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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寄生

2022-06-06 05:30:42焦沖
長江文藝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工頭孩子

焦沖

直到入睡前,陳惠蓮的心情都是非常不錯的。

晨起,打發(fā)兩個孩子吃過早餐,女兒上九年級,自行騎車,上小學(xué)的兒子需要她開電動車送到學(xué)校,之后像往常一樣趕到服裝廠。手頭的這批活兒正值收尾,時間上稍顯寬松,下班后先接兒子。到家時,女兒已經(jīng)燜上米飯,土豆削了皮,只等她切絲,扒拉倆菜就吃飯。她洗手,系上圍裙,洗凈柿子椒,一掰兩半,掏出里面的籽和絲絮,耐心而專注,像在給孩子們挖耳朵。女兒靠過來,告訴她月考成績出了,全校排第七,比上次升了兩名;日常沉迷網(wǎng)游的兒子沒有捧著手機(jī)忘我入境,爭寵似的將一篇作文遞到她眼前,說是課上被老師當(dāng)作范文朗讀,而文中寫的正是媽媽。

女兒道,滾邊兒去,我還沒說完,媽,你要獎勵我!

兒子故作奶音撒嬌,媽咪,我也要獎勵,給我三十塊。

你要三十塊干啥?陳惠蓮道,需要啥我給你買。

他就知道玩兒,哪有正經(jīng)的?女兒道,給我買裙子吧,去年的過時了,今年流行燕尾裙。

我要買黃金機(jī)票。兒子一本正經(jīng)。

機(jī)票哪有那么便宜?陳惠蓮不解,低頭切著土豆絲。

他那是游戲里的機(jī)票,女兒道,裙子我在網(wǎng)上選好了,一會兒鏈接發(fā)你,給我付款。

一百塊之內(nèi)。陳惠蓮開火坐鍋,抓起油瓶對兒子道,你再想想別的吧,游戲不行。

女兒得到滿意答復(fù),轉(zhuǎn)身離開廚房。兒子嘟嘴,那我要雙鞋,或者籃球,足球也行。

只能一樣,想好了再告訴我。陳惠蓮的話與“刺啦刺啦”的炒菜聲混在一處,抽油煙機(jī)轟轟響。她認(rèn)真炒著菜,就像剛學(xué)會時那般熱情,她喜歡這種時刻,為家人烹制菜肴,充滿煙火氣,有一種被需要的充實和滿足。而今天,孩子們帶來的好消息更讓她感到愉悅,兒女漸漸長大,懂事,美好的未來如同一卷紅毯徐徐鋪展,盡管將來走在上面的是兒女,可比自己走上去還要令她欣慰。不記得從何時起,她的世界里好像只剩兒女,連老公都不存在了似的。她只想盡最大努力為孩子們提供條件,讓他們靠知識活得輕松些,而不要像她或是他們的爸爸一樣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兒養(yǎng)家糊口。至于將來自己會不會沾光,晚年會否因為兒女的出息而過得舒適、安樂,她不在乎。在她內(nèi)心深處,她一直覺得愧對兒女,因為她和梁勇都沒多大能耐,能幫上的極其有限。

下午三點多發(fā)了上個月的薪水,比陳惠蓮的預(yù)期早了一周,這對發(fā)薪不定期已成常態(tài)的服裝廠而言實屬難得,照舊沒有因為她經(jīng)常早下班而扣錢,還像前兩個月一樣多了五百塊,這令她格外開心。相對這幾年不斷冒出來的新廠子,紅霞服裝廠的報酬不具競爭力,很多廠開出的價碼要比其高出二十塊到三十塊人民幣(每日)不等,但這兒比較人性化,時間上卡得不嚴(yán),亦很少加班,這對大多數(shù)上有老下有小的已婚女工來說更具誘惑。老板娘似乎也明白優(yōu)勢所在,有兩次陳惠蓮動了挪窩的心思,蔡紅霞便主動提出,在不耽誤整體進(jìn)度的情況下,她可以早走半個鐘頭。作為七八年的熟練工,半小時的活計對陳惠蓮而言不算啥,少喝一口水,少上兩次廁所,少聊幾句八卦,便能趕出來。

早走是可以,不過工資也會受影響,每個月總會少兩三百??勺詮牟碳t霞腦溢血過世,陳惠蓮的工資不僅沒再扣過,還漲了五百塊,其他人則沒漲。接手日常事務(wù)的是蔡紅霞的丈夫楊仁慶,他以前當(dāng)過村會計,眼下還有一家水泥廠和石料廠,年入幾百萬,猴兒精猴兒精的,不可能在錢的事情上如此大方。陳惠蓮頗為納悶,可也不愿多想,錢少了肯定得找老板掰扯一番,錢多了干嗎言聲?聽說服裝廠可能被關(guān)掉或轉(zhuǎn)手,也許昧心錢賺得太多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補(bǔ)給她以前扣的吧?可這也說不通,為啥單單補(bǔ)她?或者其他女工的心思和她如出一轍,也沒對她說實話吧。

傍晚經(jīng)過鎮(zhèn)上時,陳惠蓮特意給孩子們買了漢堡和炸雞,又在露天小攤稱上一斤辣炒花蛤和無骨雞爪,這是他們喜歡吃的。掃碼付了賬,跨上電動車準(zhǔn)備離開時,她注意到車轱轆前邊一抹猩紅在晚風(fēng)中搖曳多姿,透著一股不管不顧的無知和狂妄,她調(diào)整車頭,小心避開這株野蠻生長的虞美人。吃過晚飯,督促孩子們完成作業(yè),催他們洗漱,眼見二位各回自己的小房間,陳惠蓮關(guān)燈離開,雖然她清楚他們還得再看一會兒手機(jī)才能入睡。刷過牙,她靜下心來欣賞一番院中的花和各色蔬菜,想象著未來收獲的美麗和果實,之后回到房間。

她和梁勇這間屋本是公婆住的,和兒女的兩個房間隔著一個客廳和小堂屋。自從四年前公公去世、前年婆婆去世后,他們將這間屋重新刷白,從客廳搬了進(jìn)來。這棟房子是在她嫁給梁勇之前蓋的,當(dāng)時稱得上非常不錯,父母甚至因此而不再糾結(jié)梁勇是鋸了嘴的葫蘆不吭聲,不再嫌棄梁家清湯寡水沒家底。當(dāng)然,父母也明白他們拗不過鐵了心的女兒。那是近二十年前,寬敞明亮的大瓦房還能成為迎娶老婆的砝碼,擱現(xiàn)在,不管啥樣的姑娘,首先要的就是樓房。她不拼命能行嗎?不管兒子將來能否考出去,都得為他準(zhǔn)備買樓、娶媳婦的錢。

躺下沒多久,恍惚間聽見門響,陳惠蓮起身分辨,確是自家,遂開燈,套衣服拿手電筒往外走,心下疑惑大半夜誰來敲門。至院中,只聞土狗小黑低聲哼唧,并沒吠叫,便知門外是小黑熟知聲音和氣味的家人,隨即放松警惕道,誰???這么晚了有啥事?傳來一聲微弱的回應(yīng),我。是梁勇,她趕緊開門,只見他癱在門口,兩只手握著左腿,哀聲連連。咋半夜回來了?就你自個?她四處照照,當(dāng)那束光落在他身上,方察覺梁勇臉色煞白,左腿粗了一圈,趕緊詢問怎么回事。他只說,先扶我進(jìn)去。攙起他,渾身燒得如同火炭,不住發(fā)抖,邊往里走她邊忍不住追問,到底咋啦?他說,毒蛇咬了。她心里一沉,接著問,咬哪兒了?他道,腳脖子。她問,去過醫(yī)院了?他道,在當(dāng)?shù)匦l(wèi)生院處理的,工頭說讓我先回家待幾天。說話間,已進(jìn)屋,將他撂在炕上,她又是心疼又是氣,張了半天嘴,罵道,傻玩意,不讓他給你治,跑回家干嗎?他道,我以為沒那么嚴(yán)重——她粗暴地打斷他道,你以為?你是大款,是土豪,有的是錢嗎?就算是,這錢也要該誰花誰花,你這屬于工傷!他道,晚上,帳篷里睡覺時咬的。她道,那又怎樣?躺家炕頭上蛇咬得著嗎?不給他干活能去那地方?

她的話擲地有聲,像石頭砸向他,可他毫無反應(yīng),如同砸在棉花上。自五六年前開始,她給梁勇聯(lián)系上了附近村里不定期到外地干活的工頭,讓他跟著去,就算做小工一天也有兩百多,不比整天在河里粘魚強(qiáng)?可梁勇并不情愿,說外邊苦,不自由,每次出門都跟上刑場似的。上個月,打井隊剛好有活兒,在云南,她連哄帶罵,終究攛掇他出了門。沒承想才去十多天,竟出了這檔子事。真是干啥啥不行,越想越來氣的陳惠蓮怒其不爭道,廢物,我不管你,愛咋地咋地。她轉(zhuǎn)身去了孩子的房間,孩子們醒了,問她,我爸回來了?她關(guān)上門,沒,睡吧,明兒還上學(xué)呢!安撫兒女睡下,在庭院里轉(zhuǎn)了兩遭兒,終究回到自個兒屋。只見梁勇躺在炕上,睡著了似的,仔細(xì)看卻不對勁,左腿耷拉著,上面現(xiàn)出很多紫色瘀斑,嘴角還不停流哈喇子。她試著搖醒,可他睜不開眼,只有些模模糊糊的意識,彌留一般。她怕得要命,趕緊給本村開出租的打電話,接著打給嫁到隔壁村的小姑子,說明緣由,讓她過來睡一宿,或是把兩個孩子接到她家,幫忙照看他們的飲食起居。

坐在出租車上,陳惠蓮偏頭望向無邊的黑夜,一天來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二十多分鐘后,到縣醫(yī)院掛上急診。聽說被毒蛇咬,醫(yī)生看都沒看,讓他們趕緊去市里或是北京,一來這兒沒有抗蛇毒血清,二來在北方很少有人會被毒蛇咬傷,治療經(jīng)驗不足。她決定直接送北京,擔(dān)心萬一市里也不行會進(jìn)一步耽誤病情。走高速,兩個小時后抵達(dá)北京治療毒蛇咬傷最好的醫(yī)院。醫(yī)生說送來得還算及時,如果再晚一天,蛇毒攻進(jìn)內(nèi)臟,估計命都保不住。經(jīng)過一番治療,終于脫離危險,但腿部可能會落下后遺癥。住了十多天院,梁永才能下地走路,一瘸一拐,仿若天生跛腳。這兩年外出打工賺的幾萬塊全交了醫(yī)藥費(fèi)和住院費(fèi)尚不夠,不得不又花掉了陳惠蓮攢下來的三萬多塊。這錢可不能自己掏,等工頭回到村里,陳惠蓮領(lǐng)著梁勇去要錢,也不想要太多賠償,只要能把醫(yī)藥費(fèi)報銷,再賠償個兩三萬就成。但工頭推三阻四,先是含糊其辭地許諾,一再讓陳惠蓮白跑,妄圖磨掉她的銳志,可她鍥而不舍,隔三差五就堵在他家門口,把他搞得沒了辦法,只好跟她說,你去找上頭的大老板,你讓我出這個錢不公平,大老板有的是錢。她問大老板是誰,工頭給了她一張名片,老板姓王,據(jù)工頭透露王老板就住在縣城的某個高檔小區(qū)。

陳惠蓮先給王老板打電話說明意向,對方果斷拒絕并掛掉電話,她再次撥打,對方?jīng)]接,而后一直忙音,她清楚自己已被拉黑。梁勇勸道,算了,自認(rèn)倒霉吧,你這不是從狗嘴里搶食嗎?陳惠蓮道,憑啥就算了?我就要搶,他咬不死我,我就搶得過來。梁勇道,人窮理短,財大氣粗,你斗不過他們。哼,陳惠蓮道,我就是告到法院,豁出這條命也要討個公道,咱們賤命一條,有啥可怕的。梁勇道,他不給你能拿他怎么辦?陳惠蓮道,去家門口堵他,去公司找他,我就不信還沒王法了。梁勇道,那你自己去吧。她道,本來就沒指望過你,我還不了解你,孬種一個,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偏偏嫁給你!

