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

剛落在九月的尾上，我便應著家中老先生們的叨念，在擁堵的路上艱難前行，又回到了家鄉(xiāng)的新居。匆匆地在這間空白的房子里虛度了數(shù)日，正值佳節(jié)同慶，往來的親友晏酬，攪得我頭昏腦漲，不得不提前告假回南京。臨行前，我還是獨自去了家里的舊房子。其實，那里在我回來之前就已經(jīng)空落了，一切重要的物什早已收拾停當。在往昔充滿生活氣息的空間里，只留下了動遷的狼藉和些許回憶?；蛟S生活的真相就是不斷地失去，就像那舊院子里的花樹，在這個無人打理的秋季里，也要漸漸地凋零。

回南京的第一天是個清和爽朗的好天氣，午后兩點鐘的時候，我已經(jīng)安坐在宿舍里，閑適地看著書了。約莫是下午五點的時候，一陣惱人鈴聲打破了少有的寧靜。我接了電話，就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嘿！好久不見，你現(xiàn)在還在南京嗎？”我愣了一下，居然是我舊時的密友A，以前我們交往甚歡。自進入了大學后，我們的聯(lián)系漸漸少了，不過依舊保持著熱切的交往。但是，隨后的交流中我知道了A準備自南京轉(zhuǎn)乘去上海，要在南京待上一天，想拜托我?guī)е咭蛔?。我自然很高興地應允了，并且又聊了好一會兒，并且答應說明天去接站。

放下電話，我依舊是很興奮。我腦海里想起了那位好學勤倦、卓然不群的老同學。我腦子里也觸起了一些感慨和惘思，想到了往日的不少故事。直到天色將暗，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我還是為這些往事悵惘。而家里的電話倒是來了，關心我在學校安定下來了沒。在報平安的中間，我和家人談起了這位老同學，將他邀請同行的事略略地講了。家里的人倒是也勸我出去走走，說在這樣秋高氣爽的好時節(jié)，白白地消磨在宿舍，實在是可惜。

第二天早起是自然的了。早早地走出宿舍樓，遠遠地就聞到了中庭里幾株金桂撩人的香氣。雖然晨露還略顯稀疏，但是空氣里還是有一種濕濡的感覺。近滿的秋月還懸掛在西天，在云間還偶見幾點殘星。還處在假期的校園里，人影鮮少，只有我一人走在林蔭道上，身后吹來陣陣微風。真是一個美好的早晨。

待我趕到南京站時，A還沒到。我就在南廣場等待。九點的太陽已經(jīng)漸漸地活絡了空氣，隨著來來往往的人群逐漸占據(jù)了廣場的地面，我就坐在臨湖的長椅上，遠望玄武湖。清爽的湖風一陣陣地吹向廣場，驅(qū)散著廣場上逐漸煩躁和不耐的氛圍。

將近十點的時候，A來電說他到站了。于是，我們在熙熙攘攘的旅客中憑借飄忽的位置艱難地試圖靠近對方。地下出站口雖然已經(jīng)開足了空氣交換機，但是人群上還是飄浮著一層難聞的氣味，我在心里又想起了早晨出來時撩人的桂香。在人海中終于尋到了A，雖然一年多不曾見面，但是我還是很快地認出他來。因為我在他后面，所以隔著人群他并沒有張望到我。于是，我想頑皮一下，和他開個玩笑。我從他的視角盲區(qū)擠過去，悄悄地站在他身后，突然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顯然是被我嚇到了，掉頭回來看到是我，是又喜又氣，就故作質(zhì)問：“好久不見，你給我的見面禮就是這樣？要生氣了！”我也知道他并不慍惱，就開玩笑說：“這不就是個‘驚喜嘛?！笨此€有話說，我趕快截住話頭兒，“這里擠死了，先走吧，快先去旅館放下行李，下午還要去玩的，陪玩機會難得，嘿嘿嘿?！闭f完就接過他的行李箱和背包，護著他又從人群中奮力擠向地鐵口。

好不容易從南京站里擁擠的人群中擠到了差不多擁擠的地鐵上。還是常態(tài)的沒有位置。我只好扶著行李箱讓他坐著，盡力使這個箱子加上人不要被剎車和加速帶倒。不知道為什么，感覺有一點兒奇怪。路上我們也鮮少交流，大概都是久別之后反而有些怯生了。

經(jīng)過相當一段地鐵上的扶持，總算是可以下車了。離開了車廂，我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感嘆了一下秋天的美好。他也說著總是聽說南京舊都，秋天想也是別有風致。我說：“那可不嘛，下午就帶你去玄武湖泛舟，好好感受一下秋氣?！本瓦@樣聊著、笑著，我們到達了仙林賓館。辦了入住手續(xù)后，我又幫他把行李送進房間?？戳讼路块g并不面湖，我還開了個玩笑，問他怎么不訂湖景房，良辰美景不可辜負啊。他白了我一眼：“怎么？那你補上房費的差額？”說完了我們都愣了一下，然后一笑了之。

