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局廷
做夢也沒想到,我會成為一名大學(xué)生村官。我家祖輩務(wù)農(nóng),好不容易在恢復(fù)高考后,父親考上了當(dāng)時的地區(qū)農(nóng)校,吃上了商品糧,畢業(yè)后分配回鎮(zhèn)里當(dāng)了一名干部,一舉跳脫“農(nóng)”門,而偏偏在我這一代,又被打回原形。
村里新建的“黨員群眾服務(wù)中心”嶄新氣派,服務(wù)大廳大得有些空空蕩蕩,大理石鋪成的“∪”形柜臺,將大廳隔成內(nèi)外,內(nèi)面依次擺放著五張辦公桌,桌上安放著電腦,第二張桌子就是我的辦公場所。我的大部分工作,就在這片“領(lǐng)地”展開。
我挪開按在鼠標(biāo)器上的右手,從電腦屏上收回有些發(fā)脹的雙眼,抬身而起,在大廳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立定窗前,眺望遠(yuǎn)方,滿眼是油菜花盛開的原野,好一片金燦燦的世界,我心里頓時涌過一種錯覺:我怎么會站在這里呢?
我們一同考上的那撥大學(xué)生村官,大多被任命為所在村的村委會副主任,雖然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小最小的官,說出來都讓人臉紅,可畢竟還算得上個職務(wù),有職得有責(zé),村委會主任叫汪大順,是村里的代理一把手,讓我負(fù)責(zé)宣傳和接待。說白了,我就干兩件事:每天開三次“大喇叭”,鎮(zhèn)上有領(lǐng)導(dǎo)來檢查督辦工作,幫忙端茶遞水。當(dāng)然,打雜和跑腿的事兒,也是承包給我的。村里的其他工作,汪主任都交給了各位副職,他們經(jīng)驗老道,駕輕就熟,抓順了手,我一個剛剛?cè)胄械摹安锁B”,是插不進去的。再說,汪主任也不放心我染指這些工作,怕我出事,影響他“轉(zhuǎn)正”。其實也不怪誰,要怪就怪我們同期進來的有些村官不爭氣,人家村里給我們分派了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重要工作,可我們初出茅廬,缺乏經(jīng)驗,不是把問題掰岔,就是把事情辦砸,簡單的工作搞復(fù)雜,鬧出了許多笑話。村里的頭頭腦腦在一起開會,難免會閑扯起這些事,當(dāng)笑話講出來,汪主任當(dāng)然聽進去了,所以,堅定不移地讓我固守“兩大工作”。我成天和電腦泡在一起,閑得呀,快長霉生毛。
我的眼睛望得滴血,巴望不得有個人來,可等了半天,也不見一個人影。我回到桌前,從抽屜里取出黨史學(xué)習(xí)教育資料,攤開筆記本,手握鋼筆,一邊看學(xué)習(xí)資料,一邊在本子上抄寫。
駐村干部黃主任讓我?guī)退艘槐径f字的學(xué)習(xí)筆記,我花一個星期幫他抄完,他極為滿意。過了幾天,他又要我?guī)退槐?,說是給鎮(zhèn)里的常務(wù)副鎮(zhèn)長抄的。我總覺得吧,有一種“代考”舞弊的嫌疑,心里曾有過一些排斥,可轉(zhuǎn)而一想,閑著也是閑著,借此打發(fā)時光,不是挺好的事么?何況,還能落個人情。
我專心致志地抄著筆記,寂寥的大廳里,只有鋼筆尖掠過紙面刷刷的聲音。抄了一會兒,我有意放慢進度,打算抄個十天半月,以免黃主任幫我再攬新活。
汪主任匆匆進屋,邊走邊叫道,“王自強,跟我來一下。”
丟下鋼筆,隨他走進他的辦公室。待我坐下,他很是和藹地問我,“來村里也有年把時間了吧?是不是感覺工作很平淡、很無趣?”
老鐵扎心,直戳痛處,我雞啄米似的直點頭。
“今天上午,在書記點上舉行了‘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現(xiàn)場推進會,鎮(zhèn)委要求我們村重啟章■國土綜合整治項目。”汪主任點燃一支煙,吐出一口煙霧,不緊不慢地通報道。
那可是難啃的“硬骨頭”。我大致了解,這個項目兩年前啟動,只完成一大半便被叫停,原因是有個軟硬不吃的“釘子戶”——趙美英,不僅不肯搬遷,還請來記者捅出報道,項目“腰斬”不說,縣里處分了包保這個項目的游副鎮(zhèn)長,村里分管這塊工作的胡副主任被撤職,動靜鬧得挺大。我心有余悸地嘆息道,“那個難度,可不是一般喲?!?/p>
“難度肯定是有的。村里的幾名干部,除你之外,都是老面孔,在趙美英那兒靠不攏邊,說不上話。你可能聽說過的,她完全把我們當(dāng)敵人看待?!蓖糁魅我贿呎f著,一邊觀察著我的神色表情。
我躲過汪主任的目光,心里嘀咕開了,汪主任說這個話,不會是打我的主意吧?那可萬萬使不得。趙美英難纏,在方圓十里八鄉(xiāng),無人不知咧。她與村里的幾名干部,關(guān)系敵對,幾乎水火不容。先前,她與汪主任相處還算正常,可這幾年,關(guān)系急轉(zhuǎn)直下。尤其是去年,為項目還建房的質(zhì)量問題,她去找書記縣長告了一狀,上面追責(zé)下來,負(fù)責(zé)項目建設(shè)的龍騰公司沒被處理,卻讓汪主任莫名其妙地背了一個黨內(nèi)警告處分,理由是監(jiān)管不力。為此,汪主任取消“代理”的事黃了,據(jù)說鎮(zhèn)委連任命文件都擬好了,受了處分,不得不再延期一年。同時,他還被取消評先表模資格,在年底工資考評中,比別人少拿兩千元。汪主任心里多少有些氣恨,碰到趙美英,說了幾句敲言搭語的話,趙美英狠狠地瞪了汪主任一眼,怒斥道,“還建房是給老百姓住的,你是當(dāng)家人,連質(zhì)量都管不好,就該被追責(zé)。警告算輕的,應(yīng)該是削職。”嗆得汪主任無言以對。后來一次在村里開會,兩人見面,汪主任主動跟她打招呼,她呸地吐出一口惡涎,噴向汪主任,讓汪主任在千人百眾面前顏面盡失、丟了大人。張會計是村里公認(rèn)的“老好人”,可因為一次小小的疏忽,鬼使神差把趙美英卡上的錢搞少了幾塊,被趙美英發(fā)現(xiàn)后,沒完沒了地數(shù)落。趙美英除領(lǐng)低保,也領(lǐng)獨生子女費以及失獨家庭生活補貼,還領(lǐng)烈屬撫恤金,每發(fā)一回錢,就要被趙美英“狂涮”一頓,以至于張會計都怕見趙美英的面,繞著她走。胡副主任是去年被撤職的大胡副主任的弟弟,趙美英對于小胡副主任接手哥哥的職務(wù)甚是反感,小胡副主任對哥哥因趙美英事件撤職深有怨忿,兩個人鼻尖上都是氣,根本坐不到一個板凳上。村里惟有婦聯(lián)主任兼網(wǎng)格員黃敏可以和她說上兩句話,可也說不到一塊兒,聊不到點上,何況黃主任參加市委黨校培訓(xùn)得半個月,暫時抽不出空來處理這件事。汪主任的眼睛還在盯著我,我當(dāng)然明白他的想法。只是我一個新手,沒有半點把握,怎么能出這個頭充這個愣呢?此刻,我只好裝聾作啞、閉口不言。
汪主任顯然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他緊開口慢開言地安排道,“項目亟待啟動,只能換副面孔換個思路,才能出奇制勝。你是新來的,與她沒有什么交集,是最合適的人選?!?/p>
輕而易舉,汪主任就把一副重?fù)?dān)轉(zhuǎn)嫁到我的肩上。潑給狗子都不吃的飯,卻讓我來咽,不是怕難吃,而是怕吃了消化不了。我毫無信心,又像是在問自己,也像是在問汪主任,“你們都拿不下來,我能行么?”
“要相信自己!”汪主任加油打氣之后,殷殷提醒道,“趙美英這個人,以軍烈屬自居,總想出頭充能。她不講情面,不好相處,難以接近,就是我們農(nóng)村土話說的,‘桃樹棍子鬼不纏’。但你也有優(yōu)勢:年輕,有闖勁,肯動腦子,丟得起臉,經(jīng)得住磨。”
哪里談得上什么優(yōu)勢?不過是汪主任誑我接手的說辭。我很想一口回絕,可不知道該說什么話,顯得委婉,而不致汪主任當(dāng)面難堪。
汪主任一眼看穿了我的遲疑,不動聲色地閑扯道,“今天開會,我聽說鎮(zhèn)里要從你們這批大學(xué)生村官中,選拔兩個‘模范村官’到機關(guān)工作,優(yōu)先轉(zhuǎn)崗當(dāng)公務(wù)員。你父親跟你提過這事吧,我認(rèn)為,你還是挺有機會的?!?/p>
汪主任像指法嫻熟的按摩大師,一指掐中了我的“死穴”,讓我動彈不得。小人物的命運,雖然掌握在別人手里,可自己也還有小小的操控余地。有一位大師說過,廢掉一個人,最好是讓他閑著。與其這樣不死不活地閑散著,讓自己慢慢成為廢柴,還不如搏它一把。要是成功了,保不準(zhǔn)能當(dāng)上“模范村官”,到鎮(zhèn)里工作的事就有戲了。經(jīng)過權(quán)衡之后,我答應(yīng)下來。
接受了任務(wù),等于是在心頭塞進了一個疙瘩蛋,挪挪躁躁的,再也平靜不下來。去見趙美英之前,我必須摸清一個問題:她為什么不肯搬遷?問汪主任,沒有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晚上,我來到還建新居,走訪了幾戶趙美英曾經(jīng)的鄰居,提到趙美英,他們都有些躲閃和回避,不大愿意說這個人,我也不能強求。最后,我來到被撤職的大胡副主任家。聽我說明來意,大胡副主任頗為冷淡,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樣。但我連哄帶求,最后他總算打開話匣子,向我吐槽道,“這個趙美英,一邊裝瘋,一邊賣慘,陰險狡猾,讓你防不勝防。那天她口頭答應(yīng)搬遷,所以我們組織推土機、挖掘機進場,誰知這個時候記者趕到?當(dāng)著記者的面,她手舉農(nóng)藥瓶,裝出一副要服毒自殺的樣子……”
“她為什么不肯搬遷呢?”我刨根問底道,“搬遷過去的新居,明顯比這邊條件要好呀。”
琢磨片刻,大胡副主任道,“她的兒子王自強在西部邊防犧牲,她受到很大的刺激。她家的后房間,是她兒子住過的,她要保持原樣。有一次,我去她家,不料撞見她在后房間里抱著一個小木盒,滿臉是淚?!?/p>
小木盒?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一旦找到發(fā)泄口,大胡副主任變得有些滔滔不絕起來,“她老是制造麻煩,提的要求不近情理。村里人跟她取了綽號,有人叫她‘變態(tài)女魔’,有人叫她‘絕情師太’,還有人叫她‘怪異老孤’。這種人,不阻撓搬遷,還不正常哩?!?/p>
從汪主任、大胡副主任以及眾多鄉(xiāng)親的口里,我沒有聽到關(guān)于趙美英的半個好字,這顯然是個不好招惹的刁蠻老太婆。我心里完全沒有底,不知道該怎樣對付她。便虛心請教道,“胡叔,汪主任讓我接手趙美英搬遷的事,你有什么好的建議么?”
“我在她面前已經(jīng)碰得頭破血流,能有什么辦法?”大胡副主任敞開心懷、開誠布公地勸阻道,“你是一個‘嘴上無毛’的外來人,我建議你不 這灘渾水。趙美英這個刁民,你根本搞不定!”
