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世族是春秋社會走向的決定力量,也是《左傳》主要的描寫對象。在政治生活中,世族君子們通過不斷的利益選擇,強大了自己的世族,又在力量的角逐中世族逐漸衰落。在此過程中,世族君子們一再對“禮”進行闡釋,“禮”的內(nèi)涵擴大、演變、直至崩潰,這也成為《左傳》敘事悲劇的根源。《世族書寫與〈左傳〉敘事研究》正是從世族階層切入,以獨到的創(chuàng)見和睿智的辨析,探討了世族的預言形態(tài)、“君子”內(nèi)涵的演進、敘事悲劇的根源以及世族書寫的藝術(shù)意蘊,對把握春秋世族的興衰,認識《左傳》宏大的敘事格局等,都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意義。
[關(guān)鍵詞]《左傳》;禮;世族;敘事
[中圖分類號]K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0292(2022)01-0141-05
[收稿日期]2021-10-25
[作者簡介]徐佳超,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左傳》的敘事,憑借其精巧的敘事結(jié)構(gòu)、多面的人物群像、典雅的言說技巧,再現(xiàn)了春秋戰(zhàn)場上的旌旗與刀光,描繪了諸侯世族里的智慧與權(quán)謀。在《左傳》宏大的敘事體系當中,世族君子無疑是春秋時代最耀眼的一環(huán):他們攪動風云,春秋戰(zhàn)鼓擂擂從未真正停歇;他們主導會盟,賦《詩》言志展現(xiàn)詩禮風流;他們揚扢風雅、規(guī)過勸善,每個世族君子并不是被動的裹挾進歷史當中,恰恰相反,世族君子在努力尋找恢復政治和社會秩序途徑的過程中,逐漸適應了社會的變化,并試圖探索新的政治秩序,正如楊金波所說:“世族是春秋社會走向的決定力量?!?[1](P30)
楊金波新著《世族書寫與〈左傳〉敘事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8月版,以下簡稱《世族》)便從世族興衰的角度,以文本分析為出發(fā)點,沿波討源,解析《左傳》的敘事藝術(shù)。著作結(jié)合了中國傳統(tǒng)敘事學的相關(guān)知識,并融合了經(jīng)典敘事學的理論,努力還原宏大的敘事背景、明確應驗結(jié)構(gòu)、梳理君子內(nèi)涵、搭建悲劇框架、構(gòu)筑敘事話語體系,有力地推動了《左傳》研究。今就《世族》的學術(shù)貢獻,及引發(fā)的學術(shù)思考,敬陳管見。
一、“禮”與“利”的較量:世族的崛起
縱觀整個春秋時代,其主要社會特征是權(quán)力階層之間不斷的爭權(quán)奪利,這其中既有諸侯繼承權(quán)的斗爭,也有舊貴族對崛起的世族的斗爭,這兩個特點,對于理解春秋社會是至關(guān)重要的。當時的世族君子,面臨著兩難的處境:他們既要努力的恢復社會穩(wěn)定,希望通過“恢復周禮”的手段防止社會進一步“禮崩樂壞”,同時又想鞏固自己的社會階層地位。因而,擺在世族面前的困境,是繼續(xù)嚴格遵守禮儀規(guī)范為諸侯國君服務?還是犧牲對國君的義務轉(zhuǎn)而為世族謀取利益?世族君子是矛盾,當恢復有序的、穩(wěn)定的“禮”與世族的利益需求相一致時,君子們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積極;然而當政治穩(wěn)定的利益與保持世族權(quán)益不吻合時,他們則顯得優(yōu)容寡斷。顯然,這種矛盾可以解釋許多看似糾纏的世族敘事。
