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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明女兒

2022-05-30 08:05:25袁甲平
青年作家 2022年1期

袁甲平

在這塊被主人自嘲為省尾國角的土地上,慢一拍的歷史跟族群的歷史一樣古老。這里地形像一片指甲,東南是海,剩下三面纏裹著紅泥山。數(shù)不盡的小溪如春蛇,從山上溜下來,帶著泥沙一路走一路掉,碎屑堆積起來,就成了潮汕平原。

平原上人太多了,尺子繃得發(fā)抖,把土地量得分毫不差,房屋、田地、大路小路,一切方方正正。這里大多數(shù)族譜從炎黃二帝記起,樹大分枝,蔓延到世界上幾乎每一個有人跡的地方。飄零萬里,葉落歸根,故鄉(xiāng)的祠堂星羅棋布,神主牌像收割后水稻田里的稻茬,一座座神龕甚至像一張張晾起來的竹塊涼席。除了比稻茬還密的祖先,潮汕人還擁有數(shù)不盡的神明。千年不休的香火團成一只圓潤的手掌,托住了地上的一切。

潮汕人的女兒陳賢妹卻已經(jīng)許久不拜神了。她是羊城醫(yī)學院婦產(chǎn)科方向的學生,今年大五。大學教育滋生的那點主意掉進了骨縫發(fā)了芽,骨刺兒隨著她的一舉一動在肉里撥過來撥過去,有一下沒一下地疼。比如,這會兒父親陳宗明讓她請假回家參加祭祖,她卻不想再服從父親的安排。

陳宗明是盧厝鎮(zhèn)最大的老板,開絲花廠的。他有五個女兒和一對雙生子,賢妹排行第三。賢妹出生時,為了不再生女兒,宗明嫂決定給她取名細妹,遺憾愿望落空。登記戶口時,老三就隨著老二曉賢的名,叫賢妹?!凹毭谩边@個名字給了老四,老五還是女孩,就叫細細。安名一點都不鄭重,但名字是不重要的。不管是在盧厝鎮(zhèn),還是在老家陳厝鎮(zhèn),從來沒有人會問賢妹的名字,她現(xiàn)在被叫做宗明女兒,以后可以稱為某某新婦,或者某某嫂,再將來,萬一丈夫先走了,賢妹還可以用兒子的名,叫某某母。

賢妹頭次反抗父親,過程卻一點都不激烈。父親來電時,她正在宿舍背書,泥磚厚的醫(yī)學教材壘起三面墻,把她圍得水泄不通。突然,手機吱吱的叫聲從抽屜躥出來。見是父親,賢妹努力壓下被打攪的煩躁,接起電話。

那頭,陳宗明下令說:“明天回來,初八拜祖。”在家里,他從來都是用這樣的句式說話的。

賢妹想說“那怎么可能”,仰望了一眼書墻后,懇求道:“爸爸,現(xiàn)在已經(jīng)考試月了,下學期開學就要找工作,這次我要連考十三門課。”她反復搓著手里的筆,在草稿紙上打圓圈。

“大人安排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陳宗明說。

賢妹頭次不聽話就此草草收場。她從語氣到措辭,都非常禮貌地向父親道了別,等父親先掛斷電話,才將手機從耳邊放下。賢妹回到桌前,備考的勁頭煙消云散了。她嚼了半天下嘴唇,為躲開舍友關(guān)心的眼神,到操場上跑了二十圈,走了十圈,回去又洗了一小時澡,才繼續(xù)坐定看書,看了通宵。她最終也沒有請假。幸好后面沒課了,真被抓到再說吧。第二天一早,賢妹買了車票回家,書只帶一個巴掌大的背誦本——在車上看看算了。

陳宗明為這次祭祖,已經(jīng)忙了一年多。兩年前的某天,挖掘機在陳厝鎮(zhèn)開山取土,釘耙打中藏在紅泥里一塊高達八九尺的墓碑,翻出了陳厝唯一一座失聯(lián)的祖墳。墓主人是陳氏陳厝鎮(zhèn)系的建寨老祖素直公,據(jù)族譜記載,這處風水始建于南宋紹興三十二年,原造型系貝灰夯筑格局,坐申向寅坤艮分金。祖先的風水被埋進了風里水里,陳厝全族耆老馬上四處奔走,動情的眼淚從一個客廳流淌過一個客廳,疾呼素直公裔孫齊心重修祖墓。當其中三位老人周轉(zhuǎn)顛簸到盧厝鎮(zhèn),親自上門找到陳宗明時,陳宗明當即拿出十萬元給他們做前期花銷,并表示修風水的事讓其他人先捐,不夠的,由他一個人包數(shù)。有了這筆錢,祖墳修繕理事會成立了。陳宗明自然被推為會長。這是個出錢出力的位子。到工程竣工,陳宗明落掉了十幾斤肉。但他勁頭十足,即將有近萬人擁上這小小的松山拜謁老祖。

賢妹的任務是站在酒店門口迎賓,并引導前來謁祖的素直公裔孫們簽到。陳厝全鎮(zhèn)沒有一個酒店,沒有祖屋的人得住在縣城里,初八清早再一起坐大巴去松山。分給賢妹的工作沒有任何技術(shù)含量,只需要她穿上大紅旗袍、帶上胸花、掛上微笑——換酒店的服務員會做得更好。賢妹是沒什么笑容的人,但陳宗明卻毫無商量余地地把她叫回來。

初七清早,陳宗明在老祠堂忙,同時接受來來往往每一個人的奉承。這不僅因為財力,更因為家和業(yè)旺。陳宗明的兒子雖然生得晚,但一來就是雙生,剛過十五,個子直追父親。長子瑞生勤手勤腳,向?qū)W校請了假加入祭祖中來,由父親指揮著跑前跑后。陳宗明讓三女兒來當禮儀,讓小女兒進相貌要求最高的花旦隊。陳厝鎮(zhèn)還沒有過讀這么多書的女兒,賢妹和細細又長得高大白凈,很有架勢。

但這會兒,沒人看著賢妹,她捏著背誦本,自己坐在松山上賭氣。由于取土,大圓饅頭似的松山被啃掉了一大口。布滿牙印的山腳下,幾百頭開膛破肚、洗刷干凈的豬羊挨著堆著,多得豬不顯肥、健壯的公羊被襯得寡瘦寡瘦的。這些只是公家的部分,還不斷有私人送來的。賢妹從山頂往下看,只覺得白生生的豬羊像一盆鼓鼓囊囊的魚鰾?!袄速M這錢,還不如把路鋪一下。”賢妹看著底下后生哥們哼哧哼哧地把豬羊擺上“卉”字形祭架,自言自語道,“分給窮人也好,這里有多少人一輩子存不下一頭豬的錢!”

陳厝鎮(zhèn)窮,死水一樣無震無蕩、一眼看不到盡頭的窮。全鎮(zhèn)就是七個大小不一的山包,分別叫大頭山、荔枝嶺、雷公嶺、后山、松山、墳頭堆和水庫。賢妹小時候,這七個山包由一條紅泥路串起來,現(xiàn)在換成了石子路——不論哪種,過雨都會留滿泥坑。七座山間有三道小溪,像讓貓一爪子撓出來的,分別叫大溪、細溪和溪尾。至今,大溪仍負責浮走死人的雜物,細溪供人摸蜆和石螺,溪尾用來洗衫。在賢妹的記憶中,生活在陳厝的幾乎只有老人和孩子。濃郁的老人味里有一絲甜甜的酒氣,老去的人和熟透后墜落發(fā)霉的棉花果是一個味道。到這回祭祖,賢妹已經(jīng)超過十年沒在陳厝仔細走動。她看了一路,除了松山被挖去半邊做泥土,松山腳下多了一棟煙囪似的三層小樓外,再多的變化就沒有了。

賢妹隔幾分鐘看一下表,掐時間下山跟父親會合。剛要往下走,手機響了,是男朋友黃鴻武。她重新坐回草地上,接起電話,“喂……”微微拖長了調(diào)子,聲音輕軟,沒點精神。

“忙不?”那頭的聲音很輕快。黃鴻武剛追上賢妹,這會兒正是覺得呼氣聲都別具美好的時候。

“沒?!辟t妹說完,馬上又覺得話太短,似乎冷淡了些,補充說,“下午去幫忙簽到就行?!?/p>

“你爸也是勞師動眾,千里迢迢叫你回去,就為了當個禮儀小姐,祖先又不讓你去拜?!秉S鴻武看不到賢妹變得有些僵硬的表情,略顯得意地繼續(xù)說:“我們湖南就很男女平等,女人地位比男人還要更高點?!闭f完,他呵呵笑了幾聲。

“以前家里沒錢,現(xiàn)在條件好一點了,我爸想回老家作點貢獻,也領(lǐng)我弟弟們認下老家的族親?!辟t妹解釋道。

“有錢了當然要衣錦還鄉(xiāng)?!秉S鴻武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調(diào)侃的語氣失了禮,“你爸這一輩子奮斗,回去就成望族了。要錢有錢,要樓有樓,要大學生有大學生,人生贏家,這種活動怎么能不抓住機會風光一把?”

“不是那么膚淺的,不只我家,潮汕地區(qū)從很久前出遠門謀生的人就很多,所以都重視祭祖。有宗族認同感,出去才會團結(jié)。要到外面生存,再早些年要到很遠的海上去生存,不團結(jié)不行?!标愘t妹把話題帶離父親,嚴肅地解釋著祭祖的意義,“其實在外鄉(xiāng)就是外鄉(xiāng)人,我們姓陳,到盧厝鎮(zhèn)做點生意,他們不當我們是自己人,就算發(fā)了財也沒人把你當本家本姓,有財富不等于有尊嚴。再說,葉落歸根,也是人生的圓滿吧?!?/p>

“嗯嗯嗯,我們清明也會掃墓,拜我太爺爺奶奶,拜毛爹爹?!秉S鴻武見賢妹有些不高興了,趕緊安撫道。

“這不一樣!”賢妹反駁完,瞬間又不想再說下去,轉(zhuǎn)而說了謊,“我爸叫我了,先不說了,這兩天忙,不方便接電話,有事短信?!钡群寐暫脷飧媪藙e,掛斷電話,她又嘆氣了。嘆氣是個非常糟糕的習慣。

午飯后,賢妹到酒店開始準備迎賓。這兩天整個酒店都被包下來了,沒有外客,祭祖的人又還沒來,大廳空空的,服務員三個兩個湊著聊天。宗明嫂也從盧厝鎮(zhèn)過來了,雖然女人不準去上墳,但她要顧管一家子,順便看英歌鑼鼓表演。等賢妹化完妝走到大廳,第一班八音也在酒店門口坐好了,足足有百十來人,都是陳厝小學精挑細選的學生。他們穿著一色黃燦燦的滌綸對襟衫,經(jīng)化妝師用巴掌沾口紅往臉頰上左右一抹,像一籮剛戳上紅章油汪汪的朥餅。陳宗明特地從潮州請來四個師傅住進陳厝鎮(zhèn),緊鑼密鼓地訓練了近半年。這次祭祖共有四班八音,除了少年班,還有一班后生哥、一班雅姿娘和一班老師傅,要等拜完祖,列隊巡游時才全員出動。在陳宗明記憶中,陳厝鎮(zhèn)還是第一次舉行這么大的慶典,但在他謀生的盧厝鎮(zhèn)卻是年年都有。盧厝鎮(zhèn)和陳厝鎮(zhèn)相距四十公里,卻是在真正的潮汕平原上了。那里終年香火如盤絲,繚繞得連人都是香燭味的。