我還沒有上陣呢,怎么就斷言我搞不定?對于大胡副主任的友情勸告,我不是那么愛聽,剛剛告辭出門,大胡副主任追著屁股提醒我,“趙美英略使陰招,就讓我們這班做工作的人,丟的丟官,處的處分。你這個‘初生牛犢’,縱然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千萬別栽進去,把前途給毀了?!?/p>
天上布滿繁星,原野飄來油菜花的馥香,迎著初夏的暖風(fēng),回想著今天走訪的那些人所說的話,有一點我可以確定,趙美英家的后房間里,肯定藏有什么秘密。還有一點,也讓我頗為興奮,她的兒子也叫王自強,居然與我同名同姓。難道我們之間,冥冥之中就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
回到村部,走進二樓的單身宿舍,一頭倒在床上,攤開四肢,一種深深的孤獨感彌漫在我的心頭。我想起淺淺來,好久沒有問候她了,也許她能給我?guī)戆参俊?/p>
我拿過手機,點出“淺淺一笑”的微信頭像,切換到“視頻通話”功能,通了,許久卻沒人接聽。
我把手機擱置一旁,正想安靜地躺下,手機里卻傳來微信消息,是淺淺發(fā)過來的,冷冰冰的兩個字:“有事?!?/p>
哼!深夜十一點多了,還能有什么事?要是在以往,我會奪命連環(huán)套地電話追查。此時,我連吃醋的心思也沒有了,更不想深究,只對等地回了兩個字:“你忙。”
淺淺與我是大學(xué)同學(xué),愛情長跑了八年,正當(dāng)我們談婚論嫁時,變故發(fā)生,該死的疫情,不僅延誤了我們的婚禮,更讓我成為被NG酒店管理集團辭退中的一員。下崗后,我申領(lǐng)了大學(xué)生創(chuàng)業(yè)貸十萬元,又不費吹灰之力地從“花唄”網(wǎng)貸了十萬元,辦起了一家婚禮籌劃公司。然而,時運不濟,經(jīng)營不善,半年不到,我便虧光了二十萬。催款電話擾得我心煩意亂、不得安生,走投無路之時,我只能向家里開口。父親答應(yīng)幫我還二十幾萬的本息,卻提出一個條件:報考公務(wù)員。當(dāng)年的省考、國考均已考過,可市里的大學(xué)生村官招考正在報名之中。為了不耽擱時間,父親讓我先考村官,進入這個陣營再說。在父親的強勢干預(yù)下,我回家報名拿上準(zhǔn)考證后,才得到那個存折本。
我之所以怒忿父親,就是因為他總想讓我活成他希望的樣子。我就是我,一朵不一樣的焰火,為什么要照著他想的樣子活?我好歹也是堂堂211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生?;伊锪锏貜氖〕腔氐洁l(xiāng)下,我的心情糟糕透了,脾氣變得極差,見誰想懟誰。父親看到我的態(tài)度,總是擺出一副說教者的架勢,好為人師地跟我“上課”,“先當(dāng)一名小村官,接上地氣;再到鎮(zhèn)上做一名小干部,干點實在事;過點平平常常的小日子,心里踏實。這才是咱們老百姓的大幸福?!彼盟倪^往,詮釋著簡單而又平凡的幸福觀。要不是看他是我父親,我真想抽他一記大嘴巴。我的理想呢?我的前途呢?我的愛情呢?統(tǒng)統(tǒng)沒了。與淺淺的差距逐漸拉開,她現(xiàn)在是國外某化妝品公司的銷售白領(lǐng),拿年薪,而我每月三千塊錢,一千五由鎮(zhèn)里發(fā),一千五由縣委組織部發(fā),加起來不及她的零頭。自卑是愛情的分離劑,距離和異地,更是打敗愛情的大殺器。
早上起床,頭有些沉,我用電飯煲煮了半鍋面條,把肚子搞得飽飽的,下到一樓大廳,坐在辦公桌前,繼續(xù)抄起筆記。等汪主任上班后,我跟他打了一聲招呼,然后前往章家坮全域國土整治項目現(xiàn)場。
章家坮曾是一自然村屯,東西長約三百米,南邊、北邊都是河塘。村莊拆遷后,用高坮上的土填塞前后的河塘,可以整治出兩百多畝農(nóng)田,拿到“土地增減掛鉤”的網(wǎng)上交易平臺,每畝可以得到六十萬左右的收益,刨開安置老百姓的費用及整治開支,縣里鎮(zhèn)里可以純賺六千多萬。
進章家坮的路,行人稀少,略顯荒涼,路邊野蒿叢生,藤蔓蔽天。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行在凹凸不平的路上,好像穿行在人跡罕至的密林。走近高坮,但見一幢兩間磚瓦結(jié)構(gòu)的平房,孤零零的,灰暗而破敗。
爬上臺坡,緩步靠近大門,我遲疑地向堂屋里張望一眼,看到一名五十多歲的女人坐在桌邊,手持梭針,織著漁網(wǎng)。屋子里有小半邊,堆放著織好的漁網(wǎng)。想必她就是趙美英了,與我父母差不多的年歲。一條老狗前腿撐地,蹲在她的旁邊,有些虎視眈眈地瞧著我,像一尊守護神。小時候,我被狗追咬過,咬傷后還打過破傷風(fēng)針,所以對狗深含懼怯。我鼓起勇氣,跨過門檻,展開笑顏,叫道,“趙姨。”
趙美英頭也沒抬,問,“你是——”
我乖乖帖帖地回答道,“我是村里的大學(xué)生村官?!?/p>
趙美英繼續(xù)忙著手中的活計,冷冷地問,“你來找我干什么?”
“我來——我來——”我吞吞吐吐起來,預(yù)先設(shè)計好的能夠倒背如流的臺詞,一句也沒說出口。
“看你這做賊心虛的樣?!壁w美英一臉鄙視地爆粗道,“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士氣被她打壓下去許多,我調(diào)整一下呼吸,語調(diào)怯怯地表明來意,“趙姨,我來找您談搬遷的。”
“別的話可以講,搬遷這事沒得談!”趙美英一口回絕,沒留半點余地。
“其實搬遷到新居,那里的條件、環(huán)境都要比這兒強。”我小心翼翼地做著爭取。
“金窩銀窩,比不上我這窮窩?!壁w美英停下手中的活路,凄怨地望了我一眼,用祥林嫂一樣的腔調(diào),道,“我要守在這兒,等著我家自強回來?!?/p>
她是不是犯迷糊了?我毫不猶豫地戳破道,“趙姨,自強已經(jīng)為國捐軀,再也回不來了?!?/p>
“胡嚼!”趙美英呼地站起來,嘴唇發(fā)抖,眼里溢滿憤恨,她指著門口,歇斯底里地驅(qū)趕道,“滾!滾!滾得越遠(yuǎn)越好!”
我被她的過激反應(yīng)嚇著了,正不知所措之時,那只老狗看到了主人的態(tài)度,立刻起身,汪汪兩聲,竄到我的腿邊。我退縮一步,它跟進一步,一副兇惡咬人的樣子,眼看它就要下口了,情急之下,我使出蠻力,飛起一腳,老狗被踢到墻壁,彈回在地上,像攤爛泥趴著,沒了聲息。
趙美英先是疑惑地瞧我一眼,繼而仇視地盯著我,“沒有想到你們當(dāng)干部的,都這么狠心和絕情!”說完,她弓下身子,抱起老狗,像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嚎啕大哭道,“黃黃,你跟了我十年,千萬不要撇下我呀。”邊說,她抱著黃黃,沖出了大門。
我無比沮喪地回到村部,坐在電腦桌前,心神難寧,啥也沒看進去,眼前晃動的是那只癱在地上的老狗。
我萬萬沒想到,會鬧出這么大的豁子?下午,鎮(zhèn)里的徐組委打來電話,讓我到他的辦公室。我忐忑不安地走進門,徐組委劈頭蓋臉地批評道,“王自強,長本事了,撩誰不好,卻要捅趙美英這個馬蜂窩。她一直以來,對鎮(zhèn)里有陳見,對當(dāng)干部的有看法,你怎么能夠踢死她的寶貝狗呢?你這是伸著指頭被人咬,自找麻煩。”
“徐組委,我不是故意的。”我申辯道。
“你沒有主觀故意,卻造成了客觀傷害。趙美英是烈屬,極不好惹,也不好纏。她要是瘋里瘋氣地鬧到縣里,不僅你死定了,連書記鎮(zhèn)長都要受到牽連。你還是快點想辦法補救吧。不然,你這村官——”徐組委后邊的話沒有說出來,可我聽出來了,無非就是補救不成,我的村官生涯就此結(jié)束。
我實在想不出能用什么辦法進行補救?只能硬聲硬氣地質(zhì)問道,“一條老狗,頂?shù)蒙衔疫@份工作么?”
“你是沒有領(lǐng)教她的厲害?!毙旖M委壓住火氣,明確告知我,“凡是被她告到縣里的人,沒誰能落得個好下場。”
“她的狗要咬我,我踢它,是正當(dāng)自衛(wèi)。我有什么錯?”有啥法子,我只能強詞奪理。其實,我們這些大學(xué)生村官,小命都捏在徐組委的手里,按說是不該頂撞他的,可年輕人的脾氣上來,也由不得自己了。
“你還有道理了是不是?”徐組委用手指點著我,厲聲喝斥道,“對老百姓的寵物狗都那么狠心,對老百姓能有什么階級感情?你根本不配當(dāng)一名村官!”
不佩就不佩,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子早就不想干了!心里這么想著,正在思考如何回?fù)?,恰巧我的父親走了進來,他忙不迭迭地跟徐組委賠小心,“組委別生氣,我家自強不明事理,您千萬別往心里去?!苯又矚獾乇響B(tài)道,“我們會想辦法努力補救,爭取得到趙美英的諒解?!闭f完,父親拽著我,走出了徐組委的辦公室,我生氣地甩開了他的手。
父親兀自走在前邊,我低頭跟在后面,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就驢下坡辭掉村官,時機正當(dāng)呀。哪里的黃土不埋人?老子何苦要窩在這窮鄉(xiāng)僻壤,干這不尷不尬的工作,每月領(lǐng)三千元工資,自己養(yǎng)活不了自己,還處處受他媽的窩囊氣?
暗暗下定了決心,雙腳剛剛邁出鎮(zhèn)政府大院的大門,我突然轉(zhuǎn)過身,父親見狀,回頭問我干什么去。我怒氣沖沖地回答道,“找徐組委辭職去!”
父親掉過身子,奔到我的前面,攔住我的去路,低聲道,“跟我回去!”
我再也控制不住,對他的不滿、怨恨像洪水襲來,洶涌爆發(fā)道,“我不回去!我再也不想聽你那騙人的大道理?!?/p>
父親雖是個小干部,卻把顏面看得比啥都重,他瞅了瞅四周,看到有人在窺視,連忙語氣短促地發(fā)令道,“有事回家去說!”
我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窘迫,心里流過一陣快意,可看到他血壓高得離譜的臉,赤紅赤紅,還有他注視我的目光中,關(guān)切里隱含著失望,頓時,讓我的心軟下來。我馴服地吊在他的身后,向家里走去,就像小時候,我在外邊淘氣,闖禍了,他領(lǐng)我回家一樣。
母親燒好了晚飯,看到我回家,臉上充滿驚喜,她盛好米飯、擺好筷子,一家三口圍坐桌邊,埋頭吃飯,沒吭一聲。我最先放下碗筷,語氣平和地宣布道,“我想好了,辭職?!?/p>
母親驚愕地張了一下口,沒有發(fā)表意見,家里的主張都是父親拿,他舀了一碗湯,喝完之后,抹了下嘴,支起雙肘,語氣平和,一連三問道,“你辭職了,你留下的屁股誰來擦?你拖槍而逃,人家給你的評語怎么寫?辭職容易,一時半會兒到哪里去找你自以為悅意的工作?”
父親問的幾個問題都是我未曾考慮過的,但我懶得想那么多那么遠(yuǎn),我只想逃離這個現(xiàn)實,便祈求道,“王剛成同志,你就不要逼我了?!苯又矣芍宰犹艚?、揭短道,“我不想看到四十年后成為你現(xiàn)在的樣子,我更不想像你一樣,窩窩囊囊地在鎮(zhèn)上當(dāng)一輩子小干部?!?/p>
父親的臉因為受到我的話語刺激,變得血紅,他猛地起身,氣哼哼地走出大門,散心去了。
看到父親被氣走,母親坐到我的對面,小聲音辯解道,“你爸在鎮(zhèn)里干了四十年,雖然沒有當(dāng)上鎮(zhèn)領(lǐng)導(dǎo),但黨組織每年評選他當(dāng)先進做模范,給了他所有的榮譽,活得一點也不窩囊。再說,他有多次被提拔的機會,只是運氣不好罷了。最后一次,在他當(dāng)計生辦主任時,一個育齡婦女要超生二胎東躲西藏,為了執(zhí)行國策,你爸帶人把她找出來強行拉到醫(yī)院做了處理。女人不服氣,在提拔的公示期內(nèi),到縣里告他動手動腳,最終又與提拔無緣?!?/p>
看到我沒吱聲,母親繼續(xù)透露道,“那個到縣里告你父親狀的女人,就是你現(xiàn)在正在接觸的趙美英?!?/p>
母親十分平淡地說出這個名字,卻帶給我一種石破天驚的震撼。驚悚之余,心頭陡然萌生了幾許挑戰(zhàn)的斗志,辭職的念頭暫時壓下去了。
僅過一會兒,就有街坊抱著一條小狗進了門,我細(xì)細(xì)一瞅,居然跟我踢死的那條狗長得差不多。來人自稱姓高,是鎮(zhèn)上寵物店的老板,從別人的口中得知,父親在尋找一條與趙美英的狗同類型的狗狗,便在自家店里找出一條,是只母的,便親自送上門來。
高老板要把抱在懷里的小狗遞給我,我趕忙躲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高老板放下小狗,將拴狗繩交給我,悉心交待道,“這種柯基系列的小狗,眼光初看有些兇,其實它們本性很友善,一般情況下,它們是不會攻擊人的。這只幼犬叫歡歡,你只要對它好,它立刻會成為你忠實的朋友?!?/p>
我這才知道,被我踢死的狗,屬柯基類犬。站在地上的歡歡,抬著頭,有些怯生地望著我。與它的眼光對接,我沒看到敵意,卻是那種萌萌的純真。我終于放下戒備,敢正視它的眼光了。
按照高老板的交代,我削了一個蘋果,切成塊狀,從冰箱里拿出兩根胡蘿卜,削成絲條,然后裝入盤中,放置在它跟前。它望著我,友善的眼里似乎蘊含著感謝的光芒,繼而低下頭,嘰嘰咕咕地吃起來。
睡覺之前,我把它牽到房門口,隨口命令道,“蹲著!”像受過訓(xùn)練似的,它極其馴善地屁股著地,后腿放平,前腿直撐,蹲在房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
我躺在床上,蜷曲著身子,斜眼望著它。睡意襲來,一陣迷糊過去,竟然睡到大天亮。當(dāng)我睜開惺松的雙眼,看到它依然那個姿勢、那種神態(tài)蹲在那兒,紋絲沒動,像一尊銅制的門神。
我翻身起床,走到它的跟前,弓下身子,試探著把手伸向它的頭,在接近頭毛的剎那,我的手突然縮了回來,再看它的眼里,露出的是企盼被憐愛的渴望。我抖抖索索地將手觸摸到它的頭毛,一種柔絨絨暖融融的感覺油然而生,它竟然撒嬌般地向我吐了吐舌頭。
吃過早飯,我將歡歡擱置在摩托車的踏板上,騎車來到村部,停好摩托,我牽著歡歡,一路小跑地趕往章家坮,赫然而見進出路的兩旁,蒿草被砍,藤蔓被除,路顯得寬敞許多。正在納悶之際,父親拿著鐮刀來到我面前,看到他渾身被汗水濕透,我毫不領(lǐng)情地責(zé)備道,“這個灣里只住著一個人,并且這個人即將搬離,你是力氣無處使了,硬要來做這種無用功?!?/p>
“我就知道,你看不上做這種事情。”父親似乎早有所料似的,他沒有理會我的態(tài)度,自顧自地嘮叨道,“既然答應(yīng)徐組委進行補救,就得拿出實際行動。與其磨破嘴皮跟她賠禮道歉,不如做點對她有益的事情……”
我不耐煩地打斷他,“割個草砍個蒿就對她有益?我看你是多此一舉?!蔽翌^也沒回,領(lǐng)著歡歡,來到趙美英家門口,但見大門緊閉,銅鎖高懸。我和歡歡在門口逗留了一小會兒,沒見人影,便折返而歸。
吃過午飯,我又跑了一趟,無功而返。
早上,和歡歡蹦蹦跳跳地來到趙美英家門口,依然是銅鎖把門,湊近細(xì)看,我昨晚設(shè)置在門環(huán)上的小樹棍已經(jīng)不在原位,說明她昨晚回家住過,只是趕早又出去了。
她像一個神秘俠女,早出晚歸的,到底在干什么呢?受好奇心驅(qū)使,我隔天早上五點多鐘,就領(lǐng)著歡歡來到趙美英家門口,大門緊閉,卻沒見銅鎖。我轉(zhuǎn)到屋邊,看到一間臨時搭建的窩棚,里面?zhèn)鞒觥斑鳌?、“喵”、“喵”的叫聲,便走過去,赫然而見十幾雙綠亮綠亮的眼睛望著我。我的心咯登一下,她竟然收養(yǎng)了這么多的流浪貓?