《世族》的第二章中,梳理了魯國季氏起始者——季友的預言,作者列舉了閔公二年和昭公三十二年的預言,并歸納季友五種行為[1](P69-70)),不“復言”(即應允了魯莊公“以死奉般”,卻未能阻止子般被殺,出奔陳)、不尊古制(“卿非君命不越竟”逃奔陳國)、為矯君命(鴆殺叔牙)、見閔公之弒、私交長嫂,最后得出結(jié)論,季友并非如預言所說是“為公室輔”,實際上,季氏的一系列行為都是為其世族的崛起做出的選擇,在“禮”與“利”的較量中,季友選擇了后者。季友之孫季文子,去世時因其“無衣帛之妾,無食粟之馬,無藏金玉,無重器備”,君子贊為“忠于公室”。(《左傳·襄公五年》)然而季文子是否真的做到恪守“禮”而沒有為自己世族謀取利益? 魯宣公十五年,魯國實行“初稅畝”制度,一說此制度是魯國“三桓”主導。這一制度客觀上導致平民開墾私田成為“隱民”,魯“三桓”搶占這些“隱民”壯大自己,則魯君“失民”?!棒斁窬靡樱赡艹哑渲尽保ā蹲髠鳌ふ压迥辍罚?。然而,“初稅畝”是否為季文子倡導執(zhí)行,尚有爭論。其后世子孫則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利”來增加世族的力量。尤其是季平子執(zhí)政時期,季平子日益驕橫招致魯昭公的討伐,討伐失敗后昭公出奔齊國,季平子先后賄賂了齊國梁丘據(jù)和晉國范獻子,以此阻撓魯昭公復國,成為魯國實際的掌權(quán)者。魯國國君的失位,在春秋后期引起了廣泛的討論,齊國、宋國等其他諸侯國君試圖去恢復昭公的地位,結(jié)果遭到了國內(nèi)世族大臣不同程度的反對:
齊國梁丘據(jù)道:
群臣不盡力于魯君者,非不能事君也。然據(jù)有異焉。宋元公為魯君如晉,卒于曲棘;叔孫昭子求納其君,無疾而死。不知天之棄魯邪,抑魯君有罪于鬼神故及此也?(《左傳·昭公二十六年》)
一年后,晉國范獻子也提出類似的說法阻撓衛(wèi)國和宋國幫助昭公,最后的語氣甚至有恐嚇之嫌:
季氏之復,天救之也。休公徒之怒,而啟叔孫氏之心。不然,豈其伐人而說甲執(zhí)冰以游?叔孫氏懼禍之濫,而自同于季氏,天之道也。魯君守齊,三年而無成。季氏甚得其民,淮夷與之,有十年之備,有齊、楚之援,有天之贊,有民之助,有堅守之心,有列國之權(quán),而弗敢宣也,事君如在國。故鞅以為難。二子皆圖國者也,而欲納魯君,鞅之愿也。請從二子以圍魯,無成,死之。(《左傳·昭公二十七年》)
當然,范獻子高明的地方是不僅運用天道,更提出道德標準——“季氏甚得其民”,以此作為季氏戰(zhàn)勝魯昭公的根本原因。但仔細考量范獻子與梁丘據(jù)在各自國家的地位,不難看出,接受季氏賄賂并不是對恢復昭公持敷衍態(tài)度的唯一原因,這兩個人各為齊國和晉國的大臣,尤其是范獻子,他是晉國范氏一族的領(lǐng)導者,其政治地位與季氏之于魯國類似,因此在心里上可能會更加同情季氏而不是魯國國君。于此也可以看出,諸侯國各世族的領(lǐng)袖主宰了春秋中后期的政治權(quán)利,在違“禮”逐“利”的過程中,世族乘勢而起。
伴隨著世族的崛起,春秋時代的君子人格也逐漸發(fā)展并完成建立。關(guān)于春秋君子內(nèi)涵的討論,前賢時彥頗多鉆研,余英時先生指出“君子是貴族在位者的專稱”[2](P148))傅道彬先生則進一步點明君子內(nèi)涵的演進:“君子一詞最早是階級的,是居住于城邑中心的宗族統(tǒng)治階層”,“在禮樂文化的知識、修養(yǎng)、情趣、道德、容儀的塑造與規(guī)范中,君子漸漸擺脫了階級意義中居高臨下的傲慢粗野,開始強調(diào)人格、道德、文化的力量”,成公九年借范文子贊嘆楚囚鐘儀之事,“《左傳》第一次完整地系統(tǒng)地提出‘仁、信、忠、敏’的君子人格標準,標志著春秋時代君子人格的成熟,君子完成了階級稱謂到人格術(shù)語的轉(zhuǎn)變?!盵3]實際上,縱觀整個春秋時代,世族才是君子主體,魯之季文子、晉之叔向、鄭之子產(chǎn)等等。同時,君子人格內(nèi)涵的轉(zhuǎn)變,是與世族崛起相伴相生的?!叭酥畢^(qū)分,有文有野,這種界限在春秋時代之前大體是從人一出生就決定了的。