陳宗明將在盧厝鎮(zhèn)旁看到的隆重,一五一十地規(guī)劃到這次祭祖中來。為了有更充足的時間準備,這個學期,陳厝小學下午的課改到十二點半開始,被選入游行隊的孩子只需要上兩節(jié)課,兩點放學。兩點半,小學的操場和緊挨操場的荒草地上,敲鑼打鈸錘鼓準時響起,咚咚鏘鏘哐哐當當。為了不被鑼鼓淹沒,簫笛吹得灌滿唾沫。鑼鼓間歇處,嗩吶接替著吹起來,冰辣椒似的叫聲勾住所有耳朵,無孔不入。等孩子們吹出片段的曲調(diào),冰涼又滾燙的嗩吶聲亮起來,讓聽的人忍不住想起已經(jīng)被抬走多年的父母阿公阿嫲甚至老公老嫲,祭拜的心愿就更強了。

賢妹在登記臺后一直站到晚上十點多,等名單上的人全部入住。晚飯的時候,宗明嫂用面巾紙包了幾個春卷,塞進賢妹手里,說:“躲個角落吃掉,還不知道要到幾點。”她垂著臉,不看賢妹,也不看別人,一副很疲憊的樣子。

“媽,你不舒服?”賢妹松下翹著笑了整整五個小時的嘴角,看了一眼手上油膩膩、熱烘烘的面巾紙,忍不住皺眉。

“等你爸的事忙完,回家再說。”宗明嫂抬頭,別有深意地看了賢妹一眼。

“生病了?”賢妹以為宗明嫂說的是要等事情辦完才去看醫(yī)生。

“沒有。手腳快點,躲個地方趕緊吃掉。你的事情回家再處理?!弊诿魃┱f完,見賢妹一臉疑惑也不挑明,單是一副大事不好的樣子。陳宗明賺到錢后,宗明嫂變得前所未有的清閑。但閑下來沒多久后,她就常常因為一點小事,露出這種大事不好的表情。比如,閑了半年胖了七八斤后,她決心節(jié)食。那會兒盧厝菜市場恰好開了個捆香蹄檔口,她越看越提心吊膽,怕自己萬一發(fā)胖過度,死后一旦塞不進棺材就會被扎得像那豬蹄?;鹪嵊玫墓撞亩际羌埌搴模翘?,棺材底還有塌掉的風險。宗明嫂節(jié)食了一個月,體重沒減,人卻頭重腳輕,一次煮飯的時候突然兩眼一黑磕到大理石灶臺上,額頭腫起了個大包。陳宗明只好再三保證將來讓她先死,不火葬,給她訂紅木大棺,需要多大做多大,不僅不用捆,還能在里頭自由翻身。宗明嫂這才松口氣,恢復正常飲食。結(jié)果,總共也只胖了十斤,體重還不到盧厝婦女的平均數(shù)。

賢妹被母親的眼神淹得透不過氣來,躲開了。

第二天,露水還沒干,祭祖的人已經(jīng)上了山。即便從小跪到大,賢妹還是被這次祭祖的陣仗驚到了。昨天停放豬羊的地方已經(jīng)插滿了香。三米高的大香,足足有上千炷,熙熙攘攘,結(jié)成一片密不透風的森林。上山的入口,汽油發(fā)電機和鼓風機轟鳴,一個四五米高的氣球拱門在清晨的風中搖搖晃晃。這些都是陳厝鎮(zhèn)的祭祀還沒用過的新鮮東西。賢妹跟著人潮往山上走,百步到了頂。修繕后的素直公墓園足有近五百平方米,圓盆狀的墓園向松山的另一面傾斜,整個園區(qū)全用灰白色的花崗巖,四周種著冰棍似的整齊劃一的小柏樹。根據(jù)族譜的零星記載,重修的祖墓依然采用山手墓造型,半圓的垅環(huán)像長長的雙臂,向所有子孫敞開懷抱。兩級的寬闊拜臺上已經(jīng)整整齊齊地擺滿了祭品,豬羊在拜臺下列隊,慵懶地趴在架子上,靜靜等天光。

大家都擁向墓碑,賢妹迅速退到墓園最邊上,她并沒有那么想看墓碑。墓里的老祖、墓外的族親,賢妹誰都不認識,但人群的擁擠吵鬧讓她很不舒服。賢妹不想泄露自己的心不在焉,她像逛風景區(qū)一樣,回到墓園門口,從右邊開始參觀。

開篇是祖公祖媽刻像,依族譜紙畫像拓下來的,鑿出來的輪廓清瘦直截,卻刀刀都是風骨。接著是家族史,從族譜摘來陳氏祖訓、素直公生平功績、后代枝葉譜系、歷代英豪,最新數(shù)碼技術(shù)割出古隸書,字字均勻,渾圓莊嚴。最后是兩年前挖出來的那塊舊墓碑,參照石碑文物保護方法,給它涂上保護劑后,仔仔細細地鑲?cè)氡趦?nèi),微微凹陷,外面覆上一片鋼化玻璃與外圍齊平。此次修繕工程的功德碑獨立于墓園出入口,被鮮紅綢布蓋著,靜待祭拜后揭幕。墓園周圍的壁上鐫刻得滿滿當當,賢妹轉(zhuǎn)了一圈后,站定在祖公祖媽的刻像旁。她鬼使神差地想要分辨,畫像上的老祖和墳墓里的尸骨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吉時馬上到了,所有的人都退出墓園。賢妹飛走的思緒重新回到地上,也跟著走出墓園。賢妹是為功德榜揭幕和電視采訪環(huán)節(jié)來的,她不能進去拜。女人都不準來上墳,所以賢妹是在場唯一一個女性,這一點讓她非常不自在。穿著青色綢長袍的禮生站在墓碑旁,揮起擴音喇叭,聲如洪鐘地喊道:“吉時已到!鳴炮!”鞭炮應聲嘩地一下炸開,穿插著嘭嘭嘭的大銃聲。山腳下的大香已經(jīng)燒起來了,煙氣升騰,與山上的硝煙交織成云團向天空飄去。圓圓的云被風一吹,歪了,像一大團暈開的影子,影子的背后似乎真有一個高大的祖先,真有點通靈的感覺。賢妹站在園門處,炮聲剛歇,又聽到禮生拖長了調(diào)子高聲喊:“請陳氏陳厝鎮(zhèn)系族長進香!”張望的人群分出一條小路,老族長穿戴著赭色長袍和員外帽,莊嚴地到墓前進第一炷香,由禮生扶著,跪拜,三叩首。接著,耆老帶著長、二、三、四房裔孫依次參拜。賢妹看著看著,突然鼻尖一酸,低下了頭。

全體參拜者進香畢,禮生宣布:“請素直公墓園修繕理事會會長宗明先生講話!”

在掌聲雷動中,陳宗明不停地哈腰致意,接過禮生手上的擴音喇叭。他拿出桃紅色的講話稿,咳一聲后說:“尊敬的各位領(lǐng)導、各位嘉賓、各位宗親們!”才這樣就哽咽住了。賢妹見父親紅著眼睛,滿臉通紅,笑容竟有些羞怯。緩和好一會兒,陳宗明才對著稿子繼續(xù)念道:

“陳氏一世祖素直公墓坐申向寅坤艮分金,始建于南宋紹興三十二年,據(jù)陳氏族譜記載,原造型系貝灰夯筑格局。祖公字種德,號十三,祖籍福建莆田,生于北宋元佑三年,宣和六年鄉(xiāng)試中解元,歷任文林郎、宣教郎,為官廉潔,忠勤清填。南渡后,率子孫舉家遷至潮汕,初居于潮陽縣城,后落根至陳厝鎮(zhèn),開基創(chuàng)業(yè),為陳氏陳厝鎮(zhèn)系始祖。祖公于南宋紹興二十年仙逝,享年六十三歲。至今,吾祖已枝繁葉茂,千子萬孫,素直公裔孫遍布宇海,多達十萬眾。但公墓歷經(jīng)八百余載,滄海桑田,一度遺失。至松山施工,祖墓重見天光時,已經(jīng)瘡痍難睹。古訓有言,喪祭禮廢,則子孫恩薄。為慰祖安宗,我族耆老奔走呼告,裔孫賢達,內(nèi)外同心。今又欣逢盛世,政通人和,賢達宗彥為報恩揚德,捐資出力,共籌得修繕款人民幣三百零七萬四千六百三十八元,孝義可嘉,功德無量!祈吾祖公,福庇萬代,光耀千秋,佑我族裔,奮進興旺,牢記祖訓,齊心協(xié)力,共謀發(fā)展,光前裕后!為鼓勵壯志,振興吾族,獻資賢達,泐石留芳,永垂不朽!”

半古半白的話雖然不能完全被聽懂,但嚴肅有力的講話讓墓前更多的人淚水縱橫。這篇稿子還是請市文史研究所專家寫的。起先,陳宗明讓賢妹寫,但怎么改都不合心意。后來請了老專家,陳宗明反復表情達意,老先生一再斟酌,才最終定了稿。為了念好這些四字句,陳宗明請老先生像幼兒園老師一樣,一字一句地領(lǐng)讀,再經(jīng)過一番死記硬背,才有了今天這個莊重得體的講話。

待掌聲歇下,禮生喊:“現(xiàn)在,請中國陳氏宗親總會常務會長和陳氏陳厝鎮(zhèn)系族長共同為芳名榜揭幕!”

到賢妹的任務了,她擠出人群,但還沒擺出引導的手勢,會長和族長已經(jīng)激動地握上手。賢妹迅速讓開了路。會長扶著族長走向石碑,站好姿勢,兩邊輕輕一揭,紅色的綢布像流水一樣滑落。

參拜的人一下子全擁到碑前,伸長了脖子,勾著頭看。名單很長,凡是捐資一百元以上的,都上了芳名榜。但陳宗明一人捐了壹佰捌拾捌萬捌仟捌佰捌拾捌,占牢榜首,引來了一片嘩然。賢妹退到最右邊,那里正對著芳名榜的末角,只能看見末尾“不朽”兩個字和落款時間。這會兒太陽已經(jīng)完全升起來了,碑文迎上陽光,一片金光斜斜地扎進賢妹的眼睛里。

拜完開宴。陳厝老祠堂前的灰埕、左右巷子乃至戲臺后棚,見縫插針地擺滿了大紅方桌,宴席從日中吃到日落。停杯歇箸后,戲臺幕布拉開,陳厝鎮(zhèn)罕見地唱起了潮劇。陳氏宗祠對面的戲臺子,跟祠堂一樣古老了,但幾乎年年演的都是皮猴戲。

第一夜開幕的就是《陳三五娘》。這出戲從明朝開始,唱了四五百年依然是潮汕人的心頭好。唱戲的是整個潮汕公認的第一劇團,梅花班。賢妹不喜歡鬧哄哄的,本來想找個地方背書,卻到處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安靜的地方?jīng)]光,有光的地方總有人。賢妹覺得被人發(fā)現(xiàn)在看書是非常難為情的事。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走到了戲臺子前。那里已經(jīng)人山人海,幕布還沒打開,下面已經(jīng)四處都哼著:“六月暑天時,五娘樓上賞荔枝,陳三騎馬樓前過,五娘荔枝擲給伊……”賢妹選了個最邊角,那有個破厝筒,已經(jīng)廢棄了,所以可以踩到門檻,雖然不正對戲臺,視線卻也無遮無擋。如今的劇團都已經(jīng)配了電子字幕顯示屏,聽不懂的也看得懂。