不過很快，我就催促著他快快收拾，畢竟下午還得去雞鳴寺和玄武湖呢。他一邊不滿地抱怨著我太心急，一邊加快了收拾的速度。在我們兩個人互不相讓的奚落中，A的物品不一會兒都整理完了。于是，我們又匆匆趕去吃午飯了。

午飯吃得倒是悠哉，畢竟打開了話匣子，我們很是暢快地交流著一年來不及細說的趣事，互相嘲笑對方在故事里的好笑之處。不知不覺又講到了高中還是前后桌的時候，上課時遞的紙條，傳閱的作業(yè)解答，互相分享的零食，也少不了被老師抓住開小差的窘迫。時間在話語前總是貶值，聊著聊著很快就到了午后一點。我們還有很多話沒說，但還是要打住，因為下午的行程表已經(jīng)該開始運作了。再次登上地鐵，這次倒是有了并不寬裕的位子，于是就只好坐在了一起，不免回憶起從前還在高中時，在體育活動課時共乘一車出去覓食。相比從前，我們之間又隔了些難言的障壁。路雖不遠，但是乍然的悵惘，還是加長了感覺上的時間，也讓人從妄熱中清醒了幾分。

一段地下苦坐之后，總算重登地面。午后的秋陽有一種懶散的力量，早晨還殷勤放歌的鳴禽們，此刻都噤了聲，隱沒在層層疊疊的疏葉后。我?guī)е鳤走了沒幾步，“古雞鳴寺”的石牌坊便映入眼簾。A好奇地問道：“為什么叫雞鳴寺？”我開了個玩笑說：“可能是雞鳴寺求姻緣比較靈驗，所以從《詩經(jīng)》里的‘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宜言飲酒，與子偕老截取了‘雞鳴來命名。你現(xiàn)在還是單身，不如去許個愿吧?！彼麤]好氣兒地白了我一眼，反唇相譏說：“你也是單身，那可不能忘了也幫自己求取一下，不然只怕單身要‘綿綿無絕期了?！蔽艺龤鈩C然地念了句佛號，說：“我早已不再受制于男女之情了?！盇笑了笑，說我還是像高中那樣，真是無可救藥了。

雞鳴寺在假日中自然是人頭泛泛。雖然提前約好了票，但還是排了好一會兒隊才得以拜入山門。進入山門之后，有志愿者或是說“居士”給每個人發(fā)了三支香，讓人們隨緣禮敬。沿著回轉(zhuǎn)的山階拾級而上，我倆依次訪過各方寶象。不過，我是懶于禮拜諸位大尊的。想來倘是諸天神佛有靈，也不會顧眷或是厭棄我這樣的滄海一粟。A卻是對此有些上心，都有打拱作揖拜上幾拜。我笑他是臨時抱佛腳，太功利了，是無緣佛法的。他只是說我是無可救藥了，不抓住機緣就要孤身了。我還是自嘲說我能自度，不必假借神佛。我們并不對此爭論什么，很快便把香束拋入香爐中，或許那漫天的神佛都能從中分上些許。終于邁入主殿即“毗盧寶殿”，要我說這座殿宇的精華就是這幾扇后窗的風光。透過這幾扇窗口，一覽玄武湖光和鐘山余韻，黛山環(huán)水，周遭又是南京的核心區(qū)，新地標紫峰大廈和南京站遙相呼應。再有陣風拂送暗香，正是人生快意事！

我們出了寶殿，回轉(zhuǎn)自慈航橋出寺。在后廊轉(zhuǎn)角的小園圃中，幾株嬌小的桂樹在秋風中伸舒，地上卻是滿撒著鋸末似的黃點，想來前時在寶殿的后窗，風中送來的正是這幾株桂樹的清韻吧?；乩葘愚D(zhuǎn)，沿著雞籠山的狹坡向下，終于將人導到明城墻的腳下。

撲面而來的明明是一堵墻，但是令人感覺卻是一種六百年的厚重歷史向你壓倒過來。墻體斑駁漫漶，缺損的城磚上偶爾還可見督造的文印。磚縫中總能見到各式野草，一歲一枯榮的它們，也在生命中不自覺地成了這六百年歷史中的過客，看這世間“換了人間”。帶著A沿路前行，就由解放門進入了玄武湖公園。

進入公園已經(jīng)是接近下午四點了，穿過了層層疊疊的人群，我們向著湖躺在草坪上。湖邊的垂柳仍然依依裊裊，向著湖面曲腰，伴著清爽的湖風飄舞。懶懶的陽光曬在身上，讓人提不起勁兒來，只想安享這片刻的寧靜。秋光也是無限好的，我感嘆著，杜牧說“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我們現(xiàn)在就是在這舊臺城腳下，這依依楊柳也還是隨風。倒是那些英雄人物，盡是付于煙云中了。往事越千年，昔年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如今又還余下什么遺存？在草上躺了一會兒，我們兩個似乎神游太虛，眼放四宇，一時間感到一種極大的解脫，閉上眼感覺就像與周遭喧雜的人群抽離開來，感受到的只是湖波的起伏和群飛的鳥，使人無比舒暢。