陳惠蓮說得出做得到,怎奈她到底是個沒見過多大世面,沒什么手腕的婦道人家。來回跑了縣城好幾趟,浪費(fèi)不少時日,卻連王老板的影兒都沒見著:在公司門口被保安轟了出去,還進(jìn)了局子,差點兒被拘留幾天,而王老板住的小區(qū)她根本進(jìn)不去,保安像防賊一樣防著她。那天已經(jīng)很晚了,沒趕上最后一趟班車的她走在人跡寥寥的北外環(huán)上,真正感覺到了“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難道就這樣放棄?她想到訴諸法律手段,打官司,先咨詢了律師,律師告訴她需要證人,也就是梁勇的工友,這樣才有勝算。

她先后找了和梁勇一起打工的幾個人,沒人愿意作證,誰都明白這樣會得罪工頭和老板,以后很可能再也干不了這一行。就在她束手無策之際,律師可憐她,給了一個建議:來硬的不行,只能來軟的,反正你要的是錢,不管用什么辦法,只要拿到錢就行,你打聽一下這位王老板有沒有朋友或是合作伙伴正好也是你認(rèn)識的,和你關(guān)系不錯的,哪怕人托人,送點兒禮,只要和他搭上關(guān)系,再賠小心說些好話,看在朋友的面子上,興許還能得到一些賠償。看來也只能如此了,陳惠蓮琢磨來琢磨去,只想到了一個人——楊仁慶。

老婆活著時,楊仁慶基本沒踏過服裝廠的大門,那點兒利潤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依他,早該關(guān)?;蜣D(zhuǎn)手??刹碳t霞不同意,那是她一手創(chuàng)辦的,舍不得,另外,她不想整天待在家或是和其他婆娘一樣到河埝上扭秧歌。三個多月前的半夜,老婆腦干大出血,早晨被發(fā)現(xiàn)時已斷了氣。當(dāng)晚他沒在家睡,他已經(jīng)很多年不住村里了。縣城有兩套房,他喜歡住樓房,可老婆不喜歡,說不接地氣,只有冬天最冷時才會住上一兩個月。辦完老婆的喪事,他本想關(guān)掉服裝廠,可老婆生前接下兩批活兒,都是老主顧,臨時轉(zhuǎn)手不便,只能干完再做計較。服裝廠的業(yè)務(wù)和管理,暫時只能由他來負(fù)責(zé),主要是資金上,具體業(yè)務(wù)還有個主管操持。

第一次見到陳惠蓮,楊仁慶就對她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好感,不只生理上的占有欲,還萌動著憐香惜玉的念頭。他已年奔六十,早有了第三代,可架不住吃得好,睡得香,心情舒暢,營養(yǎng)跟得上,看上去頂多五十出頭,不僅沒禿,白頭發(fā)都沒幾根。土豪身邊自然不缺女人,且年紀(jì)都比他小得多,上一個姘頭是個九零后。那女孩和其他女人一樣,都是為了他的錢,空長一副好皮囊,實則是個虛榮的庸脂俗粉,三天兩頭以各種名義跟他要錢,兩人在一塊還不到一年,就被他掃地出門。在生意場上混了這么多年,各色女人都見過,性沖動經(jīng)常有,可那種打心眼里想對一個人好,想和她細(xì)水長流過日子的想法卻只在年輕時對蔡紅霞有過。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幾乎對生活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只想得過且過,誰承想竟被一個鄉(xiāng)村少婦瞬間點燃。他感到體內(nèi)澎湃著勢不可擋的力量——是欲望,是對生命的無限眷戀。

沒費(fèi)多少勁兒,楊仁慶就把陳惠蓮的家底調(diào)查得一清二楚。其娘家和夫家都是草廠鎮(zhèn)人氏,夫家姓梁,在板橋村,距離楊仁慶的服裝廠不過七八里地;公婆已去世,父母健在,家境均一般,算不上窮,可也談不上闊,有個本家兄弟,開車送快遞;她老公沒多大本事,靠做小工謀生,夫妻有兩個孩子,女孩上初中,今年中考,男孩上五年級。既然是小打小鬧沒權(quán)也沒錢的一般人家,楊仁慶自然很少與其發(fā)生交集。發(fā)現(xiàn)她的工資比其他女工少,經(jīng)過詢問才得知陳惠蓮經(jīng)常為了接孩子早下班,但并沒有耽誤進(jìn)度,因此楊仁慶將她的工資提了上來。不得不說,他這么做既是出于關(guān)心,又想引起她的一點兒注意,為以后的搭訕做下鋪墊。

事實上,他覺得自己沒必要如此小心翼翼,完全可以像勾搭其他女人那樣直截了當(dāng),直抒胸臆,身份一亮,條件一擺,趨之若鶩者前赴后繼。可他既厭倦了那一套,又覺得那種方式對陳惠蓮不夠尊重,她值得他踏下心來,一絲不茍地區(qū)別對待,他不想讓他們之間只是一場露水情緣。另外,他覺得她很特別,她對他似乎一無所知,面對他時不卑不亢,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那天在服裝廠監(jiān)督發(fā)工資并讓工人簽字,主管介紹他是鎮(zhèn)上乃至縣上知名的民營企業(yè)家時,她依舊一副云淡風(fēng)輕、不感興趣的模樣。這多少勾起了他的征服欲和獵奇心,可轉(zhuǎn)念一想,女人多口是心非,表面越冷淡,內(nèi)心越熱烈,說不定這就是她的心機(jī)。他不喜歡城府深的人,不管男女,因此他沒有急著出招,決定晾一陣再說。既讓自己冷靜一番,也是按兵不動,看看對方有何反應(yīng)。沒想到,她卻按捺不住,主動給他打了電話。

陳惠蓮從主管那兒弄到楊仁慶的電話后思慮良久才撥通:她不確定楊仁慶有沒有幫上忙的本事,也不確定他會不會幫一個素不相識、于他生意上不會大有裨益的平民百姓,盡管名義上他們是雇傭關(guān)系,可實際上和陌生人差不多,若是蔡紅霞活著,興許還好點兒。在電話里她沒說什么事,只簡單介紹自己,隨后問對方何時有空,有件事想求對方幫忙。之前她也想過在電話或是微信里說,可那樣很容易被拒絕,求人就要有求人的姿態(tài),于是她決定見面細(xì)說。聽她說完,楊仁慶已猜到八九分,她老公被蛇咬這件事早已不是新聞,但具體情況他并不清楚,只聽主管提過,說陳惠蓮這個月前后請了十多天的假。原來是求自己辦事,楊仁慶稍感失落,但不管怎樣,都是兩個人正式見面的機(jī)會,便定下了時間。

上午十點多,楊仁慶站在老宅的院中,等候陳惠蓮。門口的那株月季開了今年的第一茬,也是一年中最茂盛最飽滿的一季,可惜養(yǎng)它的人再也看不到了。妻子在世時二人聚少離多,楊仁慶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亦很少想起她,可當(dāng)她的位置空出來之后,她卻在他的心里愈發(fā)鮮活、醒目,尤其在老房子里,幾乎任何一個物件,一個不經(jīng)意的場景每每讓他觸景生情,想起她之前的言談舉止。大門開著,他盯著花出神,陳惠蓮喊了一聲他沒聽見,于是她徑直走到他面前,再次打了招呼。

她穿著碎花短袖,黑色裙褲,襯得她有點兒老氣,但難掩曼妙體態(tài),完全看不出生過兩個孩子。她沒帶任何禮品,說話時眼神飄忽,不敢看他,兩只手糾纏在胸前。她簡要說了來龍去脈,又解釋她實在找不到地方說理,但凡有一點兒門路,也不會求到他頭上。頓了頓,她稍顯窘迫地笑道,我不是嫌棄您,只是像我們這種小人物,何德何能,能得到您的幫助……就算不幫也沒啥,我們能理解。她的窘迫和誠懇讓他暗自發(fā)笑,同時心花怒放,慶幸之前錯怪了她。她并非心機(jī)女,反而保留著那種“小人物”身上才有的單純和可愛,那是自身階層的局限所致,裝是裝不出來的。

楊仁慶一直盯著她,等她說完,依舊打量著,直到對方不好意思地側(cè)頭瞅著月季花,他才道,你說的那個王老板我不認(rèn)識,但有所耳聞,是個難纏的主兒。陳惠蓮心里咯噔一下,以為沒戲,正想著如何回復(fù),楊仁慶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我可以找找人。她不得不恭維道,您是大老板,人脈廣,門路寬,肯定能找到關(guān)系,需要打點就跟我說。楊仁慶道,你為什么會想到找我?guī)兔??坦白講,咱們連認(rèn)識都談不上吧?陳惠蓮尷尬一笑,沉默片刻,嘆了一聲道,實在沒轍了,幫不幫在您,張嘴求人又不會損失啥。楊仁慶笑道,放心,我盡快找找人,真要幫上忙,我可是要謝禮的。她道,那是自然。

三天后的一個晚上,工頭來到梁勇家,還提溜著幾件營養(yǎng)品,他先詢問了梁勇的傷有沒有痊愈,又解釋說最近很忙,直到昨天才從廣西回來。梁勇受寵若驚,仿佛對不起人家似的解釋道,早好了,沒事了。工頭寒暄道,看你比以前胖了,還白了。陳惠蓮瞧不上老公一副做了虧心事的模樣,冷冷地說,他那是虛胖,白汪汪的沒營養(yǎng),落下了后遺癥,扛袋面,五十斤,腿就打晃,往后還怎么找事兒干?工頭道,我剛好帶了幾件大補(bǔ)的,據(jù)說效果不錯,你吃吃看,多養(yǎng)幾天,好利落了再找活兒干,著啥急!陳惠蓮道,咋不著急?鬧這么一出家底都敗光了,以后喝西北風(fēng)嗎?工頭賠笑道,瞧弟妹說的,有你這么能干的老婆,他就是不干活,也不至于喝西北風(fēng)。前段時間我確實顧不過來,今天不是來解決問題了嗎?治療時的各種單據(jù)還都留著吧?陳惠蓮道,可不敢扔。工頭道,拿出來,算算多少錢,我先報賬,走下流程。陳惠蓮打開抽屜,拿出一沓單據(jù)和計算器說,我早算過了,背面有總數(shù),你再算算。工頭算了一遍,記下金額,又安慰幾句才離開。

看來楊仁慶找過人了。望著工頭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陳惠蓮道。

天理地理,有錢就有理,梁勇道,有錢人說話就是管用。

切,當(dāng)初你還不讓我找呢!咋樣?事在人為。陳惠蓮非常得意。

我是覺得非親非故,不認(rèn)不識,人家咋可能幫咱們?真沒想到……那老家伙會不會另有所圖?我聽說他老婆活著時他就經(jīng)常亂搞,養(yǎng)著好幾個小老婆。

別那么八卦,管人家私生活干嗎?還是想想這個人情怎么還更要緊。

我可想不出來。梁勇道,他又不缺錢。

說完,梁勇像個甩手掌柜一樣往外走。陳惠蓮明知故問,你又干嗎去?他道,我得去河邊看著漁網(wǎng),天再黑點兒怕有人手腳不干凈,睡覺不用等我啦,我一會兒把大門鎖上,鑰匙在我兜里。因腿上不便,梁勇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不再外出打工,而是每日擺弄漁網(wǎng),日落下網(wǎng),日出起網(wǎng),再去集上賣魚。鑒于他才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身心都受到了傷害,陳惠蓮不想再逼他,只得由著他愛干啥就干啥了??伤靼?,這并非長久之計,只得囑咐道,小心點兒,別去水深的地方。梁勇道,掉河里怕啥?我又不是旱鴨子。她道,可你現(xiàn)在是個瘸鴨子。他道,放心吧,我差不多是水里泡大的。她哼了一聲,想起“淹死的都是會水的”那句俗話,但只道,就你狗刨那兩下子,關(guān)鍵時刻不頂用。

七天之后,工頭再次登門,不僅將報銷費(fèi)用從手機(jī)上如數(shù)轉(zhuǎn)給了陳惠蓮,另外還多給了兩萬塊,說是營養(yǎng)費(fèi)。梁勇對這個結(jié)果很是滿意,對工頭連連道謝,就好像錢出自對方身上似的。盡管賠償金比預(yù)期中少了一些,陳惠蓮還是道了謝,并按工頭的要求在收據(jù)上簽字,好讓他拿給王老板交差。梁勇送工頭出門,到大門口,工頭問,以后你還想回來干活嗎?我可以給你安排輕松點兒的。梁勇搔搔頭道,再說吧,我現(xiàn)在賣魚也還可以。工頭嗤笑一聲,是嗎?能養(yǎng)活一家人?梁勇道,還有我老婆呢,她也上班。工頭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道,對哦,你老婆確實能耐,楊仁慶她都能說上話,這么好的老婆你可要抓牢!

