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鵬
《司馬錯論伐蜀》是《戰(zhàn)國策》中的名篇,清人選本《古文觀止》收入。秦國名將司馬錯,系太史公司馬遷八世祖,生平功業(yè)以伐蜀征楚為最著。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追溯家族譜系,上則遠推至顓頊之世,下則述近祖司馬錯以降綦詳。錯孫靳,隨武安君白起與趙國大戰(zhàn)于長平。靳孫昌為始皇朝主鐵官。
盡管家族與秦帝國淵源頗深,對于主要生活在漢武帝朝的司馬遷而言,秦始皇只是一位前朝君主,二人并無時空上的聯系。而美國學者侯格睿的《青銅與竹簡的世界:司馬遷對歷史的征服》一書則認為,司馬遷與秦始皇二人間有一場跨越時空的競賽。秦始皇指揮著千軍萬馬征服了自周天子衰微以后混亂的世界,司馬遷則用手中的竹簡,重新定義了世界,包括定義秦始皇,從而實現了對歷史的征服。
侯格睿從表現世界、塑造世界和理解世界三個角度來考察《史記》是如何構建世界的。在早期西方漢學家眼中,《史記》與西方史學傳統比較契合,但在侯格睿看來,《史記》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歷史文本,給讀者提供了一個敘述自相矛盾的混亂世界。他認為, 如果想要準確了解《史記》是如何處理歷史敘事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從了解它最獨特的特質——它的結構開始?!妒酚洝穼v史記載分為本紀、表、書、世家和列傳五個部分,結構了一種新的組織史料的體系。司馬遷意圖“重建歷史”,《史記》中的碎片化和重疊描述,組成了由文本構成的微觀世界。侯格睿的這一發(fā)現,立足于文本細讀和史料批判。在他看來,《史記》中的記述,特別是同一事件,在不同篇章中的記載出現的諸多抵牾,這些看似矛盾的地方,正是司馬遷故意為之,以此方式呈現了當時的世界。司馬遷對不同史料的抵牾進行了匯編和處理,這樣使用史料的方式,引起讀者閱讀方式上的改變。而且,司馬遷還在歷史敘述中, 盡量避免帶上個人色彩,這么做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
“《史記》與《春秋》既相似又不同。雖然司馬遷先揭示了孔子的‘春秋筆法,然后又否認自己使用了該寫作方法,但他至少保留了孔子對道德嚴肅性的高要求和一些敘事技巧。” 侯格睿的意思是,司馬遷在效仿孔子的同時,又進行了改進,他在具體史學實踐中,對史料進行編輯、塑造,從而“將歷史和道德因果關系與預期統一”。在《論語》中,孔子曾談及施政策略,以“正名”為要。司馬遷在《史記》一書中,也正是抓住了這一內核,通過“正名”來實現重塑世界,賦予史料新的意義。侯格睿選擇《孔子世家》這一圣人的歷史作為個案進行分析,以此說明,“對于司馬遷來說,準確性并不是歷史勞動的最終目標,相反,它是揭示過去道德意義的一種手段”。
千百年來,研究《史記》的論著汗牛充棟,只消翻一下近年所出《史記論著集成》第二十卷《史記論著提要與論文索引》,便可知道這是一塊久被耕耘的田地,碩果累累。而每年定期出版的《司馬遷與〈史記〉研究年鑒》,也不斷匯總這一領域的新成績。面對有著如此豐富研究成果的領域,如何發(fā)現新的議題,探求新的問題,是《史記》研究者面臨的難題。
侯格睿此書之所以能跳出窠臼,主要是由于兩個因素:一是古人所謂的“讀書得間”。柴德賡曾說:“《史記》中對于同一事件,本紀和列傳、世家和年表彼此不同之處也都一并保留。清代梁玉繩撰《史記志疑》三十六卷,專挑《史記》相互矛盾的地方,這是用本證(以本書證本書)的辦法,用功很深,對研究《史記》有幫助。這些前后矛盾有的可能是前后失于檢照,但不能都歸之于司馬遷的疏忽,很多方面是由于原來的史料不同,司馬遷并存不廢,這對我們做研究工作還是有好處的?!保ā妒芳e要》)這是當時學界對此問題的代表性看法。而侯格睿卻在看似題無剩義處,提出了新的解釋:“當同一事件的不同版本出現在《史記》中時,它們當然是互相競爭的,由此產生的不確定性也確實顛覆了讀者對作為歷史學家的司馬遷的信任。他們根本無法確定該相信哪一種解釋,因此,他們必須采取謹慎的態(tài)度。他們必須自己學會權衡變量,對人物和事件的解釋要靈活,并且要明白,《史記》中的敘述或評論沒有一個完全代表作者的觀點或歷史記載的復雜性的。然而,司馬遷在他的讀者中所引起的懷疑,被由他的文本所獲得的更高的權威平衡掉了。因為他故意讓自己與歷史脫節(jié),要求他的讀者積極參與,以確保他們在字里行間發(fā)現的教訓是由歷史本身呈現的,而不是由公認的受限制的歷史學家提出的。司馬遷不宣稱提供歷史的最終真相——他能做的就是成為一個有用的向導——但讀者必須同意保持閱讀和分析?!边@也就是侯格睿在書中一再強調的,司馬遷在《史記》中選擇了缺席,讓讀者成為自己的歷史學家。這一新見,基于文本細讀和分析,對我們理解《史記》提供了一個具有啟發(fā)性的視角。另一個因素,則是侯格睿好用比較且善用比較。如其發(fā)現漢武帝與秦始皇這兩個異代君主間有著種種相似性,在某種意義上,漢武帝是秦始皇在西漢的復蘇。侯格睿稱自己這部著作與司馬遷《史記》相比,二者雖然主題都是關于歷史的,但更多的是差異,體現在三個方面:通史與歷史編纂學、私人著作與學術著作、創(chuàng)新與墨守成規(guī)之間。侯格睿不但對此書的撰寫模式進行了總結,而且將差異的淵源進行了追溯,認為自己繼承了希臘古典史學的傳統。
當然, 此書中的一些觀點,是可以繼續(xù)討論的。比如,在侯格??磥?,“史”字僅僅是抄寫員或者檔案工作者,盡管他們曾參與記錄了歷史事件,但沒有參與將其與歷史學家聯系起來的分析和解釋。侯格睿在其西譯中將“太史令”翻譯作“大占星家”,而非“大歷史學家”,關于這一點,顯然,他忽視了《太史公自序》中司馬談臨終之語:“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可見在司馬談眼中,論載天下之史文系太史之職責。
一九七五年, 云夢睡虎地秦簡的發(fā)掘,引發(fā)了學術界關于秦代歷史的一系列新課題。時隔二十多年之后,侯格睿推出了《青銅與竹簡的世界》英文版,正文第一章開篇便是從這一秦代考古新發(fā)現談起。二00九年,北京大學入藏了一批海外回歸的西漢竹簡,其抄寫年代據學者推論“多數當在漢武帝時期,可能主要在武帝后期,下限亦應不晚于宣帝”,恰好與司馬遷生活的時代重合。這些新出竹書,在司馬遷撰史之時,似應大都寓目,而其中所載與《史記》抵牾之處,引發(fā)了學者饒有興趣的探討,如陳侃理撰有《〈史記〉與〈趙正書〉——歷史記憶的戰(zhàn)爭》等。隨著秦漢考古工作的不斷展開,新材料迭出,會使得今人解讀司馬遷撰述的背景和衷曲有著更多的“理解之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