至春秋時代,隨著世族的崛起,天子、諸侯、卿大夫等固有社會構(gòu)成系統(tǒng)發(fā)生動搖,又由于話語權(quán)的下移,先賢開始對人的區(qū)分進行重新思考,于是,君子一詞被賦予新的內(nèi)涵?!盵1](P89))對于春秋君子內(nèi)涵的演變,楊金波指出,君子內(nèi)涵的轉(zhuǎn)變不僅僅是一個概念,更是一個“君子-小人”的評價體系,世族仍然是春秋君子的主體,他們是內(nèi)涵演進的重要推動者。在《世族》的第三章,作者將《左傳》中君子與小人對舉按內(nèi)容區(qū)分為四種情況:一是君子與小人的社會分工不同;二是君子與小人的階層區(qū)別;三是對相同事物或相同事件,君子與小人不同的應對方式;四是君子與小人演變?yōu)榫哂刑貏e稱謂或尊稱或謙稱。憑借分類討論的方法,借助世族的敘事,作者厘清了“君子-小人”評價體系的發(fā)展脈絡(luò),這對于展開討論君子形象、世族崛起等問題乃至討論整個社會變革,都有基礎(chǔ)性作用。
楊金波在其后的論述中,富有創(chuàng)見性的詳細分析了作為君子能“知禮”與“知位”的具體行為表現(xiàn),并以晉國韓起(韓宣子)作為具體闡釋對象,以周天子預言,韓起觀禮,叔孫豹、晏子兩人的評價為敘述視角,從韓起執(zhí)政理念、個人修養(yǎng)和交友范圍分析了韓起的君子形象,這對讀者理解春秋世族的君子形象具有啟發(fā)式意義。尤其是在分析“韓起得州”的事件中,楊金波對韓起的行為做三個方面的分析,這讓我們看到,人皆贊為君子的韓宣子,“終于沒有經(jīng)得起誘惑”,最終獲得州縣只是“做到了程序上的正義。”[1](P123))獲得州縣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世族愈強,相對的本國公室則愈卑弱,韓起之族,最終發(fā)展成為三分晉國的大世族。
二、“禮”與“力”的選擇:世族的衰落
在《左傳》的敘事中,讀者有時會感到困惑:當世族占據(jù)了權(quán)利空間,公室衰落的時候,《左傳》以充滿同情的口氣借晉國叔向之口悲嘆道:“雖吾公室,今亦季世也”(《左傳·昭公三年》);然后在敘述魯國季氏世族之時,參看本文第一部分,敘事又有偏袒季氏之嫌,這似乎有些矛盾。其實,左氏沒有偏袒任何一方,道德思考的背后,更深刻的教訓就是“天命靡?!?[4](P1127)),正如伍子胥所言:“盈必毀,天之道也”(《左傳·哀公十一年》),昔日強大世族的衰落在自然和社會生活中都是歷史的必然,這是哲學的解釋。但我們應該看到,在“禮”與“力”的角逐中,世族無限制的追求“力”,也是最終導致其走向衰落的根本原因。
在《世族》的第四章,詳細闡釋了魯國臧氏的衰落:從“犯門斬關(guān)之禍”到“狐裘侏儒之訟”再到“大蔡僂句之殤”,作者揭露了臧武仲被逐始末,也概括了臧氏一族走向衰落的的根本原因——“沒有人去關(guān)注這種惡的傳導,人們看重的是力的消長”[1](P144))誠然,無論是臧僖伯勸諫魯隱公“如棠觀魚”(《左傳·隱公五年》),還是臧哀伯勸諫魯桓公“納郜鼎”(《左傳·桓公二年》),都說明了魯國臧氏一族在魯國是以文言俱佳、剛正不阿的形象立族。直到哀公二十四年,《左傳》中仍然有關(guān)于臧氏一族的記錄,不過彼時臧氏是以“力”示人,晉侯來乞師說道:“昔臧文仲以楚師伐齊,取谷;宣叔以晉師伐齊,取汶陽。寡君欲徼福于周公,愿乞靈于臧氏。”(《左傳·哀公二十四年》),晉侯這段話側(cè)面說明了臧氏在魯國后世的發(fā)展中,臧氏更看重的是力的選擇。