賢妹戴著眼鏡,抱著自己的胳膊站在破門檻上。幕布一開,臺上布景就是元宵燈會。潮州閨秀黃五娘帶著侍女益春在牌坊街賞燈,萬般花燈像點到她眼睛里去了,把自己和對面的人都照得通亮。還沒走幾步,同樣來看燈的李姐看見黃五娘。李姐熱情地給五娘當起了向?qū)?。泉州書生陳三路過潮州,趕上了好燈好月。男女主角相遇,五娘抬眼,與陳三四目相接,那瞬間的目成心許、眼波含春竟讓賢妹也羞紅了臉。戲臺下,突然有人打了聲長長的哨,應聲起了一片叫好。賢妹卻從那口哨聲中聽出了輕佻味道,不自在地望了望兩邊。但她把臺上的戲看進去了又舍不得走,只能悄悄皺起眉頭。鰲山來了,五娘憑借學識給益春和李姐講花燈上的故事。陳三被人美又才高的黃五娘深深吸引住,假裝走開,故意遺落金箋扇。眼尖的李姐撿起了扇子,遞給黃五娘。五娘看到扇面上的詩文后,同樣被陳三的風流才華吸引。

故事俗套得很。陳三借著尋扇討扇,和黃五娘正面搭上了話。賢妹有些別扭。盡管這出戲她小時候聽過無數(shù)次,清唱的、皮猴的、扮上的,但都沒有今天聽得認真。從前的人,好容易動心啊。牌坊街上那一面,已經(jīng)是黃五娘的一生愿望。但毫無意外,萬般心事付流水,一生愿望盡成灰。那夜同樣在看燈的還有武舉林大,長得實在惡心,嚇得五娘匆匆結(jié)束了賞燈之行。第二幕,臺上的元宵花燈撤下,換成黃府。唱過“元宵好花燈,燈下好人物”,五娘迎來的卻不是好人物,而是輕狂子林大。李姐貪林大錢財,不顧五娘死活,幫林大上黃府說親,黃員外念林大有官威有族勢,一口答應。黃五娘推說自己是獨生女,不愿出嫁。這理由太沒有說服力,但又能說什么呢?賢妹嘆了口氣。深宅大院的女兒難道可以知道別人的好或不好嗎?黃員外果然沒有接受五娘傻氣的理由。黃五娘著急之下,也只能說林大為人粗鄙。黃員外果然因女兒逾矩的話大發(fā)雷霆,親事毫無商量余地,被定了下來。黃五娘更重的心事在于她已經(jīng)愛上了陳三,那個燈下的好人物。就在五娘萬般無奈時,同樣為愛情輾轉(zhuǎn)反側(cè)的陳三,從廣南匆匆折回潮州尋佳人,恰好從五娘樓下經(jīng)過。僅是第二回見,五娘竟壓住了無限羞意,大膽地先拋出并蒂荔枝。陳三接收到五娘的情意后,為了佳人,決定喬裝改扮成磨鏡匠,又故意失手打碎黃府的寶鏡,主動賣身入府為奴三年。但黃五娘至劇終都沒跟父母提陳三一句,她甚至為抗拒和林大的婚事已經(jīng)想到投井。梅花班的青衣始終垂著的眉眼,把黃五娘那點子委屈和愁腸演得百口難言,并終究也沒言。矛盾還沒爆發(fā)就驟然折斷了,五娘和陳三私奔回泉州,黃員外和安人又是震驚又是羞憤,卻摸不著頭腦。

這是一場沒有過程、直接高潮的斗爭。賢妹嘆著氣,鉆出人群。真是壞習慣。一嘆衰三年,但宗明嫂一沒盯緊,賢妹總控制不住自己。

陳宗明還在理事會準備明天一整日的文娛巡游,瑞生跟著父親,宗明嫂陪細細在進行最后的排練,會生玩得不見人影。賢妹沒去處,又得等陳宗明忙完開車回酒店。她一步一停地往理事會走,到了門口,又拐上了旁邊的小道,掏出手機打電話。

“忙完了?”黃鴻武的聲音很薄,對賢妹什么時候都言語帶笑。

“嗯?!辟t妹不自覺地揚起嘴角,松掉繃緊的腰,踢踏著路邊被踩死的枯草。她主動打電話,也依然話不多。

“你還需要做什么嗎?累不累?”黃鴻武接著問道。

“不用了,還好。”賢妹應道。

兩邊沉默了十幾秒,黃鴻武又問:“嗯,有沒有什么比較有意思的?”

“今天早上拜完,中午吃飯,晚上唱潮劇。剛才沒什么事,我也去看了一場?!辟t妹答道。

“沒什么事你不給我打電話?也不回我信息?!秉S鴻武親昵地責怪道,又說,“潮劇還有人去看???”

“很熱鬧啊,今晚演的《陳三五娘》。”賢妹不知道怎么回應那親密的責備,紅了臉,只回答后面的問題。

“講的什么?”黃鴻武問完,又調(diào)侃道,“那節(jié)奏太慢了,我一聽就打瞌睡,咿……咿……咿個半天,把我的氣都吊斷了,還聽不到她要咿個什么,急死個人!”他搞怪地模仿了兩句咿咿,像真有什么笑話一樣,笑得非常歡快。

“我們也是祭祖或者拜神,比較大的節(jié)日才有請劇團,算個儀式,主要是唱給祖先神明聽的?!辟t妹解釋道。對黃鴻武說到家鄉(xiāng)時,她總是不由自主地變得嚴肅,而不能像黃鴻武一樣快活地調(diào)侃。

“要是沒你們這些虔誠的人,這些劇團肯定就生存不下去了。潮劇又不是京劇,京劇都沒人看了,連我們湖南的湘劇花鼓戲都沒人愿意唱,這個小劇種靠拜神居然還生存下來了……畢竟要生存,吃不起飯就沒人會去學去唱了,對不對?不過,你說這些藝術(shù)家哦,現(xiàn)在也只有鬼神聽他們唱。收入好也只能是混口飯吃了,哪還有什么人生價值?”黃鴻武評論完,又講起了文化,“你們這種現(xiàn)象在古代就叫淫祀,淫穢的淫,不過不是那種意思,是《岳陽樓記》里‘淫雨霏霏’的那個意思,就是過度祭祀,不合禮制的,沒有按照規(guī)定的時節(jié),也沒有身份限制,甚至需要什么神就自己做一個什么神出來,造神業(yè)比你們廣東的制造業(yè)還發(fā)達。”

“也還是有人喜歡聽戲的。”賢妹辯解,她往戲臺的方向看了眼,點了點頭,似乎要確認自己的話。她沒等黃鴻武接話,便說:“我爸爸找我,要回酒店去了?!?/p>

賢妹又找借口掛了電話。她沒有去理事會,那里顯然還很忙,尖辣的嗩吶聲還從遠處的小學傳來,魚塘那邊的灰埕上,男英歌還在不留氣力地跳著叫著,熱得赤膊上陣。入冬后,夜很涼爽了,降了露,四處被月牙照著,隱隱閃亮。潮濕的草屑從四季鞋的周邊鉆進去,粘了賢妹一腳。她只好在地上鋪張面巾紙,先墊一只腳,把一只鞋擦好了再換邊。拈完鞋底腳面的草屑,賢妹再沒事可做,只能往理事會走,邊走邊胡亂按照手機把菜單點了個遍。她終于看到昨天下午黃鴻武的信息——已經(jīng)被打開過的。她迅速按到底下,看了眼收信時間,心跳驟然一停后馬上突突狂跳,快得頭暈。是昨天化妝的時候收到的短信,外套在母親手里,手機在外套里,加上昨天她那個大事不好的眼神,一切不言而喻。母親是個滴水不漏的人,大半輩子從沒失態(tài)過。賢妹的臉色迅速變得冰涼而蒼白。果然,宗明嫂依然不動聲色。

第二天清晨,戲臺的人氣剛剛冷卻,巡游隊伍又接替著在戲臺前的空地上化妝。天光一點點落下,戲臺、祠堂、廢厝一截截露出來,很舊很舊,長滿老年斑的墻上已經(jīng)層層疊疊堆了不知幾代爬山虎。參演的人已經(jīng)換上了新衣,正紅正黃正藍正綠,都是仿絲綢布料,隊伍光滑得像一條流淌的長河。太陽剛升起,就掉進人群里,像一顆小皮球被抖過來、拋過去。

賢妹抱著細細的外套,陪母親站在細細旁邊。細細穿著金色百花盛開的大紅旗袍,圓領(lǐng)外掛著一個繡球花盤成的黃金項圈。她手上戴著一對龍鳳金鐲子,一對迎春花金戒指,頭上插了一只金步搖……整個就是新嫁娘的裝扮,十分美艷。這都是宗明嫂早為女兒備好的嫁妝,賢妹也有一套,但昨天說什么都不肯插戴,覺得有點用力過猛。細細比較聽話,戴上了。拜神祭祖的游行隊伍中,除男英歌和最后的老年班八音外,都是未婚的青年男女和兒童。兒童是一眼能分辨出來的,剩下的就是一村一鎮(zhèn)模樣最端正的后生哥和雅姿娘。至今,這種游行除了祭神祭祖的功能外,還是選秀和相親的舞臺,再沒有別的舞臺比這個更加引全部人矚目了。有孩子被選入隊,家長必然要拿出最貴重的裝飾給孩子戴上。走街串巷展覽一天后,挑花擔的姿娘仔還沒放下籃子,扛大標旗的后生哥還沒靠穩(wěn)旗桿,媒姨就踏上家門。宗明嫂當然沒打算在陳厝鎮(zhèn)給賢妹和細細相親,但選美的勁頭還是十足,有的是把女兒打扮得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心思。

賢妹今天的任務是跟著母親照顧細細。隊伍已經(jīng)準備好了,大家在等男英歌,他們要先在祠堂里為祖先們進行開場表演。英歌是歌頌英雄的舞蹈,或許叫“武”更合場面些。也不知道是為了集古代所有武人的精魂于大成,還是因為知識實在有限,英歌隊的頭半截用水滸英雄的臉譜,后半截就成了古代武士扮相。表演的時候,宋江坐在車上擂大鼓,背后高揚“替天行道”的大旗,車下圍滿戰(zhàn)將,把手揚過頭頂重重地捶在大鑼、斗鑼、中鼓、小鼓上。跳英歌的后生排成兩縱隊,一手抓一截尺余長的短棍,敲一槌,右手的英歌槌拋到空中旋轉(zhuǎn)一圈,落下再是一槌。起舞如開拳。后生們獨舞時黑臉向天,對打時怒目相視,斗志高昂。時遷是整個隊伍里唯一的小個子,鼻頭一抹白,一條小蛇從眉頭沖向嘴角。他像蛇似的耍著蛇,齜牙眨眼,篩糠一樣地抖著腦袋,時而領(lǐng)著隊,時而在整隊里上躥下跳。時遷是副指揮,真正的指揮是英歌頭槌紅面紅須的秦明,和二槌黑面黑須的李逵。他們是英歌隊頭,最是威武,一蹦三尺,落地時兩節(jié)木短棍一敲、粗壯的嗓子大喝一聲,氣勢沖天。據(jù)歷史教訓,英歌能驅(qū)邪,英歌頭要率隊開路,所以經(jīng)常被神煞沖傷。在不知多少英歌頭舞完即病倒,甚至因此英年殞命后,人們?yōu)榱吮荛_風險,這兩個角色就請人來扮演。大概也是因為本地鬼不喜歡外地人,請來的職業(yè)英歌舞演員倒是從沒出過事。于是,整個游行隊伍必然有四個外鄉(xiāng)人,隊伍最前兩個清道的和兩個英歌頭。英歌頭是不敢當,清道士兵是不愿當,沒人肯穿上“兵服”自認低級,何況兵服肚子上那個“卒”字怎么看怎么衰,還畫了個白圈。