天色大亮,聽到拉開門閂的聲音,我趕緊回到門口,看到趙美英頭發(fā)蓬亂、面色微腫。她滿眼驚詫地看了我一眼,我趕緊說明來意,“趙姨,我找到了一條與黃黃一樣可愛的小狗,名叫歡歡?!闭f完,我將拴狗繩遞了過去。她看了一眼歡歡,稍作遲疑后,接過繩頭,面無表情道,“歡歡我收下了,你走吧?!?/p>
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直面當(dāng)事人,我當(dāng)然希望跟她說上幾句話,可越急越不來事,口里像含了個咸蘿卜,囁嚅地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
我重振旗鼓,端正口齒道,“趙姨,我還是想與您談一談搬遷的事。”
“你一個大學(xué)生村官,情況不熟悉,說話也不能作數(shù),又不能表態(tài)——”她目中無人地詰問道,“你跟我談什么?”
“您有什么想法,我?guī)湍鷰Щ厝ァ!蔽遗D出笑容,奉承道。
“脫褲子放屁?!彼琢宋乙谎?,厲聲警告道,“你不要得寸進尺了。算你有心,跟我把進出路兩邊的雜草藤蔓清除干凈,讓我的自強回家,不會迷路。所以,我才沒有去找書記縣長反映你的問題。不然,你早就死翹翹了?!?/p>
父親不愧是從農(nóng)村摸爬滾打出來的“老拐子”,小處著眼,直擊要害,一招必殺。我錯怪他了。既然父親為我贏得了機會,那就不能浪費,我滿臉堆笑地叫道,“趙姨——”
話未出口,她放聲驅(qū)逐道,“滾!再不滾我就到門角拿沖擔(dān)搗了?!?/p>
長這么大,何曾受過這種欺侮?我好想沖她惡吼一通,以解心頭之恨,可父親的話猶在耳邊,澆滅了我竄竄上冒的沖動。我暗自思忖,她如此抗拒,是不是對我有什么誤解?反正都來了,索性賴著臉皮弄個明白,我低下聲氣道,“趙姨,不用您趕,我一會兒就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只是我奉命而來,總得弄清楚原因吧?!?/p>
“想找原因?”一邊說,她一邊引我走向后門,拉開門閂,氣呼呼道,“睜開你的兩只牛卵子,看清楚啦!”
后門檻邊,是一堆稻草燃燒過的黑灰,后門下邊,也被燒得黑糊,從現(xiàn)場來看,明顯是有人縱火。我趕緊撇清道,“這是違法犯罪,我可沒干?!?/p>
“你沒干,但絕對是你們的人干的?!彼鋽嗟刈鞒鼋Y(jié)論,繼而破口大罵道,“狗雜種養(yǎng)的,黑心爛肝,想一把火燒死老娘,做夢去吧!”
“您還是報個案吧,讓警察來查?!蔽医ㄗh道,希望能夠查個明白,不想沾上丁點嫌疑。
“屁用都沒有。”她一口否決道,“無頭無緒,又沒造成什么惡果,警察來了,哼哼哈哈幾句,走個過場而已。我的事情我自己解決,你跟我滾遠(yuǎn)點,我不想再見到你?!?/p>
她處在氣頭上,繼續(xù)說下去,只會增加對立。我低垂著頭,怏耷耷地走下高坡,再度回眸,看到歡歡眼露憐愛地望著我。
剛剛與她靠近一點,卻又出現(xiàn)這種事,接下來的工作該如何去做?我很是迷惘,啟動摩托車,準(zhǔn)備騎回村部,向汪主任舉白旗認(rèn)輸。轉(zhuǎn)而一想,我接手這件工作,連門兒都沒摸到,就這樣半途繳械,是不是太輕率太無能了?至少要弄清楚,她與誰結(jié)仇了?是誰在背后縱火?另外,這個老婆子,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干著什么見不得光的事?這樣想著,我就把摩托車藏到隱秘處,坐等趙美英出來。
一刻鐘后,趙美英左手牽著歡歡、右手托著腰,略顯蹣跚地走出來了,直接上了前往集鎮(zhèn)的那條大道。我遠(yuǎn)遠(yuǎn)地掉著線,騎著摩托車,慢慢地尾隨其后。走了一段,她在丁字路口左拐,往華灣村方向去了。又前行一截,她走進了一戶人家。我趕到那戶人家門前,看到門口的牌匾“何仙堂”。
關(guān)于何仙其人,我曾從父親與母親的交談中,揀過一點耳朵。那個時候,他只是一名行走江湖、收入微薄的游醫(yī),不知怎么地轉(zhuǎn)進神龍大山深處,結(jié)識了一位仙人。兩年后回來,搖身一變而成為了測卦大師及做符高手。好多好多生意潦倒的小老板、提拔受阻的小官員及生活不順的老百姓,慕名而來,先讓他測卦占卜,再讓他做符做解,據(jù)傳甚是靈驗,被民間稱為“活仙”。完了,完了,不怪趙美英五迷三竅,舉止異常,原來她與這種人扯上了關(guān)系。我站在門口,向里巡望一陣,沒見她的人影,只能尋到隱蔽處,靜觀其態(tài)。
一會兒工夫,四個喬裝打扮的“乞丐”,坐著小板凳,成“一”字?jǐn)[在“何仙堂”門口,偶有香客往他們面前的搪瓷碗里丟點零錢散幣。
約摸一個小時后,趙美英從“何仙堂”走了出來,她伸手從荷包里摸索一陣,掏出一把東西,好像是紙幣,躬著身子,依次往四只碗里放進一張紙幣。接著,又上了前往集鎮(zhèn)的那條大路。
望著走在前邊、踽踽獨行的這個女人,我愈發(fā)迷惑起來,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我難以判斷,更無法確認(rèn)。接近鎮(zhèn)區(qū),她向右拐進了通往鎮(zhèn)福利院的專用通道。我趕到岔道口,目送她走進了福利院大門,又一個疑問冒出腦際:趙美英到福利院干什么呢?
去年,聽說我從省城回歸老家,在劉麗紅的邀約下,我們幾個初中同學(xué)在一起聚過兩次餐。劉麗紅是鎮(zhèn)幼兒園的園長,也是鎮(zhèn)“愛心志愿者”分會的會長,飯桌上提議大家加入“愛心志愿者”分會,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下來,也參加過他們組織的幾次活動,包括到福利院去做義工。我拿出手機,翻出劉麗紅的電話號碼,撥打過去,她很快接聽了,笑著問我怎么這會想她來了?我?guī)е嫘Φ目谖歉嬖V她,想人是不分時間不分場合的。她呵呵笑了兩聲后,正兒八經(jīng)問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也收起不正經(jīng),極其認(rèn)真地請求她,周末安排到福利院做兩天義工。她不停地驚呼,巧了,巧了,鎮(zhèn)上的馬老板聽說福利院地上漚潮嚴(yán)重,專門采購了十六臺除濕機,托我們協(xié)會幫他運到福利院并安裝好。說到這兒,她頓了一下,柔柔地問我,咱倆怎么這么心有靈犀呢?我干笑兩聲,立馬打住,可不能再曖昧下去了,畢竟我的女朋友是淺淺。
今天才周一,到周末還有好幾天時間,我想利用這段空閑,弄清趙美英的兒子王自強的情況,匆匆趕回村部,跟汪主任匯報了趙美英家被縱火的事情,接著請了個假,攔了一輛到縣城的“回頭的士”,來到縣退役軍人事務(wù)局,央求領(lǐng)導(dǎo)開恩,查閱了王自強的檔案。這個與我同名同姓同年代出生、相差不到一歲的年輕人,是國防科技大學(xué)本碩連讀的高材生,本可以留在部隊機關(guān)工作,可他主動申請到最偏遠(yuǎn)最艱苦的邊陲鍛煉,在執(zhí)行一次任務(wù)中,突遇極端天氣而遭不測。我瞧著檔案里僅有的兩張照片,一張登記照,一張穿著迷彩服的全身照,久久挪不開眼睛。那副英俊、堅毅的面龐,那個雄姿颯爽的勁兒,讓我心生敬佩。
歸還檔案后,我去同領(lǐng)導(dǎo)告別,臨出門時,領(lǐng)導(dǎo)隨口問我,“你們村里的那個趙美英,過得怎么樣?還是很強勢很難纏吧?”我很是訝異地問,“您聽誰說的?”領(lǐng)導(dǎo)笑笑,跟我解密道,“兩三年前,她兒子犧牲后,戰(zhàn)區(qū)要組織英模事跡報告團,準(zhǔn)備將她作為英雄母親的代表進入報告團,部隊來人考察,我陪同過去,聽村里的那個汪主任講的。”
這就是汪主任不厚道了,難怪趙美英對汪主任那么痛恨,原來藏有這個方面的蹊蹺。
尋到縣人武部,在軍服用品商店,我買了兩套迷彩服。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與那位同名同姓的異姓兄弟比境界比勇敢,“神似”不成,我要讓自己“形似”起來,起碼趙美英再看到我,會順眼一些。
當(dāng)中國最小的村官,一般時候都只能窩在村里,到鎮(zhèn)里匯報工作的時候都不是很多,來縣里出差就少之又少了。趁著難得的這個時機,我找到宇飛集團總部所在地,康凱的家族企業(yè)就在這兒辦公。
康凱是我的大學(xué)室友,關(guān)系很鐵,前幾天,我們通過兩次話,他說有事跟我商量,我讓他在電話里講,他總說見面再談。我想,今天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了。
走上三樓,門迎小姐看到我,沖我甜甜一笑后,抱歉地跟我說,董事長正在開會,讓我等一會兒,邊說邊領(lǐng)我進了接待室。
我拿出手機,翻看朋友圈動態(tài)。許久,康凱的一聲咳嗽提醒了我,我趕緊走出來,待康凱上完洗手間,便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直截了當(dāng)?shù)?,“我老爸帶著他的團隊,到省城發(fā)展去了。縣城里的生意,全部交由我打理。在電話里,我要跟你面談的事,就是想請你過來,幫我運營公司。”
這種足以改變?nèi)松\的好事,能夠降臨到我的頭上,是我家的祖墳冒出了青煙,誘惑真的有點大,著實讓我歡欣了一把??膳d奮的情緒只維持了幾秒鐘,我就歸于平靜了。我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自輕自賤道,“只怕我有這份心,卻沒有這種能。我的那點水平,你又不是不了解?!?/p>
“你也是211大學(xué)管理專業(yè)的畢業(yè)生,能力綽綽有余?!笨祫P恭維之后,牛皮哄哄地誘惑道,“當(dāng)個村官有什么好?跟著我當(dāng)總經(jīng)理,拿年薪不說,效益達標(biāo)還能得獎金,即刻就可步入精英階層?!?/p>
是的,我趴著農(nóng)村的泥土,與老百姓打著交道,拿著少得可憐的工資,可用我父親的話說,至少圖個踏實呀!雖然沒有什么前途,可我看得清前面的路,能夠預(yù)知不會出現(xiàn)坎坷和波瀾。做總經(jīng)理當(dāng)然帥,拿高薪自然好,而那里面充滿的兇險和未知,是我能看得見、能左右得了的么?何況,好朋友之間,一旦轉(zhuǎn)換身份,變?yōu)橹髌完P(guān)系,失卻了那個應(yīng)該保持的“安全距離”,朋友還有得做么?我正想著如何婉拒,康凱強勢而又霸氣地按住我,“先不要回絕,想好了再說。等我開完會,中午咱兄弟倆喝一頓?!闭f完,他走進了會議室,把我晾在一邊。
我不想再糾結(jié)這件事,便給康凱發(fā)了一條微信:“你的好意,我無福消受,你還是另請高明吧?!焙筮吘Y有三個作揖表情符號。接著,打車回到村里,來到趙美英家,鐵鎖把門,只能回到服務(wù)大廳,坐進我的專屬區(qū)域,拿出黃主任交給我的筆記本,有模有樣地抄起了筆記。
汪主任進門,招呼我進到他的辦公室,直奔主題地問我工作做得咋樣了?我噘嘴沒予回答,心想,才過幾天時間,能夠做得怎么樣呢?何況出現(xiàn)縱火事件,讓事情變得更為復(fù)雜。汪主任看出我的不痛快,急忙跟我澄清,他調(diào)查過了,不存在什么縱火,是村里的“苕氣”華洋放野火放到那兒了。哼,有事往一個精神病患者身上推,捏著鼻子哄眼睛,連我都感到牽強,趙美英能夠相信么?我直把隆通地對汪書記說,如果您調(diào)查是華洋干的,這個結(jié)論最好不要跟趙美英講。汪主任很不滿意我的態(tài)度,蹙著眉頭提醒我,屁股要坐正,不要坐到別人的板凳上了,接著指派我趕到華家去,跟華洋的父母講,已經(jīng)有幾個地方告狀了,讓他們把苕兒子管緊點,別再出去禍害人家,最好送到精神病醫(yī)院關(guān)起來。我沒有表態(tài),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插足人家的私事,我怎么開得了口?腳像釘了釘子一樣地挪不開步。汪主任大手一擺,強勢發(fā)令道,“別磨嘰了,趕緊去!”
