箭之王”。
震驚之余,我立刻給錢學敏打電話。她在電話里證實了這個不幸的消息。我表達了沉痛的悼念,請她向錢夫人蔣英轉(zhuǎn)達。隨后我又立即想到,我是否可以到錢先生府上吊唁?她說可以,錢先生家里已經(jīng)設(shè)立靈堂。我向她詢問了錢宅的地址。
錢學森先生是我深為愛戴的科學家,也是我作者中最值得尊敬的人。我覺得,盡管我從沒有去府上拜訪過他,但在這個時候,我必須去一趟,到靈堂為他送行。
于是我駕車前往。進航天部宿舍大門沒有遇到盤查,門房的人只問我去哪里,我說錢宅,他揮揮手就讓我進去了。
在錢先生居住的那棟紅磚樓附近,我停下車,徒步走過去。
那天,天色很暗,頭上陰云密布。論時令,還沒有入冬,但是很奇怪,天上竟然飄起了雪花,且寒風凜凜。我想,莫非是天地同悲?遠遠地,我看到樓房邊人群黑壓壓一片。大約有兩三百人密集地聚在樓房一側(cè),而身著黑色和藍色兩種不同制服的警察站成兩排,將人群阻擋住,以便在樓前留出一塊較大的空場。不時,可以看到有小轎車開到樓前空場上,有領(lǐng)導干部模樣的人下車進入樓內(nèi)。還見到幾個身穿軍裝戴大蓋帽的人物,一溜小跑魚貫而入。
人群中不時有人提問,“我們要進靈堂悼念,何時放我們進去?”但沒有人回答。
我在人群中站立了一會兒,只見雪越下越大,有些人身上已經(jīng)白了。我也感到渾身發(fā)冷。
我覺得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于是獨自走上前去,叫住一個穿黑衣的警察,他看起來像是當官的。我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說,請他把這張名片交給錢夫人蔣英女士。
那警察進屋去了。過了幾分鐘,他回到我面前,說:你可以進去。
我正準備脫離人群,就聽到人群開始騷動,警察們馬上手拉手維持秩序,只放行我一人。
錢宅在那座三層小樓的一層。家門開著,走進去正對著的就是靈堂,我往側(cè)面一看,在另一個房間里,蔣英和幾個面色凝重的人正坐在一圈沙發(fā)上談話。我覺得不便打擾,就徑直走向靈堂。靈堂正中懸掛著錢先生照片,周圍擺放了不少花圈和花籃,還播放了哀樂。但沒有一個人在屋子里。我獨自上前,默默地對著錢先生遺像站立了一會,緬懷他老人家的豐功偉績,然后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從錢宅出來,聚集的人群見到我,立刻將我團團圍住。一些好奇的人想打聽里面的情況,但是還沒等我來得及回應(yīng),就有三五只長槍短炮的照相機鏡頭對準了我。他們是新聞記者,有內(nèi)地的也有香港的。以一家香港報紙為主,向我提問。主要問題是我和錢先生的淵源,以及我對錢先生的評價。我首先簡單講了我給錢先生編輯《科學的藝術(shù)與藝術(shù)的科學》的經(jīng)歷,然后告訴他們,錢先生不僅僅是一位偉大的科學家,而且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人文學者,一位跨領(lǐng)域的文理兼通的大師。他的博學和深刻,都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他對于思維科學和系統(tǒng)科學的倡導和建設(shè),對于科學與藝術(shù)相結(jié)合理念的提出,都是革命性的創(chuàng)新思想,在這個意義上,說他同時也是一位思想家,并不過分。
我的這些看法,被一些媒體采用了。但遺憾的是,這些話,我沒有機會說給錢先生本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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