這次的男英歌是陳厝歷史上最精美最豪壯的一支英歌隊。全鎮(zhèn)范圍搜出的三十六個最壯實后生,每一根肌肉都像老榕樹根一樣膨大隆起。祠堂里的表演結(jié)束后,一只大紅公雞咯的一聲被拋出大門,撲撲飛了幾下后,落地跑了。鞭炮和大銃隨即炸開,嘭嘭嘭,嘩嘩嘩嘩嘩,白色的濃煙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男英歌從祠堂沖出來,向著雞落的方向起舞?!皦褖芽?、壯壯空”的緊鑼密鼓,配上“啊喝、啊喝”的吼聲,“咔咔,咔咔,咔咔”的木棍撞擊聲,像石頭山、像山下的紅土地、像要沖出紅土疙瘩的雜草、像礁石尖上翻滾的海水、像硬邦邦的海浪。三槌的花和尚是英歌隊里第一個陳厝鎮(zhèn)自己的后生,他高大肥壯,袒胸露乳,油彩在肚皮上盛開著一朵大紅牡丹,汗珠滲出,妖艷得幾乎成精。但這到底是個風流和尚,牡丹和佛珠掩不住他的粗魯和暴力。英歌隊先在祠堂前的灰埕上跳一出“雙龍出海”,接著是“天罡朝拜”,兩根英歌槌好似打鐵,陽光在木棍上被捶得飛濺,彈到后生咬緊的泥磚似的腮幫肉上,閃著成團成塊的金光。后生們騰空而起,又一落千丈,滾落的汗水像給皮肉潑了油。即便是冬天,隊伍也散發(fā)出濃濃的汗酸味,把陳厝老人們舊積的腥甜酒氣破開一道裂痕??从⒏璧娜硕及迤鹉槪嚲o了眼睛,一口氣提著,直到舞完。

祠堂前的英歌跳完,游行隊伍出發(fā)了。鳴鑼清道后,大標旗打頭,接著男英歌、男橫標旗、游魚燈、小學儀仗隊、女橫標旗、花擔隊、男斗鑼、女英歌、男橫標旗、女斗鑼、花擔隊,老人八音收尾,動靜交替,聲勢浩大。要不是這番搜羅,誰知道陳厝鎮(zhèn)還有這么多孩子和后生呢?孩子們敲打吹拉彈,依然參差不齊,卻朝氣蓬勃。按照路線圖,這一天,游行隊伍要走遍陳厝鎮(zhèn)的每一條大街小巷。祭祖是個力氣活,剛轉(zhuǎn)兩條小路,男英歌已經(jīng)熱得穿不住戲衣,赤膊上陣了。裝扮只剩下油彩臉譜,還有花和尚肚皮上的大紅牡丹。氣氛更熱烈了,少了點精美,英雄的氣派卻更足。雖然英歌是隊伍中扮相最費力費時費錢的,但鑼鼓一打,舞槌一敲,所有的精心裝扮都會在人眼中褪得一干二凈。男英歌本應該是一群赤裸裸顯露五大三粗的壯實后生!

等唱大戲、游行表演都辦完,陳宗明做主把剩下的錢打成紅包,親自帶著理事們,挨家挨戶給陳厝鎮(zhèn)的全部人家送去。人們再也不只是羨慕他發(fā)了財,整個陳厝鎮(zhèn)都流傳著陳宗明的好名聲。

一切料理完離開陳厝后,宗明嫂再也不繃著脾氣。陳宗明一家剛邁進在盧厝鎮(zhèn)的房子,空氣便冷硬如背后的大鐵門。宗明嫂把全家集中在客廳,沒坐定就厲聲對賢妹說:“你自己老實跟你爸交代?!?/p>

除了宗明嫂,其他人都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陳宗明沒被妻子的火冒三丈點著,坐下后一臉淡定地燒水泡茶。雖然不知道有什么不得了,但宗明嫂覺得天塌下來的事,陳宗明總能抬手就撐住。瑞生兄弟和細細倒都沉著臉,同情地看著姐姐。

客廳陷入沉默,賢妹像是害怕,也像是賭氣。她面無表情直直盯著眼前的茶幾,似乎在觀摩學習父親沖洗茶盤家什。實際上,她什么也沒看。這幾年,賢妹的眼睛越來越像兩口深秋的水井,水位已經(jīng)退到太陽照不到的地方,烏灰灰的,只隱約能見點水光。上大學的第二年,父親帶她去配了一副近視眼鏡。此后,賢妹除了睡覺,全天戴著眼鏡,給她水井似的眼睛又罩上了玻璃蓋子。她的眼神總要穿過一層玻璃才去看人。所以,她看著別人的眼睛說話,跟她說話的人卻總感覺賢妹的視線快到自己眼前時,拋錨了。賢妹看人,像射出兩盞只有三瓦的鎢絲燈掛在對方臉前,影影綽綽。這種眼神有點像觀察,有點像研究,有點像深思,也有點像走神,像看透了別人的心事,又像根本沒有看見來人,好似她的眼神不過是恰好在別人的眼睛前一厘米處頓住,發(fā)起了呆而已。假期在家,賢妹經(jīng)常心不在焉,大眼睛總是垂著,稀稀疏疏的長睫毛跟著垂下,什么時候都一副興趣缺缺、半睡半醒的樣子。她間或挑起眼皮,像是看前方的什么,又不看很遠。抬眼大概也只是一個動作,像盤二郎腿,過一會兒得換一邊,她也只是給眼睛換個姿勢,其實什么也沒看。賢妹的衰樣在宗明嫂看來近似癡呆。

“別擺一副相思病的樣子!”果然,宗明嫂看賢妹一眼又被點著了脾氣,她總是很容易被賢妹點著,氣沖沖地對陳宗明說:“我早說了,給她去讀書,肯定就在外面自己搞了?!薄案恪笔沁@幾年盧厝開始流行起來的說法,指自由談戀愛,能“自己搞”的后生都是“有本事”的。

“找有對主了?”陳宗明問賢妹,又轉(zhuǎn)向宗明嫂,笑著招呼道,“老姿娘,吃茶!”

“能是對主?都不敢讓你知道的,能是什么神鬼?你女兒要是有這本事,我還用煩惱?”宗明嫂喝完了茶,依舊氣悶。她常嘮叨,五個女兒和兩個兒子都是討債鬼,沒一個身上有丁點兒看得合眼的,她恨不得飯都幫他們吃、覺都幫他們睡。

“就算不是對主,你也別太大驚小怪,交個好同學、好朋友也可以,大學的經(jīng)歷嘛?!标愖诿骺肯蛏嘲l(fā)背,滑下去半躺著,雙腳蹺到茶幾角上,松著筋骨。他為拜祖的事累得太透,罕見地坐沒坐相一回。這一躺,睡意一下上來了,陳宗明即將瞇上眼,還對賢妹說,“別整天不歡喜,姿娘仔會笑,才得人惜?!?/p>

“你倒是看得開,把女兒給人當經(jīng)歷?!弊诿魃┰沟?,“當孩子的面你做好人,不教示,你要是真有那么想得開,出了事就別對我死。”

陳宗明干搓了把臉,坐正了,說:“小孩都大了,話說到聽得懂就行?!标愖诿鬟€好聲氣,但他說停,宗明嫂只好咽了話。陳宗明問賢妹:“什么樣的后生仔?”邊打起精神,繼續(xù)慢悠悠地灌水沖茶,好像真是在吃閑茶聊閑天。

“師兄?!辟t妹低下頭,有氣無力地答道。

陳宗明點點頭,若有所思。他把新倒上的茶夾到宗明嫂面前,示意她說話。

“也是學生?”宗明嫂瞪了陳宗明一眼,才對賢妹問道。

“已經(jīng)畢業(yè)了?!辟t妹答。

宗明嫂接著問:“哪里的?”

“在廣州?!辟t妹答。

“做醫(yī)生的?”宗明嫂問。

“高中老師。”賢妹答。

“臭仔能養(yǎng)得活自己不?”宗明嫂的諷刺隨口而出,又問,“家里做什么的?”問完,沒等賢妹的回答,她忍不住皺緊眉斥道:“你自己不會多說兩句是吧?二十幾歲的人了,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讀書,還沒見過你給我做什么呢,整天對我擺個棺材臉!你看細弟,雖然是阿舍,但整天嘴笑鼻笑,我看著心情就好??茨惆⒔惆⒚脗?,不讀書的就別掛羊頭賣狗肉,趁早出來,在家學得勤手勤腳,日后嫁人自己能得到大人惜,你爸你媽養(yǎng)女兒也有臉面。就你這讀書的,學乖學強沒看見,學了個豬肚臉,內(nèi)內(nèi)外外全是屎,我一家人都得聞你的豬肚臉!”

被點名表揚了的細狗趕緊安撫:“媽,媽,媽,別氣別氣,易老易老!”他笑嘻嘻地挨過去,使勁地順了幾下母親的背,又捏了幾把肩。

“把你媽氣死,你們就自由了,再不用被人罵!”宗明嫂對著細兒子的手背拍了一巴掌,說要氣死又忍不住笑出來。

“老師倒是心思簡單?!标愖诿飨裰徽f了半句就停住了,繼續(xù)用食指和中指的甲蓋交替輕輕彈著沙發(fā)把手,發(fā)出清脆規(guī)律的噠噠聲。

“鐵飯碗,生活穩(wěn)穩(wěn),但也別想變成金的,變成銀的都無可能?!标惾鹕油旮赣H的后半句,又對賢妹說,“家里條件怎樣?他父母做什么的?”

“不知道。”賢妹答道。

“也在廣州上班的?還是得問清楚,別被愛情沖昏了頭腦。”陳瑞生嚴肅地吩咐。

“在老家吧,沒問過。”賢妹抬頭看了大弟弟一眼,更冷淡地答道。

“還不是廣州佬?”宗明嫂馬上抓住了重點。

“湖南人?!辟t妹說。

“我說你讀那么多書,人又長得不差,就那么沒得嫁?得找個外省仔?”沒等宗明嫂發(fā)作,陳瑞生教訓道。

“你該不會已經(jīng)跟他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吧?”一閃而過的念頭把宗明嫂嚇得差點跳起來,她緊盯著賢妹問,完全忘了這話應該有的私密性。

客廳沒人接話,陳宗明也板起臉,連細狗都坐直起來。

賢妹深吸一口氣,臉紅進眼睛里去了,繃著聲說:“什么都沒有?!彼挚聪蛉鹕f,“還有,你越界了,雖然是一家人,但是也要有界限。第一,我的事情本來就不是你管的,我沒有求你的意見。第二,我是你姐,你說話尊重一點,排不到你來教訓?!?/p>

“你要是真敢做丟人的事,他不但要管你,還要幫著打!”宗明嫂最見不得忤逆,每次賢妹這種講道理的樣子只會把她氣得全身發(fā)抖,“你還沒去讀書,我就想到會有這種事了!我早告訴你,一個女人,別街上有個男人剛晃了下,你就當做他是在跟你招手,自己趕著黏上去,人家只是踩偏崴了腳才晃了下身子甩了下手!”

賢妹極力壓抑著委屈和火氣,兩個字高三個字低地求道:“我到底做什么了,我的媽媽要這么說我?從來沒有人這么說我……”她埋下頭,緊緊壓在膝蓋上,眼淚一顆一顆,滴滴答答地落到瓷磚上。

“沒什么最好!”見賢妹落淚,宗明嫂眉頭皺得更緊了,祖祖輩輩還沒有出過賢妹這種動不動就哭的人。“養(yǎng)她二十幾歲沒幫我做一點事,讀了大學,本事沒見學到,整天跟相思病一樣,沒精沒神,沒氣沒力。你說一句,她就道理滔滔,能淹死整個盧厝,要不就眼淚滴答,也能淹死整個盧厝。這么多道理,大慘的日子還在后面!我是生了你沒辦法,以后要是拿這態(tài)度對公嫲,被人打死,我和你爸都不敢上門找人掰債?!?/p>

“說遠了?!标愖诿鞔驍嗥拮拥脑?,客廳陷入短暫的沉默。

“湖南哪里的?”瑞生接著問道。從陳宗明讓他參與祭祖開始,瑞生也很容易流露出大事不好的表情,和宗明嫂如出一轍。區(qū)別僅在,一個因為覺得自己老了,一個因為覺得自己長大了。

賢妹靠回椅背,青白的臉被膝蓋壓出細細碎碎的紅斑,在明晃晃的燈下紅處像落了一臉碎桃花。她縮著嘴唇,像只抽緊了繩子的束口袋,半天漏不出聲來。

“你最好不要惹到你爸的脾氣起來!”宗明嫂簡直快氣暈過去,她呼吸急促,罵得破了音。

“永州?!辟t妹答道。

“我知道那,就是永州之野產(chǎn)異蛇的那里!”細狗搶過話,問道,“家里抓毒蛇的?”