我不情不愿地來到華家,正碰上華父扛著鐵鍬出門,他問我有什么事?我一時語塞,不曉得該怎么說,憋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道:“華洋在外邊惹——惹事了,可能是犯——犯病了,您——您——”。華父打斷我,厲聲責(zé)問道,“他惹啥事了?誰說他犯病了?哪個狗日的講的?”
“汪主任說的?!蔽掖怪^,小聲透露道,“他讓我通知您,把華洋送到醫(yī)院去治療。”
“憑什么?”華父把鐵鍬狠狠地往地上一跺,鍬口扎進土里,立住,他松開鍬把,手指著我,氣急敗壞道,“去年,我說華洋病了,到村里去找他,讓他報個低保,他像聾了瞎了一樣,就是不承認(rèn)。你跟老子帶個話給他,華洋病不病與他姓汪的沒有關(guān)系,老子家里的事不用他管!”
華父把他對汪主任及村里的積怨,一股腦地撒到我的頭上后,扛上鐵鍬,揚長而去,把我孤零零地晾在那兒。汪主任為了擇清自己,故意來這么一出,讓我自討沒趣還帶受氣,我只能悶在心里發(fā)躁,怏耷耷地回到村部,原原本本地把華父的話傳遞給了汪主任,他沒有生氣,而是現(xiàn)出詭異一笑,馬上回歸正題,明確要求我,把趙美英的事抓緊一點,力爭這幾天攻克下來。我只能實話實說,這件事抓緊不了,要一步一步來,不然會適得其反。汪主任繃不住了,訓(xùn)斥我年紀(jì)輕輕的,做事不急跳,犯拖延癥。我很是窩火,心想,你們同她把關(guān)系弄僵,將一鍋飯燒“夾生”了,讓我火急火燎地再把它弄熟,哪有那么簡單?要是好弄,你們還要拖一年多時間,讓我一個“廚盲”來整?心有怨忿,卻不能說出來,只好憋著。
汪主任察覺出了我的抵觸情緒,便打起“悲情”牌,跟我大倒苦水,說鎮(zhèn)委昨天發(fā)出通知,半個月后要對各村“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現(xiàn)場進行拉練,章家坮是必看項目。還告訴我,鎮(zhèn)委已經(jīng)討論通過任命他為村支書,只待這項工作完成,就發(fā)文官宣。
這么一說,我就能理解汪主任的急迫心情了。好歹我也是村委會里的一員,為了村里的榮譽,確保汪主任早日甩掉“代理”的帽子,我是得加快步伐,便跟他表態(tài),盡量抓緊。汪主任看到我態(tài)度轉(zhuǎn)變,拍著我的肩膀,說這才像是當(dāng)“模范村官”的樣子,跟我把高帽子一戴,我像打了雞血似的,又屁顛屁顛地忙活開了。我一邊下樓一邊琢磨,要先去找一下劉麗紅,定好本周末的那個活動,盡早與趙美英在不經(jīng)意之中碰面。
我正要出門,到鎮(zhèn)幼兒園去找劉麗紅,一只小狗呼呼竄到我的身邊。我定晴一看,是歡歡。它怎么來了?我彎腰伸手去抱它時,它用嘴咬住我的褲管,奔著力把我往外拖。頓時,我明白了它的意思,隨它走出了服務(wù)大廳。
歡歡揚起前蹄,向前迅跑,我小跑著跟在它后邊,氣喘吁吁地趕到章家坮趙美英的家里,驀然看到趙美英躺在地上,身上壓著捆好的漁網(wǎng),不停地呻吟道,“我的腰斷了,我的腰斷了。”我掀開壓在她身上的漁網(wǎng),準(zhǔn)備扶她起來,她驚悚著嚎叫道,“疼——疼——不要動我!”
既然是腰上出了這么嚴(yán)重的毛病,我還真不能隨便扳動,便掏出手機,打通鎮(zhèn)醫(yī)院的120,通知他們來章家坮接應(yīng)病人。我蹲在趙美英身邊,細(xì)聲寬慰道,“趙姨,救護車馬上就到,您再堅持一會兒?!彼龥]有理會我,只是皺眉拉眼地呼哧著。
和醫(yī)生把趙美英抬上擔(dān)架送上救護車后,我抱著歡歡也坐進車?yán)?。歡歡偎在我的懷里,睜著萌萌的眼睛,一會兒看看趙美英,一會兒又看看我。我輕輕地?fù)崦念^,感覺它真的很神奇很可愛。
做完CT檢查,辦好住院手續(xù),安頓趙美英住進病房,剛好遇見的主治大夫是吳醫(yī)生,與趙美英是老熟人,曾經(jīng)幫她做過治療,對她的病情很了解。看過CT診斷片后,吳大夫馬上安排幫她進行了椎間盤復(fù)位,并配用硫酸氨基葡萄糖和硫酸軟骨素的液體輸入,進行支持治療。趙美英安睡過去了,那么柔弱,讓人心生憐惜。
僅過一會兒,趙美英被尿憋醒了,我求著護士,才幫她行了方便。
到了中午,我不曉得下一步該做什么?找誰來陪護?午飯怎么解決?我有點束手無策,而父親帶著母親來了,并用飯盒送來了午飯。父親簡直像“及時雨”一樣,總在關(guān)鍵時刻“神兵天降”。
父親買菜做飯,我來回遞送,母親全程陪護,我們?nèi)谥?,把全副精力都傾注在了趙美英的身上。其實我挺內(nèi)疚的,就為這份破工作,把父親母親拉進來遭罪,心里頭不是滋味。尤其對待父親,她的態(tài)度很不友好,刀削臉一直掛著,不見一絲笑意,冷得讓人透心地涼。
住到第四天,做過康復(fù)理療、輸完液后,她叫著喊著要出院,我和母親苦苦相勸,她毫不領(lǐng)情,態(tài)度很是堅決,說是不想欠下我家的情債。
我給父親打通電話,告知他趙美英要出院。父親很快就開來一輛小車,母親攙著趙美英坐進車內(nèi),我坐在副駕位置。父親一邊開車,一邊試圖與她搭訕,她卻一臉不屑交談的表情。我都替父親難堪,可父親樂呵樂呵地一笑而過。
小車駛?cè)胝录覉r的臺坡下,我搶先下車,拉開后車門,想從外面接應(yīng)她下車,她眼睛都沒睨我一下,自顧自地一手撐著座椅,一手扶著車后門,艱難地挪下了車。站立片刻,她有些顫巍地邁開腳步走向臺坡,父親向我呶了一下嘴,我趕緊跑過去攙扶,被她一手甩開,可我還是舔著臉硬行地扶著她爬上臺坡。
到了家門口,父親從包里掏出一只包裝精美的盒子,遞到她的面前,滿面笑容、巴結(jié)討好道,“發(fā)了這次病,今后要注重防護,這是我專門給你買的護腰帶。”
她接過裝著護腰帶的盒子,氣沖沖地扔到地上,怒噴道,“你別假惺惺地充當(dāng)黃鼠狼。當(dāng)年,你要是有點良心,稍稍手下留情,我如今也不會滅門絕戶,落成‘孤老’!在村里抬不起頭不說,還把個日子過得比鬼都慘?!笨磥硭龑δ羌?,始終沒有放下,像彈藥裝在膛口,一旦開槍,便連珠炮似的發(fā)射。
父親尷尬地咧嘴笑了一下,耐心解釋道,“美英妹子,二十年前,你老公王毛字肝硬化腹水,晚期,你為了給他治療,親戚朋友都扯高了。你那個家境,生不起二胎,交不起罰款?!备赣H如實講述起那段過程,體現(xiàn)出人文關(guān)懷,接著又闡明了原則立場,“當(dāng)時,計劃生育是國策,我作為計生辦主任,總得履職盡職吧?!?/p>
“哼!”她冷笑一笑,連罵帶諷道,“你就像條豎狗,喪盡天良地做些斷子絕孫的事情。你那么履職盡責(zé),怎么沒被提拔呀?怎么到了退休,還只是一個小蘿卜頭干部呀?”
俗話說,“臉上無肉,說話尖毒”。趙美英說出這種挖兜揭底的話,誰聽了都臉臊,我當(dāng)然知道父親聽了心里更難受。可看父親的表情,卻是一副不以為然、十分淡定的神態(tài),他依舊詼諧地自嘲道,“差一點就要提拔了,卻敵不過你的超強能量?!痹谶@種窘境之下,父親總是能夠巧妙化解,機智應(yīng)對,毫不違和,“再說,不是每個干部都能提拔的,有人適應(yīng)當(dāng)官,有人適合做事,而我就屬于后一種人?!闭f完,父親還憨憨地望著她笑了一笑。
“枯嚼!”她惡狠狠地剜了父親一眼,明知不是父親的對手,她便擺出鳴金收兵的架勢,語氣決絕道,“我與你家已經(jīng)兩清。今后,你們不要再來找我!”說完,她跨過門檻,反身關(guān)上大門,我聽到了里面?zhèn)鞒龅目凵祥T閂的聲音。
是石頭也該被捂化了,而這個女人,比石頭還要僵冷。她像一條蜷曲的巨蟒,讓人膽寒而無法接近。面對我們?nèi)业膬A心付出和善意,她不僅無動于衷,似乎還加深了隔膜。我用盡心思,低三下四,把父母也牽扯進來,忙忙碌碌了這幾天,這項工作卻毫無進展。看來,我不是那塊當(dāng)干部的料,早該聽大胡副主任的勸,不應(yīng)接手這項工作,把自己推向進退兩難的境地。趙美英是什么人?我小瞧她了,也低估她了。那么多人都攻不破的堡壘,我一個“菜鳥”村官,又有何德何能,做得通她的工作呢?我深感無奈,不知道怎么繼續(xù)走下去?心灰暗到了極點,放棄的念頭再次冒出。幾天前康凱的許諾閃過腦際,猶如一縷微光在我眼前劃過,讓我對未來人生燃起了一許希望。是呀,我何必要在這棵歪脖樹上吊死?我為啥不去尋找那片更廣的天空。
心中暗自作了盤算,只是不知道如何跟父親張口?關(guān)于放棄村官的話題,我已經(jīng)跟父親有過幾次爭吵,估計父親打心眼里很瞧不起我這種“屙尿變”的貨色。
父親啟動車,我正要開口說出我的決定,卻被父親搶先了,不由分說就是一勺“雞湯”送入嘴里,“千萬不要氣餒,堅持就是勝利!后退一步,前功盡棄。繼續(xù)努力,就有奇跡!”把我想說的話一股腦地?fù)趿嘶厝ァ?/p>
真是睜開眼睛說瞎話,趙美英已經(jīng)把話說得那么滿那么絕了,叫人看不到半點希望,還奇跡呢?我很不客氣地戳破道,“你就不要自欺欺人了。剛才趙美英那般羞辱你,我都臊得沒臉見人?!?/p>
“這算什么?”父親平靜得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她沒有指著我的鼻子罵,沒有動手推我走,說明這件事還有回旋的空間,還有爭取的余地?!?/p>
趙美英油鹽不進,冷血無情,怎么回旋怎么爭?。课冶锪艘欢亲拥臍?,火冒三丈地怒嗔道,“你是讓我回來當(dāng)村官的,不是當(dāng)統(tǒng)氣包的。我已經(jīng)受夠了!”