兩口子商量著如何感謝楊仁慶,先想到給錢,可給少了人家肯定不稀罕,給多了既沒實力又心疼,再說,幾萬塊對他們倆來說算多,對楊仁慶而言還算錢嗎?可不管怎么說,還是得意思一下,不管對方收不收,起碼表明態(tài)度,不能白使喚人。至于東西,人家更不缺,這年頭有錢啥都能買到,夫妻倆合計一番,只得就地取材,將自家院子里剛長成的頭茬黃瓜、蠶豆和去年在河邊樹根旁采的小蘑菇以及梁勇新粘上來的黃瓜魚一并打包,另宰了兩只家養(yǎng)的剛會打鳴的公雞。當(dāng)天楊仁慶不在老家,魚和雞等不得,為表誠意,兩人直接將東西送到了楊仁慶在縣城的家。楊仁慶將他們熱情地迎進(jìn)門,沏茶遞煙,還洗了草莓,切了西瓜。

察看夫妻二人送來的東西,陳惠蓮解釋說不是家產(chǎn)的就是野生的,實在沒什么拿得出手,就這些讓他嘗嘗鮮兒。楊仁慶嘖嘖稱贊道,純天然無污染,這才難得,黃瓜魚炸酥了,連刺嚼著吃才過癮,不瞞你們,我一直想這口兒呢,來得真巧。甭管這話是真是假,聽著確實受用。陳惠蓮拿出一沓錢,一萬塊,用紅紙包著,塞到楊仁慶手里,我們的一點兒謝意,多了拿不出,就是個意思,希望您收下。楊仁慶沒接,笑瞇瞇地抓住陳惠蓮的手往回推道,這個真不能收,一來你們賺錢不容易,二來我最不缺的就是錢,你們的心意我領(lǐng)了。陳惠蓮道,您要是不收就是嫌少,就是看不起我們。楊仁慶道,別那么說,我要看不起你們怎么會幫你們?梁勇怕對方想歪,馬上道,她不是那個意思,這錢您不收我們沒法心安。楊仁慶道,把錢收起來,我剛好有事找你們幫忙,要是真想謝我就聽我說。陳惠蓮問,什么事?您盡管開口,我們能幫上忙的一定盡力。楊仁慶道,這樣吧,中午在這兒吃,別走了,你給我這些東西沒人做也糟蹋了,剛好你在,就辛苦你了,我再從飯店要幾個菜,一起喝兩杯。陳惠蓮道,不行,還得回去給孩子們做飯。楊仁慶瞟了一眼手機(jī)道,今兒周六沒上學(xué)吧?陳惠蓮道,對。楊仁慶想了想道,這容易,我叫司機(jī)把他們倆接來,咱們一塊吃,吃完再送你們回去。陳惠蓮道,不用,這也太麻煩了。楊仁慶道,不麻煩,你們要是真想感謝我,那就聽我安排。見楊仁慶確實誠懇,而且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和口吻,猶如領(lǐng)導(dǎo)宣布重大決策,夫妻倆不敢再推辭,將詳細(xì)住址告知司機(jī),又打電話給孩子們。

寬敞、整潔的廚房里各種做飯材料應(yīng)有盡有,但看得出來有日子沒開伙了,每個瓶瓶罐罐都在臺面上留下了圓形或是六邊形的印跡。圍裙一系上,陳惠蓮便進(jìn)入了煮婦狀態(tài),仿佛條件反射,殺魚、煮雞、擇菜、洗菜,一切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廚房里很快就氤氳起水汽和肉香。當(dāng)雞煮到半熟,正在案板上被陳惠蓮剁成塊兒時,楊仁慶閃進(jìn)來,深吸一口氣道,好香,你可真厲害,比我那口子強(qiáng)多了。陳惠蓮謙虛道,我哪比得上紅霞姐,女強(qiáng)人。楊仁慶道,那有啥用,苦了我的胃,天天外面吃,誰娶了你這樣賢惠的女人才是真幸福。陳惠蓮覺得臉發(fā)燙,多半是熱騰騰的雞熏的,正不知如何接他的話茬時,兩個孩子推門而入。女兒明白這是在別人家,保持著少女的驕矜,只叫了一聲媽就不再說話,兒子卻像個人來瘋,說東道西。嫌兩個孩子礙事,陳惠蓮叫他們?nèi)タ蛷d。楊仁慶道,你們倆過來,我?guī)銈兊教庌D(zhuǎn)轉(zhuǎn)。

香煎黃瓜魚、小雞燉蘑菇、蠶豆炒細(xì)粉、拍黃瓜,外加從飯館點的清蒸多寶魚、白灼海蝦、紅燒排骨、醬牛肉、藍(lán)莓山藥等整整擺滿一桌。席間,楊仁慶不斷跟梁勇碰杯,也讓陳惠蓮陪飲了三杯啤酒和兩盅白酒,到后來三個人都有些醉意。楊仁慶不斷夸獎陳惠蓮的手藝,說像她這種水平可以開飯店了。陳惠蓮道,我也就這點兒本事,做飯、縫紉,別的都做不好。楊仁慶干了杯中酒,往桌子上一墩道,那就夠了,說到這兒,我差點兒忘了,你想過在飯店打工嗎?陳惠蓮搖頭。楊仁慶盯著梁勇道,服裝廠下個月就關(guān)了,顧不過來,也賺不了幾個錢,我在城里入股了一個飯店,正缺服務(wù)員,不知弟妹想不想去。

夫妻倆皆沒反應(yīng),楊仁慶繼續(xù)道,放心,待遇肯定比其他人高,包吃包住,一個月五千,獎金另算。陳惠蓮頗感意外道,這么多?楊仁慶道,普通服務(wù)員當(dāng)然沒這么高,我是想讓你幫我盯著點兒,先從服務(wù)員干起,以后收銀、管賬,當(dāng)半個老板。陳惠蓮忙道,不行,不行,我文化不高,初中都沒念到頭。楊仁慶道,學(xué)歷不重要,你看我,才小學(xué)畢業(yè),照樣當(dāng)大老板,我看好你,你有這個能力。陳惠蓮道,我就怕——不用怕,楊仁慶剪斷她的托辭,你聰明,又會來事兒,就該到城里鍛煉鍛煉,總貓在鄉(xiāng)下,埋沒了。喝了一口酒,他接著道,不用馬上給我答復(fù),回去考慮考慮,姑娘馬上就要考高中了吧,好學(xué)校都在縣城,你先來打頭站,到時也有個照應(yīng),你們說是不是?梁勇道,行,謝謝楊大哥了,我們回去商量商量。

回去的車上因為有司機(jī)在,陳惠蓮將許多話暫時擱在心里,一句沒提。梁勇坐在副駕駛,搞半天安全帶也沒系對,司機(jī)不得不幫忙。喝得高了點兒,很快入睡,還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陳惠蓮從后視鏡里看見他的樣子很是放松,如果不是被安全帶綁著,應(yīng)該會出溜下去。她也有點兒犯困,不過不想睡,而且兒子總在跟她說話,先說多寶魚好吃,沒有土腥味,只有大海的味道,比他爸在蘭泉河里弄過的所有魚都好吃。女兒揶揄道,你根本沒見過大海,上哪兒知道大海什么味兒?兒子對陳惠蓮說,媽,我想去看大海。她敷衍道,以后一定去。兒子又說,樓上的房間里堆了好多玩具,有爆裂飛車、變形金剛、奧特曼、沖鋒槍、魔幻陀螺……陳惠蓮覺得那些可能是楊仁慶的第三代玩剩下的,便道,你都五年級了,那些對你來說太幼稚。兒子道,知道,我沒碰,楊叔叔讓我隨便挑我都沒要。陳惠蓮道,這就對了,別人的東西再好也是別人的。女兒道,那他給你錢你還不是要了?兒子道,錢是好東西。陳惠蓮這才想起楊仁慶給了每個孩子一個紅包,說是權(quán)當(dāng)見面禮,于是她追問,多少錢?給媽,我收著。女兒道,甭想,這又不是壓歲錢,放心,我不會亂花。兒子道,我姐不給,我也不給。陳惠蓮不想在司機(jī)面前逼他們,沒再多說。女兒淡淡地說,他家房子真大,得有一百多平吧。司機(jī)忽然插嘴道,兩百平,一萬五一平,縣城最貴的小區(qū)。難怪,女兒接茬道,落地窗真漂亮,陽光照得滿屋都是,視野好,能看見南湖,后窗還能看見北山。陳惠蓮道,北山有啥可看的?那么喜歡看就站咱莊大橋上看個夠。女兒哼了一聲,扭頭朝向窗外。

下車后,陳惠蓮非要塞給司機(jī)一百塊,讓他買煙抽。司機(jī)堅決不要,說楊老板給他開工資,接人送人屬于分內(nèi)的事。陳惠蓮趁對方發(fā)動車子時將錢從窗戶扔了進(jìn)去,并叮囑他慢點開。進(jìn)屋后,梁勇道,給他錢干嗎,人家看不上。陳惠蓮道,看不看得上是他的事,給不給在我,大老遠(yuǎn)跑了好幾趟,我不能讓人家背后嚼舌,說我不懂得人情世故。梁勇呵呵道,你要是不懂,咱們村,咱們鎮(zhèn)還有懂的人嗎?她不愛聽道,你這話啥意思?他說,我這是在夸你,娶了你真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說著,摟住她的脖子,和她親嘴。她掙脫道,大白天的,干嗎?。亢⒆舆€在家呢,等晚上。他道,晚上我還得去下網(wǎng)。她道,你總這么著也不是事兒,干脆,讓楊大哥給你找個活兒干,輕松的,做個門衛(wèi)、保安啥的,總比弄魚強(qiáng),在縣城還能和我做個伴兒。他道,這么說你是想去飯店了?她道,不然呢,怎么拒絕?你給我找個不得罪人的理由。他道,你就說離不開我。她道,沒正形兒。他道,那就說我離不開你。她嗔怪,沒一句正經(jīng)的。他悻悻,我還是在家吧,咱倆都去縣城,兒子咋辦?總不能讓他也去城里上學(xué)吧。她道,也對,再說吧,我先去探探路,看能不能站住腳。

楊仁慶投資的飯店在本縣最熱鬧的繁榮街上,街不長,頂多一里地,但兩側(cè)店鋪林立,趕上節(jié)假日,從上午十點到晚上十點一直人頭攢動、絡(luò)繹不絕。飯館面積不小,有兩層,六個包房,此外還有二十多張小桌,主營北京、山東和四川等地的代表菜,因此取名“京魯川”。陳惠蓮之前未從事過服務(wù)行業(yè),幸好有上崗培訓(xùn),還有領(lǐng)班專門帶她,加之她始終神經(jīng)緊繃,才沒至于出現(xiàn)較大的差錯,也就是少記了一碗米飯,上錯了一道菜。一天下來,竟然覺得比在服裝廠還要累。第三天晚上,還沒到下班時間,經(jīng)理過來對她說,楊老板在樓下等你,你提前下班吧。她站在二樓的窗口往下望,果然看見楊仁慶的大奔停在路邊,而他站在那兒朝她招手。好幾個服務(wù)員都看見了,紛紛朝她側(cè)目,她們基本來自本縣的各個鄉(xiāng)鎮(zhèn),多是還沒結(jié)婚的小姑娘。陳惠蓮假裝沒看見,上三樓宿舍換下工作服,身著便裝,下了樓。

走吧,一塊吃個飯,順便聊聊工作。楊仁慶道,飯館就在前面,走過去吧。吃的韓國烤肉,陳惠蓮第一次吃韓餐,不知如何操作,幾乎全程都是楊仁慶在翻、烤,給她夾肉。他問了她這三天來的感受,她如實回答,他貌似聽得心不在焉,可話說出來卻又像很了解她的心情和處境。他鼓勵她,不用怕,一開始都會出錯,吃一塹長一智,重要的是總結(jié)經(jīng)驗和教訓(xùn),經(jīng)營飯館就是和人打交道,啥人啥情況都能碰見,經(jīng)歷得多了自然處變不驚。陳惠蓮問,您開過飯店?沒有,楊仁慶道,做生意都差不多,混的就是人緣,是口碑,還有腦子活泛。她深以為然,點頭附和。他道,本來我打算讓你紅霞姐來做的,誰承想……哎!她問,您的孩子呢,都在做什么?他道,兒子在北京,女兒在杭州,忙,不缺錢不找我,也就春節(jié)、端午能回來。她安慰道,成家了都這樣,人之常情,也別怪他們。楊仁慶道,孩子小總盼著長大,真長大了,又總是想起年輕時一家人熱熱鬧鬧的,特別是你紅霞姐走了之后,我才真正體會到啥叫孤單,啥叫寂寞,不想回家,回去就一個人關(guān)在空蕩蕩的大房子里。

吃過飯,時間尚早,楊仁慶提議溜達(dá)溜達(dá),消消食兒。陳惠蓮跟在后面,低頭,沉默,心里亂糟糟的,很怕遇見熟人。楊仁慶問,怎么了?有煩心事?她馬上笑道,沒有,街上人太多,有點兒不適應(yīng),在老家飯后也經(jīng)常到河埝上溜達(dá)。楊仁慶道,說說你和梁勇,咋認(rèn)識的?嗐,就相親,媒人介紹。她道,跟大家一樣。是嗎?相親,一眼就看上了?他的語氣異常輕佻。陳惠蓮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默認(rèn)。當(dāng)年的美好,她記得真真切切,兩個人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jì),長得都不錯,可謂電光石火,瞬間就對上了眼兒。他喜歡她的直率爽利,賢惠能干,喜歡她的楊柳細(xì)腰,眉目娟秀;她喜歡他的寡言少語,獨來獨往,喜歡他瘦削單薄卻有力的身材,霧氣昭昭的一雙丹鳳眼;她喜歡他眼里只有她一個人,從不沾花惹草;喜歡他對她,對孩子們的溫柔,結(jié)婚這么多年,他幾乎未曾發(fā)過脾氣……

