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家中到那個新的學塾里去時,路上我可看到針鋪門前永遠必有一個老人戴了極大的眼鏡,低下頭來在那里磨針。又可看到一個傘鋪,大門敞開,作傘時十幾個學徒一起工作,盡人欣賞。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熱時總腆出一個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脢A板上鞋。又有剃頭鋪,任何時節(jié)總有人手托一個小小木盤,呆呆的在那里盡剃頭師傅刮頭。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強壯多力的苗人,端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偏左偏右的搖蕩。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齒頭包花帕的苗婦人,時時刻刻口上都輕聲唱歌,一面引逗縛在身背后包單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銅勺舀取豆?jié){。我還必需經(jīng)過一個豆粉作坊,遠遠的就可聽到騾子推磨隆隆的聲音,屋頂棚架上晾滿白粉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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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在四月落了點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處皆是蟋蟀聲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這些時節(jié),我便覺得學校真沒有意思,簡直坐不住,總得想方設法逃學上山去捉蟋蟀。有時沒有什么東西安置這小東西,就走到那里去,把第一只捉到手后又捉第二只,兩只手各有一只后,就聽第三只。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間泥里草里,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里瓦礫中,如今既然這東西只在泥層里,故即或兩只手心各有一匹小東西后,我總還可以想方設法把第三只從泥土中趕出,看看若比較手中的大些,即開釋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輪流換去,一整天方捉回兩只小蟲。城頭上有白色炊煙,街巷里有搖鈴鐺賣煤油的聲音,約當下午三點左右時,趕忙走到一個刻花板的老木匠那里去,很興奮的同那木匠說:“師傅師傅,今天可捉了大王來了!”
選自沈從文著,楊早、凌云嵐選編《沈從文文集·散文卷》之《從文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