“做群眾工作,挨霉受氣是家常便飯。你遇到一點挫折就放棄,不可能成事。”父親沒有同我硬杠,而是輕聲細(xì)語,像“溫水煮青蛙”一樣,慢慢地消磨我的固執(zhí),“你這種勁頭,怎么評上‘模范村官’?還奢望到鎮(zhèn)上工作?”
我心里窩火透了,立刻搶白道,“是不是還要看到你的兒子繼續(xù)碰壁,撞得頭破血流,你才放過我?”
面對我?guī)в泄粜缘谋P問,父親避開鋒芒,沉默須臾,繼續(xù)沿著那個話題,極其自信地推斷道,“趙美英不是人們印象中的瘋婆子、壞女人,她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她這種外表強硬的女人,貌似冷酷和兇悍,其實是為掩飾內(nèi)心極度缺愛的空虛和無助。只要發(fā)力再精準(zhǔn)一點,攻下沒有任何問題。”
“哼!”我冷笑道,“只怕你用核彈制導(dǎo),也攻克不下。何況,還有人半夜在她家后門口放火,想讓她葬身火海。不說做通她的工作,接近她都很難?!?/p>
“我打聽過,這個項目的背景復(fù)雜,有兩條線在使力?!备赣H的臉變得嚴(yán)峻,諄諄告誡我,“你在明面做工作,要牢牢記住四個字:‘耐心細(xì)致’。切切不可動手打、開口罵、言語嚇,讓人抓住簡單粗暴、威逼恐嚇的證據(jù)?!蓖nD片刻,父親支招道,“既然用心沒能打動她,用情未能感動她,你只能嘗試再用一種方法:用愛去融化?!闭f完,父親開著車,哧溜而去。
父親的話,瞬間將我點醒。準(zhǔn)備辭職的想法,只在腦海里停駐片刻,又被父親的教唆,拋卻到了腦后。是呀,世間之愛有千萬種,而我對趙美英的愛,有多少真的純度?有多少誠的濃度?有多少心甘情愿的程度?處在她的這種境地,最最渴盼得到的,或許是兒子對母親的那份愛??磥恚业米儞Q視角,以兒子的眼光看待她,那么,她就不是那個抹臉無情、尖酸刻薄的瘋女人了。同時,我要轉(zhuǎn)換身份,站在兒子的立場,像兒子一樣去陪伴她、愛戴她,與她相處。
打定主意,我乘公汽來到縣城。到了晚飯時間,我在“美團”的定點餐館買了兩菜一湯,分一半出來打包,我自己吃了一半,然后將打包飯菜交給“飛毛腿”,囑咐他送到章家坮趙美英家。
我來到理發(fā)店,從手機圖庫中,找出那天拍攝的軍人王自強的照片,交給理發(fā)師,讓他按照片上的頭型給我剪。理發(fā)師很詫異,說你的頭發(fā)這么有型有范,剪個平頭很可惜的。我的頭發(fā),是我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帥氣中的“主打”,突然要削為平頭,我也很是不舍。可是,為了匹配軍人王自強的模樣,我只能如此。何況,到了夏天,剪平頭方便、涼快。
剪完頭發(fā),我感覺“無發(fā)一身輕”,仿佛變了一個人。站在街邊,想起曾聽康凱說過,他父親的腰椎間盤突出癥,在一家民營醫(yī)院治好了。按照康凱提供的地址,我找到那兒,掛了一個號,醫(yī)生像走流程一樣地開了三樣?xùn)|西:一塊護腰板、一把腰部按摩器、一盒秘制熱敷袋。我花四百八十元錢,取得了三樣?xùn)|西,然后打車返回到了村部。
躺在床上,已經(jīng)十一點,忙忙碌碌一滿天,人有些疲倦,卻沒啥睡意,從心底發(fā)出來的靈魂拷問直往外冒:這樣拼死賣命地干?到底圖了個啥?圖那說出口叫人笑掉大牙的三千元工資?還是圖那個吊在眼前可望難及的錦繡前程?我現(xiàn)在只是個村官,即便評上‘模范村官’,有幸被抽調(diào)到鎮(zhèn)上工作,可離成為正式公務(wù)員還有很遠(yuǎn)。難不成我這么做,是圖實現(xiàn)人生最大的價值么?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都不知道我的人生對這個社會有什么價值可言。我是一個參加工作不久的大學(xué)生,不折不扣的小人物,像我這樣的人,多得用釘耙搭,賤若草芥,卑如塵埃,在就業(yè)高度擠壓的當(dāng)下,在“內(nèi)卷”特別嚴(yán)重的社會,我沒有成為“啃老族”,或淪為“漂幫”,不用在大城市買房,擠占按揭資源,或許算是對社會作出的一點微薄的貢獻,這就是我的價值所在吧。
“?!?,手機有微信進入,我隨手拿起手機查看,是淺淺發(fā)來的:“感冒發(fā)高燒,多想有你陪在身邊……幸虧有同學(xué)在醫(yī)院工作,掛號、診病、輸液、取藥、陪護、送回一條龍?!?/p>
多么明確的暗示。我當(dāng)然知道,她所說的那個在醫(yī)院工作的同學(xué),從高中時期就對她有好感,這些年賊心不死、從未放棄。她的生病給他創(chuàng)造了機會,我心里雖然有醋意泛起,但更多的卻是求之不得。我沒有能力給她未來,她能尋到新的戀情,予我是一種解脫,對她來說,是幸福的開端。多好的事呀!
其實我倆分手是遲早的事,只是都怕互相傷著,所以沒人先捅開這層窗戶紙。既然她有了這個意思,那就借梯下樓了,我立刻回復(fù)道,“當(dāng)我不在你的身邊,很樂意有人陪護著你,但愿這份陪護溫暖而至永遠(yuǎn)——”后面綴有三支玫瑰花。立刻,她給我回復(fù)了三個愛心符號。
我人生中唯一能夠拿出來炫耀的亮點也消逝而去,徹底變成了寡骨溜精、一無所有的“單身狗”。省城那邊,失去了牽掛??h城那頭,回拒了康凱。我別無選擇,只能當(dāng)個村官,就像困在泥窩里的一只小泥鰍,無論怎么翻滾,也掀不起多大的風(fēng)浪。認(rèn)了吧,這就是命!
進入看甜的夢鄉(xiāng),我睡了一個無比踏實的覺,早上醒來,感覺神清氣爽。我穿上迷彩服,在鏡子前一照,發(fā)現(xiàn)自己頭發(fā)短了,裝束換了,心情變了,不僅有一份帥酷,而且有幾分英氣。
汪主任走進大廳,我跟他打了一聲招呼后,正要出發(fā),他叫住我,明確指示我,做工作要強勢一點,不要像個糯米團子,軟松松的。我想起父親昨天的囑托,未作迎合。心想,你裝孫子說軟話,她都像逐雞趕鴨一樣地把你往門外攆,你要是態(tài)度強硬說話硬氣,只怕她連面都不讓你見了。厲害了,我的汪主任,“一指禪”精準(zhǔn)發(fā)功,直點我的“要害部位”,“昨天,鎮(zhèn)組織辦把評選‘模范村官’的呈報表發(fā)給我——”我趕緊服服帖帖地表態(tài)道,“我一定按您的指示辦?!?/p>
我挎上背包,騎上摩托,來到鎮(zhèn)上,過完早后,用打包盒裝了一碗鱔魚米粉和幾塊米粑,又用塑膠袋裝了十個肉包子,然后趕到章家坮,摩托車還未停穩(wěn),歡歡好像聞到我的味兒似的,蹭蹭蹭地跑到我的腳邊,又是蹭頭撩我,又是搖尾撒歡。我把塑膠袋放在地上,歡歡定晴望我一眼后,撇下我,對著肉包子毫不客氣地下口了。
我爬上臺坡,來到屋里,沒見著人。前邊的房門開著,我悄悄窺視一眼,也沒看到人,來到后邊房門口,但見房門掩著,里面有燒香拜佛的那種香火味飄出來,我臉貼門面,眼睛從兩塊木門的縫隙里向里一瞧,在昏暗的屋子里,在老式的香桌上,只有一墩白色蠟燭搖曳著發(fā)出光亮。蠟燭后邊,供放著王自強的畫像,前邊則擺放著香爐,三炷熏香冒出裊裊煙氣。趙美英對著香桌,肅然而立,口里好像在喃喃細(xì)語。她沉浸在痛失愛子的哀思之中,忘我得宛如這個世界都不復(fù)存在??粗詾樨E的身形,我的心跟著刺痛起來。設(shè)身處地,一個像我這樣年輕、鮮活的生命突然消失,做母親的不崩潰才怪咧,擱誰身上都受不了。此時此刻,要是我能變身為她的兒子,把她從極度的悲念中拉拽回來,該有多好!
趙美英雙手托腰,緩步走到柜子前,打開柜門,取出一只小木盒,緊緊地抱在懷里。
我的天啦!神秘的小木盒終于現(xiàn)身。我收緊呼吸,等待著……
我期待的場景沒有出現(xiàn),趙美英只是摟著小木盒啜泣。眼淚簌簌滴在小木盒上,她的聲音也傳進我的耳里,“自強,你一直擔(dān)心章爺爺?shù)耐饶_,經(jīng)過這些天的按摩,已經(jīng)好了許多。我昨天又去找‘活仙’了,他跟我說,他送給我的這個秘盒,即將顯靈,也就是說,你馬上可以回家了?!?/p>
原來她去找“活仙”,是做符求解來著,秘盒是“活仙”給她的解困神器。
我不能唐突,也不忍驚擾,只能默然地在堂屋中央的八仙桌邊的長凳上坐下,從塑料袋里取出打包來的早餐和昨晚購買的護腰用品,擺放在桌上。
許久,聽得“吱呀”一聲,房門開了,我趕忙起身,目睹趙美英從房里走出來,瘦削的臉頰很是灰白,有些紅腫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好像恍神似的。她拿手抹了一把眼睛,再盯著我的頭、我的臉、我的那身迷彩服察看一遍,眼里掠過一縷驚詫,問道,“你怎么也穿起了軍服?”
我連忙解釋道,“從小的夢想,就是想當(dāng)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卻未能如愿。而今穿穿軍服,滿足一下自己的心愿?!?/p>
“這身衣服你穿起來挺俊的?!彼难凵褡兊萌岷?,再也不見那種排斥一切的凌厲和抗拒,話語也顯得柔氣許多。
我沒有順著她的話往下接,而是一邊揭開打包盒的蓋子,一邊說道,“我給您送早餐來了?!?/p>
“放著吧?!彼龥]有拒絕,語氣有些不冷不熱。
我又拿起護腰板、熱敷袋以按摩器,跟她一一介紹起用法,可她好像沒怎么用心聽,眼光始終游離在我的身上。
“我這個傷是癆傷,歇幾天差不多就好了,沒那么金貴的?!彼窭页K频倪兜溃又裨刮?,“你買的這些東西,對我沒多大的用,何必要浪費這個錢?”
她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地排斥,也沒有言辭激烈地硬懟,話中雖有責(zé)備之音,卻含著一許關(guān)懷之意。我笑著打趣道,“土方偏方,利于養(yǎng)傷?!逼鋵?,我還有很多話想說的,但我不知道哪些話對她的胃口,言多必詐,只能忍住不說,便毅然起身告辭。
在我跨出門檻的時候,她主動提到了搬遷的事,“你跟姓汪的說,是你們讓我搬遷,必須尊重我的意見?!蔽一剡^頭,給了她一個點頭和微笑。直至走下臺坡,背后有雙眼睛,一直在護送著我身上的這身裝束,我能感受得到。
解鈴還得系鈴人。秘盒既已現(xiàn)身,那就必須追根溯源。我壯著膽子,選擇在下午四點鐘“何仙堂”歸于平靜之時,走進了何家。
“活仙”滿面倦容,坐在太師椅上閉目休憩。我鞠過一躬后,自報家門姓王名自強,然后直奔主題地詢問道,“何先生,為什么要給趙美英一個秘盒?”
“活仙”慢慢睜開眼睛,向我投過一瞥,滿含憐憫道,“趙美英四歲喪母,十四歲喪父,三十四歲喪夫,五十四歲喪子,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兒子犧牲后的那段時間,她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幾次都想輕生而去。政府除了給她一點撫恤費,有誰給她精神撫慰?有誰給她情感疏導(dǎo)?有誰給她關(guān)心體貼?”
“活仙”的幾句反問,問得我無言以對??蛇@些都不是我管得了的,我只想弄清楚一個問題,“為什么要送她秘盒?”