這種“力”的選擇傾向,更加明顯的體現(xiàn)在魯國季氏的身上。襄公十一年,季武子主導魯國“作三軍”(《左傳·襄公十一年》),《公羊傳》認為《春秋》經(jīng)書此事,是“譏。何譏爾?古者上卿下卿,上士下士。” [5](P497))魯國只能在軍隊中設(shè)置上卿、下卿、上士、下士,建立三軍則要為軍隊設(shè)置三卿,這違背了古制。季武子堅持“作三軍”,其深層意圖是國家的兵卒由三家的家族“私兵”組成,這樣三家就掌握了國家軍隊力量,季氏為掌握自己手中的軍隊,更是“以其役邑入者無征,不入者倍征”的手段逼迫他人。此消彼長,公室日益凋敝而“三桓”愈強。二十五年后,即魯昭公五年,魯國“舍中軍”,“四分公室,季氏擇二”(《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前有“作三軍”,其目的是使服從于公室的士兵替換成自己的“私兵”,而現(xiàn)在“舍中軍”,是剔除那些仍然忠于國君不愿投靠“三桓”的人,經(jīng)過“舍中軍”的變革后,公室實際掌握的軍隊力量已基本為零,軍隊已被“三桓”瓜分,尤其是季氏。
季氏違“禮”擇“力”的影響是深遠的,并且也直接作用到季之世族自身。魯定公五年,《左傳》記載了季氏家臣陽虎的霸道行為:
乙亥,陽虎囚季桓子及公父文伯,而逐仲梁懷。冬,十月丁亥,殺公何藐。己丑,盟桓子于稷門之內(nèi),庚寅,大詛。逐公父歜及秦遄,皆奔齊。(《左傳·定公五年》)
季氏違反既定的禮儀規(guī)范得到了反噬,他的家臣陽虎沿著季氏的足跡,逐漸“陪臣執(zhí)國命”,[6](P255))把控了魯國的朝政。不僅僅是季氏的家臣如此強勢,叔孫氏的家臣侯犯亦是如此。春秋后期的大夫們已經(jīng)意識到,“禮”對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作用已經(jīng)微乎其微,只有掌握力量,才能成為真正的統(tǒng)治者。脫離了“禮”的束縛,“力”無限膨脹,毫無節(jié)制,最終在戰(zhàn)鼓擂擂中,世族亦逐漸走向衰亡。
三、“禮”之內(nèi)涵的演化與崩潰:《左傳》敘事悲劇的根源
從上述兩個部分可以看出,正是“利”的選擇與“力”的保證成為世族發(fā)展的關(guān)鍵。然而,世族君子們從未放棄對“禮”的闡釋,如前所述,是堅持禮儀規(guī)范服務諸侯國君?還是為自己的世族謀得利益?面對兩難選擇時,世族君子們會對“禮”進行再闡釋以求得程序上的正義,因此到了春秋中期,“禮”的內(nèi)涵擴大了,進而“禮”與“儀”得到區(qū)分,最后到春秋末期,“禮”徹底無效。
在春秋前期的世族君子認知中,“禮”定義了君主和大臣各自的義務,并認為如果君主能正確的履行職責,就能避免內(nèi)亂和沖突,保證社會正常運行。這從臧氏一族的先祖——臧僖伯和臧哀伯父子所敘述的話語中體現(xiàn)的非常明顯。臧僖伯認為,君主“如棠觀魚”,這種行為失當會導致失敗——“亂政亟行,所以敗也。”(《左傳·隱公五年》)與此相似,臧哀伯也訓斥了將宋國賄賂的郜鼎放在祠堂里的魯桓公,“滅德立違,而寘其賂器于太廟,以明示百官。百官象之,其又何誅焉?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寵賂章也”。(《左傳·桓公二年》)
春秋中期繼承了這種對“禮”的認識。文公十八年,季文子驅(qū)逐莒太子仆,他引用了臧文仲的言論解釋自己的原則,明顯上承了臧氏的思想——舉措失當會導致失敗,只有堅持守“禮”才能保證秩序的順利運行。其他世族君子也同意這種解釋,魯成公十二年,晉國郤至到楚國聘問,楚共王設(shè)享禮招待他,郤至將要登堂時,下面擊鐘奏樂,郤至退下來并解釋到:
享以訓共儉,宴以示慈惠。共儉以行禮,而慈惠以布政。政以禮成,民是以息。百官承事,朝而不夕,此公侯之所以捍城其民也。(《左傳·成公十二年》)
對郤至來說,“禮”是指代特定的典禮儀式,同時更是對諸侯君主的規(guī)范,而且對百官來說,維護“禮”是義不容辭的責任。這意味著“禮”的內(nèi)涵的擴大,不僅針對國君,“禮”對整個社會政治領(lǐng)域都提出了要求。進而到北宮文子,他曾詳細闡釋“禮”與“儀”同等重要:
有威而可畏謂之威,有儀而可象謂之儀。君有君之威儀,其臣畏而愛之,則而象之,故能有其國家,令聞長世。臣有臣之威儀,其下畏而愛之,故能守其官職,保族宜家。順是以下皆如是,是以上下能相固也?!示釉谖豢晌?,施舍可愛,進退可度,周旋可則,容止可觀,作事可法,德行可象,聲氣可樂;動作有文,言語有章,以臨其下,謂之有威儀也。(《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北宮文子認為,禮與儀的完美實施是解決動蕩局面的靈藥,君主與大臣兩者皆要遵守禮儀規(guī)則。當然,臧哀伯的時代,討論“禮”還僅僅停留在諸侯層面,北宮文子表示臣子的禮儀同樣重要,這側(cè)面反映了世族的地位在這一時期上升了。
然而,到了春秋后期,不少世族階層重新定義了“禮”與“儀”的關(guān)系。魯昭公朝聘晉國,昭公以其繁復的儀式給晉平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女書齊卻不以為然,“是儀也,不可謂禮?!保ā蹲髠鳌ふ压迥辍罚┻@與北宮文子所倡導的恰恰相反,女書齊明確的將“禮”與“儀”區(qū)分開,認為“儀”只是“禮”之末端,真正的“禮”是守衛(wèi)國家、保護人民、實施政令,是恰當?shù)奶幚頃苏鞣?,平衡公室和世族的?quán)利。在女叔齊看來,“禮”已經(jīng)演變成一種全面的治理模式。
春秋末期“禮”則完全崩潰。哀公七年,吳國要求魯國進獻百牢,子服景伯極力勸說吳國的使者服從“禮”,“吳人弗聽”,(《左傳·哀公七年》)南方蠻夷的行為加劇了“禮”的危機。同年稍晚,吳國大宰嚭召見季康子,而季康子派子貢去辭謝。大宰嚭用“禮”來訓斥季康子,子貢回答道:
豈以為禮?畏大國也。大國不以禮命于諸侯,茍不以禮,豈可量也?寡君既共命焉,其老豈敢棄其國?大伯端委以治周禮,仲雍嗣之,斷發(fā)文身,裸以為飾,豈禮也哉?有由然也。(《左傳·哀公七年》)
吳國違禮在先,自身無禮而又要求他國守禮,這本身就是無禮的行為。難怪子貢的話充滿嘲諷,同時也可以看出,禮儀規(guī)范作為維護社會政治穩(wěn)定的手段,在這一時期完全失效了。“畏大國也”的回答也反映出諸侯國的關(guān)系同樣是“力”的角逐與“利”的追求。
“禮”的內(nèi)涵演變過程,是世族階層努力利用“禮”來謀得合理政治地位的過程,與之相伴隨的,亦是世族階層發(fā)展壯大到走向衰落的歷程。從敘述傾向上看,《左傳》訓斥了周禮的崩壞,同情衰落的諸侯公族,但也未對世族的崛起有過多的指責,更多的是一事一議的分析道德取向,這是敘述過程中“禮”“利”“力”共生的因素所影響。也正基于此,某些世族人物敘述帶有些許悲劇性色彩。在《世族》的第四章第三節(jié),以范文子、申侯和楚靈王為典型人物,通過其對“角色定位的認與不認”“自我選擇的能與不能”和“社會認識的許與不許”三個方面,[1](P153-168))闡釋了世族悲劇的根源所在,實際上,這也是《左傳》整個敘事的悲劇根源。
四、《世族》有關(guān)《左傳》研究的新進展
楊金波的《世族》一書,以春秋世族為切入點,通過應驗結(jié)構(gòu)的分析、君子內(nèi)涵的梳理、悲劇框架的搭建,還原了世族禮、力、利的相互碰撞和抉擇,勾勒了春秋時代的社會生活。這部具有創(chuàng)建性的學術(shù)著作,很大程度上推動了《左傳》敘事研究的新進展。
1.辨謬。學術(shù)研究的過程中,既要總結(jié)先賢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成果,在繼承中有所創(chuàng)見,又要對當前的研究成果進行仔細辨析,對新舊材料的取舍要謹慎,對域外的新觀點要甄別,以此才能得出科學且客觀的結(jié)論。《世族》的第二章撰文辨析美國學者李惠儀所著《〈左傳〉的書寫與解讀》一書,以“征兆”代替“預言”,無論是譯者的無心之舉還是作者的有意為之,概念的混淆削弱了這部典籍的學術(shù)價值,必須予以糾正。楊金波同時作專文指出“這樣立場和推進路徑,導致李文對《左傳》書寫進行文化解讀的意義,因為敘事應有基本討論范疇的錯位和歷史延續(xù)宏觀考量的缺席,而打了一個折扣”。[7]這一觀點也得到大多數(shù)學者的認同,《新華文摘》2021年第9期也摘編了這一論點。誠然,域外漢學家們的科學精神毋庸置疑,其研究方法和研究范式也能夠借鑒,但缺少了文化認同心里和一脈相承的文化熏陶,以及語言互譯時帶來的影響(雖然這種影響正在逐漸減弱),域外漢學家的研究成果是否客觀?這是值得深思的問題。當然,這并不是全盤否定,學術(shù)研究過程中,辨別真?zhèn)?、糾正謬誤,是求得真理的必經(jīng)途徑。
