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海平

2022年的七夕，陜北下了一場又急又猛的暴雨。

對于我來說，七夕是一個很平常的日子，我們照例七點多起床，吃早餐，和往常一樣，孩子寫作業(yè)，我收拾屋子。一切無關(guān)浪漫，微信朋友圈也未見轉(zhuǎn)賬捧花秀恩愛的，有朋友說，看來今年的經(jīng)濟形勢真的不容樂觀。

下午將近六點，我剛洗好了菜，準備做飯，聽到遠處有滾滾雷聲傳來，站在門口望了望天空，看到烏云密布，大概是要有雷雨了。只聽一聲巨大的驚雷突然打響，二寶驚恐地跳進我的懷里要抱抱，我抱著她，想著等下過雨以后再做飯，畢竟夏天嘛，天黑的遲，畢竟雷雨嘛，很快就會過去了。我這么想著，抱著二寶，等這場雷雨過去。

狂風嗖嗖的刮，把院子里的玩具吹得直摔跟頭。平日里電線桿上嘰嘰喳喳的小燕子和小麻雀也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這狂風巨雷中，它們能去哪兒呢？沒幾分鐘，豆粒般大小的雨點從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拍打在院子里的磚塊上，拍打在房檐上，拍打在窗欞上，越下越大。我看了看手機，微信群里，姐姐發(fā)了個小視頻說："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上這么大的雨，車都走不動了，看我前面這個騎摩托的，都淋成什么樣了"。姐姐感慨說自己還算是幸福的，至少在車里不用淋雨。我開玩笑地：“那個騎摩托的真笨，不會把摩托停在路邊先去避雨嗎”？大家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在群里聊著。

突然，大寶驚呼：“媽媽，不好了，雨水流進家了！”我朝門口一看，雨水確實從院子流進家了。望了望院子，看來是由于院子里積水太多，雨水就順著門流進家了。我頓時慌了，手足無措，怎么辦？我在群里驚慌失措地喊道：“我們家院子里的雨水都進家了，怎么辦？”我讓大寶抱著二寶，二寶不愿意，仍然想要媽媽抱，可是沒辦法呀，我得抗洪防汛呀！我安慰好二寶，讓大寶帶她去玩玩具。隨后我拆了兩塊板凳上的坐墊，橫著放在門口，可是根本擋不住，雨水還是往家里流，已經(jīng)進入了整個客廳，往廚房、臥室的方向流了。我打了把傘，從大門口抱了三塊磚頭橫著放在坐墊前面，又失敗了，雨水還是一直往家里流，廚房、臥室都進水了。姐姐們在群里跟我說用毛毯擋。這時候，我已經(jīng)六神無主了，不能多想了，不管能不能用毛毯，也不管合適不合適，我抱了兩塊毛毯，揉在一起放在門口擋水，好像起到一些作用了，流進來的水速沒有之前那么快了。能擋多少擋多少吧，只能期盼著這場暴雨快快結(jié)束，快快結(jié)束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漸漸小了，雷聲也逐漸走遠了，我挽起褲腿，打著傘走出大門，果然，巷子里的積水比院子里的積水還深，如同小河一般，積水都沒過我的半個小腿那么高了，就是因為巷子里的積水下不去，導(dǎo)致院子里的積水流不出去，所以才倒流進家里的。我深一步淺一步地晃晃悠悠地沿著巷子邊兒扶著墻走出小河般的小巷，巷口有好幾個人，都打著雨傘穿著雨鞋從自家院子里淘水往巷子里倒。只有我穿的是拖鞋?？磥磉@條巷子的所有的房屋都進水了，跟我家一樣。我覺得我們好可憐，一場暴雨讓我們這些互不相識的鄰居變得熟絡(luò)起來，我們抱怨這場暴雨，我們預(yù)判暴雨還會不會再下，我們叨叨著家里進水該怎么辦。不一會兒，來了幾個社區(qū)工作人員，他們拿著機器，說是來處理下水道。可能是抽水？也可能是把下水道的里泥糊攪開？我也不知道。我扶著墻搖搖晃晃地再次穿過小河般的巷子先回家了。大寶在認真地哄著二寶。我又在群里回復(fù)了一下大家的消息，群里一大堆的關(guān)心，家人都在擔心我。