“年輕人,她需要我的幫助,而做符送盒是我?guī)椭淖罴淹緩??!敝厣曛螅盎钕伞蹦托年U釋道,“為了穩(wěn)住她的情緒,不致她神經(jīng)錯亂,我為她做了一道解符,給了她這個秘盒,讓她的心神得以安寧,痛苦得以減輕?!?/p>
看他說的冠冕堂皇、婉轉(zhuǎn)動聽,把自己當(dāng)成了救世主一樣,我很是鄙棄地揭穿道,“期待是所有痛苦的根源。秘盒是她的期待,是她的希望,也是她生命的念想,更是她難以突破的心魔。現(xiàn)在,她每天抱著秘盒,守在老宅,不肯搬遷,口口聲聲等著兒子歸來。你這個所謂的秘盒,名曰解救她于痛苦,實則騙她走入深淵。你分明是用封建迷信,毒害世人?!蔽译y以控制自己,語氣激烈,言辭尖銳。
“活仙”雙手抱拳,一聲“阿彌陀佛”之后,徐徐訓(xùn)示道,“年輕人,你講的這些話,冒犯天道,詆毀神靈,全是犯忌之語,今后不可亂講。”規(guī)勸過后,他跟我翻了一個白眼,言之鑿鑿道,“我做解符送秘盒,讓趙美英心有所寄,遠(yuǎn)離痛苦,有什么不對?再說,趙美英來我這兒多了,行為有了改變,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福利院里,默默地奉獻愛心,這不是很好的事情么?”
在老謀深算的“活仙”面前,我的道行太淺,幾番較量,我敗下陣來。我不得不拿出官員的派頭,居高臨下地命令道,“趙美英再來找您,您必須給她發(fā)話,盡快揭開秘盒,讓政府的工作迅速推進!”
“活仙”不為所動,抱以寬厚一笑,雙手合揖,口中反復(fù)念叨起“阿彌陀佛”。
我當(dāng)然明白,這是“活仙”要結(jié)束談話的意思,可聽了他這么多不著邊際的廢話,完全沒有答應(yīng)我的請求,我只得換上一副面孔,急不可耐地求情道,“老神仙,趙美英只聽您的,您行行好,幫助我們做做她的工作唄。”
“王—自—強?!薄盎钕伞币蛔忠蛔謭蟪鑫业拿?,善意拂面,慈眉微閉,手摸佛珠,意味深長道,“佛力護佑,神靈相助。自強不息,結(jié)局天成!”
“自強不息,結(jié)局天成?!蔽易叱觥昂蜗商谩?,心里還在默念著“活仙”最后說的這句話。
周六一大早,我特地穿上迷彩服,騎摩托來到鎮(zhèn)上,吃完早餐后,我讓服務(wù)員打包了一份,來到章家坮趙家,前后的門大敞著,沒見著人,正在納悶,依稀聽到歡歡的叫聲,循聲望去,看到趙美英手提木桶呆呆地站在潭邊,我急忙跑到她的身旁,歡歡對著潭邊的木跳一陣狂吠。我環(huán)顧一圈,沒看出任何異常,便問她,出了什么事?她平靜地告訴我,昨晚有人在木跳上做手腳了,想讓我淹死在水里。我頓感驚詫,靠近潭邊,蹲下身子,看到長約兩米的木跳,一頭搭在岸邊,一頭搭在由四根木樁做成的“井”字架上,“井”字架離岸約一米多,插在水中。左瞧右瞅,始終沒看出什么破綻。我疑惑地回望她一眼,一腳踏上木跳,歡歡十分著急地叫起來,我的另一只腳剛剛邁上去,“井”字架突然傾倒,木板的另一端沉入水中,我手舞足蹈一番,還是失卻平衡,跌落在水中。
我很是狼狽地爬上岸,她的眼里閃過一片心疼,可隨即消散,冷冷地嘲諷道:“這該不會又是那個華洋‘苕氣’干的吧。”說完,扭頭而去,但見頭發(fā)背梳,稀疏而干枯,縷縷白發(fā)煞是刺眼。走了幾步,她回轉(zhuǎn)身,道:“你帶話給姓汪的,別把老娘惹急了,到時候沒他好果子吃!”
我有些發(fā)蒙,抖掉身上的水珠,感覺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舊仇未了,又添新恨,趙美英的工作還怎么做?我奮力撐船前行,可背后有人拼命地拉反纖。我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暗處的這把“無影刀”,神秘而兇險,總在關(guān)鍵時刻,祭出一刀,無聲無息,了無蹤影,肉眼難辨,報案也無法查證。是歡歡敏銳的嗅覺,讓她躲過一劫。而最為可怕的是,他們的后續(xù)跟進,還有什么惡招?這會是汪主任派人干的么?他派我來做工作,怎么背底里又讓人做這種陰毒之事呢?我不敢往深處想,越想越感到恐怖。
騎上摩托,我來到鎮(zhèn)上的集合地點,和大家一起,來到福利院,馬老板讓人運送來的十六臺除濕機,亂七八糟地扔在空場地上。劉麗紅帶著我們把除濕機歸整好后,她跟各位會員分派了任務(wù)。
老人們住的房子都是平房,地勢較低,加上當(dāng)時建造時,地面沒作任何處理,導(dǎo)致夏季漚潮厲害,地面像潑了水一樣,濕滑,潮重。到了冬天,也難收潮,極其陰冷。我一手拿著拖把,一手提著塑膠桶,來到房間里,先拿拖把拖地,汲取地面上的水,再手?jǐn)Q拖把,把水積到桶里。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我一連做完了三個房間。喘過一口氣,我進到第四個房間時,卻陡然看見趙美英,她站在床邊,雙手正在為一位老爺爺揉腿。我走過去,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笑道,“您也在呀?!彼行┿等?,從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番。
趙美英為老爺爺輕揉慢捏,姿勢柔和,出手看似還挺專業(yè)。我有點怕打擾到她,拖地、拎水特別小心。突然,那位老爺爺大聲嚷出一句話,“自強啥時候回來?”趙美英把嘴附在老爺爺耳邊,語氣肯定地告知他,“馬上就會回來。”老爺爺像說夢話一樣地自語道,“那就好,那就好?!?/p>
這位老爺爺是王自強的什么人?與趙美英是什么關(guān)系?怎么不知道王自強已經(jīng)犧牲?好多個疑惑在我心頭冒出……
將近中午,我們十幾個人把所有房間的地面都拖了一遍,并將十六臺除濕機安裝進了部分房間,大家分頭散去,劉麗紅叫住我,讓我等她一會兒,說要去找一下雷院長。我說我也要去見雷院長。她問我找雷院長干么?我告訴她,想通過雷院長做一做趙美英的工作。聽完,她表示可以幫到我。
走進雷院長的辦公室,劉麗紅從包中掏出一張表,遞給雷院長,道:“市里、縣里要評‘道德模范’,分到愛心志愿者協(xié)會一個名額,我們鎮(zhèn)分會經(jīng)過商議,準(zhǔn)備以福利院的名義,上報趙美英,拿到縣里去同別的候選人PK。”
“那沒問題?!崩自洪L爽快答應(yīng)下來。
“趙美英也是愛心志愿者協(xié)會成員?”我真的不敢相信,這種不講情理的人,怎么與愛心志愿者扯到了一塊?
“三年多前,她就加入進來了,是第一批會員。”劉麗紅說道。
“美英姐這個人,真的不簡單!”雷院長順著劉麗紅的話,發(fā)出一陣感嘆,接著細(xì)說端詳?shù)?,“今天她做按摩的這位章爺爺,曾是她的鄰居。美英姐的丈夫走得早,一個人忙里忙外、早出晚歸的,兒子自強放學(xué)回家,就在章爺爺那兒落腳。六十歲時,章爺爺住進了福利院,自強每年年底探親回家,都要到福利院來看章爺爺。因為天冷,章爺爺雙腿抽筋、發(fā)抖,不能站立。自強很是心疼,想了很多辦法,效果不是很好,無意中跟美英姐提了一嘴,說房間里要是能裝上暖氣片,章爺爺就不會那么痛苦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些天,章爺爺?shù)耐炔》噶?,美英姐天天來院里為他按摩,做得比親兒女還要貼心?!?/p>
人,有時候難免成為矛盾體,可是,在趙美英身上呈現(xiàn)出來的反差,卻讓我驚到無語。而一聯(lián)想到她收養(yǎng)流浪貓以及友善對待“職業(yè)乞丐”的舉動,我又覺得不足為奇了。
“趙阿姨不僅對章爺爺體貼入微,而且把二十幾位‘失獨’老人照料得井井有條,被大家稱為‘愛心大姐’?!眲Ⅺ惣t語含欽佩、贊賞有加,停頓片刻,她面向雷院長,問,“趙阿姨辦的那件事,有眉目了么?”
這又是什么狀況?她還在辦別的事?
看到我滿眼疑惑,雷院長欲言又止,擱不住我的催促,雷院長才道出她的顧忌,“這事美英姐不讓往外講,她說,事情還未辦好,就不必‘雁在天上飛,鍋里燒開水’了?!?/p>
“您一定得跟我講一講,也讓我受受教育?!蔽仪蟾娴?。
雷院長的敘述,讓我知道了趙美英鮮為人知的另一面。
福利院建在地勢低洼的鎮(zhèn)郊,到了大冬天,地面陰冷潮濕,雖然上級撥款統(tǒng)一安裝了空調(diào),可在我們這個地方,空調(diào)制冷還行,制熱就一般般了,基本沒啥效果。再說,熱氣浮在上面,根本解決不了地面濕冷的問題。這幾年,每年都有幾個年歲大的老人因為受凍而病亡,加上自強的那句提醒,美英姐立刻跟我建議,趕緊在室內(nèi)裝暖氣片。我說上面沒撥款,拿什么裝?已經(jīng)裝了空調(diào),上級再不會列這方面的預(yù)算。她堅定地跟我說,為了老人們冬天過得舒坦,這個暖氣片必須得裝!我想,一個農(nóng)村婦女,拿什么裝?以為她是開玩笑來著。我未曾料到,她說到做到,立馬找來裝暖氣片公司的人,看了現(xiàn)場,人家打出了三十萬的預(yù)算。我以為她要退縮了,哪想到她立馬在銀行開了一個專戶,雷爆火爆地干起來了。兩年來,她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把幾萬元的撫恤費用,以及起早貪黑織漁網(wǎng)賺取的四萬多元錢,全部存進了專戶,加上熱心群眾的一點捐助,目前專戶上已有十二萬多塊錢。
“還差十八萬,剩大頭咧,怎么辦?”我很是擔(dān)心,她收入微薄,來路有限,用什么辦法來籌措這余下的錢?
“我問過她,她說不會有什么問題?!崩自洪L蠻有把握道。
“趙阿姨的事跡很突出,精神很感人,如果把裝暖氣片的事搞定,報她出去與別的候選人PK,勝算極大?!眲Ⅺ惣t慎重其事道。
“我們應(yīng)該把她請來,一起落實這件事,共同幫她想辦法?!蔽亿s忙建議道。
劉麗紅點頭認(rèn)同。
一會兒,雷院長帶著趙美英走了進來。趙美英顯得有些拘謹(jǐn),雷院長請她坐,她也只是半邊屁股落在椅邊上。劉麗紅從飲水機里倒了一杯水遞給她,沒有開門見山,而是迂回婉轉(zhuǎn)地試探道,“趙阿姨,我們鎮(zhèn)愛心分會想請您幫個忙?!?/p>
“我能幫你們什么忙?”趙美英瘦削的臉上寫滿驚訝,連她自己都難以置信。
劉麗紅莞爾一笑,柔聲柔氣道,“我們想通過福利院,把您做公益獻愛心的事跡報上去,參加市縣‘道德模范’的競選,希望得到您的同意。”
“我這事跡哪里競爭得過別人?”一陣否定過后,趙美英極其謙遜地自揭其短道,“我的思想沒有別人先進,在灣子里名聲也不好,離模范,還相差十萬八千里咧?!?/p>
“是不是模范,您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劉麗紅淺笑盈盈地解釋道,“這需要在官方的認(rèn)可下,通過群眾網(wǎng)上投票產(chǎn)生。從您的事跡來看,評上模范沒啥問題?!?/p>
“灣子里很多人,在背后指指點點,攻擊我這貶低我那的,把我丑化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讓我連兒子的事跡報告團都沒資格參加,你們就不要讓我賒人賣呆了?!壁w美英很是自卑地嘟噥道。
“灣子里的人,根本不了解您的作為,想當(dāng)然地對您產(chǎn)生了誤解和偏見?!蔽译y捺激憤、義正辭嚴(yán)地力挺道,“只要您的事跡傳開,誰都會為您鼓掌、叫好?!彬嚾唬蚁氲搅丝h退役軍人事務(wù)局那位領(lǐng)導(dǎo)曾經(jīng)跟我說過,汪主任說了一些不中聽的話,致使她未能參加兒子的英模事跡報告團,而她對此耿耿于懷。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我特別提及道,“當(dāng)上了模范,就能參加市里的道德模范事跡宣講團,您就能在全市巡回宣講。”
“真的?”她瞪大眼睛張開嘴,額上眼角的皺紋褶子里,寫滿了驚喜,“評上模范,就能參加先進事跡宣講團?”瞬間,仿佛淚點被擊穿,一直壓抑而固守的防線被撕開,淚水騰騰外涌。她抹了一把淚,啜泣道,“我不是一個在乎虛名浪譽的人,我把兒子都貢獻給了國家,卻得不到一句好話,都沒資格參加他的英模事跡報告團,不能親口講述他的成長經(jīng)歷?!彼实谜f不下去了。
“所以,我們現(xiàn)在要努力幫您,讓社會對您重新認(rèn)識。”劉麗紅很有把握地勸慰道,“您在市里評選上了‘道德模范’,還可以競爭省里和全國的‘道德模范’,您這位英雄母親的光輝事跡,將被社會廣為傳頌。”
“只要能為自強了愿,我啥都愿意去做?!壁w美英暗淡的眼神中迸出一片神采,可希望的光芒轉(zhuǎn)瞬即逝,被疑惑所取代,“我每年只有幾萬元的撫恤費以及織漁網(wǎng)賺幾萬塊錢,可能得花三四年才能湊足裝暖氣片的錢?!?/p>
“如果裝暖氣片的工程現(xiàn)在不能動工實施,評上‘道德模范’,可能缺少競爭力?!眲Ⅺ惣t委婉地道出了難度。
趙美英急了,趕緊聲明道,“我還有另外的籌錢辦法?!?/p>
“您說呀?!蔽掖叽俚?。
“我的房子拆遷,我不想要新房,只要現(xiàn)金補償,補償款足夠填那個缺?!壁w美英早有籌劃,準(zhǔn)備了候選方案。
我驚掉了下巴,為了評上模范,她真是拼了。還有,我做夢都在思考的工作,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她說出來了。相較而言,我的關(guān)注點已不在這項工作,而在于她今后的安身之所,急忙問,“您不要新房,那您今后住哪里?”
