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旖

疫情之下的個體人生

自從兩年前新冠肺炎疫情開始，王健的生活就突然變得安靜下來?！八械难莩龆急蝗∠?，感覺整個人就像退休了一樣?！狈泵Φ墓ぷ魅粘虝簳r被畫上了休止符，時光的腳步卻從未停歇。演奏的舞臺戛然而止，家庭的舞臺才徐徐拉開帷幕?！拔蚁嘈牛@個變化全世界的人都體會得到?！弊鳛橐晃桓赣H，王健將這兩年平靜的生活視為一段非常難得、珍貴的時光。

“不然我還是一直在演出，不會有時間陪我的女兒。”在這兩年中，女兒由三歲成長到五歲，王健天天都陪著她?！盁o論如何，在現(xiàn)在的我看來，陪著孩子長大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了?！币患胰嗣刻爝^著安靜而快樂的生活?！坝行r候我會幫著她媽媽給她做飯，陪著她玩一玩，大多數(shù)時間還要跟她‘斗智斗勇?！?/p>

的確，疫情帶來的空閑使王健放慢了腳步，有機會去思考生活，體會當下并回憶過往。“人在忙碌的時候，總是面臨各種不同的任務，必須盡最大努力去完成。而人在空閑的時候，時間則變得比較抽象。最近這兩年，讓我有了很多時間去思考一些問題，特別是一天天看著孩子長大，感覺很奇妙?！?/p>

在聽音樂或是演奏音樂的時候，王健一直有一種強烈的感受?！爱斈隳X子里有音樂時，你眼前正在發(fā)生的一切，會在音樂中瞬間變成回憶。而心中的回憶也會瞬間重現(xiàn)在你眼前，變得栩栩如生。在我空閑的這段日子里，這樣的經(jīng)歷也變得多了?！庇袝r，回憶就像一張張黑白照片，而音樂讓它們瞬間變得五彩繽紛。有時，眼前的一景一幕也會在音樂中定格成回憶?！澳阕兓亓艘郧暗淖约?，看到當時身邊的朋友們和發(fā)生的一切，也重新體會到自己當時的心情?！边@種感受把將來變成了現(xiàn)在，也把過去變成了現(xiàn)在，更把現(xiàn)在變成了將來。

看著五歲的女兒在自己眼前玩耍的樣子，王健有著一種復雜的感觸。他會想象，經(jīng)年累月后再回憶起當下的這一幕，又會是怎樣的心境?！皫资旰?，我肯定會想到她五歲時的樣子。”而到了那時，現(xiàn)在這段時光早已一去不復返了。孩子長大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現(xiàn)在看她一兩歲時的視頻，我已經(jīng)很感慨了。從各種角度來說，那個曾經(jīng)一兩歲的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存在了。而最讓我心酸的是，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看到女兒老年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更不可能在那時像現(xiàn)在一樣拉著她的手前行。”這種情感，王健在音樂中總是聽得見。音樂可以讓人的回憶永遠存在心里，也時常在眼前閃現(xiàn)。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兩年多沒有演出過了，好像距離舞臺越來越遠?！毖莩鰧τ谘葑嗉覀兊囊饬x不盡相同，取決于不同人的性格。“有很多演奏家非常喜歡和大家交流，向大家展示，也非常重視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對他們來說，演出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沒有演出，音樂就沒有意義了。”而對于王健來說，演出的意義不止這些?！耙魳穼ξ襾碚f，有它本身的意義，演不演出幾乎是無所謂的?！蓖踅“岩魳房醋饕粋€比較私密的事，一種一對一的關系。即使只是自己練琴，他也可以在音樂中得到很多東西。

“當然，演出對我也非常重要。如果真要問我演出是一種什么感覺，我覺得它好比是一個儀式。就像我們長途跋涉到達一個非常令人向往的山頂上看日出，就是一種儀式感。日出我們在很多地方都看得到，但是你專門跑到一個很有氣氛的山頂上去等太陽從黑暗中破土而出，這種儀式感和平時看日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毖莩鰧τ谕踅碚f就是這樣一種在特定情況下、特殊環(huán)境里才會有的儀式感?！澳阈睦镉幸粋€特別讓你感動的故事，你把這個故事講給身邊的朋友聽，你知道他們的內(nèi)心也會產(chǎn)生很大震動。我們心里存在的這份美好是所有人心里都有的。對我來說，演出和這個經(jīng)歷是一樣的?！?/p>