下水道處理過后，巷子里的積水慢慢地下去了，感謝政府，感謝社區(qū)工作人員。院子里的積水也漸漸流出去了。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清理流進家里的雨水。兩個臥室的地勢比客廳和廚房稍微低一點，所以流進臥室的積水多。這項任務(wù)似乎比我想象中要艱巨……家里流進來的雨水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很多。我先安頓好二寶，在手機上放好動畫片給她看，她顯然很快就被動畫片吸引了。我用簸箕一鏟一鏟地把地上的水往盆里淘，大寶一盆一盆地往大門外倒。他每倒出去一盆回來，我已經(jīng)又淘滿了一盆，正當我們?nèi)绱搜h(huán)往復(fù)的淘水的時候，社區(qū)工作人員來了，來看我家里進了多少水，大概算是關(guān)懷慰問吧，社區(qū)的一個大姐剛拿起掃帚準備幫我往外掃水，電話就響了，我趕緊接過掃帚說：“你忙你的，我自己來，謝謝”。他們看了看情況都出去了，大概又去別家視察情況了。又有一些左左右右的鄰居也過來，說每家的情況都差不多。等人們都走了，我們娘倆繼續(xù)往外淘水，大概忙了將近兩個小時吧，我累得直不起腰了，大寶也累得不行了，我們淘出去了十幾盆水，臥室的水終于都淘出去了。我讓大寶去休息，孩子已經(jīng)幫我很大的忙了，很感謝我的乖寶寶。我喝了口水，稍作休息，再繼續(xù)奮戰(zhàn)，用拖把一遍又一遍地拖地，擰干，再一遍又一遍地拖地，擰干，反反復(fù)復(fù)，把每個房間有積水的地方基本都拖干了。至少不再渦水。

抬頭看了看墻上的鐘表，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了，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我知道床下的鞋子肯定都濕了，但是明天再晾曬吧，實在是太累了，我們也都很餓了。我以最快的速度煮了點面條，孩子們都吃了很多，還說媽媽煮的面條真好吃。我有些心酸。一鍋面條很快就吃完了，孩子們先去睡覺了。我用盡力氣把碗洗了，倒在枕頭上，看了看手機，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了。

從未想到過一場暴雨會來得如此猛烈。陜北，這是一個少雨的地方，很少有洪澇災(zāi)害，可是這場暴雨來得太急，太猛。明天，我想，應(yīng)該會是晴天吧，我必須要晾曬那些被雨水打濕的鞋子。

趕緊回家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不知從哪兒拿回來一袋紅蘿卜。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自己家種的紅蘿卜都吃不完，為什么還要收別人的紅蘿卜呢？而且總是埋怨父親，說借出去的錢就應(yīng)該還回來錢，而不應(yīng)該抵換成紅蘿卜。我們這才知道，原來是別人借了父親的錢，沒有能力還錢，就給了一袋紅蘿卜準賬。聽著母親的抱怨，我和妹妹決定，把那些紅蘿卜拿出去賣了。

第二天早晨，天剛亮我們就開始行動了。我背著滿滿一袋紅蘿卜，妹妹提著一個大筐子，我們都非常激動，感覺好像要去做一件天大的事情。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雪，我們每走一步都會發(fā)出響聲。背著重重的紅蘿卜，剛走出家門沒幾步，我就累得走不動了。一袋紅蘿卜對于我來說實在是太重了。于是我和妹妹商量了一下，決定每人抓著袋子的一頭，一起抬著走，我的另一只手提著筐子。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兩個小姑娘在雪地上留下了兩串長長的腳印。我們走走停停歇歇，時不時地在看著自己身后的腳印，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對，是激動。眼看馬上就要走到馬路上了，我卻腳下一滑，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好在筐子先我著地，我“哎喲”了一聲，撲在了筐子上，并沒有摔疼。我和妹妹同時哈哈大笑，又重新抬起袋子，提著筐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馬路邊上。我們把袋子放下，分一部分的胡蘿卜放在筐子里，這樣遠遠地就能看到。