楊仁慶轉(zhuǎn)身進(jìn)了一家燈火通明的服裝店,陳惠蓮稍作猶豫,進(jìn)來后才發(fā)現(xiàn)全是女裝,而且高檔、昂貴,是她平時不會買的那種。轉(zhuǎn)到店內(nèi)深處,楊仁慶對一直保持著距離跟在后面的導(dǎo)購說,給這位女士搭配一套稍微正式的和兩套休閑的。陳惠蓮忙推辭道,不用,衣服我有。說著,她恰好看見鏡中的自己,身上的碎花連衣裙是去年網(wǎng)購的,花了兩百多呢,可此時看上去為何顯得如此寒酸?她怔住幾秒。導(dǎo)購趁機(jī)陸續(xù)搭配出五六套,陳惠蓮像個受人擺布的木偶,一一試穿。導(dǎo)購在一旁略加評論,楊仁慶覺得都不錯,一時難以取舍,對導(dǎo)購說,全要了。陳惠蓮馬上拒絕道,真不用,這么多我穿不過來,就要這兩套吧。楊仁慶說,也好。命導(dǎo)購裝進(jìn)袋子,來到門口結(jié)賬。提著袋子的陳惠蓮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楊仁慶提出跟他上車的要求,但這種擔(dān)心并沒有發(fā)生,送她到飯店門口,他就跟她道了再見。

其他服務(wù)員實行輪休,陳惠蓮則隔周星期日休息一天。第一個周六晚上七點多,正是人多時,經(jīng)理喊過陳惠蓮說,去樓上換套衣服吧,今天可以早點兒走。她心一顫,難道楊仁慶又來了。見她發(fā)蒙,經(jīng)理接著道,你閨女兒子都在外面等著吶。陳惠蓮大悅,連忙下樓,兩個孩子撲過來抱住她。司機(jī)在后面解釋,說是楊仁慶讓他接的,本來也想梁勇一起來,但他不來,說還要下網(wǎng)粘魚。陳惠蓮略帶歉意地笑道,他就那德性,跟魚比跟人都親。司機(jī)道,楊老板囑咐我,今晚帶你們在縣城隨便玩,去哪兒都行,他請客,他原本想來,但人在外地忙生意。陳惠蓮道,沒什么可去的地方,大晚上的,吃個飯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就行了。司機(jī)望著兩個孩子道,來的路上我和他們倆商量好了,你要沒主意,那就跟著走吧。陳惠蓮沒來得及多想就被兩個孩子拉上了車。先去吃了火鍋,又在路邊買了網(wǎng)紅零食,接著進(jìn)了女兒選中的量販?zhǔn)終TV,唱了一個多鐘頭,又去了兒子喜歡的游戲廳,玩掉一百個游戲幣才算結(jié)束行程。司機(jī)對陳惠蓮說,老板交待,讓你們住到他家,鑰匙給你們,明早我過來接,先送你到飯店,再送他們回村里。陳惠蓮道,行,你去哪兒???司機(jī)答,我家就在城南,不遠(yuǎn)。

司機(jī)走后,陳惠蓮再次檢查防盜門,確保反鎖無誤,才關(guān)了玄關(guān)處的燈,上二樓。這種房子叫躍層,她新近才知道。玩鬧了一晚上,兩個孩子依舊精力旺盛,興奮異常,在彈性十足的床墊上縱情跳躍,弄得臉色潮紅。陳惠蓮馬上制止,讓他們安靜會兒,已經(jīng)不早了,趕緊去洗澡刷牙,準(zhǔn)備睡覺。樓上有兩間臥室,陳惠蓮本想讓女兒和自己住,但兒子非要和媽媽住,女兒則想自己住。洗過澡,關(guān)好女兒房間的門,陳惠蓮進(jìn)了另一間臥室。兒子趴在窗臺上,望著闌珊燈火道,媽,咱們家為什么不搬到城里來?住樓房多好啊,還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陳惠蓮本想教育他兩句,可欲望有什么錯?享受生活有什么錯?孩子又有什么錯呢?注視著兒子無辜而單純的眼睛,她走上前,摸著他的頭說,你好好上學(xué),將來找個好工作,賺大錢自己買吧,我和你爸沒那么多錢。兒子道,楊叔叔不是才小學(xué)畢業(yè)嗎?他為什么有那么多錢?爸爸還是初中畢業(yè)呢,為什么沒錢?爸爸是笨蛋嗎?陳惠蓮道,你爸不是笨蛋,人和人的追求不一樣,每個人的性格不一樣,有些人適合賺錢,有些人不適合。兒子問,那我適合嗎?陳惠蓮道,你適合,你將來會賺大錢。兒子道,那就好,等我賺了大錢要買比這還大還高的樓房,讓你和爸爸都住進(jìn)來。陳惠蓮道,我等著,快睡吧。

柔軟的大床、淡淡的自然風(fēng)、微微的城市喧囂,在這無比舒適的睡眠環(huán)境中,陳惠蓮失眠了。兒子玩的游戲,女兒唱的那些歌,以及他們臉上那些她之前沒有見過的稀少表情,一切令她感到陌生,仿佛他們并非自己的孩子。這一方面說明孩子成長迅速,另外也說明自己疏于和他們溝通感情,將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生計上。她又能怎么辦呢?說到底,她只是把陪伴的時間用在了為他們賺錢上,難道也有錯嗎?即使有,錯也不在她,而在梁勇。

失望了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她依舊不明白,或者說不愿相信,當(dāng)初自己千挑萬選,喜歡得要死要活,甚至不顧家人反對也要嫁過來的那個男人早已不合時宜,已被時代拋棄。抑或是,他骨子里就是個沒出息的家伙,就像父母以前說過的,壓根就爛泥扶不上墻?在這寂靜的深宵,她不得不重新審視梁勇,以及他們的婚姻。他不合群,沒朋友,懶于交際,不想離家太遠(yuǎn);養(yǎng)豬賠錢,種菜賠錢,收廢品都能賠錢,他不圓滑,不狡智,不是做買賣的料兒。他與世無爭,喜歡沒有壓力,沒有目標(biāo),在放飛自我的同時還能賺到一點兒小錢的營生;他只愛在蘭泉河里下網(wǎng)粘魚,為此不辭辛苦,甚至整宿睡在河邊守著漁網(wǎng),哪怕蚊子咬得渾身包,哪怕至多賣上百八十塊,他也開心。若是他自個兒過,怎么著都行??伤F(xiàn)在是一家之主,有老婆和兩個孩子,沒計劃怎么能行?她逼著他改變,放下他的任性和愛好,擔(dān)起男人的責(zé)任,去撐起一個家。她知道,每次外出打工他都是痛苦的,掙扎的,如同離了水的魚??此畹猛纯啵膊缓檬?,可為了這個家,她只能這么做。

蘭泉河一帶屬于洼地,早年間,每至雨季,溝滿濠平,水位常常超出警戒線,致使河埝上堆滿防汛物資,幸運(yùn)的是一次都沒有決過堤。豐富的水資源為各種野生魚類提供了有利的生長、繁殖環(huán)境,不僅種類多,數(shù)量多,個頭也大。那時捕魚的人也多,家家戶戶幾乎都有一張拉魚網(wǎng),想葷腥吃了就到河邊拉上幾網(wǎng),每每收獲頗豐,不僅有常見的鯽魚、黃瓜魚、草魚、鯉魚、麥穗魚、河蝦,也有不多見的黑魚、鯰魚、嘎魚、鱔魚、甲魚,河蚌、田螺更是多到用來和韭菜一起做餡兒包餃子、烙盒子,乃至喂鴨子喂鵝。生長于斯,梁勇無師自通,從小就擅長使用各種方法捕魚,為此甚至逃學(xué)、曠工(他曾在鎮(zhèn)上的陶瓷廠上過兩年多的班)。

梁勇最喜歡的捕魚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坐著充氣輪胎漂蕩在河面上布網(wǎng),漁網(wǎng)垂直于水面撒下去,如同在水中打了一堵墻,攔截體型較大的魚,魚兒一旦誤撞網(wǎng)眼中便會掙扎,越掙扎纏得越牢;還有一種是手執(zhí)漁叉走在河邊,見到魚的影子便穩(wěn)、準(zhǔn)、狠地叉下去,這種方式對水質(zhì)和捕魚者的技術(shù)、眼力、體力等都有嚴(yán)格要求。他最不屑并且絕不會使用的是炸魚和藥魚,二者皆使用藥物,不分大小魚,一鍋端,且對水質(zhì)污染嚴(yán)重。當(dāng)然,造成污染的罪魁禍?zhǔn)资歉浇粩嗯d建的各種工廠,以及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不計后果地使用大量化肥和農(nóng)藥,如今,蘭泉河的大部分水域再也不像從前那般清澈見底,有些河段甚至發(fā)黑發(fā)綠,臭氣熏天。

好在草廠鎮(zhèn)在全縣范圍來說都屬于發(fā)展緩慢的窮鄉(xiāng)僻壤,交通不便的犄角旮旯,鄉(xiāng)村公路也是去年才建成,除了農(nóng)業(yè)和兩三個養(yǎng)殖場,并無工業(yè)。很多村鎮(zhèn)的人們長期購買桶裝水飲用,做飯甚至洗澡;許多村鎮(zhèn)的上空長期灰蒙蒙的不見天日;不少村子的土地已被造紙廠、水泥廠、塑管廠或是高速公路占據(jù),人們不得不搬離故土,另謀出路;只有梁勇所在的草廠鎮(zhèn)南部一隅依舊藍(lán)天碧水草青青,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仿佛不曾被現(xiàn)代文明染指的桃花源,保持著大自然的純凈和美好。上游的污染雖然波及到了這一段的蘭泉河,但尚不算嚴(yán)重,不僅魚類能正常生長,豐水期還能見到白鷺、綠頭鴨等珍稀水鳥悠然掠過水面。

暮色四合,河面折射著微茫的天光,岸邊的白楊樹陷入沉默,周遭籠罩著非同尋常的靜謐,梁勇漂在河面上,只聽見自制的木漿劃動水面的輕微聲響,不遠(yuǎn)處間或一條魚躍出水面,畫出完美的弧度。一絲不茍地布下三張漁網(wǎng)后,夜晚降臨,密不透風(fēng)的黑暗包裹了他,可他一點兒不害怕,反而覺得放松,每一個毛孔都在自由地呼吸,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他一人,或者他已和宇宙融為一體。這一刻,他無比真切地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覺到了生而為人的全部尊嚴(yán)。清晨,陽光穿透樹林,射在河面上,遠(yuǎn)處的大橋、樹叢、煙藍(lán)色的山頭在輕盈縹緲的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近處的水草、野花、蘆葦在陽光的沐浴中清醒,伸展腰肢。梁勇開始收網(wǎng),耐心地將纏在網(wǎng)眼中的魚一點兒一點兒地?fù)耖_,如同解救它們似的,隨后放入輪胎中間卡著的不銹鋼大盆內(nèi),魚的腥氣讓他感到周身愉悅。這里沒有工頭指揮他該怎么做,沒有人催他快點兒干,沒有喧囂的城市噪聲,沒有工友們開著亂七八糟的低級玩笑,有的只是收獲的喜悅,是自給自足,是徹底沉浸其中的滿足,根本不用在乎能賺多少錢。

自從陳惠蓮到縣城打工以后,梁勇夜里就不再看守漁網(wǎng),把兩個孩子丟在家到底不放心。下好網(wǎng),在岸上抽根煙,觀察一下動靜,看看有無可疑情況,隨后便回家睡覺。晨起,做好早餐,打發(fā)孩子們洗漱,進(jìn)食,女兒自行上學(xué),他開車將兒子送到學(xué)校,然后再去河里收網(wǎng),這比以前晚了一個多小時,太陽已經(jīng)升上了樹梢。收獲之后趕到集市出攤,每天都有集,近的不過兩三里地,遠(yuǎn)的也才十多里。順利的話十一點之前就能賣完,趕緊回家,燜上米飯再去接兒子,回來再炒菜。下午清理漁網(wǎng),將水草、爛樹枝等雜物擇干凈,破了的地方進(jìn)行修補(bǔ)。晚飯后,接著去下網(wǎng)。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優(yōu)哉游哉,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

像梁勇這樣下網(wǎng)捕魚的還有其他人,以前梁勇喜歡在蘭泉河、金水河交匯處的三岔口地帶下網(wǎng),此處水深,水域?qū)拸V,經(jīng)常能粘到大家伙,自從三岔口被那幾個人霸占后,梁勇只得繼續(xù)南移。那幾個人很少去集市賣魚,更多的時候?qū)9╋埖昊蚴堑官u給魚販子,有兩三個飯館的老板會在起網(wǎng)時來岸上專門候著,若是遇見大家伙或是稀少品種,比如鯰魚、黑魚、泥鰍、鱔魚、甲魚等,便會高價收購,以吸引店內(nèi)食客。有一次,梁勇像往常一樣收網(wǎng),越向上提越覺得重,經(jīng)驗告訴他逮到了大家伙,雖有心理準(zhǔn)備,但當(dāng)那條將近一米長的鯉魚被拉出水面時,他還是驚呆了,差點兒倒吸一口涼氣。這么大的魚,還是他上小學(xué)三四年級時,村里有名的“魚鷹子”張大成逮到過,眼睛有玻璃球那么大,嘴巴一張一合,能吞進(jìn)小孩的拳頭。飯館的老板和其他捕魚者全都圍在岸邊,目瞪口呆半晌方各抒己見,且接連拍照。一個飯館的老板馬上出價六百塊,梁勇沒言語,另一個出價八百,他依然一聲不吭。鯉魚橫在大盆內(nèi),因身體過長而無法自由活動,一些魚鱗被網(wǎng)刮壞,紅色魚尾不時擺動,大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眾人。第一個出價的老板說,一千塊,再多真不值了。梁勇抱起鯉魚,感覺得有三四十斤重,他讓捕魚者幫他和大魚拍了兩張合影,為的是給孩子和陳惠蓮欣賞。然后走到河邊,彎腰,將大魚緩緩放入水中,大魚擺動身軀,原地徘徊幾秒,似有留戀和不解,隨即游向深處,不見蹤跡。其余人瞠目結(jié)舌,一個飯館老板道,瘋了吧你!另一個道,魔怔。幾個捕魚者連聲嘆息,質(zhì)問他是不是腦子進(jìn)水了。梁勇沒有解釋,那些人只從大魚身上看到了利益,他們以為只要出價夠高就能占有它,吃掉它,為他們牟利,可他偏不讓他們稱心如意,他要讓他們明白這世上還有錢辦不到的事,至少這一次他能夠做主,能夠任性。

那日上午,梁勇才收完網(wǎng),工頭立在岸邊朝他招手,有鯽瓜子嗎?