王健很高興自己在這兩年里比以前多了很多練琴的時間，并卓有成效。一個已經(jīng)在舞臺上表演了三十多年的演奏家，一直在世界各地跑來跑去，以前幾乎不可能有這么多時間練琴?！拔矣泻芏嘞敕?，之前沒有時間去探索，這兩年練得很多。”王健在不同的方法、不同的演奏理念、不同的音樂觀點之間進行了很多探索和實踐。

有些人可能會問，沒有演出，為什么還要練琴？“我覺得，大多數(shù)音樂家練琴并不是為了表演，而更像是一種修行?！本毲倌茏屟葑嗉艺业叫撵`的棲息之地?！拔覀冇米约旱难葑嘣谛撵`中建造了一個小木屋。小木屋就像我們的避難所一樣，別人是看不見也進不來的。我們練琴，就像一直不停地去裝飾它、修葺它、改造它，把它建造得更好，布置得更精致、更溫馨，讓自己更滿意?！本毲俚母杏X就是如此。王健曾與一些同行探討過這個問題，大家都有著相似的體會?！拔覀冏詈箅x開這個世界時，也一定是從這個小木屋離開的。”小木屋凝結了音樂家一輩子的心血和努力，以及對音樂這門藝術的畢生追求和成就感?！斑@個成就感是別人看不到也無法幫助我們獲得的。我們只有在修煉自己、熏陶自己的過程中，才能在心里建造出這樣一個盡量讓自己滿意的歸宿?！?/p>

疫情以來，世界各地有很多音樂家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進行線上演出和教學。毫無疑問，互聯(lián)網(wǎng)給人們帶來了很多便利，讓人們可以運用各種方法繼續(xù)交流和互動?！暗菬o論如何，線下面對面的交流是無法被替代的。”

無法撼動的音樂理想

如果讓一位演奏家選出他最喜歡的一部作品，恐怕是件有困難的事。“因為每部作品都會給人不同的感受。如果一定要個答案，我首選的當然還是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畢竟，這是一部大提琴家可以獨自演奏的作品?！跋翊筇崆龠@樣以旋律性為主的樂器，往往在很多作品中都需要與別人合作，才能完全展現(xiàn)出作品的魅力。巴赫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主旨就是，它是一部獨奏作品，一個人演奏就可以了。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地，你只要有一把琴、一把弓，就可以自己享受音樂。”

王健新學習了一部大提琴與樂隊的作品，是意大利作曲家雷斯庇基創(chuàng)作的《慢板和變奏曲》。王健演奏這部作品的感受與當下的疫情緊密相連?！拔铱梢愿惺艿?，之前已經(jīng)離開的那些人的精神和現(xiàn)在活著的這些人的精神。你在那兒歌唱，人們都站在你身邊跟著你一起歌唱?！边@種溫暖的感覺，讓人覺得自己的靈魂并不孤單?！霸诿鎸ξｋU時，比如生命在疫情中受到威脅，整個社會都變得非常緊張時，大家在一起手拉著手，你會在音樂中感受到個人內(nèi)心的強大?！蓖踅≌J為，這是一部真正觸動心靈的大提琴作品，他非常期待有機會現(xiàn)場演奏。

身為一位職業(yè)演奏家，獨奏、演奏室內(nèi)樂以及跟樂團合作協(xié)奏曲，構成了王健的演出日常，也帶給他豐富的體驗?！蔼氉嗑拖褚粋€人躲在自己的小木屋里為自己演奏，聆聽自己的心聲。跟樂團合作則如同在海面上沖浪，樂團就像一個大海洋，你站在沖浪板上，隨著海浪一起一伏。”最過癮的當然是演奏協(xié)奏曲?！皹穲F聲音的層次、音響的變化絕對是登峰造極的。獨奏樂器與樂團合作所產(chǎn)生的氣勢是其他演奏形式無法相比的。”室內(nèi)樂滿足了獨奏家對音樂更細膩的追求。“只要碰到幾個音樂語言很接近、理念很相像、演奏水平很高的朋友，在一起演奏的感覺就會非常了不起?！蓖踅〉谝淮闻c杜梅、皮爾斯合作演奏三重奏時，第一遍就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的?！拔覀兊姆志洹σ魳返母杏X非常接近，就像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說什么都能產(chǎn)生共鳴?！豹氉鄤t是演奏家自己與自己的對話?！耙粋€人存在于世界，可以看到一切、聽到一切，但這個世界不一定能看到他、聽到他。”