躺了一會兒，A君卻是童心未泯，竟提議去劃船。雖然說是劃，其實船早已經(jīng)是電動的了，免去游人手搖腳踏之累。我回想也有相當久不能蕩舟湖上了，能想起的只剩下童年時在某處公園里的恣肆歡鬧。想不到今天能在玄武湖攪動一番秋水！我們在菱洲上了船。船并不大，只容四人坐。此時只坐了兩人，重心不免前傾。人稍有異動，總覺得船將側(cè)傾，恐存覆舟之虞。究其緣由，我少不了拿A君的壯碩開些玩笑，講他像是秋來的蟹，日逐富足起來。

電動的船定是比人操得快，既省了不少力又能讓游人們在閑適中最大限度地揮霍這來之不易的時光。坐在湖心的船上放眼，岸渚和樓頭大有不同。在那樓頭岸渚中窺探這山水的吉光，雖然得以目縱全景，但多少有點兒隔離。步移景變，得高低遠近之不同。但是，唯有在湖上蕩起一舟，身處風景之中，才能感覺到這真實意蘊?？v使是驚鴻一面，也是久久地艷羨。船繼續(xù)前行，繞過梁洲，轉(zhuǎn)到了面向南京站的開闊水面。湖上的風在這片曠野中少了拘束，使人更覺力度。陣風渡來了洲子上的暗黯的秋香，也吹到了洲子邊成片的衰荷。這個時節(jié)芙蓉向水是不得見的，但是漸漸衰朽著的，灰綠色的荷柄撐著枯葉的蓮蓬，在搖曳的秋風中依然頑強。A將船轉(zhuǎn)向荷叢，從水里撈起一支脫落的蓮蓬?？雌饋硭撾x自己的母體應該有些時間了，顯得枯黑且萎敗，但是原來的蓮窩中，蓮子卻是一個也不見，想來是去別處了，去播下期待來年的希望吧。

湖上的時間過得很快。天色漸漸晚下來了，湖風帶著湖水里滲出的絲縷涼意，似乎向開懷的游人們發(fā)出送客的委婉意味。我們也在回駛。當船又回到了面向玄武門的水面時，夕陽已經(jīng)斜到了遠方摩天樓群的天頂上，有一種欲去還眷的不舍。在一眾筆挺中，紫峰還是很顯眼，映射著爍目的余光，但是在浮光躍金的湖面上，投下的也只是一條修長的影。而我們這些過客，都紛紛打開相機，試圖困住這片刻的美好。

上了岸，稍泠泠的風把桂香吹滿了汀洲，只是現(xiàn)在添上的幾分冷氣，倒是沖淡了香氣中撩人的輕浮。走出菱洲又回到解放門。城上的彩燈也都依次亮了起來，給歷史的厚重中充入了幾分現(xiàn)代化的世俗氣息。沿著城階緩緩登城，像是沿著歷史長河回溯。不知數(shù)百年來像我這樣蕓蕓的大海一滴，登臨這里是幾何的多？只是都化入了歷史的云煙中。登上城墻向湖面眺望，湖水已經(jīng)暗沉下來，幽幽的像是巨人的瞳孔，無情地垂視著人世間的浮生百態(tài)。一側(cè)是燈火輝煌的城市摩天樓群，另一側(cè)則是夜色下顯得格外森郁空落的紫金山，而湖中的幾點光亮，就是繁華倒映在巨人的眼里，是多么渺小啊。而我們站在高高的城上，像是不能參與的看客，感到無窮的渺茫。

城墻上其實并沒有太多可以敘述的，只是當你踩在那些坑坑洼洼的城磚上時，那些歲月痕跡的忠實記錄者，不免產(chǎn)生一種蒼茫的感覺。當年被這些高墻所保衛(wèi)的繁華都邑，現(xiàn)在又何處尋找？借用一句詞，“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站在城墻上，我們陷入了沉默。

下了城墻，也在外尋了飯吃?？赡芤彩鞘芮餁馑校瑲w程的談話也低落了些。重逢的喜悅漸漸被對往時的回憶的悵憾沖淡。我們想起了舊時的師友，想起那些在我們生活里曾經(jīng)留下各種印記的人們。他們現(xiàn)在不少人已經(jīng)與我們分別已久，在這個秋天的夜晚，我們再次想起了他們。只是好多的回憶已經(jīng)模糊了。我又想起了我老房子院子里的樹，許多的回憶也像那棵樹一樣，在沒人打理的季節(jié)里慢慢地凋零。

把A送回旅館之后，我一個人從起霞坡往回走。因為中秋才過去不久，秋月還是很滿。清輝灑在那片湖面上，偶爾被那幾只鵝劃破，便一時蕩漾起來。邊上的小山也是樹林蔭翳，顯得冷冷清清。走到宿舍樓下，早上出去時還散著濃香的矮桂下，也是落了一地金黃了。稀疏的月影纏繞著香氣，一路送我入夢。

第二天不消說還是要送行的。只是一來一去間，不但樓下的香氣淡了許多，連風也愈發(fā)地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