梁勇點頭,心想鯽魚是本地最多、適應(yīng)性最強(qiáng)的魚,啥魚沒有,也不可能沒鯽魚。

上岸后,工頭邊抽煙邊觀察大盆里的雜魚,還不錯嘛,鯽瓜子咋賣?稱兩斤。

梁勇道,想吃自己挑,啥賣不賣的。

我不愛吃魚,給老婆買的,燉湯下奶,這不剛生了三胎嗎?

男孩女孩?

又是個帶把兒的,仨兒子,非累死我。

梁勇掏出一個塑料袋,揀個兒大的鯽魚往里裝,你樂意,能怪誰!

工頭嘻嘻笑道,要是我老婆也能像你老婆那么能耐,勾搭一個大款就好嘍!

梁勇歪頭瞪著對方,你說啥?

我聽說你老婆晚上經(jīng)常跟楊仁慶軋馬路,還一塊看電影,手拉手去公園轉(zhuǎn)悠,你老婆多久沒回家了?你沒發(fā)覺不正常嗎?

梁勇義正詞嚴(yán),你聽誰說的?

大家都這么說,聽說還去北戴河玩了呢,你閨女兒子不都去了嗎?你咋沒去看著點兒?

梁勇道,大家是誰?說出個名兒來,我當(dāng)面問問他,親眼看見了嗎?造什么謠!

工頭“嗐”了一聲,作推心置腹?fàn)?,誰說的不重要,我跟你講,那老家伙沒安好心,你以為當(dāng)初報銷的醫(yī)藥費(fèi)和賠償金真是王老板出的嗎?

梁勇錯愕,不然呢?

他自己掏的,有一部分是醫(yī)保報銷,他根本不認(rèn)識王老板,他不讓我跟你們說實話。當(dāng)初我還納悶他那種無利不起早的人咋那么好心,現(xiàn)在明白了,他早就惦記上你老婆啦??谖哆€真怪,你老婆又不年輕了,那么多小姑娘上趕著他都不要,你說這人是不是變態(tài)?

你說話注意點兒!梁勇警告道。

工頭作語重心長的口吻,我的傻老弟,你可長點兒心吧,讓你老婆離他遠(yuǎn)點兒。

我老婆不是那種人,我對她一百個放心,你不要胡說八道。

工頭陰陽怪氣地“嘿”道,我他媽真是吃飽了撐的,管你這個軟蛋干嗎!

梁勇將裝好的魚往對方腳下一丟,氣呼呼地說,十塊!

工頭從微信上轉(zhuǎn)給他十塊錢道,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撒泡尿自個兒照照,頭上綠油油哦!

工頭的話梁勇沒往心里去,他認(rèn)定是有人造謠,閑人太多了,尤其是把心思用在他人身上、捕風(fēng)捉影的長舌頭,否則怎么會把南戴河傳成北戴河?陳惠蓮去縣城上班一個多月了,變化是有的,穿著比以前大膽了點兒,時髦了點兒,說話更加有底氣,表情更加生動,花錢更加大方,可這說明不了什么。一個人的外在總會受環(huán)境影響,他相信她的內(nèi)心還和過去一樣,就算以后會變,也不可能這么快,他直覺她還屬于他,屬于蘭泉河。

去南戴河是在六月份最后一個周六的下午,前兩天陳惠蓮的女兒剛剛中考結(jié)束。楊仁慶提議散散心,說雪嬌緊張了半年多,終于可以松口氣,遠(yuǎn)的地方來不及,就近,南戴河轉(zhuǎn)轉(zhuǎn),人比北戴河少,海水不那么臟,吃點兒海鮮,住一晚。陳惠蓮的女兒叫梁雪嬌,兒子叫梁志遠(yuǎn),楊仁慶稱呼時總是省去姓,叫得親熱而自然,在不明就里的人聽來儼然親生的。陳惠蓮不想去,她清楚楊仁慶打的什么主意,可耐不住兩個孩子一再慫恿,于是在電話里跟梁勇提了一嘴,既像告知他,又含著一點兒征求的意思。梁勇道,去吧,帶孩子們看看大海,長長見識,開開心胸,我這個當(dāng)爸的都沒帶他們旅過游,你們好好玩。陳惠蓮明白他多半不會跟著去,但之前一直在糾結(jié)要不要帶上他,聽他慚愧而見外的口氣,果斷打消了邀請的念頭。

楊仁慶親自開車,陳惠蓮坐旁邊,一路上梁志遠(yuǎn)如同不安分的小狗,動不動就跪在座位上貼著玻璃看向外面,問東問西,對什么都感到好奇,梁雪嬌則矜持得多,大多數(shù)時候只把臉朝向窗外,有點兒心不在焉。陳惠蓮猜測,女兒情緒不高應(yīng)該和中考發(fā)揮失常有關(guān),據(jù)梁勇說女兒剛考完回到家時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很久,不管誰問,嘴都閉得蚌殼似的。陳惠蓮也不問,就像沒這回事一樣。走高速,不消倆鐘頭就到了昌黎縣城最著名的旅游景點“黃金海岸”。

酒店和海灘只隔一條馬路,開了兩間房,一個標(biāo)間,一個三人間,都在三層。放好東西,楊仁慶敲開陳惠蓮的房間,徑直走到落地窗前,望著灰藍(lán)的海,黃黃的沙灘,對梁雪嬌道,和想象中不一樣吧,是不是有點兒失望?梁雪嬌嗯了一聲,沒做評價。楊仁慶道,天氣不好,將就著看吧,以后有機(jī)會帶你們?nèi)ズD?,那兒才是真正的藍(lán)天碧海、白沙灘,還有椰子樹,各種熱帶水果,到時還能坐快艇,吃帝王蟹。梁志遠(yuǎn)興致頗高,已經(jīng)換上短褲和涼鞋,嚷道,我想去海邊玩。楊仁慶道,咱們先去吃飯,吃完了就在海邊轉(zhuǎn)悠,明天你要起得早,還能趕海抓螃蟹玩。梁志遠(yuǎn)道,真的嗎?楊仁慶道,當(dāng)然,有一次我還抓到過比目魚呢。

晚飯豐盛,帶有本地特色,除了家常小炒和各色涼菜,還有一道海鮮大咖燴,偌大的鐵盤內(nèi)擺滿皮皮蝦、梭子蟹、基圍蝦、扇貝、蟶子、生蠔、海螺等,幾個人吃得不亦樂乎,洗了好幾遍手依舊帶著隱約的腥氣。梁雪嬌只在網(wǎng)上的吃播視頻中見過此等吃法,自家從未如此大手大腳地吃過海鮮,當(dāng)然,其他東西也沒有敞開了吃過,就連生日蛋糕也是去年開始才給她買,從小到大,爸爸只帶他們下過一次館子,那還是因為帶弟弟來縣醫(yī)院看病,吃的不過是蓋澆飯。在吃和穿上,爸爸奉行的始終是節(jié)儉和樸素,不屑于享受,卻要求他們在功課上力爭上游,他說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窮養(yǎng)的孩子更懂得父母的辛苦,將來更有出息。可自從楊仁慶闖入了他們的生活之后,一切都在改變,她和弟弟來縣城才幾次,便幾乎把一直心心念念的火鍋、烤肉、好倫哥自助、肯德基等美食全部吃了個遍,還去了電影院、圖書館、KTV,甚至市里的游樂場,坐了夢寐以求的摩天輪,住了躍層和海景酒店,現(xiàn)在則又看到了大?!M管它沒有想象中那么壯觀。仿佛做夢,那么不真實,可她覺得這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這才叫正常,而不是像爸爸對他們灌輸?shù)哪菢忧逍墓延?,壓制著欲望而活。楊仁慶這個人和他的行為在不知不覺中蠶食了梁雪嬌對爸爸本就不多的愛和尊重。

游人并不多,未到炎夏,夜晚的海風(fēng)里尚透著幾分涼意。楊仁慶和兩個孩子打成一片,光腳,卷起褲腿,踏浪而行,活潑得仿佛年輕了好幾十歲。陳惠蓮穿戴整齊,走在后面,凝神觀察著黑暗中的海浪,白花花的一條線,以一種義無反顧的姿態(tài)涌上海灘,仿佛想要對看它們的人做出忠告,又像不以為意地嘲笑,最終默然退卻,積蓄力量,接著再來,一遍又一遍,徒勞,迷茫,不知所措。不用仔細(xì)算,陳惠蓮記得很清楚,這是她和楊仁慶第九次一起出來,其中四次都有孩子們相伴左右,剩下五次只有他們倆。二人第三次出來時,也就是上周四的晚上,楊仁慶終于把她睡了。她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除非她拒絕和他出去,否則遲早都會被他拿下。他志在必得,而她早已進(jìn)入他的地盤,如果不想和他搞在一起,當(dāng)初就不該答應(yīng)他來城里工作,甚至打一開始就不該求他幫忙。那晚睡過以后,他對她坦言,在服裝廠第一眼看到她時,他就想這么干了。她根本不在乎他的話是真是假,她討厭自己當(dāng)時的遲鈍,假如早就感覺到就會避免與其發(fā)生瓜葛。現(xiàn)在她只希望他早點兒厭倦,只盼望這種關(guān)系盡快無疾而終,因為她對他們之間沒抱過任何幻想,盡管她對自己和梁勇的婚姻存在不滿,可是從未想過和他離婚。她不想越陷越深,可又不知如何全身而退。

離開沙灘,在街邊小店閑逛,多是海螺、貝殼、珊瑚等加工而成的工藝品,也有魷魚絲、墨魚仔、烤魚片等特色小吃。買了些紀(jì)念品和特產(chǎn),幾個人回到酒店,洗過澡看手機(jī),陳惠蓮發(fā)現(xiàn)楊仁慶發(fā)來的信息,讓她等孩子們睡著了去他的房間。她馬上回了“好的”,她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也料到他會有這么一招。兩個孩子玩得累了,心中了無牽掛,自然睡得著,首先是沒心沒肺的兒子發(fā)出了均勻而細(xì)小的鼾聲,過了很久,女兒才睡著。想來她還在為中考的事煩惱。陳惠蓮輕手輕腳來到衛(wèi)生間,躲在墻后觀察了一會兒孩子們,才放心開門。剛進(jìn)隔壁,還沒適應(yīng)眼前的黑暗就被楊仁慶抱住,對她又啃又舔,熱乎乎的氣息好像一只狗。她實在有點兒納悶,像他這個年紀(jì)了,為何體力還是那么好,需求甚至比梁勇還要旺盛。

完事后,她起身要走,旋即被他拉住。她只得坐在床沿說,我得去看看孩子們。不妨事,說著,他起身,意猶未盡地環(huán)住她的腰身道,早晚他們都得知道,也不是小孩子了,你怕什么?不,她可沒想過讓孩子們知道他們的媽媽在搞婚外情,盡管女兒看她的眼神比較復(fù)雜。她站起來,摸到T恤,往身上套,他跟著站起來,擁著她,將她向前推,直推到落地窗前才停下。他一把拉開窗簾,夜色磅礴,仿佛要涌進(jìn)房間,吞沒她。他抓著她的手腕,在她耳邊低語,他手上戴著的金鐲子硌著她的手臂。以前好像沒見他戴過,這時她忽然記起,前幾天兩個人逛商場時,他看中了一對龍鳳鐲,對她開玩笑說買下來送她一只。她拒絕了,沒想到他還是買了。正想著,他忽然褪下一只,順勢套進(jìn)她的胳膊,其迅疾和熟練與偵探出其不意地給犯人套上手銬一般。她急了,使勁去抹那鐲子,想把它硬褪下來。楊仁慶連忙攥住她的手道,別,你先聽我說。陳惠蓮道,這么貴的東西,我不能要。