“沒問?!辟t妹又重復一遍,她坐直了一點,兩手搭在大腿上,強打起精神解釋說:“我們剛在一起不久?!?/p>

“在一起?怎樣在一起?”宗明嫂撐緊了扶手,“什么人,你就跟他在一起了?”

“還是得了解清楚。”陳宗明對賢妹說,又看向宗明嫂笑道,“你別輕易就大小聲,她沒有分寸?以后家里多一個大學生不好?人要是忠直老實,兩個人都工作,都領(lǐng)工資了,也不會吃什么苦?!闭f著繼續(xù)遞過去茶。

宗明嫂的火氣好像被茶水澆滅了,但就像淬火一樣,話還是滾燙冒煙,“要我說,最好是不要。你要真跟去湖南,哪怕就留在廣州,出了什么事叫到喉嚨破,你爸也看不到你。實話實說,不是針對這個人的,我也不知道他怎樣,但外省人,人種就不好,秉性也不好,又窮。本事沒見得,男人女人脾氣都厲害?!彼D(zhuǎn)向陳宗明,像要求證,“廠里那些,你天天看到的,男人沒個男人樣,本事沒有,扶不起家,罵人倒是很強。那些女的,個個都強,做手工活賺得比男工還多了,底氣十足,對著街市就敢把老公罵成豬狗,有的干脆把老公趕回老家關(guān)顧老人小孩。結(jié)果呢?”宗明嫂停頓了一下,白了一眼仍在摳指甲的小女兒,才定定地盯著賢妹往下說:“在我們這的就在這邊再找個人,在那邊的也不知道什么樣子。就算沒離婚,還有點家的樣子嗎?還是要家里男人強,男人能把家給你撐好。你自己就算強上天,婚姻不成婚姻,老的無人收尸,小的你自己也看到的,臭仔在路上飆車、打架,好仔十二三歲就入廠做工。這是外省人積惡。有人說這些強女人一句好嗎?”說著她自己喘了口氣,十分痛心的樣子,“上大學前就跟你說了,既然想讀書,讀書人要專心,別交了錢,爬到十萬八千里外去,還掛羊頭賣狗肉。不讀書就像你姐你妹一樣,找個好對主,我們心內(nèi)定定,她們這一世人肯定不會慘。你看那些自己搞的,成了的也就算了,沒成的,名聲臭過屎!就算是成了的,你看人家背后是怎么說的。當面夸你強,實際名聲一樣都臭。正經(jīng)人自己談,還得請個媒人先上丈人門來談。名聲不好了,哪怕你那……那點東西還在,你說得清嗎?名聲臭的還慘過死老公的!”

凡是為子女好的話,宗明嫂是不會修飾著說的。她堅信只有赤裸裸的言語,才能準確傳達赤裸裸的真理。要是聽句良言還得先給話剝皮剝殼,那是白費力,自己那幾個孩子也不是那么手腳勤快會主動剝話的人。但這番話別說后生聽得臉火辣辣的,陳宗明都變了臉色?!靶÷朁c,爬沒到棺材頭就哭,死的誰都還沒看清楚!別人還不知聲影,你自己就大聲百喉地噴臭自己女兒的名聲!”陳宗明喝停宗明嫂后,又命令賢妹:“把頭抬起來!”

陳宗明動氣了,客廳里再沒人敢做聲。細狗從母親坐的沙發(fā)扶手上下來,悄悄挨著大哥坐下。細細也不摳手,挺直腰背,無焦點地目視前方。瑞生和宗明嫂都還氣在頭上,但各瞪了賢妹一眼后,就看向宗明,等他說話。

陳宗明過了很長一會兒,直等瑞生和宗明嫂嘭嘭的心跳平穩(wěn)后,才不緊不慢地對賢妹說:“你媽沒讀書,不會說好聽話,但也不是沒道理,婚嫁不是買貨賣貨,看定定,嫁娶后,這個人好孬都是自己的了。”

客廳的教育又持續(xù)了很久,到結(jié)束時,宗明嫂決定明天跟賢妹一起上廣州去。她邊用力地按著噠噠作響的太陽穴,越想越堅定。宗明嫂已經(jīng)疲憊不堪,雖然祭祖的事情并不需要她幫忙,但不放心丈夫和孩子,她也跟著陳宗明早起晚睡了好幾天。

陳宗明知道后,說:“那我開車載你們?nèi)グ??!?/p>

“也還不知道是個什么人呢,我先去看,能將就合眼,再叫他來給你看。哪有你一家之主去看他的道理?”宗明嫂分析道,“要合情理,也不應讓我去看他。但不知道這人是什么底細,又隔這么遠,還是我臉皮厚點去看看,要是什么都不了解就讓她把人帶回來,上了家門才發(fā)現(xiàn)不好,還來得及嗎?一傳開去,你沒臉,她也沒名聲了?!?/p>

陳宗明想了一會兒,同意了宗明嫂的顧慮。賢妹只好打電話給黃鴻武,借口說母親要上廣州有事情,順便一起吃個飯。宗明嫂說:“你該告訴他我專門去見他的,我總共才這幾個女兒,沒多余的拿去施孤?!钡诙煲鲞h門,宗明嫂沒再教訓下去,大家早早各自回了房間。

搬入新樓后,宗明嫂把女兒的房間集中在五樓,四樓空著,瑞生兄弟倆和宗明夫婦住三樓。這幾年,陳宗明的女兒們一下子全長大了,兩個上學,剩下的一個挨一個嫁出去,五樓現(xiàn)在空得轉(zhuǎn)個身都四處有回聲。這會兒賢妹坐在床尾,捏著不停震動的手機,指甲一半烏紫一半青白。她看著來電提醒停了,過一會兒,短信又進來了。賢妹沒點開,把手機往床頭一拋,轉(zhuǎn)臉趴在枕上硬壓下聲響,像打嗝似的呵呵抽泣,聽著又像在哭又像是笑,母親總能輕易把她說哭。晶瑩透亮的頂燈灑在清一色粉紅的房間的角角落落,再隔著眼淚折進她眼底,天旋地轉(zhuǎn)。等這一趟終于哭完了,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她爬起來洗把臉,才給黃鴻武回電話。

“還沒睡呀?”黃鴻武接得很快,但明顯是已經(jīng)躺在床上的懶音。

賢妹“嗯”了一聲后,等黃鴻武說話。

“怎么,感冒了嗎?”黃鴻武馬上聽出了賢妹遮掩不掉的鼻音。

“沒事?!辟t妹頓了一會兒,嚼著下嘴唇,最終還是決定不說,就問:“剛打給我什么事?”

“你和媽媽明天什么時候到?我看能不能請個假去接你們。”黃鴻武沒有說“你媽媽”而是說“媽媽”,配上睡意蒙眬的聲音,非常溫柔。

“還不知道?!辟t妹低聲應道,顯得很沒精神,也沒興致,“你上班吧,一起吃個飯就行?!?/p>

“怎么啦?”黃鴻武哄道。

“沒事?!?/p>

“被媽媽批評了?因為我?”黃鴻武猜著。

“沒?!?/p>

“那有沒有什么是我要特別注意的,習慣什么的?”黃鴻武問完,又說,“聽說你們潮汕的規(guī)矩還是很多的?!?/p>

“沒事?!辟t妹聽到后面一句,垮著的臉忍不住又皺緊了眉。

黃鴻武呵呵笑了下,安慰道:“你也別緊張,我覺得我還是不錯的,就擔心有些習慣不同,問一下提前做點功課,爭取表現(xiàn)更優(yōu)秀嘛!”

賢妹邊聽邊挪到窗臺坐下,撩開一角窗簾。外面路兩邊的小工廠把貨越堆越出,占上公路了。工棚白森森的燈管搭在竹竿上,橫七豎八,把整條馬路照得明亮如白晝。天頂烏青烏青的,這幾年月亮還有,星星已經(jīng)越來越難見到。過十二點后,四處開始飄起一團緊跟一團的黑煙,很快就在天底下織成另一個烏青烏青的天頂。那是熔塑料的煙氣,白天熏得人眼淚直流,老板們只好等大家都關(guān)門睡下了再開工。賢妹用食指在窗玻璃上劃著,追著一團煙氣一同升起,聽黃鴻武又說:“要不明天我請你們吃湘菜去,下九那邊一個湖南人新開的,很地道?!?/p>

賢妹放下手指,猶豫著開口:“我們習慣吃得比較清淡,還是別吃湘菜了。”像下定決心似的,“我還是跟你說一下吧,我媽媽有點講究?!彼知q豫了一下,過了好幾十秒,才決定從飯桌規(guī)矩說起:“你平時吃飯的習慣,可能跟我們不太一樣。吃飯的時候,我媽媽沒說話你就別說話,我們不喜歡在飯桌上聊天。然后面前有什么就吃什么,別伸長手去夾菜。不需要公筷,但是你千萬不要嗦筷子。嗯,還有就是把碗端起來,廣州那邊好像大家都習慣把碗放桌上吃,比較斯文,我們這邊要把碗端起來,人不要挨著桌沿坐,胳膊別撐在桌上。還有,碗里的飯要一角一角吃,別一層一層吃,別剩飯?!闭f著,賢妹的臉越來越紅,聲音越來越小。

“還有嗎?”黃鴻武認真地問。

“還有筷子湯匙不要碰到碗,盡量別發(fā)出聲音。骨頭不要吐到桌上,要拿筷子夾出來放到碟子里……”其實規(guī)矩還遠沒有完,賢妹卻越說越別扭,自己停住了。從第一次和黃鴻武吃飯開始,她就想說這些話,可黃鴻武并沒有和周圍的人不一樣。倒是自己,被舍友笑了幾次,說只有鄉(xiāng)下人吃飯是端碗的,郝媛媛還調(diào)侃她“要不要蹲椅子上”。

“好,我記住了,盡量做到!”黃鴻武笑著答應。

“我們比較傳統(tǒng),有點古板?!辟t妹又道了歉。

“感覺到了?!秉S鴻武安慰說,“沒關(guān)系,慢慢會發(fā)展變好的。不過幸好你出來了,也不用受那么多限制,以后出來讀書受了教育的人越來越多,你們那邊也會跟著好起來,文明總是會戰(zhàn)勝落后的嘛,對不對?”

