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相
家里至今仍保存著一桿捻線陀,當年一家人身上穿的衣服,腳上穿的鞋子及縫縫補補之類的用線,都是母親用這桿線陀手工捻出來的。每當看到這桿捻線陀,我便會想起母親那忙碌的身影和線陀在她手中飛速旋轉(zhuǎn)的場景。
兒時的記憶中,每逢雨雪天等放松休閑的時光,母親也從不休息一下,她不是在干補破衣裳、納鞋底之類的針線活,就是手提線陀忙著捻線。那時,供銷社或代銷店都有線團賣,但家里實在是窮,拿不出、也舍不得花錢去買現(xiàn)成的線來用。母親在屋后自留地里的角落里種了些棉花,經(jīng)過澆水、施肥等一系列的精心管理,終于到了成熟的收獲季節(jié)。這時,母親會手拎一只竹籃到地里(竹籃已被提前沖刷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小心翼翼地將棉花從棉鈴上摘下,生怕傷了它似的,每一朵棉花都仔細地翻看一下,揀去沾在花體上的碎葉等雜質(zhì),使棉花保持潔白的原色。隨后,母親將棉花鋪放在柳匾里,擺到陽光下晾曬。晚上將匾收回家,早晨再搬出去,好日照只需三四天時間,棉花就曬干了。母親將曬干的棉花擠去棉籽后,裝進白色的大布袋里備用,而捻線就是棉花的主要用法之一。
捻線的工具叫“捻線陀”,集市上有現(xiàn)成的賣,木質(zhì)的染成紅色,十分漂亮。母親使用的線陀,是她自己動手制作而成的。線陀構(gòu)造簡易,由一根桿軸和一只墜子兩個部分組成。母親拿來一只竹筷,削去上方粗端的邊沿,將之打磨光滑、端頭削細,另一端刻個用于拴線的小凹槽;墜子是一只直徑4厘米左右、厚約2厘米的圓木塊,選定距中位置鉆個孔,將削細的那頭插入孔里,有時還需包層布才能卡緊,使桿軸保持底粗上細的形狀。別看母親做的線陀沒有集市上賣的漂亮,但它轉(zhuǎn)動起來不偏不歪,特別順手。
我家這只由母親土制的捻線陀,沒有上過色,土不拉嘰的,一點兒也不顯眼。一次放學(xué)回家,我找出線陀,自作主張地將剛買回的紅色墨水滴在棉絮上,然后仔細地涂抹線陀的每一個部位,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經(jīng)幾個來回的折騰,線陀通體鮮紅,十分耀眼。
母親見了,隨口夸贊了一句:“染一下,是好看了不少?!蔽艺凑醋韵玻砸詾槭堑卣J為自己很能干,殊不料,很快就打了臉。
那是個下雨天,也是星期天。母親無法出門干活,我也不用去學(xué)校上學(xué)。母親拿出線陀和一團棉花,順勢坐在床沿上開始捻線。她將棉花搓成像線的條狀,打個結(jié)扣在桿軸上末端的凹槽內(nèi),左手提起線陀,再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使個扭搓的動作,線陀隨之轉(zhuǎn)動起來。那根細長的棉線條綿延不絕地接續(xù)上去,隨著線陀的旋轉(zhuǎn)逐漸緊實,最后成了粗細均勻的白線。捻著捻著,母親感覺有點不對勁,忙停下線陀。再一看,捻出的線不是原有的白色而變成了淡紅,手指也發(fā)紅。原來,紅墨水不是紅漆,一碰就掉色,把白棉線染成了紅色。見狀,我立馬窘得臉紅脖子粗,羞愧地低下了頭。
線陀捻出的是單股線,如果需要粗線,只需將線對折一下,雙手使勁地搓絞即可,雙股、三股,甚至多股線,如法炮制。比如做衣服時,一般用單股線,針線腳小,如果用粗線,能很明顯的看到針腳碼,影響美觀;納鞋底就需要三股線,線粗耐磨??傊?,線的粗細根據(jù)實際需要和主人的喜好而定。如果主人信奉實用性的原則,不計較美觀,那么其捻出的多以粗線為主。母親的針線籮里有單股線、雙股線、多股線等多個品種的線團,根據(jù)需要取用。當時,我身上穿的由母親縫制的衣裳,針腳細密,像縫紉機縫紉出來的一樣,不靠近根本看不到針腳碼,做工精致、漂亮。
記得當時本家有一個“小腳二媽”,比母親大十幾歲,母親叫她二嫂?!靶∧_二媽”是大戶人家出身,那裹腳布裹出的小腳走路一顛一顛的,說話輕聲慢語,干事也很利索,唯一的不足是不會干針線活。于是,她經(jīng)常晚上來我家請母親幫忙,昏暗的煤油燈下,母親一針一線地在忙碌著,她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母親勸她回去休息,她總說“陪陪你。”她也想自己捻線,但線陀到她手里卻變得異常沉重,轉(zhuǎn)起來晃幾晃就不動了,尚未成線的棉條也隨之扯斷,母親開玩笑地說:“你是享福的命,這些粗活那是你干的?!鄙焓謴乃掷飱Z過線陀?!靶∧_二媽”略顯尷尬,佯裝生氣地說:“不耐煩了吧,下次不求你了。”
“小腳二媽”兩個女兒早就出嫁,而且都是嫁到城里,生活條件自然比農(nóng)村好上了許多,經(jīng)常補貼娘家。那時,我期盼著“小腳二媽”能天天來我家,她每次來,不是帶幾塊糖果,就是帶點胡蘿卜、山芋干之類的吃食。母親多次推辭,有時兩人像打架似的,你把東西放下,我提起來讓你帶走,經(jīng)常聽“小腳二媽”生氣地說:“送給孩子補補的,又不是給你吃的?!?/p>
事后,常聽母親說:“這是她從牙縫里省下來的吃食?!?/p>
一次,我與幾個小伙伴玩耍,路過“小腳二媽”家門口,結(jié)果看到難以置信的一幕:“小腳二媽”正在捻線,線陀在她手里飛快地旋轉(zhuǎn)……她見到我,趕緊放下線陀,塞給我一把花生,讓我不要告訴母親,說如果告訴母親,以后她就不登我家門了。
我點頭答應(yīng)。后來,“小腳二媽”因病去世,我才向母親說起這件事。母親眼含淚花說,她早知道“小腳二媽”會干針線活的事。那年代,“小腳二媽”因出身不好,母親經(jīng)常為她仗義執(zhí)言,使她免受了一些批斗,她常來我家是尋找心靈上的依靠。她們之間那份樸素的感情,乃是不是親姐妹,勝似親姐妹的好“閨密”。
歲月匆匆,在鄉(xiāng)村也早已無人再干捻線這項手工活了,人們身上穿的衣服,腳上穿的鞋襪等用品,都是從商場、專賣店購買回的成品,縫縫補補的針線活已基本派不上用場了。但那小小“捻線陀”發(fā)出的聲響,連同那一塊塊糖果之類的吃食,卻使我常常在睡夢中咀嚼出甜習(xí)習(xí)的滋味,感覺母親和“小腳二媽”的音容笑貌從未遠去。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