我是認(rèn)真的,沒跟你開玩笑。楊仁慶聲音溫柔,語氣強(qiáng)硬,不要以為我只是想跟你玩玩,也許一開始是,但現(xiàn)在我無比確定,我要和你結(jié)婚,讓咱們的關(guān)系合法化。這大大出乎陳惠蓮的意料,腳下仿佛不穩(wěn),有點兒眩暈,像要跌進(jìn)面前那巨大的黑暗中似的。定了定神兒,她扶額,搖頭道,不行。她看見玻璃中兩個人的影子,自己被他箍在懷中,猶如被綁架。他輕描淡寫道,為啥?難道你看不上我?嫌我老?不是。她馬上否認(rèn),接著支吾道,我沒想過離婚。他道,離婚又不丟人,現(xiàn)在這年頭,離婚的海了去了,不只小年輕,多大歲數(shù)都有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難道你怕別人說三道四?不會的,放心吧,人們只會笑貧不笑娼,再說了,這個時代,誰還管別人怎么說?跟著感覺走就對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這樣的好人兒跟那個窮光蛋可是委屈死了,就他賺那三瓜倆棗頂啥用?不是我瞧不起他,也不是我非要拆散你們,我只是心疼你,不忍看你跟著他受苦。陳惠蓮沒言語,她內(nèi)心大亂,真不知如何是好,感覺上了賊船。楊仁慶扳過她的身體,使其面對自己,繼續(xù)游說,就算你能將就,愿意過苦日子,可兩個孩子呢?你不能不為他們考慮,有那樣一個不成器的爹,以后怎么辦?我向你保證,你只要跟了我,兩個孩子再也虧不著,不光衣食住行,教育上你也不用操心,上最好的學(xué)校,只要是花錢能進(jìn)去的學(xué)校我都讓他們進(jìn)去,就算不是學(xué)習(xí)的料兒,以后想做生意,創(chuàng)業(yè),甚至結(jié)婚,我也盡量幫忙,我肯定像對親生孩子那樣對待他們。想到孩子們,陳惠蓮有點兒心動,可她還是沒法接受,便道,我知道你會對他們好,可是這么大的事兒,你總得讓我好好想想,就算我想答應(yīng),也得先和梁勇商量商量。楊仁慶善解人意道,行,你盡快攤牌,讓他有要求盡管提,別太過分的話,我都能考慮。

蘭泉河進(jìn)入了最美麗的時節(jié)。當(dāng)然,春夏秋冬各有魅力,但梁勇打心眼里偏愛六月和七月。尤其是趕上連陰天,少了浮躁的強(qiáng)光,淡煙疏雨,一切蒙上沉郁的色調(diào),霧靄繚繞樹梢間,仿若水墨畫卷。極靜的時刻,一聲雞鳴或是鳥啼劃破長空,令人心醉神迷,像是穿梭時空,回到了童年。他喜歡聽大自然的各種聲音,只是如今雞鳴漸少,但布谷鳥那蒼涼、幽怨的泣血之聲絕不會缺席:春暮即啼,夜啼達(dá)旦,至夏尤甚,晝夜不止,哀哀切切,如泣如訴。

盡管梁勇對布谷鳥的叫聲非常熟悉,但見過其真容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一是因為它們習(xí)慣藏身于密林深處,警覺性高,稍有動靜便會飛離枝頭;另外,它們多半不做窩,不撫養(yǎng)后代,而是將卵產(chǎn)在其他鳥類的巢中,由其他鳥類代為孵化和育雛。小時候,梁勇就聽父親用鄙夷的口吻譴責(zé)過布谷鳥的這種行為,說它們是鳥中敗類,根本不配做父母。漸漸懂事后,他從書上對“巢寄生”有了更加詳細(xì)和深刻的了解,除了杜鵑,其他鳥類和昆蟲也存在這種行為,從生物進(jìn)化的觀點看,其實它們并非不負(fù)責(zé)任,也不是懶惰、笨拙或投機(jī)取巧,而是為了繁衍生息的無奈之舉,只是為了更好地適應(yīng)叢林法則。

布谷!布谷!

聲聲入耳,可梁勇此刻無心傾聽,就連擇漁網(wǎng)時也心不在焉,竟撕裂一大塊。令他煩惱的是昨天陳惠蓮?fù)蝗换亓思遥此哪樕椭佬氖轮刂?,可他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卻不耐煩地說,你甭管,你也管不了。他便沒再追問,該干啥干啥。他了解她,如果她不想說,別人休想撬開她的嘴,等她想開口了,自然會主動和他商量;若是一直不說,那就是她自己想通了,把心事消化了,或是爛在了肚子里。反正兒女都已放假,有孩子們陪著,她總會想開的。今天的收獲不多,拉到集上很快賣光。他買了粽子、桃酥和剛上市的香白杏趕回了家。

兒子在練習(xí)三步投籃,球筐掛在墻上,女兒在房間里玩游戲,陳惠蓮在給西紅柿和豌豆搭架。梁勇給車充上電,換下腥不拉嘰的衣裳,洗了手臉,之后才洗杏子,裝盤,先端給女兒。女兒看看,搖頭道,沒食欲,不想吃。他討好道,廚房還有粽子和桃酥。女兒充耳不聞,繼續(xù)盯著手機(jī)屏幕。接著拿給兒子,對兒子說同樣的話,后者挑顆杏子,咬一口又放回盤內(nèi)道,好酸。梁勇道,你不就喜歡酸的嗎?兒子道,那是以前,我現(xiàn)在口味變了。梁勇撇撇嘴,這才邀功似的端到老婆跟前。陳惠蓮道,我手臟。他拿起一顆送至嘴邊,她張嘴,一口咬下半邊,剩下一半被他放進(jìn)嘴里,杏核吐到菜地里。梁勇問,甜不甜?陳惠蓮道,甜。他道,我也覺得甜,倆孩子都不吃,我還買了桃酥和粽子。陳惠蓮道,你還當(dāng)他們是啥都沒吃過的小孩子嗎?嘴刁著呢!這時,女兒沖出房間,拿著陳惠蓮正在唱歌的手機(jī)道,你電話。陳惠蓮問,誰打來的?女兒道,楊仁慶。陳惠蓮接過手機(jī),看著屏幕,隨即摁斷。她看了一眼梁勇,后者就像沒看見,不置一詞。

午睡醒來,梁勇清理漁網(wǎng),它們掛在晾衣繩上,粘著水草、樹葉和羽毛,仿佛印第安人的捕夢網(wǎng),只是更加碩大,不夠美觀。陳惠蓮出來,在他身后站立片刻,走到對面,幫他清理。他說,歇會兒吧,我一個人足夠。她沒言聲,從網(wǎng)孔中對他待看不看,半晌才道,我不想在城里干了。他毫不意外,干著不開心就不干。她道,我還想找個服裝廠的活兒。他道,行,反正服裝廠那么多,你干活又快,肯定都搶著要你。她提高聲音,你就不問問為啥?他說,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他強(qiáng)迫你了?她稍作遲疑道,那倒沒有,他想讓我離婚,跟他過。他道,你怎么想?她道,這不明擺著嗎?我要想的話還會回來?他道,那你為啥不接他電話,跟他直說,讓他斷了念想。她道,我在微信上跟他說了,他打電話可能是想說服我。他道,你能被他說服嗎?她氣得把漁網(wǎng)往他臉上一推道,你說呢?他道,他再騷擾你,你就告訴他我不同意,看他還能怎樣,難不成強(qiáng)搶民女?她道,我是這么打算的,他給咱的錢還沒花,從手機(jī)上轉(zhuǎn)給他,別欠他人情,他就沒理由找我了。他道,我看行。她道,那以后就得辛苦你去打工或是找個其他活兒來干,靠賣魚可養(yǎng)不了咱們可愛的大閨女大兒子。他道,中。

夫妻倆議定,當(dāng)即就從微信上給楊仁慶轉(zhuǎn)了賬,但他沒有收,一個多小時后語音回復(fù)道,和你老公談得怎么樣?他不同意嗎?接我的電話,讓我跟他聊。兩個人聽了,陳惠蓮回道,不用聊了,他不同意,我也不想,錢還給您,謝謝您的幫助。楊仁慶再沒回復(fù)。24小時后錢被系統(tǒng)退回,陳惠蓮又給他轉(zhuǎn)了一遍,并道,您要是不收,那我和他改天送現(xiàn)金過去。楊仁慶依舊沒作回應(yīng)。兩天后,陳惠蓮新進(jìn)了一家服裝廠,梁勇聯(lián)系了其他村一個姓李的工頭,對方說要一周左右才有項目,去甘肅,出發(fā)前兩天再找他。暫時,梁勇還像往常一樣捕魚。那天,他正在起網(wǎng),之前的工頭立在河邊,抽著煙,對他招手。梁勇沒有馬上過去,而是等起了所有的網(wǎng)才上岸,主動問,你老婆又想喝魚湯啦?今兒的鯽魚個頭不大。

工頭搖搖腦袋道,不要魚,我來跟你道喜的,你說這天下的好事咋都讓你撞上了?

我能有什么喜?你別耍我。梁勇將漁網(wǎng)裝進(jìn)編織袋,再搬上車廂內(nèi)。

這一大盆魚能賺多少錢?工頭問。

賺不了多少,好的時候一百多,一般也就八九十塊。梁勇淡淡地說,有點兒不耐煩,不知工頭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而且他最討厭別人問他賣魚賺多少錢,他又不只是為了錢。

那倒是剛剛夠你一個人吃喝。工頭道,如今錢這么毛,物價這么高,十塊錢都不叫錢。

你到底有事嗎?梁勇道,你要不說,我要去趕集了。

是這么回事兒,楊仁慶昨天來找我,讓我跟你傳個話,他呢,看上你老婆了,你老婆對他也有意思,但畢竟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老婆跟你過了這么多年,她不好意思跟你提離婚,楊仁慶讓我跟你說一聲,只要你能跟陳惠蓮主動離婚,成全他們倆的好事,你想要多少都可以,他出了一個底價,二十萬,一次性付清,你還可以往上漲,只要別太過分,他都能考慮。

呸!梁勇重重地吐了一口痰,身體發(fā)抖,不得不扶住旁邊的楊樹道,你收了楊仁慶多少錢?非要做這種缺德事兒?沒聽說過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嗎?

兄弟,你先別動氣,我給你分析分析。工頭道,這事兒聽上去不合常理,甚至有點兒不光彩,可凡事都有兩個方面,你換個角度看,用辯證主義來看待問題,未嘗沒有好處,對你,對你老婆,對孩子,都是有益的。首先,你有能力讓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嗎?就靠你賣魚、做小工?累死累活一個月頂多五六千,再者,你腿腳又不像以前那么靈活,能不能賺那么多還得兩說,還有,一年比一年歲數(shù)大,總有干不動的時候,人一老免不了生病,醫(yī)院就是個吃錢的機(jī)器,到時你連你自己都顧不了,還怎么給老婆、孩子提供生活保障?

梁勇一聲不吭,喘息變得均勻,漸至悄無聲息,像是不敢呼吸似的。他盯著盆里的魚,它們的嘴巴翕動著,有幾條翻身露出白肚子,快死了。工頭說的是實話,這正是梁勇一直不去想,一直逃避的責(zé)任——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責(zé)任。

工頭乘勝追擊,楊仁慶說了,你的兩個孩子他也會管到底,一直到他們完成學(xué)業(yè),找到工作,就是你兒子將來結(jié)婚需要買樓,他也不是不能幫,而且,他不會不讓你們聯(lián)系,如果孩子們想,甚至可以和你一起生活。不過還是縣城里的學(xué)校好,到時你想他們了就去看他們也行,二十萬只屬于你一個人兒,多好的事兒啊,簡直千載難逢的機(jī)會,你可要把握住。說實話,我都羨慕你,可惜他沒看上我老婆,你仔細(xì)想想,孩子有人替你養(yǎng),還管你叫爹,以后必定會孝敬你,到底血肉相連,你才是親爸,難得楊老板這么大方,愿意做個冤大頭。

布谷!布谷!