“講規(guī)矩也不能算作不好吧……”賢妹又忍不住分辯,她總是受不了黃鴻武談到潮汕時那寬容大量又高高在上的語氣。

“不壞,但是你不覺得不合適現(xiàn)代人生活嗎?思想太落伍了,現(xiàn)代有現(xiàn)代的餐桌文化,對不對?”黃鴻武依然用哄逗的語氣說,“我說下我的看法哈?如果全世界都已經(jīng)是進步了,你們堅持那樣生活,那是不是就不能和外面的人同桌吃飯啦?我倒不是說我,我們倆是這種關(guān)系,所以要我怎樣都可以。但你們跟別的地方的人交流,不可能要別人去適應你們,對不對?再說也不是什么宗教性的,你們得隨時代。把自己的文化變成金箍戴頭上,還不時請?zhí)粕鰜斫o自己念咒,這也妨礙你們自己的自由?!?/p>

“我們怎么可能會是落后的?”說著好像為了確認似的,賢妹又瞟了眼窗外瑩白的燈光和團團黑煙,辯解道,“孫悟空不戴上金箍,最終也只是自由的猴子?!?/p>

“好,好,沒說落后呢,你別生氣,別生氣?!秉S鴻武從不和賢妹爭辯,一有分歧立即道歉屈服。他總想表現(xiàn)得像大海一樣寬廣得無邊無際,無限包容,但賢妹卻有種怎么都游不到岸,還隨時可能溺水的感覺。

賢妹氣悶,很疲倦,“我沒有生氣,沒那么容易生氣?!彼^續(xù)聽黃鴻武的安慰,等黃鴻武先說時間不早了,她暈暈乎乎地道晚安后才掛斷電話。

賢妹在窗臺上坐了一整夜,抱著膝蓋幾乎沒有挪動過,直到宗明嫂嘭嘭地敲了房門。這個晚上她不得不一直想著黃鴻武。賢妹在醫(yī)院實習,黃鴻武到門診來看感冒。結(jié)果病還沒好,黃鴻武就開始追求這個寡言少語的實習生。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他說:“學妹,要不你給我當老婆算了!”玩笑的語氣和認真的表情讓賢妹瞬時漲紅了臉,但這個玩笑迅速傳遍了科室。那時候真是又難堪又甜蜜呀……打完最后一瓶藥后,黃鴻武大大咧咧地把掌心搭到賢妹的肩膀上,哀嚎道:“看不到你,以后的課怎么上??!”他說得像要戒斷吃飯一樣痛苦。賢妹羞得還沒來得及躲開,同事們就開始起哄,她甚至被氣哭了。那段時間,幾乎每天下午賢妹走出醫(yī)院,總能看到黃鴻武一臉疲憊地靠在門口的石柱上。他看到賢妹的瞬間就彈起來,挺直背脊,笑臉迎風,讓人產(chǎn)生他已經(jīng)在這柱子上休息了一整天的錯覺。賢妹每次都忍不住左右張望一下,怕被人看到,又埋下頭,急急向前走。黃鴻武也不喊她,迅速跟上,始終保持兩步之遙。然后一起吃飯,賢妹像拼桌一樣無視黃鴻武,他卻把每天的見聞都聲情并茂地匯報出來。賢妹現(xiàn)在都想不起兩人怎么就確定了關(guān)系的?一個晚餐又一個晚餐,吃到賢妹實習結(jié)束的那個晚上,黃鴻武突然牽住賢妹的手,她沒有用觸電般的速度甩開,他又很有力,兩人就成男女朋友了。

但是,即便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兩人的步調(diào)總還是不一致。賢妹堅持用相親的方式談戀愛,親密舉動是堅決拒絕的,連說話都小心翼翼,試試探探。黃鴻武卻已經(jīng)陷入了撓心撓肺的熱戀。他想把她捧在掌心、摟在懷中、含在嘴里,而她卻說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他想要親昵,悲傷地說過:“為什么別人追女孩子那么容易,我追你,簡直是夸父逐日,要倒下了……”也哀求過:“讓我抱一抱,都不可以嗎?”賢妹總是沉默地看著、聽著,然后反復道歉,雖然也不知道自己錯了什么。黃鴻武憂傷一陣哀求一陣后,笑了出來,調(diào)侃道:“你們潮汕的女孩就是難搞??!”賢妹只好又接著道歉。只有一次,賢妹表情嚴肅地反問道:“黃老師,你想搞到什么?”黃鴻武被這話噎得臉都成了豬肝色,還硬掛著笑。這是他們間最大的矛盾。黃鴻武總故意嘆息潮汕封建,賢妹在難堪中細致周到地跟他解釋規(guī)矩的種種好處。在這些解釋中,潮汕是桃花源,好女人是最有名的特產(chǎn),而培植好妻子的男人個個頂天立地。黃鴻武說潮汕都是小女人,賢妹說只有男人足夠男人了,女人才能完全做個女人。黃鴻武說婦女解放一百多年了,賢妹說新女性不是男性的同義詞,更不是放肆的同義詞。只有在面對黃鴻武的時候,賢妹完全贊成母親的教導……

這整夜,賢妹一口接著一口地嘆息,把兩人間的事顛來倒去地想。到天蒙蒙亮,戀愛的興致也如夜色消退,越來越寡淡了。

不要把潮汕人的熱情當合意。見了面,宗明嫂對黃鴻武非常熱情,但就在笑容滿面中,用潮汕話對賢妹說:“從頭到腳,我看他一眼要比看你爸少好幾秒鐘。”黃鴻武當然聽不懂,賢妹卻還是反射性地看他一眼,尷尬的紅臉在這場合倒像是恰如其分的嬌羞。

從吃飯所在的廣州酒家說起,談話始終在廣州上打轉(zhuǎn),黃鴻武像一個老廣州一樣,驕傲且引經(jīng)據(jù)典地介紹著這個城市,比如南越王墓、十三行、圣心堂和黃埔。宗明嫂笑著聽著,喝了一碗湯后就放下筷子,用潮汕話對賢妹說:“燒這口湯輸給我們那的飯店遠了!”她也熱絡(luò)地搭黃鴻武的話,幾次出了錯,完全跑偏了意思后,只好說:“對不住啊,我不會說你們外省話?!?/p>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跟賢妹慢慢學說潮汕話,應該也不難,對不對?”黃鴻武說。

“能學會的,去我們那邊做工的,時間久點都能聽能講了。”宗明嫂笑呵呵地說。

賢妹安靜地吃完飯,看黃鴻武神采飛揚地講著,完全不像面對女朋友的母親,倒像對面坐著的是個老友,談天說地,一晚上連點話沫都沒落在和賢妹的關(guān)系上。宗明嫂也聽著,點著頭,或者驢唇硬對著騾子嘴地答幾句,在家時心焦火燎的問題卻一句不問。賢妹只好用潮汕話小聲說:“媽媽,你不問點什么嗎?”

“我急什么,我就看他有多會說話,我不問,他不會主動交代?我想娶老婆還是他想娶老婆?”宗明嫂微笑著答道,從表情上看,像是讓賢妹再多吃點飯。

整個晚餐最終還是像朋友聚會一樣過去了,友好而完全沒有主題。賢妹悄悄瞪了黃鴻武幾次,但他接到眼神后,卻沒理解正確,依照自己的想法,以為她想要遠處的菜、添水或紙巾。

黃鴻武把賢妹母女送回大學城的酒店后,禮貌地道了晚安。第二天他早早趕到酒店,等她們一起吃了早餐,黃鴻武又問宗明嫂想去哪里逛逛,熱情地把昨天晚飯聊過的景點又簡明扼要地重復介紹了一遍。

宗明嫂耐心聽他說完,才謝絕,“出去外面也是人擠人,我回去收拾下,看準備怎樣回去了吧?!?/p>

賢妹想開口,被宗明嫂一個眼神堵了回去。她疑惑地看著母親,卻再次沒得到理會。昨晚上宗明嫂是說要去黃鴻武上班的學校看看的,這會兒卻又和藹地讓黃鴻武忙工作去,說自己準備中午回家,并客氣地一并謝絕了黃鴻武相送。賢妹看著一臉友好的母親,笑容滿面中明顯已失去繼續(xù)了解黃鴻武的興趣。

果然,賢妹剛關(guān)上酒店房間門,就聽見母親說:“這人也沒幾成,沒什么不好,但也沒什么好的?!?/p>

“是……”賢妹剛出聲,卻見母親拿出手機,便停住話。

宗明嫂很費勁地按著手機鍵,她這兩年眼開始有點花了,手機這種小東西拿近了看不清,拿遠了東西小,也是模模糊糊。她不停地前后對焦,卻擋開賢妹伸過來的手,邊說:“我先給你爸打個電話。”宗明嫂是不需要手機的人,除了買菜,幾乎沒單獨離過家門,去比菜市場遠點的地方,要不兒子要不丈夫要不女兒,總之有人陪著。這次她要到廣州,才慌里慌張買手機,臨時抱佛腳地學了打電話和發(fā)幾個字短信。大概是沒人接,她又抬手看了一眼表,自言自語:“在出貨可能……”

賢妹說:“等下看見未接電話,爸爸會打回來?!?/p>

宗明嫂說:“這人沒幾成的,又離家遠,能不要就不要?!?/p>

“以后再說吧?!辟t妹用央求的語氣回道。

“當然,也不是多差,就是達不到目標。人生是你自己的,你硬要,我們也沒辦法?!弊诿魃┻@次倒很平靜,“你要是能聽勸的話,我跟你說,最好還是不要?!彼屑毧戳伺畠阂谎?,像研究她到底聽不聽勸,又說,“你媽三成人都能嫁你爸這樣十足的,你爸生你十足,樣相、讀書、家底都不差,你反倒找個頂多三成人的?”她伸出三根手指,在賢妹眼前晃了晃,“再說,那外省仔模樣也不好,太矮。你看你爸爸,手長腳長,隨便打一耙都能養(yǎng)活你們?!?/p>

“嗯?!辟t妹表示在聽。

“你爸的好種喲,”宗明嫂感嘆半聲就笑了出來,“你媽矮,給他敗了一輪,你要是再敗一輪,怕落代子孫的手腳得像蛤蟆一樣?!彼⌒ν?,沒等賢妹爭取,倒是自己松了口,“要真想跟他在一起,現(xiàn)在切切不要太親密,嘴皮上來往著就行,要看定想定。”

“知道。”賢妹應完,也松了口氣,緊接著又重復應一遍:“我知道了。”

接著母女倆默契地停住談話,收拾起行李。沒一會兒,陳宗明的電話打回來了。吃過午飯,宗明嫂坐車回了家。

期末的一個月很快就在接連不斷的考試中過去。也不知道宗明嫂回去后是怎么跟陳宗明說的,反正在考試月里,賢妹和家里通電話,說的只是吃飽穿暖注意休息之類的,誰都沒提起黃鴻武的事。

然后,寒假到了。

寒假一開始,陳宗明一家最大的議題就是賢妹的工作,賢妹自己想留在廣州,宗明夫婦和瑞生卻一致要她回家。賢妹說的是喜歡廣州的生活,陳宗明卻說要去也得等結(jié)婚以后,不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就跟人在廣州。宗明嫂也說,什么都沒確定就跟去廣州,會臭了名聲。

“講點邏輯,講點道理!”賢妹又哭了,“上千萬人在廣州工作,為什么我就得是跟著誰的?”

“不是跟著誰,就更沒有道理去那里了?;貋砟惆纸o你找個事,之后你也到年紀準備找人家了。老人開口就說十七十八正當時,廿三廿四倒貼錢。”宗明嫂最見不得賢妹哭哭啼啼,好像她的眼睛里流的不是水,簡直是火油,噼噼啪啪地澆到宗明嫂的火上?!爸獣_理!知書達理!我看你讀書就為了要來收我命的!”

陳宗明決定折中:把黃鴻武叫過來,能合目的話就結(jié)婚,賢妹也可以到廣州工作。如果不合目,賢妹就聽話回家工作,也趁著好時光挑個好人家。無論賢妹怎么掰清在廣州工作和黃鴻武之間的關(guān)系,到陳宗明開口決定了,就再沒有商量的余地。

賢妹哭了又哭,覺得父母親簡直都不可理喻,只好把委屈講給黃鴻武聽。

他卻輕松地笑說:“見就見嘛。要娶你們潮汕女孩哪有那么容易,你說是吧?”