很多人終其一生追求完美，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相對完美無瑕的演奏存在呢？“有，但非常少。音樂上的完美，可能是不存在的。每個人對音樂的理解不一樣，我認為完美的演奏，可能另外一位音樂家就覺得并不完美。很多時候，演奏家和音樂評論家的看法會不一樣。這很正常，也是藝術之所以可貴的原因之一。藝術沒有絕對的標準，它是因人而異的?！泵總€人控制樂器的能力不一樣，有些人在技術上比較完美，有些人在技術上會出現(xiàn)一些小瑕疵?！爱斎?，技術比較完美的演奏給人的感覺更好一點，但是到最后，那些能夠被大家記住的，往往不一定是完美的演奏，而是感人的演奏。完美的演奏會讓人覺得嘆為觀止，但只有感人的音樂才令人刻骨銘心?！毖葑啾仨毟腥?，這是王健的看法，一些音樂愛好者在聽音樂時似乎并不追求感動。“我曾經(jīng)同一位音樂愛好者交流過，他非常懂音樂。他說自己一輩子聽過無數(shù)場音樂會，但從來沒有一次被感動過。我說那你覺得這有意思嗎？他說他覺得很有意思，只要音樂好聽，他就會喜歡。這對我來說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如果聽音樂不被感動的話，那有什么好聽的呢？當然，藝術是非常主觀的，別人怎么去喜歡藝術，我們也無可非議?！?p>

王健的握弓方法從小就很特別。如果他不是一位蜚聲國際的演奏家，他的握弓方法大概會被很多人質(zhì)疑?！拔椅展淖藙萜鋵嵅⒉皇仟氁粺o二的，只不過是比較少見的一種而已，大師羅斯特羅波維奇也是這樣握弓的?！边x擇怎樣的握弓方法或演奏姿勢，要從效果來看?！叭绻铱吹揭粋€學生，他的演奏已經(jīng)很好，雖然有些動作并非常規(guī)，但也沒關系，沒有必要再去改?！币磺杏尚Ч麃砗饬俊！坝行├蠋熡X得我的握弓方式有點怪，他們說得有道理，只不過我一直認為，一個學生、一個演奏家，別人包括老師告訴他的東西只是一個啟發(fā)。真正要學會一樣東西，一定要從自己的角度來學，要把老師說的道理轉(zhuǎn)化成為自己的理念，這樣才能終身受用。”

王健從這一點講到他在比賽中看到的一些現(xiàn)象?！拔覀冇袝r看到一些比賽的大獎獲得者，他們參賽時確實非常優(yōu)秀，獲得第一名絕對是實至名歸。但是過了幾年，他就嚴重變形了，演奏越來越不好。這就說明，他獲獎時的演奏狀態(tài)其實是老師教給他的。他有一個很好的老師，手把手把最好的東西教給了他，他也非常會聽老師的話，會模仿，學得非常細。但他沒有自己的東西，他的優(yōu)秀、他的演奏水準是外面加進去的。他沒有把這些能力和音樂理念內(nèi)化為自己的東西，就一定會忘記，演奏也會變得越來越?jīng)]有水準。相反，有些年輕演奏家盡管演奏并不是很完美，但他展現(xiàn)出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內(nèi)心的表達，有自我思考、解決問題的方法。這樣盡管他達到一定高度的時間會晚一些，但他會一直進步，最終達到的成就也會超過許多人。”在王健看來，一個音樂家一定要有舉一反三的推理能力，明白最好的老師永遠是自己。

生活在音樂內(nèi)外

“我最近在讀兩本書，都是講人類史的?！边@兩位作者對人性的理解、對人類發(fā)展的分析是截然不同的。一位作者說人性中有一些很古怪的、莫名其妙的、很荒唐的想法，雖使我們的人類社會有時變得比較畸形，但也是人類發(fā)展的動力。另外一位作者則講到人群中的這些美好最終還是會戰(zhàn)勝一切?！耙粋€是悲觀主義者，一個是樂觀主義者。”由此，王健想起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叭绻銓σ恍┤苏f，假如你犧牲了自己，把自己最后一點食物捐贈給更需要的人，你可能會死，但你一定會進入天堂，你會怎么做？確實有很多人會這樣去做，這說明人可以相信一些完全虛無的東西，發(fā)揮出人性中很美好的一面。但另外一面，他可能立刻就會做出一些極端的事情。如果你對一個大猩猩說，你把手里的最后一根香蕉送給我，你會餓死，但你可以進入天堂。這個大猩猩肯定會回答，你見鬼去吧，我才不相信！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說，到底誰更聰明？”