“我被國家養(yǎng)起來了,遲早要進福利院的。早點進院還可以幫他們做點事?!壁w美英凄然一笑,道。接著,她眼里飄過幾許堅毅,口氣決絕道,“為了讓那些說我壞話的人閉嘴,我要做個好人,還要評上模范,更要參加那個事跡報告團?!?/p>
劉麗紅語含悲愴地提示道,“只是,做公益要量力而行,我們不想看到您由此而變得一無所有?!?/p>
“我現(xiàn)在最親的人,就是舅侄兒,他對我的態(tài)度,也是愛理不理的。所以,錢財對我這個孤老婆子來說,已經(jīng)沒啥意義?!彼孟窨雌萍t塵、深居寺院的住持,把身外之物看得沒大所謂。
還是雷院長打破沉寂,熱情邀約道,“美英姐,福利院敞開大門歡迎你加入,我們是你永遠(yuǎn)的家人?!?/p>
“每個人都想有個自己的窩處,我也一樣。”趙美英沉浸在她的思緒之中,繼續(xù)吐露心跡道,“拆遷還建給我們村民的房子,像豆腐渣。住進去,成天提心吊膽的,我可不踏實?!?/p>
她延遲搬遷,原來還含有這個因素。我立馬承諾道,“您的要求不過分。既然您不要這個房子,我馬上去跟汪主任匯報,爭取按您的想法來?!痹谖铱磥恚@不應(yīng)該是一件什么難事。成功近在咫尺,我已經(jīng)聞到了香檳芬芳的味道。
“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彼屏宋乙痪?,走出了辦公室。
吃完午飯后,我來到汪主任家,汪主任剛剛午睡起來,眼睛好像沒有完全睜開,我欣然報告道,“趙美英答應(yīng)簽了。”
汪主任沒有被我的歡欣情緒所感染,揉了揉半睜半閉的睡眼,張口就問,“簽了?是不是又提條件了?”
“是的,她不要還建房,只要十八萬現(xiàn)金補償?!蔽液喢鞫笠鼗卮鸬馈?/p>
“怎么可能?”汪主任很是不滿地給予了回絕,接著扳起指頭,跟我算賬道,“她現(xiàn)在住的爛平房,加上廚房和茅廁,不過一百二十平方,按評估價格,滿打滿算補她十二萬。如果搬到新房,龍騰公司按獨生子女家庭、烈軍屬、按規(guī)定進度搬遷等加分項目,可以獎勵二十個平方。如果你趙美英不要新房,龍騰公司憑什么要獎給你二十個平方?這可是四萬塊錢啦?!?/p>
“工作做到這一步不容易,您就跟龍騰公司說說好話,成全成全唄?!蔽掖蚱鸬桶咽?,懇求道。
“你呀——真是太嫩了?!蓖糁魅斡檬种钢业哪X門,道,“要是我答應(yīng)這個條件,事情早就解決了。不瞞你說,趙美英之前就跟我提過,但被我拍死了。你算是白忙活了這些天,又回到了原點?!?/p>
我心里有些不服,想到汪主任有“疼腳”捏在我手里,此時不用,更待何時?便半是提醒半是敲打道,“汪主任,趙美英提出貨幣化補償方案,是有法律依據(jù)和政策支持的。當(dāng)年,您剝奪了她成為兒子英模報告團成員的資格。而今,不能再取消她享受政策的權(quán)利吧?!?/p>
“你胡說些什么呀?”汪主任翻臉比翻書還快,振振有詞地掩飾道,“她的那副德行,遠(yuǎn)近聞名,人家不聾不瞎,要是讓她去參加什么事跡報告團,怎么體現(xiàn)先進性?那不是丟人現(xiàn)眼啦?你提到貨幣化補償問題,《鄉(xiāng)村振興實施法》和拆遷新八條政策,是今年才剛剛出臺的。可是,我們村章家坮整體搬遷項目是兩年前動工的,應(yīng)該是舊事舊策。她那么難纏,誰敢取消她的權(quán)利?那不是找死么?”
我不是汪主任的對手,三言兩句就把我駁得沒話可說,硬拼不過,只能求情道,“汪主任,您就依了她吧。她要現(xiàn)金補償,不是自己花,全部捐給福利院裝暖氣片了。”
“趙美英這個人,冷血無情,六親不認(rèn),四處攪和,越級愛告狀,冷起來似鐵,毒起來勝蝎?!蓖糁魅螏缀醢研稳輭娜说脑~窮盡了,反問我,“這種人能捐錢到福利院?”
“趙美英不是你想的那種人。她確實捐了,已經(jīng)同裝修公司簽了意向合同?!蔽疑髦仄涫碌卮_認(rèn)后,悲憫地喟嘆道,“她太不容易啦,奔起命來為福利院老人的住地裝暖氣片,就是想當(dāng)上模范?!?/p>
“她當(dāng)模范?”汪主任鼻孔里噴出的氣息中,充滿著蔑視和鄙夷,“模范這個詞,只怕要變味道了?!?/p>
我知道我說什么,汪主任也不會相信,為了兌現(xiàn)對她的承諾,我另辟蹊徑地提議道,“如果您不方便跟龍騰公司開口,我直接去找他們的領(lǐng)導(dǎo)談?!?/p>
“你死了這份心吧?!蓖糁魅我话褦r住我,阻止道,“你去找人家,人家會給你一個噴嚏。龍騰公司按照合同,投真金白銀,建好了還建房,不是建在城里,是建在鄉(xiāng)間,你不要誰要?章家坮上有近半數(shù)的人已經(jīng)外出定居,本來都不想要這房子,巴不得拿點現(xiàn)金了事。如果你趙美英別式巧樣,開了這個先例,那五十戶人家都會仿效。趙美英挑戰(zhàn)的,不僅僅是一套房子,她要摧毀的,是整個拆遷補償體系。你長長腦子,就不要給人家添亂了?!?/p>
這是添亂么?我只是不想這些天的勞動成果功虧一簣,便大聲爭取道,“您總得給我一點空間,讓我做工作更方便一些吧?!?/p>
“拆遷還建,一視同仁。政策面前,人人平等,沒有任何特殊操作的空間?!蓖糁魅魏敛凰煽?,公事公辦道。
想到那把“無影刀”隨時可能飛出來,危及她的生命,我的心又痛又急,便作揖祈求道,“汪主任,您就破個例吧,不瞞您說,她的生命時刻處在危險之中。昨天夜里,又有人在她家后面潭邊的木跳上動了手腳,想讓她落水溺亡。”說到這兒,我覺得話語的分量不夠重,故意刺激道,“她懷疑是您派人干的?!?/p>
“胡扯。”汪主任臉色突變,盡力掩蓋道,“她無錢無財,孤老婆子一個,誰瞎了眼睛要害她?我看她總是疑神疑鬼的,只怕是精神出了毛病?!?/p>
“她的精神很正常。”我字正腔圓地確定道,“早上,我去查看現(xiàn)場了,親眼所見?!?/p>
汪主任的眼里閃過一縷不易察覺的慌亂,語氣有所緩和,口風(fēng)略有松動,“如果她同意搬遷,我跟她開點小口子。她舊房補償十二萬,獎勵加分補四萬,而還建的新房是九十平方,得十八萬,差的那兩萬,我愿意去做龍騰公司的工作,讓她欠著?!?/p>
說到底還是要塞給她房子,而她最不想要的就是這套房子。除了擔(dān)心房子的質(zhì)量,更多的,她需要用這棟房子套現(xiàn),完成她的一份心愿。我很想幫她,可實在鞭長莫及。然而,我不想就這樣被汪主任打發(fā)了,便借鐘馗打鬼地恐嚇道,“她不要房子,村里硬要給她,把她惹毛了,跑到書記縣長那兒告狀,恐怕又要影響您的‘轉(zhuǎn)正’。”
“她有氣力,盡管去告好了?!蓖糁魅我琅f強硬,滿不在乎道,“老子已經(jīng)受了一次處分,大不了繼續(xù)‘代理’唄?!?/p>
我?guī)缀跻粺o所獲,可我不想空手離開,要挾道,“如果村里不搞變通,讓這項工作走入死胡同,我請求撤回。”
“行啦,我正準(zhǔn)備找你,讓你撤回來?!蓖糁魅挝醋鬟t疑,順?biāo)浦鄣馈?/p>
我以為地球離開我就不能轉(zhuǎn)了,哪曉得我他媽的什么都不是。美其名曰稱作“大學(xué)生村官”,實則就是那種“有你不多、沒你不少”的邊緣角色,活脫脫的“雞肋”。汪主任如此這般,讓我無措。就此放棄吧,心有不舍,畢竟工作已經(jīng)做到這個份上,離簽搬遷合同只差那么一點點了。舔臉繼續(xù)吧,剛剛放出去的話,如何自圓其說地收回?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尷尬得唯地縫可鉆。
“你年輕,面薄,已被她同化,工作再這么做下去,只會越做越糟,把事情搞得復(fù)雜而無可收拾?!蓖糁魅窝a充說明原因,實則在我傷口上撒鹽。
“工作不能半途而廢呀?!蔽覑灺晲灇獾仨斪驳?。
“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蓖糁魅涡赜谐芍瘛⑿判臐M滿道,“縣里的便利拆裝公司,已經(jīng)跟書記鎮(zhèn)長作出承諾,五天之內(nèi)把事情搞定?!?/p>
那是一家有實力有背景的專業(yè)拆裝公司,游走在法律的邊界,干著世上最難的事情。說他們有多違法,說不出。講他們有多合規(guī),也談不上。存在即為合理,反正他們成功拔掉了好多“釘子戶”,當(dāng)然也有極少數(shù)人對拆裝公司的行為不滿,可告狀卻告不出門,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及各個部門對“釘子戶”深惡痛絕,巴不得有人出面整頓治服,因而,對拆裝公司的行為睜只眼閉只眼,等于是在跟他們撐腰壯膽。在城鎮(zhèn)化極度擴張、“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如火如荼之際,便利拆裝公司不僅沒有倒閉,卻越辦越紅火,收費也越來越貴。我氣不打一處地提示道,“他們收費,貴得有血腥氣?!?/p>
“那不是你管的事情?!蓖糁魅螒换匚液螅敛涣羟榈赜?xùn)示道,“經(jīng)過這一遭,要汲取教訓(xùn),想當(dāng)好村官,回家跟你父親多學(xué)幾‘實手’。下午,我到鎮(zhèn)里開會,你在村部值班,好好地寫一篇反思報告?!?/p>
我像一只耷尾巴公雞,怏塌塌地回到村部,憋屈地只想與人打上一架。在辦公桌邊坐下,打開電腦,思緒翻飛,心潮難平,忙乎了這些天,全情投入,用心謀事,沒有功勞有苦勞,卻要他媽的寫什么反思報告,真是窩囊透頂!