“這根本不是一件事,我說的是,難道我只能為了你留在廣州?”賢妹的委屈被黃鴻武這一笑,失掉了訴說的沖動。她草草掛掉電話后,交叉手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窗臺上,對著窗外發(fā)呆。賢妹的房里非常安靜,望出去卻是整路的小工廠都還抓緊著今年最后的幾天,日以繼夜地討賺,工人們累得伸不直胳膊和老腰。十年前,盧厝鎮(zhèn)書記盧灶順的大兒子,從廣州碼頭拖回成山的廢電器。有人專門拆卸,有人燒煮電路板回收貴金屬,有人買廢塑料殼粉碎、清洗成原料,有人買原料熔制桌椅、桶盆、玩具、假花等等。生意興隆中,更多的廢電器像漲潮了一樣,勢不可擋地從四面八方涌進來。小貨車變成大貨車,大貨車變得像火車一樣長。貨和外地人不斷地涌入,整個盧厝鎮(zhèn)像一鍋燒開的粥,沸騰、膨脹,不是起泡,而是實實在在跳動的米粒。貨車的大燈在濃稠的夜里揮舞,追著趕著從賢妹的房間閃過。這里的一年跟一天也差不多,忙忙碌碌就過去了。到年關(guān),加班的、清貨的、追貨款、結(jié)貨款的,誰都不甘心先停工,最后竟變成了競賽??诖柫?,開了年更有干勁。可是,他們有競賽的動力,賢妹沒有。她問自己:“到底為什么一定要過成這樣子???”掉了幾滴眼淚,又問,“就不能不要這樣嗎?”當然不能。雖然沒人聽見她的話,也沒人回答。

黃鴻武已經(jīng)回了湖南老家,約好了正月十一見。賢妹依舊每天無精打采地聽宗明嫂的教導,偶爾還有瑞生,這個快要十六虛歲的男孩子,完全有長子的架勢了。

宗明嫂反復說:“你可想清楚了,把人帶到家里來,要是再散了,就真的把你爸媽的臉都丟光了,你自己也沒臉。名聲是最重要的東西。雖然說你爸給你找個工作,你可以養(yǎng)活自己,但女人要樣樣得靠自己就無可能幸福。你看那些強女人,我跟你說你別不信,那些人就算嘴硬尻倉也得發(fā)軟?!辟t妹經(jīng)常沒點回聲,宗明嫂更恨鐵不成鋼了,更拔高聲音,念道:“我跟你這么大的時候,你都出世了。我沒覺得自己像你這么沒用啊,你說你讀那么多書能干嘛?你說一下,你能干什么?整天抱著那些磚頭書,能看出什么神鬼來?還不如當時就跟你姐姐一樣,老老實實找個正當人家嫁了,也不會天天來收我的老命!”

賢妹縮在沙發(fā)里,頭暈目眩地看著母親,每次她教訓兒女的時候,總是滿臉紅光,精神抖擻。就像現(xiàn)在,宗明嫂眼睛瞪著,皺紋也繃平直了,流光溢彩、生氣勃勃?;秀敝校t妹竟問出聲:“媽媽,女人有個工作,不用向別人伸手不好嗎?”

“這是兩碼事,工作不是為了不用伸手。我沒工作,但不是沒事做。女人就該做女人的事,女人要是得去做男人的事,就說明她找的那個男人沒點用?!弊诿魃┮詾榕畠河新犜挼嫩E象,自己的語氣也緩和下來,“老祖宗就說過了,男女有別。別以為你媽沒讀書就不知道你們這些人腦子里都裝些什么,什么獨立啊、事業(yè)啊。說白了,女人都像男人一樣了,世界上要那么多男人干嘛?你們一個個都道理大過天,實際上,只懂得回家剝你爸媽的皮。大學生也就是吃你爸的,躲在學校里看閑書幫別人流眼淚。一說到嫁人理家,你們就覺得被家禁死了逼死了?!彼诱Z重心長,大有種勸賢妹立地成佛的味道:“外面的花花世界,你想著是漂亮,實際上哪碗飯都不好端。你要是聽話,就最好還是回來。你是我生的,有幾斤幾兩我還不知道?也不是真有多大本事,老老實實找個本地人,只要你自己好好做人,一世人妥當有保障。外省仔就沒那么好辦了?!?/p>

“外地人也有很多很好的。”賢妹聽到母親說“外省仔”就忍不住想糾正個稱呼。

“是,都講究你最想要的男女平等,”宗明嫂像看破賢妹心思一樣嗤笑了一聲,“你頂?shù)闷疬@平等?”說完她又變得滿臉痛心。其實背著人,她已經(jīng)偷偷地哭過好幾回。她已經(jīng)越來越清晰地預感這個女兒只會越來越不幸,哭著哭著就怪陳宗明當時死好面子非要培養(yǎng)什么大學生,又怪自己沒有及早阻止?!拔椰F(xiàn)在就只要求你把自己的事情管好。一斗芝麻沒一顆倒得入耳,以后凄慘的事還多著?!?/p>

母親對女兒的訓話一個白天接一個白天,無休止地循環(huán)。夜幕降臨到日頭重新出來前的一個接一個夜里,賢妹總是睡睡停停、停停睡睡。冬天晴朗干燥,再加上工廠已陸續(xù)停工,月亮變得特別亮,亮得發(fā)白,天顯得尤其青黑而遙遠。半醒過來,賢妹迷糊著眼往外一看,從窗簾縫透進來的那個天總讓她緊張得瞬時清醒。但宗明嫂不準她完全拉緊窗戶和窗簾,要不就得把房門敞開,說要空氣流通,每晚都來檢查。這樣,再深的夜都還是像隨時有人盯著,斷斷續(xù)續(xù)地再有貨車轟隆隆駛過,銀盆一樣的大車燈從房間晃過,太大的臥室,又安靜又熱鬧。

陳宗明家的每一個房間都是宗明嫂精心布置的。女兒的房間是暖黃色或粉白色的墻布,上面繡著細碎的小紅花。床上被子、床下的拖鞋,墻上的掛鉤和時鐘等等都是清一色的粉紅,連蚊帳都是粉的,還根據(jù)女孩愛美的天性,都做了更衣室。賢妹的更衣室由于她常年在外讀書,里頭沒多少衣服,被宗明嫂用來放賢妹以前的課本練習冊,連舊試卷都是抹平摞好的。宗明嫂每天除了買菜做飯,就是把房子角角落落都抹得精光,像文雅人愛不釋手地盤玩古董。這是陳宗明用汗血砌起來的,庇護著兒女們在盧厝鎮(zhèn)徹底揚眉吐氣,體體面面地嫁娶營生。十六間相連的七層樓房,更是陳宗明作為外姓人在盧厝鎮(zhèn)的尊嚴標識,至少為他贏得了表面上的尊重。陳宗明已經(jīng)嫁了三個女兒,都是好人家,兩個兒子雖然還小,但都很聽話,小女兒細細在讀書,如果不是賢妹突然私自談了戀愛,這個家堪稱完美。

賢妹卻沒有辦法不去想工作、人生意義這類在宗明嫂看來就是沒病找病的問題,想得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她躺了一會兒,爬起來坐到書桌前翻出閑書,但字在眼珠子上溜來竄去,怎么也進不了腦,只好扔掉書,又倒回床上,瞪著書桌發(fā)呆,忍不住又起身把書扔進更衣室里,并落上鎖。她回憶著向黃鴻武介紹父親時說的話,怕他不能接受父親的嚴厲。那天,賢妹說:“其實這么多年,我總是想,但怎么都想不明白,一輩子為什么一定要過成這樣子?我覺得出去外面更適合我了,比這里適合我了……”說著眼淚滴到手機上,“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哪樣更好……你有想過,我是怎么想你的嗎……”黃鴻武輕聲哄著,一遍一遍地發(fā)誓在廣州給賢妹一個家,但賢妹是怎么想廣州,怎么想黃鴻武的呢?

在床上迷糊著,也不知是想到還是夢到,十幾年前爺爺死后,離開陳厝鎮(zhèn)的一路竟變得那么清晰,早該忘掉了的。她看見自己坐在父親的摩托車后座上搖搖晃晃,剛下過雨石子滲出底下的紅泥,被碾得啪嗒啪嗒響,一條小溪和路并行,水岸上的四五樹桃花被昨夜的雨水打落了,落在溪里像潑出去的魚鱗,它們東奔西撞地跟著車走,但很快就跟不上了……

正月十一的午后,黃鴻武的電話如約打進來,輕快地說自己已經(jīng)到汕頭汽車站。原先是講定過揭陽就打電話的,賢妹有氣無力地埋怨了聲:“那你要等兩三個小時了?!秉S鴻武卻說:“我怕讓爸爸等,就找了個最穩(wěn)妥的辦法?!庇衷賳栆槐?,“要不我自己坐車過去,你告訴我具體地址?”賢妹說:“聽我爸的?!笔兄行牡奖R厝沒有直達車,陳宗明說去接。從寒假開始,賢妹持續(xù)失眠著,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也沒有跟父親提議是不是可以讓黃鴻武打個出租。她感覺衰弱的神經(jīng)像一根分岔的頭發(fā),繃緊著隨時可能斷掉。

這天,盧厝鎮(zhèn)諸神巡游,主干道堵得像壓縮餅干一樣扎實。沿路安插的大香燒白了整片天空,擺成方陣的紅蠟燭幾乎取代了太陽,把空氣烤得發(fā)燙。從現(xiàn)在到正月十五之前,這段路除了腿,連摩托都是寸步難行的。陳宗明的車幾乎挪不動,賢妹望著窗外,香爐前擺著大幾十張八仙桌,庵堂公家祭品占了中間的兩排,旁邊的留給前來祭拜的人。人們有錢了以后,眾神的口味也變得先進得多,咸肉、大饅頭什么的早就被花花綠綠的零食淹沒了。為了運來豐富的祭品,人們再擁擠也還借助摩托車、小三輪等工具,住在庵堂附近的就三兩家人湊一板車。于是,人海裹著車流,司機們的手沒有離開過喇叭。

盧厝的每一個人都擁有至少二十七個祖宗明至今誰也沒有算清過的無數(shù)神明。人們總是相信,拜多了,等災難降臨時,總會有一個神仙正在頭頂上。假若只拜菩薩,眾生多如塵土,誰能保證菩薩成天成夜都待在自己身邊?于是,盧厝鎮(zhèn)的祠堂和庵廟遍地開花。正月初四迎神下凡后,庵廟要一直熱鬧到臘月二十四送神上天。正月十五祠堂又要吊燈,舊年生了男丁或娶了新婦的人家至少要做幾百個油粿,分給親人厝邊,換來大橘和紅蛋。老祠堂挨著媽祖廟,已經(jīng)在門前的大灰埕上搭起竹棚,掛上祖像,請出香爐,供盧氏子孫祭拜。賢妹看著三幅畫像和跪了一地的人,忍不住皺緊了眉頭。

前些年,她在照相館里無意中識破了祖像的秘密。那天她親眼看見照相館的老板和幾個店員圍在電腦前,熱烈地爭論哪張男人的臉更有父母官的架勢,更適合畫成祖像。對這些遙遠而模糊的先人,最詳細的考古也只有他們出生的時間,和壽終正寢時的年紀。照相館找來外鄉(xiāng)的慈心善目的照片,面容清瘦的畫成官,鼻大唇肥雙下巴的畫成商,他們再從網(wǎng)上搜來當年的官服,搭配著印到畫布上,再在底下寫上第幾世祖及其謚號后,掛進祠堂,就可以接受全族人莊嚴的磕頭跪拜。得知真相的瞬間,賢妹控制不住地反復瞄電腦里那張從成堆的照片中脫穎而出奪冠的臉,以后的祭祖不論如何都彎不下膝蓋。事實上,跪在祖像下的人少有不知道畫像秘密的。這個祖公和兩個祖媽,最早的時候,走鬼畫匠只要了祖公的生辰和身份,裔孫們能夠提供的也只有這么多。但所有人從小被教示,深究些大不敬的問題,是要被月亮割去舌頭和耳朵的,而且絕不像芥藍割了還能再長出來。已經(jīng)長大到不怕月亮的人,覺得有個畫像總比拜著一堵空墻好,比單拜一個香爐也豐富些。賢妹看著此時媽祖廟、大峰祖師廟和祠堂,香火紙錢燃起來就像一場跟著一場灰燼紛飛的火災。