再將這個故事關聯(lián)到音樂的力量。“我們愿意相信我們心中的一些美好，相信我們心里的一些火光，這在音樂中可以被證實。但至于你說的這個東西寫得出來、找得到嗎？我看我們還沒能找到這些東西，只不過我們在藝術中會被喚醒。這是個很抽象的東西，但它確實存在?！?/p>

在居家的日子里，王健看了很多電影。“都是好萊塢的商業(yè)大片?，F(xiàn)在的好萊塢，除了漫畫電影之外，好像不會拍別的電影了。我看了好多，也喜歡看，這是一種娛樂、一種超脫?！痹?jīng)對娛樂深惡痛絕的王健，當下深深體會到娛樂的重要。“我這個人比較容易重視真正有情感的、所謂深沉的東西，但我現(xiàn)在越來越認識到，娛樂或是簡單、淺顯的東西對人類的精神世界其實也是非常重要的。什么都需要一個對比，整天追求刻骨銘心，追求深沉，這是不行的。沒有娛樂，再高深的藝術也無法生存。我們必須接受、認可這些娛樂存在的必要，因為在很多時刻，特別是在疫情中，當我們的身邊已經(jīng)充滿了刻骨銘心，充滿了生離死別的時候，我們往往需要一些簡單的快樂來轉(zhuǎn)移注意力。”

通過自己對娛樂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王健也認識到，很多人其實都明白娛樂并不深沉，但還是會去欣賞它?！半m然它不是什么高深的藝術，但難道因為它不高深就不是好的東西嗎？它有著另外的作用，它不是以藝術的、高深的東西來感染我們，而是幫助我們放松精神，讓我們能夠像小孩一樣發(fā)呆或幻想，這也是非常好的事情。”盡管如此，王健依然偏愛那些有著深刻哲學意義的電影，“比如湯姆·漢克斯主演的《世界新聞》，講他在世界末日時把一個小女孩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在特殊情況下，我們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需要娛樂，而不是刻骨銘心的感動，因為人活著實在是太累了。”

在疫情發(fā)生前，幾十年來繁忙的演出日程要求王健時刻保持體能，充滿活力?！耙咔橹凶畲蟮膯栴}就是沒有體力活動，以前好歹還能到處跑一跑，最起碼背著琴在機場里走路也是一種鍛煉。現(xiàn)在除了練琴練得很多，有一些體力消耗以外，平時只能在家里做一些運動?！贝筇崆偈且患浅：馁M體力的樂器，演奏本身對演奏家的體能就是一個挑戰(zhàn)。“我們在歷史上經(jīng)?？梢钥吹揭恍┦畾q左右的小孩，小提琴的演奏水平能達到跟大人非常接近的程度，在技術上的成熟完全可以和大人媲美。但這在大提琴上是不可能的，因為大提琴太費體力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不可能達到大人的程度。一個大提琴演奏家一定是在成年以后才達到技術上的高峰的。我胳膊上的肌肉很特別，在某些方面的力量是巨大的。我可以拉很久的琴，但是如果讓我舉一把傘或是在地鐵上抓著下垂的把手，大概五分鐘我就堅持不住了。因為長期的訓練，我們身體里的很多肌肉布局可能和常人不太一樣。如果讓一個沒有受過訓練的人來拉大提琴，他很難控制住運弓的速度、壓力、平穩(wěn)性和接觸點。這需要長年累月的積累?！?p>

每個人的性格中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王健也不例外。在溫文爾雅的外表之下，他也有倔強、固執(zhí)的脾氣。“我對自己的看法是，我太容易相信一些事情，會因為一些事情變得情緒化?！币虼耍貏e是最近，王健一直要求自己一定要看到事物的兩面性，保持平衡的態(tài)度?！拔矣X得一個人年紀越大，性格往往越容易變得偏激。我非常不希望看到這一點。我很佩服我父親，他年輕時是極其直率的性格，現(xiàn)在變得非常寬容和通情達理。這是十分了不起的變化，我一定要向他學習。等我年紀大了以后，我希望我可以變得更加溫和，更加能夠理解、容忍和接受別人的不同看法?！币魳芳蚁胍谝魳飞嫌兴删?，往往要對自己的執(zhí)著追求堅信不疑，對任何事物保持極為敏感和強烈的反應。“在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下，許多音樂家上了年紀以后就容易變得比較偏激。從做人的角度來說，這是非?？上У?。我現(xiàn)在在這方面嚴格要求自己，努力讓自己的眼界變得更加開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