我無從下筆,便趴在桌上睡了一覺,醒來之后,腦海里突然蹦出她的樣子,瘦削的臉,花白的頭發(fā),佝僂的腰身。我這是怎么了?整個腦海里被她的形象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便利拆裝公司的那些人貌似和氣,實則心狠手辣,陰招頻出,她一個孤單老婆子,怎么擱得住他們折騰?是呀,我得提早通知她,讓她有個思想準(zhǔn)備,作好應(yīng)對。想到這里,我立刻起身,大步流星地來到章家坮,在坡下剛現(xiàn)身,歡歡就一蹦一跳地奔到我的面前,骨碌碌的大眼睛望著我直轉(zhuǎn),尾巴一個勁地?fù)u個不停,我摸了摸它毛絨絨的頭,它領(lǐng)著我進了屋。
歡歡跑到后房門口,蹲在那兒,眼睛對著虛掩的房門。我走過去,從半張開的門隙中看到了上次一模一樣的場景。香頭燃燒的煙氣,縹縹緲緲地鉆進我的鼻里。她弓著有些變形的腰身,面對著兒子的遺像,喃喃自語。我深情凝望著,幻想著要是在供奉遺像的位置上,站著的是活生生的我,興許,她不會那么悲慟。
她從桌上拿了一扎黃表紙,雙手將紙扯蓬松,伸到蠟燭的火苗上,紅色的火光只持續(xù)片刻,灰燼散落在鋼瓷盆里,她念念有詞道,“自強,你說每年回家來看媽媽一次,等啦等啦,已經(jīng)過去一千兩百一十八天,你始終都沒回來……”
我的心像被刀尖刺了一樣,天下母親對兒子的思念,就是用漫長的時日熬積而成的,越熬越濃,越積越厚。
香缽里的三炷香燒得只剩香芊,她又取上三炷,在蠟燭上點燃,再恭恭敬敬地插進香缽,然后抱起秘盒,自言自語道,“自強,回家的路還是那條路,家還是那個家,你住過的小房,媽媽每天清理和打掃,保持著原樣。何神仙說,只要守在你住過的地方,抱住秘盒,你就會回來的……”她雙手緊緊地?fù)Пе睾校煅实卣f不下去,凄厲的啜泣聲,撕裂著我的心,我真想充當(dāng)那個王自強,沖到她的面前,喊出我想喊出的那個稱呼。
她抬起手臂,拭去臉上的淚水,哀怨地傾訴道,“自強,咱當(dāng)了‘釘子戶’,房子延遲拆遷了四百一十九天。姓汪的一班人,嚼我的舌根,讓我失去了參加你英模事跡報告團的資格,我既羞愧又忿恨。經(jīng)過‘活仙’的開導(dǎo),我努力行善積德,打算為福利院的老人們改善居住環(huán)境,裝上暖氣片,為你了一樁愿。我要做一個好人,我要評上‘道德模范’,那樣我就可以參加他們組織的事跡宣講團,彌補對你的虧欠?!闭f到這里,她頓了頓,眼睛凝望著遺像,淚水潸潸下滴,“自強,咱家的房子必須拆除,你住過的小屋也就保不住了,‘活仙’給的秘盒,我準(zhǔn)備揭開,你怎么還不回來呢?回來吧,自強!回來吧,自強!回來吧,自強!”
她的肩膀在抖索,她的身體在顫栗,她的字字戳心的呼喚,直向我撲來,我還猶豫什么呢?正想推門進去,沒料到一直蹲在旁邊的歡歡,猛然撞開兩扇門,我大步跨進去,情不自禁地叫道,“媽,自強回來了!”一邊說,我一邊摟住了她瘦弱的身軀。
只在我的懷里歇息須臾,她雙手推開我,“你不是自強!”
我發(fā)自心底飽蘸濃情地叫道,“媽,我就是自強!”
她的眼里布滿著訝異、期待和認(rèn)可,看我一眼后,她把秘盒放在桌上,伸出發(fā)抖的手,毅然撥去開關(guān),掀開盒蓋,赫然而見一張疊成方狀的黃紙。
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倆相繼伸手去取,卻又縮回來,都沒敢動。
我不知道黃紙上寫著什么鬼東西,只能在心里祈禱,但愿黃紙上的符語,能夠取悅她心順乎我意,千萬不要節(jié)外生枝。
我顫抖著手,緩緩伸向秘盒,輕輕取出黃紙,慢慢展開,看到上面用毛筆工工整整寫著四句話,瀏覽一遍,心里有了底,便輕聲吟誦道,“英雄自強,獻身西疆。還有自強,會來認(rèn)娘。”
她半信半疑地望著我,“你就是‘活仙’派來的那個自強。”
“娘!”我趕緊改換稱呼,眼含熱淚、滿面真誠、確切肯定道,“是的,自強來認(rèn)娘了?!?/p>
她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我,“自強,你終于回來了。”
“神”來之筆,“仙”助我也!“活仙”怎么能夠卜卦到這場相認(rèn)?他怎么會猜到“自強不息,結(jié)局天成”?
……
坐在八仙桌邊,我跟她匯報了去找汪主任的情況。聽完之后,她好像有先見之明似的,說早就猜到會是這個結(jié)果。緊接著跟我爆料,姓汪的這個人,手指甲長,心黑,拿了一點錢投到項目中,入股分紅。他同龍騰公司是一伙的,當(dāng)然不同意拿錢補償。
她說的這些傳聞,有人在我耳邊掃過,當(dāng)時沒覺得什么,此刻她再次提起,讓我對汪主任的一點好印象大打折扣,我故意挑撥道,“娘,剛才汪主任讓我不再管您的事。其實您的搬遷已經(jīng)有頭有腦,他們卻要請來市里那個專業(yè)拆遷班子,好像是在故意針對您。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
“因為他們之間有利益交換?!彼呀?jīng)把他們的底細(xì)摸查得一清二楚,講起來頭頭是道,“便利拆裝公司有過硬的后臺和關(guān)系,去年就準(zhǔn)備參與進來,因為輿論影響太大,放棄了,今年明正言順地找書記鎮(zhèn)長攬活,書記鎮(zhèn)長不敢得罪,也為了攀上這層關(guān)系,就跟姓汪的發(fā)話,姓汪的像巴兒狗一樣迎合,為的是早日取掉‘代理’的帽子。”
“龍騰公司為啥要當(dāng)冤大頭,出這筆憨錢?”我還是鬧不明白,這其中的彎彎曲曲。
“項目只有竣工驗收,完成結(jié)算后,錢才可以賺進腰包。龍騰公司的這個項目,拖了兩年多,一直不能結(jié)算,當(dāng)然愿意出這個錢。有人跟我透露,他們兩家同屬一個團伙,相互幫襯,等于是把錢從左荷包里轉(zhuǎn)到右荷包?!彼龖崙嵅黄降亟掖┑馈?/p>
“您是從哪里得到這些信息的?”這么機密的東西,一般人都難弄到,她卻了如指掌,真的讓我納悶。
“魚有魚路,蝦有蝦途?!彼吐暻那母嬖V我,“縣里有一幫告狀的人,喜歡往一塊湊,組成了一個叫‘申訴者聯(lián)盟’的團體,主要工作就是四處打探內(nèi)部信息,收集丑聞,尋歪找茬,要挾一些單位的領(lǐng)導(dǎo),訂閱他們的天價雜志,還借此索要什么‘消災(zāi)費’。我感覺他們的做法很不妥,始終沒答應(yīng)加入進去。為了收買我,他們就把關(guān)于這個項目的來龍去脈及違規(guī)操作的證據(jù)交給了我。今天中午,他們有人和我通了很長時間的電話,又跟我講了許多內(nèi)幕消息。”說完,她起身走進前房,不一會兒就搬出一只被透明膠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紙盒,放在桌上,對我說,“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地動我,是因為我有這個當(dāng)護身符。像我這樣的小人物,手里不捏點東西,怎敢與他們對碰?”
我不明其意,眼神愕然地望著她,她淡然一笑,正兒八經(jīng)道,“你既然認(rèn)我為娘,我也沒啥向你隱瞞的了。這里面收集的是他們的證據(jù),我存放在章爺爺那兒,剛剛?cè)』貋砹?,你拆開吧。”
我拿起剪刀,慢慢細(xì)細(xì)地一層一層地剪著膠帶,她便嘰嘰磨磨地跟我講起了整件事情的臺前幕后,“你只是一個‘皮影’在前面晃,便利公司與你同時進入,在背后使陰招,又是放火又是動跳,想著法子讓我意外身亡,一旦得逞,由你背鍋,歸你擔(dān)責(zé)。幾次行動,沒有成功,便利公司等不及了,直接沖到臺前,你就只能靠邊站了。”
一件看似普通的拆遷,卻藏匿著難以言說的刀光劍影和兇險毒辣的設(shè)計陷害,讓我驚出一身冷汗。說實在話,我不想再管這件事,也巴望不得她久拖不簽,讓汪主任難堪??墒牵吹剿芸嘣庾?,我于心不忍。同時,我很不服氣,汪主任把我中途撤下,叫便利拆裝公司頂上,我實在難以轉(zhuǎn)過彎來,心中鉚足了一口勁,想法子也要做通她的工作,狠狠“打臉”汪主任?!澳铮 蔽覄忧榈亟羞^一聲后,真心勸告道,“您孤身一人,不是他們的對手。您趕緊簽字搬遷吧,免得處在危險之中?!?/p>
“他們就是鼠蟻一窩,藏在陰暗角落,見不得人,看不得光,我光明正大,有什么怕的?”她沉穩(wěn)、無畏,根本沒把那些人放在眼里,表現(xiàn)得極其執(zhí)拗,“老百姓被拆遷,都成了案板上的魚肉,任由他們砍殺。我并不想當(dāng)‘釘子戶’,可他們根本不考慮我的想法,所以,我得爭取,哪怕只剩我一個人。”
我能說什么呢?在強者的世界里,弱者的吶喊相當(dāng)于一聲屁響,瞬間消散。
我打開紙盒,取出面上的材料,只是簡單地翻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龍騰公司五月份進場施工,到年底才走招標(biāo)程序,只有一個領(lǐng)導(dǎo)在上面簽了個字。無論怎么說,這違反了招投標(biāo)法,是嚴(yán)重的違規(guī)操作,一告就是個準(zhǔn)。我來勁了,主動請纓道,“我能為您做點什么?”
“你把這些材料拿回去整理一下,幫我寫一封告狀信,弄兩份出來?!彼邪逵醒鄣胤愿赖?。
“您又要干回老本行么?”說實話,我不希望她再去告狀,勸道,“您就隨大流合大群地搬遷了吧?!?/p>
“我要當(dāng)模范?!彼兊糜行┥窠?jīng)質(zhì),開口閉口就是這句話,接著,心心念念道,“只要能促成裝暖氣片這件事,讓我順利當(dāng)上模范,我愿意放下所有不快??尚胀舻目偸峭疫^不去,不給我公道,不答應(yīng)我提的要求,咋辦?我只能自己去找龍騰公司討公道。如果他們不同意,想把事態(tài)鬧大,我就拿另外一份材料去面見書記縣長。要是走到那一步,龍騰公司就死定了?!彼哪樕蠈憹M得意,渾身上下表現(xiàn)出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晚上,我把相關(guān)資料作了比對,并在網(wǎng)上進行查詢,居然發(fā)現(xiàn)龍騰公司是宇飛集團的全資子公司,陰差陽錯,這件事與我的老同學(xué)康凱又扯上了關(guān)系。我的心里不是滋味,可還是按照她的要求,寫好了情況反映。關(guān)上電腦,我立馬打通康凱的電話,跟他把這件事的利害關(guān)系講了,提醒他妥善處理。他說這個項目是他父親手上的,他也只是剛剛聽說,讓我把心放在肚子里,他一定會給一個滿意的結(jié)果。
第二天早上,我將兩份材料交到她的手上。她正準(zhǔn)備出發(fā),歡歡口里銜著一只黃色信封竄了進來。我從它口里取下信封,從信封里掏出信紙,一邊掃視一邊念誦道,“美英嬸,本想到家里跟您面說,怕被您噴,只能以信代言。自強部隊的人來村里做過兩次外調(diào),我說了直話,對您有所冒犯,請予諒解。昨天下午在鎮(zhèn)里開會,大家都在議論,您不要新房,只要現(xiàn)金補償,拿這筆錢為福利院老人的住地裝暖氣片,我深為感動。您胸懷大愛、魂系孤寡老人的善行義舉,讓我刮目相看。在您做公益獻愛心之際,我不能袖手旁觀,也要助您一臂之力。昨晚,我已將您的要求及我的想法與龍騰公司的頭進行了溝通,他們很快會給答復(fù)。汪大順。”
聽完,她露出罕見的一笑,道,“姓汪的,忽兒良心發(fā)現(xiàn)了?!?/p>
什么忽兒良心發(fā)現(xiàn),不過是他在大勢之下、迫不得已的變通罷了。老辣的汪主任,進退有度,收放自如,真乃操弄高手。盡管心里十分反感,可我不能點破,便訕笑道,“也許姓汪的不是一般的人?!?/p>
“管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只要他做的工作,利于我推進那件事,我什么都可以不再計較?!闭f完,她舒心地望我一眼,帶著一份好心情,出發(fā)了。
到了午飯時間,我接到她打過來的電話,喜不自勝地跟我說,“事情解決了?!蔽译S口附和道,“您親自出馬,事情當(dāng)然能夠解決。”她極其興奮地給我講述了去找龍騰公司經(jīng)理的過程,“接到我的材料,那個經(jīng)理帶我到他們的總部去見了一個姓康的董事長,好年輕好帥氣的,同我家自強一樣。那個氣魄可不一般,看完材料后,當(dāng)場拍板:九十平方的還建房分給我,公司投五百萬,拿十八萬為福利院裝暖氣片,其它的錢投到村里建什么果蔬供應(yīng)基地,說是要帶領(lǐng)老百姓共同賺錢?!?/p>
康凱這個家伙,“緊跟”步伐不含糊呀,我在心里為他點了一個“巨贊”。繼而,我滿懷欣喜地猛夸道,“娘,您真有本事!”
“不是娘有什么本事?!狈穸ㄟ^后,她有感而發(fā),“看來這個社會,還是有好人、講公道的?!甭牭贸鰜?,這是她的真情流露。
事情總算處理下來,憋在我胸中的那口氣,終于釋放出來。
責(zé)任編輯? 張? ?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