聲聲刺耳。梁勇只覺得渾身無力,軟綿綿的,像被抽了筋,話說出來也是疲塌塌的,我不離,你轉(zhuǎn)告他,讓他趁早別做春秋大夢了,我老婆也不會跟他的。

那可不一定。工頭冷笑道,你以為這是楊老板一廂情愿?一個巴掌拍不響,實話告你吧,你老婆早跟他睡過了,不然人家也不會強(qiáng)人所難,肯定心里有底了才會出招。

你放屁!血往上涌,梁勇難以控制,大罵道,血口噴人,不準(zhǔn)你污蔑她。

工頭并不生氣,只道,反正道理我都跟你講了,聽不聽得進(jìn)去在憑你,好好想想吧,三天之內(nèi)答復(fù)楊老板,不然……有你好果子吃!他嘿嘿笑了兩聲,揚(yáng)長而去。

梁勇長出一口氣,坐在草地上,靠著樹干,閉上眼,他感覺自己置身宇宙邊緣,沒有光,唯有無邊無涯的暗黑。良久,他張開眼,透過密匝匝的樹葉仰望天空,陽光碎銀般閃爍,天空變成了一張不可理喻的大網(wǎng),徐徐扣將下來。他決定,暫時不告訴老婆剛才的事。

中考成績出來了,梁雪嬌果然沒考好,最擅長的物理居然丟了二十多分,致使平?;厩笆乃诺搅耸?,而全校也只有前四名的分?jǐn)?shù)達(dá)到了縣一中的錄取線,其他人如果想上,只能找關(guān)系,再花錢,據(jù)說差一分要交一萬塊贊助費(fèi),而她差了十三分。關(guān)系總是能找到的,繞幾個彎,多找兩個人總能搭上關(guān)鍵人物,主要在于錢,如果一分一萬塊,那至少需要十三萬,這還不包括打通關(guān)系以及搞定學(xué)校后要交的學(xué)雜費(fèi)。要是不找人不花錢,只能上普通高中或是技校,普通高中沒啥意思,純粹是浪費(fèi)生命,好學(xué)生到了那也學(xué)不好,頂多考個大專,連二本都拿不下,至于技校,梁雪嬌壓根沒考慮過,在她看來,那是實在沒指望的,對未來不抱任何期望的,只想學(xué)門手藝混飯吃的人才會去的地方。

見女兒垂頭喪氣,陳惠蓮開解道,別擔(dān)心,媽想辦法讓你拿到一中的錄取通知書。

你哪兒來那么多錢?梁雪嬌道,我爸要是沒遭蛇咬,還有可能。

治病住院的錢后來不是要回來了,我再找親戚們借點兒,肯定能湊夠。

得了吧!那幾萬塊你們不是打算還給那個老男人嗎?別以為我不知道。

反正……陳惠蓮避開女兒充滿怨氣的目光道,錢的事你甭操心,砸鍋賣鐵,保證湊齊。

渾身是鐵能打多少釘兒?女兒的口吻里滿是諷刺,就是把咱家這房子賣了也不值十萬。

陳惠蓮一驚:想不到女兒竟有賣房的念頭,要知道這可是女兒從小長大的窩,裝滿了她的童年時光,為了前程竟然能一點兒舊情都不念,還真是個狠角色,為什么以前她都沒發(fā)覺呢?到底是小孩子,為了一己之利,什么都不管。陳惠蓮決定教育她兩句,轉(zhuǎn)身注視著女兒道,真要賣了房,我們一家人住哪兒去?就算你不為爸媽考慮,可你想過你弟嗎?做人可不能這么自私,尤其是家人之間,不能只為自己著想。

我再自私也沒有你自私,你不光自私,還糊涂。

我怎么就自私了?你給我說清楚!陳惠蓮委屈難當(dāng),沒承想這么多年來的奉獻(xiàn)和付出,換來的居然是這種話,若是別人說的,倒也罷了,偏偏出自親生女兒,可真讓她寒心。

你就不能為了我,犧牲一下你自己嗎?

什么意思你?陳惠蓮直視著女兒,卻只看見對方目光里和年齡不相稱的冷冰冰的私欲。

裝啥糊涂?在海邊那天半夜你去了他房間,別以為我沒發(fā)現(xiàn)!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既然已成事實,你就答應(yīng)他,和他結(jié)婚又怎樣?又不會損失什么,還能幫上我和我弟,我們倆已經(jīng)輸在起跑線上這么多年了,這可是趕超別人的難得機(jī)會。女兒舉重若輕,口若懸河,甚至沾沾自喜,得意忘形道,你已經(jīng)背叛了我爸,何必又假裝純良,一副忠于婚姻、貞潔烈婦的模樣,你不覺得自己可笑嗎?

啪!陳惠蓮給了女兒一耳光,其響亮程度足以讓渾身顫抖的自己瞬間平靜,可下巴依然抖得像含著熱油,上下牙叩得噠噠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梁勇恰好在窗外目睹這一幕,趕緊跑進(jìn)來,安慰挨了打的女兒,并指責(zé)陳惠蓮,犯了錯你教訓(xùn)她就夠了,干嗎動手?陳惠蓮嘆息道,晚了,我要是早點兒打,她不會變成這樣。梁勇摸著女兒的紅臉道,怎么惹你媽生氣了?快給她道個歉。梁雪嬌瞪著眼珠子,一扭身,掙脫父親的安撫,朝自己的房間跑去,隨即響起摔門聲。梁勇對陳惠蓮道,再生氣也不該動手,她是大姑娘了,懂事了。哼!陳惠蓮短促地冷笑一聲,確實懂事了,光想著自己。梁勇將老婆按在沙發(fā)上坐下,倒了一杯水給她,你是大人,跟她一般見識干嗎?

說好了?啥時候走?陳惠蓮轉(zhuǎn)移話題,剛才梁勇去了李工頭家詢問打工的事。

明早就走。梁勇道,不過沒我的事兒,明明說好讓我去,臨了又變了卦。

為啥?你沒問他?陳惠蓮道,你不好意思的話我去問。

不用問,我清楚誰在搗鬼。梁勇將之前楊仁慶指使工頭傳話給他的事和盤托出,但沒提她和楊仁慶睡過這一段,之后分析道,楊仁慶讓我三天后給他答復(fù),前天我就明確告訴他我不會離婚,我猜是他在報復(fù)。

沒錯,肯定是楊仁慶干的,她知道他能做出這種事,但她并不清楚他的能量有多大,之后他還會使出什么手段,她有預(yù)感這只是開始。她抓住梁勇的手,感受著它的修長、粗糙和干瘦,想起母親說過男人手如棉,女人手如柴命才好,而她的手指肉蟲般綿軟,不能嫁給手硬的男人。她不信這個邪,硬要嫁給他。想起從前,她臉上不禁浮出笑意。

他抱住她,放心,只要咱倆一條心,別人又能怎樣?都啥年代了,難道還有黃世仁?

她嗯了一聲,只是雪嬌,咱不能耽誤她,得趕緊借到錢。

當(dāng)即,倆人將雙方的親戚從近到遠(yuǎn),從日子過得好到尚可,再到手頭緊巴巴的全部捋了一遍,才發(fā)現(xiàn)能試一試的也就七八個,于是趕緊打電話。試過才知道,他們的想法過于樂觀,愿意借給他們的都是日子一般的,拿不出多少錢的,湊一起不過兩萬多,本來抱著很大希望的梁勇他侄子,小名兒磊子的,在北京上班,兩口子都是白領(lǐng),卻一分拿不出。掛掉電話,她說,別打了,剩下的更沒戲,一年不見得見兩次,張口就借錢,是你,你也不會借。梁勇道,我問我大哥,讓他跟磊子說說,我就不信他拿不出幾萬塊。她道,算了,人家要還房貸,還有上幼兒園的孩子,北京本來消費(fèi)就高。他道,他們就是怕我還不上。陳惠蓮也這么覺得,畢竟親戚們都知道他家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她望著房頂?shù)?,你說,這房子值多少錢?

不能賣房!話說出口,梁勇才發(fā)覺語氣太過強(qiáng)硬,便解釋道,這房子頂多也就五六萬,現(xiàn)在誰還往鄉(xiāng)下跑?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賣,房子一賣,根兒就沒了,咱們住哪兒?

真要到那一步,咱倆都去打工,在縣城租個房,把兒子也弄到城里。

城里的學(xué)校哪有那么容易進(jìn)?就算咱倆能找到工作,賺的錢能供上孩子的花銷嗎?

望著腦袋垂到膝間的丈夫,她無言以對,只是忽然想起了楊仁慶,那么順理成章,自然而然,讓她感到羞恥,但并不詫異,如果是他,這都不算事兒,對梁勇而言,卻有如天塌。

車到山前必有路,肯定有辦法的。他的口吻與其說在寬慰她,更像在說服自己。

次日晨起,夫妻倆該干什么干什么,就像沒有天大的難題在等著他們解決。飯后,兩個人一起出門,將兩個還在賴床的孩子鎖在家中,她去服裝廠,他去收網(wǎng)。夜短天長,才六點多,陽光已十分充沛,在離開水面的漁網(wǎng)上閃爍,猶如撈起一面黃金點綴的網(wǎng)。網(wǎng)收到一半時,梁勇發(fā)現(xiàn)岸邊來了幾個眼生的家伙,其中兩個穿戴整齊,夾著公文包,一輛黑色小汽車停在埝上。不像飯館的人,可能來看野景的,但他們并沒有像梁勇想象的那樣待一會兒就離開,而是等他收了網(wǎng)上岸后朝他圍過來。這時,梁勇才看清來人中有一個面熟,等到他自我介紹,終于想了起來,是鎮(zhèn)上的孫干事。

孫干事道,你是板橋村的梁勇吧?梁勇點頭,不知找他有何事。孫干事道,從今天起,這兒禁止捕魚了,蘭泉河的這一段被承包了。梁勇只知道河邊的樹都是被私人承包的,從沒聽說過一條河也能被人據(jù)為己有,便問,哪一段?孫干事道,從林西鎮(zhèn)到新圳水庫。啊?梁勇驚道,那差不多就是整條蘭泉河?其他河段水淺,污染又嚴(yán)重,根本沒魚。孫干事道,承包當(dāng)然是為了養(yǎng)魚,污染的河段要來干嗎?梁勇問,那叫我以后去哪兒捕魚?孫干事嗤笑道,你要還想捕魚,每天交一百塊。梁勇道,豈有此理!誰承包的?那你管不著,孫干事望著大盆里的魚道,反正合法,這錢你交還是不交?梁勇咬牙道,不交。孫干事道,那就別怪我了。話音剛落,另外兩人抬起大盆,走到河邊,扣進(jìn)河中,魚紛紛游入水底,消失不見。梁勇怒目而視。瞅啥?不服咋地?孫干事道,別打鬼主意,每天都有人巡邏檢查,下次再遇見,直接沒收漁網(wǎng)。說完,甩甩手上岸,鉆進(jìn)汽車,絕塵而去。

剛準(zhǔn)備離開,和梁勇一樣經(jīng)常來弄魚的幾個人,還有兩個飯館的老板朝他走過來。歲數(shù)最大的那個禿頂?shù)?,梁兄弟,你是不是得罪人了?一個絡(luò)腮胡的紅臉漢子道,你這小子,非招惹楊仁慶,那種人你惹得起嗎?這下可好,最后一塊能釣魚的地方也沒了,我以后手癢了可咋辦?禿頂?shù)?,癢就忍著吧,反正你有別的營生,我可是靠這點兒本事活著呢!梁勇帶著歉意詢問,這河,楊仁慶承包的?沒搞錯吧?禿頂?shù)?,咋會搞錯,人家親口說的,就是朝你來的。一個飯館的老板說,沒錯,是他承包的,聽說一年十萬,將近二十公里。絡(luò)腮胡對梁勇道,你小子干了啥事你心里清楚,趕緊賠禮道個歉,別讓你一人兒連累大家。梁勇道,公家的河,憑啥他據(jù)為己有?我找地說理去,你們等著。絡(luò)腮胡道,你找誰說理?人家就是理。禿頂?shù)?,我聽說這事兒和你媳婦有關(guān),你們兩口子斗不過人家的,別說鎮(zhèn)上,就是縣里人家也有人,你能去哪兒?乖乖的服個軟,得了。梁勇哼一聲,沒說什么,上了電動三輪車。

家門大敞,梁勇納悶,難道是兒子從后門繞過來開了鎖?開進(jìn)院,發(fā)現(xiàn)老婆的電動車停得當(dāng)不當(dāng)正不正,猜測可能廠里停電沒開工。陳惠蓮在房間,兩人打個照面,皆微微驚訝,他先問,廠里放假?陳惠蓮道,可不,放個大長假。聽語聲不對,又問,怎么了?她道,老板跟我說以后都不用去了,這幾天的工資倒是開了。他問,為啥?她道,我也問了,老板說還是不問的好,還讓我別找服裝廠的活兒干了,就算找,也找不到,除非去遠(yuǎn)處,附近的廠子都不會用我。對視片刻,二人心領(lǐng)神會,他道,準(zhǔn)是那王八蛋攪和的,我找他去,我就不信了,他能一手遮天?陳惠蓮拉住丈夫,莫非他禁止你賣魚?梁勇道,比那狠得多,半條河都被他承包了,不僅我不能弄,其他人也不能下網(wǎng),釣魚也不行。陳惠蓮無語,楊仁慶比她想象的歹毒得多,表面上客氣禮貌,對孩子們也有耐心,可骨子里是個劊子手。提起就來氣,梁勇道,我這就找他去。她拉住他,你想干什么?梁勇道,捅死他,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哎,別說那種話,想想得了。她橫在他面前,摸著他額頭暴突的青筋,別沖動,坐下冷靜冷靜,天無絕人之路。他萬分沮喪道,可他就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剛坐下,猛然躥起,他魔怔了似的,不行,我非殺了他。她死命抱住他的腰,使出渾身力氣將他頂?shù)缴嘲l(fā)上,厲聲道,給我老實待著吧!你斗不過他!

