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媛媛
史鐵生到過地壇的每一棵樹下,走過每一塊草地,見過不同季節(jié)、不同天氣、不同時間的地壇。與那些上下班抄近路的人們不同,他全方位無死角、全身心無雜念地觀察過地壇,他熟知地壇最本真的樣子,就如同丈夫了解妻子的素顏。史鐵生眼中的地壇,是不帶任何修飾的。
那么問題來了:一座廢棄的園子,可以寫些什么呢?
這是一座曾經(jīng)繁華過的園子,所以在作者的筆下,我們看到“古殿檐頭”“門壁”“浮夸的琉璃”“炫耀的朱紅”“高墻”“玉砌雕欄”,正因為地壇典型意象的重重組合,我們才會覺得這是地壇,而不是公園。
這是一座歷經(jīng)滄桑變得荒蕪的園子,因而琉璃“剝蝕”了“浮夸”,朱紅“淡褪”了“炫耀”,高墻“坍圮”,玉砌雕欄“散落”,寥寥幾筆描繪出園子的荒蕪古舊。
我們可以通過史鐵生的視角窺知地壇四季的全貌,“落日”“雨燕”“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腳印”“古柏”“暴雨”“落葉”等在地壇里四季輪回著。他用細(xì)膩的“觸角”感知地壇里的事物,他說暴雨驟臨園中可以聞到“一陣陣灼烈而清純的草木和泥土的氣味”,“灼烈”的意思是像火燒一樣劇烈,“清純”是清新純潔,看似矛盾的兩個詞卻足夠真實:當(dāng)暴雨猛烈擊打草木和泥土?xí)r,一瞬間它們的氣味發(fā)散出來,雨水裹挾著泥土四處飄散,這場景就好像是裝著面粉的氣球炸裂,是“灼烈”的,而草木和泥土終究是清新純樸的,“灼烈”之后留下的是大自然最本真的氣味。
史鐵生筆下的地壇讓我們讀來仿佛身臨其境,原因在于他經(jīng)過長久觀察,跳出了常人對地壇的宏大抒寫,而以一個凡人的視角,選取了最真實的意象,運(yùn)用了最準(zhǔn)確的形容詞。他的筆下既有“點”的聚焦,又有“面”的鋪排,還原了地壇的本相。
物本身是不具備個人情感的,地壇就是一座客觀存在了四百年的園子,但在史鐵生筆下,物成為具備靈性的生命體。
當(dāng)遭遇挫折,心情低落時,你會去哪里?史鐵生選擇去地壇。要知道,這園子“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記起”,為何他偏偏在失落時選擇去地壇?
很顯然,他與地壇“同病相憐”。他在最狂妄的年紀(jì)失去了雙腿,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找不到出路,仿佛被這個世界遺忘,淪落為“邊緣人”。他一次又一次在死亡的邊緣徘徊、掙扎。這時,地壇卻以“大地母親”的身份一步一步不動聲色地拯救他,用個體生命的短暫與自然世界的永恒感染著他——“等待我出生”“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就如白居易與素昧平生、身份地位差距巨大的琵琶女,正是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所以彼此之間才能產(chǎn)生共鳴。
地壇中的物是有情感的。“一群雨燕便出來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蒼涼”,史鐵生從雨燕的鳴叫聲中聽出了高昂,感受到天地的蒼涼;“譬如那些蒼黑的古柏,你憂郁的時候它們鎮(zhèn)靜地站在那兒,你欣喜的時候它們依然鎮(zhèn)靜地站在那兒”,史鐵生從一動不動的古柏中讀出了鎮(zhèn)靜的情緒,甚至連味道都是有情感的。
母親去世后,他“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壇上落滿黑暗然后再漸漸浮起月光”,而前文有這樣一句表述:“有時候就待到滿地上都亮起月光?!蓖瑯邮敲枋鲈鹿猓案 迸c“亮”有什么區(qū)別?“浮”字體現(xiàn)他的精神狀態(tài),隱藏著他失去母親后的情緒,他在園中默念母親,不分日夜、似睡非睡,人在疲勞狀態(tài)下看東西容易看不清,看到的光影當(dāng)然是“浮”的,再加上他沉浸在失去母親的念想之中,心神恍惚,心中滿是空虛。
史鐵生寫地壇,并不是對物的客觀描摹,而是在地壇的意象中融合了自身的感受,“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巴曄鄳?yīng),同氣相求”不僅適用于人與人之間,也適用于人與物之間,因為“同”,身殘的他才會關(guān)注到荒蕪的地壇,并賦予地壇以人的情感。
把天地自然意象與自身的審美觀照聯(lián)系起來,是為“同化”。將自然界的完美無缺作為主觀生命的補(bǔ)充,將主觀生命視為自然界的一部分,達(dá)到“物我兩相忘”,則是更高一層境界。魏晉時期的山水詩便是詩人的主觀審美與客觀景物交融的典型代表。由此,史鐵生與地壇的關(guān)系跨越四百多年的歷史,暗藏千年的文學(xué)底蘊(yùn),具有了哲思的意味。
他在地壇中感悟“生”的力量,在地壇中尋找“生”的意義。其實,他寫地壇就是寫自己。“十五年中,這古園的形體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東西是任誰也不能改變它的”,這不正是史鐵生的心跡嗎?“螞蟻搖頭晃腦捋著觸須,猛然間想透了什么,轉(zhuǎn)身疾行而去”,史鐵生期待的正是這種思想上的頓悟;“露水在草葉上滾動,聚集,壓彎了草葉,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露水墜地摔開沒有苦痛的意識,他多么希望人生也沒有苦痛。生與滅,動與靜,史鐵生沉浸于這些意象之中,也漸漸成為它們,超脫人的生死苦痛,明白“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完成了生命的救贖。
穿行于《我與地壇》的意象叢林,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先挑選典型意象勾勒出地壇的本相,再傾注個人情感,描繪與他本人有相似特點的意象,使物具有情思,最終“物我相融”。于是地壇也成為另一個“我”,將一己之人生體驗上升為人類情感,將生死之常事幻化為自然的永恒。※
(作者單位:江蘇省泰州市姜堰區(qū)羅塘高級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