2.創(chuàng)見。利用已有的研究成果,經(jīng)過嚴謹?shù)倪壿嬚撟C,從而得出具有創(chuàng)見性的科研成果,是學術(shù)探索的價值所在。關(guān)于《左傳》文本形態(tài)的研究,學者們從不同角度皆有分析,杜預言曰“傳或先經(jīng)以始事,或后經(jīng)以終義,或依經(jīng)以辯理,或錯經(jīng)以合異,隨義而發(fā)”。[8](P14))杜預的這段話解釋了經(jīng)傳關(guān)系,也可以看作是對《左傳》文體形態(tài)的解釋;劉知幾進一步將《左傳》中分年散見需要將所敘事件前后連綴參看的情況,概括為“隔越取同”[9](P206))劉知幾的本意,取“同”是取與《經(jīng)》意相同之意,實際上也是點明了《左傳》的敘事文本形態(tài)。《世族》中則更形象的指出,《左傳》中的多個條目,既可獨立成一個事件,也可組合成一個敘事單元,又因為敘事視角的不同,同一條目可分別編入不同事件中,這種文本形態(tài)是“積木式”的。這一新觀點的提出,對認識《左傳》文本形態(tài),以及《左傳》敘事結(jié)構(gòu)都具有積極的作用。
不僅如此,《世族》中對《左傳》文本細分屢析。其第五章從“……也”的句式結(jié)構(gòu)討論《左傳》的立事盡意、曲筆互文的書法延承,從“初”這種句式特點,探究《左傳》直書歸趣、用異好奇的史傳傳統(tǒng),這種研究方法是具有文學本體論意義的:從敘事的屬辭比事與互文見義中,辨析出《左傳》敘事的文學意味;從理性致用的角度,剖析其思而不懼的美學追求,多方面挖掘《左傳》的藝術(shù)意蘊,顯示了《左傳》在文學史上的非凡地位。同時,“……也”與“初”的句式研究,由句式深入到文本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這是漢語語法本體的研究思路,楊金波立足于敘事結(jié)構(gòu),借鑒語言學的研究方法分析古典文獻,這是傳統(tǒng)文學著作與現(xiàn)代語言學理論的一次嘗試,也是學科交叉融合的新成果。
《世族》中點綴了作者數(shù)首詠史詩,飽含了作者對世族君子的同情和感動,加深了對世族敘事的理解。且書中運用了敘事主義的相關(guān)理論來解讀文本,挖掘了敘事表象下的深層含義,這與傳統(tǒng)的文體學、評點學研究《左傳》敘事的思路不同。著作有意對世族進行系統(tǒng)的分析,意在通過世族書寫關(guān)照全書的敘事結(jié)構(gòu),這既是一次成功的實踐,也為下一步研究奠定了基礎(chǔ),同時也為《左傳》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另外,著作中關(guān)于“禮”“德”“依時”的論述,以及敘事中關(guān)于左氏內(nèi)隱的觀點,此方面為后人進一步研討留下了開掘空間。總之,《左傳》的敘事研究依然有廣闊的開拓空間留與后來人。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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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 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