不知是被她的歇斯底里震懾了,還是梁勇意識到軟弱無能才是自己的本性,總之,那高漲的氣焰瞬間消散,他縮在沙發(fā)一角,抱著腦袋,渾身顫抖。房間突然靜下來,陳惠蓮首先聽到了自己雜亂的喘息;接著,聽到了窗外傳來的斷斷續(xù)續(xù)的鳥鳴,遙遠(yuǎn),恍惚,還有表針的“踢踏踢踏”聲,越走越響;最后,梁勇那努力克制的抽泣聲才慢慢浮升,撞擊她的耳膜,其中透著恥辱、自責(zé)和無能為力。陳惠蓮移步丈夫面前,伸手抱住他的頭,輕撫著他的后背,像哄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他多么瘦弱啊,肋骨根根分明,一股酸楚彌漫心頭。許久,她說,明天我去找他,和他說清楚,他不敢把我怎么樣,他想要的是我。他抱住她的腿,緊緊地。她說,就算為了孩子,反正他都那么老了,說不定哪天就死了,我再回來找你。頓了頓,她努力開著玩笑,你要等著我,可不能娶個大姑娘回來。他緩緩起身,想笑笑不出來,只是將她抱在懷里,勒得她幾乎窒息。他哭出了聲,聲音很大,如同一個任性的孩子。

挨過兩日,陳惠蓮主動聯(lián)系楊仁慶,說要跟他談?wù)?。他說,我正等著你的電話呢,一會兒去接你。半個小時后,司機(jī)開車將陳惠蓮接到了楊仁慶的鄉(xiāng)下老宅。她走進(jìn)客廳,楊仁慶馬上起身,笑臉歡迎,并給她倒了一杯茶道,這兒沒什么好茶葉,還是蔡紅霞以前的茉莉花,湊合喝吧。陳惠蓮看了一眼,沒接茬,開門見山道,我直說了吧,要想我跟你結(jié)婚,你得答應(yīng)我?guī)讉€條件。楊仁慶拿腔作調(diào),當(dāng)初不答應(yīng),現(xiàn)在再來談條件,恐怕主動權(quán)不在你們手里吧。她道,是嗎?你別逼我,逼急了我們?nèi)疫B根拔起,一走了之,我不信你能追到天涯海角。他笑嘻嘻地說,看你把我說的,我在你眼里就這印象?我覺得自個兒挺通情達(dá)理的,說說看,你想要什么。她道,當(dāng)初說的那些還算數(shù)嗎?他道,算數(shù),兩個孩子肯定管,二十萬照樣給梁勇,按說不該給,但就當(dāng)給你的彩禮,不過要分期,要是一下子拿到這么多錢,你再跟我離婚咋辦?一個月兩千吧。成,你想得真周到,她道,我們可沒你那么多鬼心眼兒。他呵呵笑道,你想上班的話就還去飯店,干別的工作我也可以給你找,在家待著也行,不過最好別總悶在家,我是為你的心情和健康著想。她道,明白,我也待不住,聽說你承包了蘭泉河,不讓他們弄魚,看我的面子上,放他一條生路,那可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愛好。楊仁慶道,那個不是問題,只要我一句話,跟以前一樣,愛咋弄咋弄,弄多少我都不在乎。陳惠蓮道,還有,我希望就算我和你結(jié)婚了,每個月我和孩子們也能見梁勇一面,他畢竟是孩子們的爸。楊仁慶道,讓孩子們見他還能理解,可你是我的人,干嗎還要見他?陳惠蓮道,你放心,就白天見,不過夜。楊仁慶沒說話,她接著道,明說吧,你要不同意,我很可能背地里跟他見面,反正你經(jīng)常不在家,那時你可別怪我。他想了想道,行吧,每月最后一個周日,早上司機(jī)送你們過去,晚上接回來。她道,成。他道,我也有個條件,梁勇以后不能來我家,口誤口誤,應(yīng)該是不能來咱家。她想了想道,放心,你就是讓他到城里來,他也不會來,還有,這些條件我希望能寫份合同。他大手一揮,沒問題,我讓公司的法務(wù)起草。

得知父親要續(xù)娶,楊仁慶的兒女分別從北京和杭州趕回來勸說,這是蔡紅霞的葬禮之后他們倆首次歸來。兄妹倆難以理解父親為何要娶一個中年婦女,還帶著兩個拖油瓶,如此明顯的賠本買賣,父親這么一個精明的生意人為何執(zhí)意要做?當(dāng)然了,父親的諸多行為他們倆都不能理解,也沒想過去理解。兒女兩個一唱一和,擺事實講道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妄圖說服父親。女兒甚至站在道德高地斥責(zé)道,我媽才沒幾個月,你就勾搭別的女人,你對得起她嗎?楊仁慶呵呵笑道,甭拿死人壓我,她死了,我還得活著,你們倆不用跟我講那些三綱五常,人活著,吃飯穿衣,睡覺打炮天經(jīng)地義,我努力讓自己活得舒服有錯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倆的小九九,不就是怕我的錢花在外人身上嗎?告訴你們,我的錢愿意咋花就咋花,就是打水漂也跟你們無關(guān),我警告你們,誰跟我唱反調(diào),遺產(chǎn)就沒誰的份兒。被戳中心思,兒女一時無語。楊仁慶乘勝追擊戲弄孩子們,要不想我再娶,那我只能跟你們倆過,輪著來,一家一年,怎么樣?兒女兩個面面相覷,徹底不再言語,飯都沒吃便灰溜溜地返了程。

各方阻力一一擊破,等到陳惠蓮前腳離了婚,楊仁慶后腳就跟她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依照陳惠蓮的意思,一切低調(diào),婚禮自然沒辦,親朋好友亦沒告知,也沒有請客,只在領(lǐng)證后五個人一起吃了頓午飯。菜品豐盛,可每個人吃得都不多,就連平時饕餮慣了的梁志遠(yuǎn)也貓一樣夾了幾筷子便不肯再吃,梁雪嬌更是心不在焉,眼神飄忽。楊仁慶開始還一副東道主的架勢裝模作樣地勸酒勸菜,但見眾人皆無興致,索性起身道,既然吃飽了,我看就到這兒吧。又問陳惠蓮,你們這就跟我回去?她道,不是說好了明天你再來接嗎?他道,行,不急于這一晚。說完,他先走一步。剩下四個人沉默相對,半晌,梁勇才道,咱們走吧。

在家的最后一個晚上,陳惠蓮翻來覆去,很難入睡。梁勇翻身抱住她,起伏的胸口貼著她的后背,雙唇觸著她的耳朵,一股夾雜著汗味和香皂的氣息包裹著她。他道,還記得嗎?咱倆第一次……她怎么可能忘記呢?那時還沒訂親,只是互相看對了眼,便開始約會。那是個秋日午后,蘭泉河邊的一棵楊樹下,她沒有聽從母親的告誡,和他發(fā)生了關(guān)系。她相信婚前性行為具有和婚禮同等的約束力,從那一刻開始,他們已經(jīng)不可能再與其他人做那種事了,事實上那是各自的第一次。身下陳年的落葉被壓得沙沙響,起初她因為害羞而微閉雙眸,直到最初的陣痛令她下意識地睜開眼,望見枝葉間露出的天,藍(lán)得叫人心碎。

夜半醒來,她起身去了孩子們的房間,平時逼仄的空間在夜色下竟然顯得廣袤無垠,各種廉價家具和舍不得扔掉的小玩意顯出清晰的輪廓,孩子們睡得踏實,呼吸均勻,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夢囈……她扶著門框,潸然淚下:好好睡吧,寶貝們,媽媽和爸爸也只能幫到這里了,醒來之后,你們就得靠自己翻越生活的溝溝坎坎,一個接一個的,生而為人,就得如此。

次日上午,楊仁慶親自開車將陳惠蓮及其兒女和部分物品拉到了縣城的樓房,開始新生活。她依舊回到飯店上班,楊仁慶照樣忙生意,只要不出差,他盡量回家吃晚飯,有時去外面吃,更多的時候陳惠蓮來做,他喜歡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在一起吃著家常味道的飯菜。兩個孩子很快適應(yīng)了新環(huán)境,有說有笑,有打有鬧,時常令楊仁慶想起兒女還小,蔡紅霞健在的日子。盡管那時候家里并不算太富裕,可他得承認(rèn)如果這輩子有過幸福,就是那時候。而現(xiàn)在,他不過是利用金錢還原了昔日的場景,找回了一點兒似曾相識的感覺。

開學(xué)后,梁雪嬌如愿進(jìn)了縣一中,開始住校,每周回一次家,梁志遠(yuǎn)上了實驗小學(xué),籃球場等設(shè)施比之前學(xué)校里的好得多,還有圖書館和課外興趣班。楊仁慶給他們倆都買了電腦,不用再抱著手機(jī)玩,消遣方式越來越多,他們漸漸忘記了在蘭泉河邊和土狗小黑瞎跑的時光,忘記了河水、青草和樹葉的氣味。見到孩子們開心,陳惠蓮感到高興,可偶爾,尤其是獨處時,還會時不時想起梁勇,琢磨著他此刻在做什么,他過得是否快樂。對于每個月見面的那一天,表面上她云淡風(fēng)輕,實則非常期待,如同上學(xué)那會兒渴望假期一般。

前兩個月的見面日,前妻和孩子們都來了,一家人趕集、做飯、吃飯,仿若從前。陳惠蓮幫他收拾菜園,拔掉不再生長的豆角、黃瓜和西紅柿等,種上了白菜、香菜和菠菜等屬于秋天的蔬菜,像一個妻子日常做的那樣。那些花草被梁勇照顧得很好,枝葉舒展,一副欣欣然,等待主人的樣子。孩子們和小黑玩了半日,手機(jī)始終不離身,不時如大人般無聊地喟嘆。再往后,孩子們開了學(xué),加之業(yè)余生活豐富多彩,便幾乎不再來了,只有前妻一個人來。

上周日本該見面,她發(fā)信息跟他說最近比較忙,要等下周日再見。周五,梁勇發(fā)信息問她后天幾點到,想準(zhǔn)備她愛吃的食物,可她一直沒回復(fù)。周六早起,他照例去河里收網(wǎng)。已是深秋時節(jié),天空深邃、澄澈,呈現(xiàn)一種冰冷的藍(lán),一行大雁像省略號浮在空中。樹葉幾乎落光,厚厚的,踩上去“嚓嚓”響。手機(jī)放在兜里,一直沒動靜。他沒打算再問她。收完一網(wǎng),抬起頭眺望,遠(yuǎn)處修葺一新的大橋閃耀如一項聲明,令他不由得沉思。沒有生存壓力,不用擔(dān)負(fù)家庭責(zé)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這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可為什么在如釋重負(fù)之余竟會感到一絲被剝奪的疼痛與苦楚呢?

第二網(wǎng)收到一半,正處于河水最深處,那條比胳膊還粗的黑魚在離開水面的一刻便死命掙扎、拉扯,努力掙脫命運(yùn)的束縛。借助于水,黑魚的能量翻倍,本來便心神不寧的梁勇一個沒在意,被它拉得失去重心,歪倒進(jìn)水中。起初他沒當(dāng)回事,只想著與黑魚搏斗,將其制服,沒想要抓住輪胎,而他們攪動的水浪將輪胎和大盆推向了岸邊,離他越來越遠(yuǎn)。當(dāng)他意識到自己的一條腿和胳膊被漁網(wǎng)纏住,無法正常發(fā)揮“狗刨式”時,大魚還在將他拽向深處。撲騰了一陣,梁勇沉入水中幾次,喝了幾口水。很奇怪,他并不恐懼,尤其當(dāng)河水嗆入鼻腔的不適感逐漸消失后,反而獲得一種平靜,甚至是解脫。于是,尚沒有力竭的他放棄了掙扎,任大魚拽著,沉入水底深處,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魚。

上午十點多,陳惠蓮抵達(dá)板橋村,見家門緊鎖,便猜到梁勇多半去收網(wǎng)了。司機(jī)驅(qū)車上河埝,很快,她發(fā)現(xiàn)埝上的電動三輪。下車,走到岸邊,不遠(yuǎn)處浮動的充氣輪胎猶如一片枯葉漂進(jìn)她的視野。腳步加快,呼吸急促,她奔至跟前,扯開嗓子喊了幾聲,曠遠(yuǎn),遼闊,連回聲都沒有。平靜的水面上倒映著她的身影,棗紅色的絲絨套裝凸顯出她的苗條身段。倒影驀地矮了一截,她的臉貼近水面,眼淚接連滴進(jìn)水中。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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