于是，在一個天寒地凍、白雪茫茫的早晨，馬路上出現(xiàn)了兩個賣紅蘿卜的小姑娘。

因為天氣太冷，也許是太早的緣故，馬路上走的人很少。著實有些凍，又有些無聊，我們就在雪地里小跑，或是拿根紅蘿卜在雪地上畫畫。我們想著，要是有人來買走我們的紅蘿卜該多好啊。如果賣不掉的話，母親總會抱怨父親，我們不想因為這一袋紅蘿卜再聽到母親的抱怨。偶爾走過來一個人，眼睛往我們的筐子這邊瞅一瞅，自言自語地說：“咦，紅蘿卜”，然后就走了。我和妹妹都有些失望，只能繼續(xù)等待。天太冷了，等待的時間太漫長，太漫長。不知不覺已經(jīng)出來一個多小時了，實在是太冷了。雖然我們都穿著棉襖，但顯然兩張小臉已經(jīng)凍得通紅，只能不停地搓搓手，捂捂臉，但是任憑我們怎么小跑小跳，腳還是冰冷的，腿也是冷颼颼的。不知過了多久，馬路上的行人逐漸多了起來，妹妹怯生生地喊著：“紅蘿卜！紅蘿卜！”。從我們旁邊經(jīng)過的人，都會往筐子里看一看，大概是雪地里放著一筐紅蘿卜太顯眼了吧。但是來來往往的人都沒有想買的意思。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有一個打扮精致的年輕女人走過來問：“紅蘿卜賣多少錢？”我和妹妹喜出望外，趕緊說：“五毛錢一斤?！敝灰娝自诳鹱优赃叄魭切﹤€頭大、長得端正的紅蘿卜。妹妹有些著急地想阻止：“你不能這樣挑，要不然剩下的就不好賣了呀”。女人嘴一撇：“買東西還不讓挑呀，不讓挑我就不買了”。我們只好任由她挑走那些賣相好的紅蘿卜，她挑好之后，我們找到附近的一個小商店，借用商店里的秤，稱了一下，差不多是六斤。我和妹妹看著手里的三塊錢，甭提有多開心了。賣出去了六斤以后，我們一下子信心大增，堅信這一袋紅蘿卜一定會賣完的，我們等啊等，盼啊盼。不停地跺跺快要凍僵的腳，不時地搓搓已經(jīng)凍紅的手。但是心里很開心。每走過來一個人，我們倆都會小聲喊一句：“賣紅蘿卜啦”。然后相視而笑，稚嫩的喊聲似乎不那么響亮，也帶有一絲的不好意思。

又是一陣漫長的等待。

就在我們等的有些焦急的時候，只見一個巷子里緩緩地駛出一輛白色的汽車，緩緩地，緩緩地爬上巷口的斜坡，又緩緩地駛向這條公路。剛經(jīng)過我們，卻又停了下來，退了幾步，退到我們的旁邊。從車上走下來一個中年男人，他看著我們的紅蘿卜，搓著手說：“你們這些紅蘿卜放在這兒是要賣掉？”“嗯?！蔽液兔妹命c了點頭，心里祈禱著，他能買走一些吧。他問我們：“多少錢一斤？”我趕緊說：“我們剛才賣了六斤，是按五毛錢一斤賣的，你想要買點兒嗎？”然后，我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和語言。只聽見他說道：“把筐子里的全部倒在袋子里，都給我裝上。你們這倆傻孩子，這么冷的天，趕緊回家吧。一斤紅蘿卜賣五毛錢，就算這一袋全賣完了，也一共賣不了幾個錢呀?！蔽液兔妹枚家詾樽约郝犲e了，愣在那里。那個叔叔又說：“不要稱了，把筐子里的全部裝進袋子里，一共給你們五十塊錢，夠不夠？”我和妹妹這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把筐子里的紅蘿卜全部拾進袋子，看到有些紅蘿卜長得個頭很小還有些歪，我心里略過了一絲歉意。那個好心的叔叔給了我們五十塊錢，把那一整袋子紅蘿卜都放進了車的后備箱，又對我們說了一遍：“這么冷的天，趕緊回家吧”。一袋紅蘿卜大概只有四五十斤吧，而他卻給了我們五十塊錢，多給了一半的錢。天知道我和妹妹有多感激他。況且我們已經(jīng)在雪地里站了兩個多小時了，都快凍成冰人了。他的出現(xiàn)如同一股暖流一樣從天而降，那是一種不能描摹的感激。我和妹妹大聲地說了一句：“謝謝叔叔”。那一句最響亮的謝謝，真的是我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最真誠的感謝。

我們倆歡歡喜喜地提著筐子，一蹦一跳地趕緊回家去了?？刹皇锹?，這么冷的天，趕緊回家吧。

多年以后的一個清冷的傍晚，我正在回家的路上。車子一閃而過的瞬間，我看到在一個巷口的拐角處，站著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奶奶，她在焦急地張望著，她的面前放著一筐小白菜。已經(jīng)入秋了，還下著蒙蒙的細雨，可她并未撐傘。大概是出門的時候不知道會下雨吧。那一瞬間，我的腦海中突然閃現(xiàn)出了一個聲音：“這么冷的天，趕緊回家吧。”我讓愛人停下車，不顧他滿臉的疑惑，急匆匆地打開車門，跑向那個賣小白菜的老奶奶。她看到我過來，高興地說：“是要買點小白菜嗎？”“嗯，小白菜怎么賣呀？”我這才看清楚，筐子里的小白菜都是一把一把已經(jīng)扎好的，一共有十幾把，被雨水沖洗過，干干凈凈的。老奶奶笑著說：“一塊錢一把。都是我自己種的，嫩嫩的小白菜，可好吃了?！薄斑@些小白菜我全要了，這么冷的天，趕緊回家吧?！崩夏棠探舆^錢，高興地說，賣完這筐小白菜她就能回家了，要不然還得再淋會兒雨呢。

愛人看見我買了這么多小白菜，詫異地說：“你不是不喜歡吃小白菜嗎？還買這么多？”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這么冷的天，趕緊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