黃鴻武比上回見宗明嫂時更加鄭重其事,還穿上了西裝,提著賢妹悄聲吩咐過的糖煙酒茶,還有從老家?guī)淼呐D肉臘魚臘鴨子。賢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黃鴻武禮貌又周全地問候陳宗明夫婦。陳宗明點點頭,轉(zhuǎn)身先上了車。黃鴻武緊跟上,宗明嫂和賢妹落了兩步。

這一回,宗明嫂沒再聽黃鴻武說那些關(guān)于廣州或者湖南的廢話,她見陳宗明遲遲不開口,就把那些讓她愁腸百結(jié)了幾個月的問題一個緊接一個地拋出去。黃鴻武有條不紊地回答著,不時得意地遞個眼色給賢妹,像正在進行一堂精心演練過的公開課。還沒走到半程,宗明嫂操著半咸淡的普通話,問清了自己想要知道的全部。陳宗明聽著,總共沒插兩句話,緩慢且謹慎,雖然語調(diào)溫和,卻有一種讓人緊張的高高在上的威嚴。

宗明嫂毫不客氣的盤問讓賢妹顯然有些難堪,被掐了似的滿臉紅一塊白一塊。她幾次想要開口,卻被宗明嫂用眼神輕松制止了。賢妹只好轉(zhuǎn)手端起保溫壺,一路不停喝水。宗明嫂說:“少喝點,接下去一路都沒有加油站或公廁了?!碧岬?jīng)霾?,她神色驕傲地向黃鴻武解釋,“這青草水是我到善堂門口接的,我們這邊善堂門口天天都有飯有肉,想吃就吃?!?/p>

黃鴻武問:“不用錢的嗎?”

“不用,想吃就去吃?!弊诿魃┫窨匆粋€貧困山區(qū)來的人,和藹中透著憐憫地繼續(xù)介紹,“主要還是窮的人吃,像我們是吃不下那么多肥肉的。這青草水就很好,每天都不一樣的,有蛇舌草啊、金銀花啊、鋪地錦啊、含殼草啊,總之天天都有。我有經(jīng)過就接一點,接了就不用自己燒?!?/p>

“這都是喝什么的?”黃鴻武順著話問。

“喝平安??!”宗明嫂說完,又換成潮汕話對陳宗明笑說:“整天鹵在辣椒罐里的人,骨頭也硬實些,不用降火,吃的都是些什么東西也吃他不死?!?/p>

賢妹聽著,無意識地又伸手想去拿水杯,想起宗明嫂的話又縮回來,窩進椅背。她止不住吞咽的沖動,在車里能很清晰地聽到吞咽的聲音,像把想說的話一口口咽下去。

重新路過庵堂時,宗明嫂興致勃勃地向外省來的黃鴻武介紹盧氏祖祠,順勢講起了去年陳宗明拜祖的排場,接著又介紹媽祖娘娘、三山國王、大峰祖師、注生娘娘……她細致又虔誠地介紹著祖先神明的事,最后不無遺憾地說:“我們潮汕的人丁和財氣都是拜起來的,可惜現(xiàn)在的城市人都沒誠心。”

“對,對,對……”黃鴻武應和著,寬容地笑著。

“你也會拜神嗎?”他輕聲問一路沒開口的賢妹,沒有收起那寬容的笑。

賢妹細細又看了一遍,確認了黃鴻武笑里的寬容意味后,一下紅了眼眶。剛才母親在說的時候,他肯定也是這個笑容,肯定是的。他的心里必然充滿了體諒,這是自以為進化到現(xiàn)代高級文明的人對蒙昧迷信卻又即將成為親人的人必然持有的憐憫,甚至是原諒。他流露過很多次了,但怎么能當著母親的面,又怎么可以用這樣的笑容?賢妹繃緊了脖子,還是僵硬地搖了搖頭。

“挺有意思的?!秉S鴻武的表情分明像在看一場喜劇,又問,“這么多吃的給誰呀?能吃得完?”

“呵!神明吃過就是吃了,怎么分就怎么分唄?!弊诿魃┬Φ?,又用潮汕話說,“外省的想法就是跟人不一樣,我們敬神明,他全在看吃的?!?/p>

晚飯很隆重。潮汕人講究有吃有存,待客更是桌盤都要擺滿,最好吃到盤盤有存。宗明嫂邊炒邊指揮兩個女兒幫忙,三下兩下就做出了一滿桌菜:梅汁鱸鰻、生腌蝦蛄、白灼血蛤、豬腳凍、紫菜蒸排骨、朥粕春菜煲、苦瓜釀肉湯、素炒菜心、白果甜湯,打邊爐有鮮紅光亮、溫潤泛油的牛肉和一籃子青菜。這里頭有熱有涼、有甜有咸、有苦有辣、有生有熟,黃的白的醬的綠的紅的,滿滿實實。鱸鰻盤成螺旋,兩顆自鹵的咸梅加入白糖、蒜末和豆油搗成泥淋上去,橙黃的醬汁嵌入鱸鰻的每一道開花,炊得恰恰熟時,魚肉酸甜酥脆。蝦蛄是昨天腌的,家里只有陳宗明愛吃生腌的海鮮,宗明嫂就想了個辦法,腌好蝦蟹后再把湯汁濾干,分別凍到冰箱里,想吃時各撈一點匯合,這樣又不會不夠數(shù)量做,又不會因為腌太久太咸,保住了生海鮮的甜味。白灼血蛤是宗明嫂的拿手活,能做到粒粒不用費勁剝,又還粒粒帶血。豬腳是早上拜神的,用高壓鍋燉爛后涼著,這會兒已經(jīng)像果凍一樣晶瑩透亮。紫菜排骨的秘訣在宗明嫂自己釀的陳年鱟酒,這不僅是補酒,還能讓豬肉吃出形形色色的海味和若隱若現(xiàn)的酒香。春菜已經(jīng)經(jīng)過兩餐火,煲得軟如豆腐,苦瓜也綿軟。厚油猛火炒出來的菜心,青翠又清甜。平時自家吃飯并不加甜點,但昨天宗明嫂為這餐晚飯?zhí)氐靥崆皽蕚淞税坠冒滋呛托迈r的橙皮絲漬一夜,白果甜糯入味又有橙皮的清爽。

等所有人都落座后,陳宗明先端起碗說:“大家吃吧?!逼渌瞬哦似鹜耄@也是規(guī)矩。

宗明嫂笑著招呼黃鴻武說:“快嘗嘗吃不吃得慣,我們這邊喜歡吃這些,阿姨也不會做外省菜。”她特地買了瓶辣椒醬,往前推了推醬碟說:“這有辣椒,你喜歡吃辣,我給你買了辣椒醬。這鹵蝦蛄也有點辣椒,也是我們這里的特色菜,看敢不敢吃?!彼齽澲D(zhuǎn)盤,一道菜一道菜地介紹,還熱情地剝了幾只血蛤遞過去說:“再沒人燙蛤比我更有功夫了?!?/p>

黃鴻武不停道謝,卻還是悄悄放下了血水飽滿的蛤。他被腥味熏得有些惡心又不好拒絕,只好悄悄問賢妹:“你吃不?”

賢妹不聲不響地跟黃鴻武換過盤子,若無其事地吃掉。她知道其他人都看到了,但大家會當作沒看見。宗明嫂果然沒再招呼黃鴻武吃海鮮。

開飯時客氣了幾句后,宗明嫂也靜下來吃飯。陳宗明強調(diào)吃飯不說話,即便是有客在也沒有想破例的意思。飯桌靜得只有邊爐咕咕的響聲,平日一家人和睦的吃飯氣氛此時卻有些尷尬。黃鴻武幾次想說點什么,卻看見每個人都一口一口地認真吃飯,只好也埋頭專心吃飯。他專心于牛肉火鍋,滾湯滾水的好像熱鬧些。

賢妹一抬頭,恰好看見黃鴻武不自覺地唆了下筷子尖,又把筷子伸進邊爐。她忍不住皺緊眉頭,又悄悄地望眼母親。結(jié)果,宗明嫂恰好也在看她,了然于心的眼神。母親是看見了的,賢妹又望了眼父親,他依然不緊不慢地嚼著,很可能也看見了,可能這之前黃鴻武已經(jīng)不止一次唆筷子。這樣想著,即便已經(jīng)親吻過,賢妹還是覺得眼前的邊爐有些惡心了。她迅速地夾兩塊苦瓜、兩筷子春菜到自己碗里,盡量不抬頭。她胡亂地想著黃鴻武吃飯的壞毛病,他喝湯的時候,總喜歡把筷子抓在手心里,舀一湯匙筷子就翹一下,還喜歡呼哧呼哧地吹涼。上回宗明嫂去廣州前,這些賢妹都提過,只是過了兩個月,他又重新回到他的習慣去了。他總是坐得離飯桌很近,把手肘擱在飯桌上,甚至把碗放到桌上趴下去吃。賢妹從小就被教導要退開半個身子,端起碗筷吃飯。

接下來的事情比賢妹想象的更加糟糕。黃鴻武舀湯時,夾在手心的筷子撬起了白果湯碗里的大匙,甜湯倒進了蝦蛄里,浮起了一層醬色的油星。賢妹抬頭就看見那碗泡了甜湯的蝦蛄,蒜泥浮起來像布滿一層雞皮疙瘩,桌上還有一攤濃稠的甜湯,濃痰似的。黃鴻武窘迫地連聲道歉,起身去抓紙巾,嘴角硬扯上去一絲笑容。賢妹放下筷子,迅速跑進廚房拿抹布。

“沒事,沒事?!弊诿魃┙舆^抹布,麻利地收拾完,又把那碗混進甜湯的蝦蛄端走。

這一回,賢妹清晰地看見了爸媽眼底的嫌惡,一閃而過的,很容易被當成燈光轉(zhuǎn)過大理石飯桌時射進眼底的光線而忽略掉。閉了閉眼,賢妹以為母親又要用潮汕話當面評點什么,但宗明嫂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氣氛到底更涼了些。晚飯后大家沖泡茶,越聊越靜。老話說:嫌貨的才是買貨人?,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嫌黃鴻武了。陳宗明就說:“小黃,坐一天車,早點過去休息吧?!?/p>

陳宗明夫婦送黃鴻武去酒店,賢妹和細細打掃飯廳廚房。細細猶豫了幾次,還是說:“三姐,你要想好?!?/p>

“你也覺得不好?”賢妹問,掛著隨時要跌出眼淚的微笑。

“我不重要,只是看出你不歡喜,”細細說,“不單是生爸媽的氣,你對這個人也不歡喜?!?/p>

“我可能要感冒了,眼眶好燙?!辟t妹應和著話抬手壓了壓眼周,臉色倒真的像是生病了,“沒精神,又坐了一下午車?!?/p>

“那我洗,你去洗澡先睡吧?!奔毤氻樦t妹的話,等賢妹都快拐上另一段樓梯了,忍不住又說,“姐,你還是要想好?!?/p>

賢妹站定了一會兒說:“好。你也要想好。”

這晚難得清靜。陳宗明的意見肯定要留到把人送走后才說,丈夫心里有數(shù)后,宗明嫂也不趕著這點時間嘮叨。賢妹卻越來越堅定了,除了結(jié)束這段關(guān)系,再沒有別的出路。父母親對黃鴻武毫不掩飾的不滿意,在庵前黃鴻武看著母親時不自覺泛起的寬容的笑臉,賢妹越回憶越灰心。這段感情給她帶來的難過是天上掉下的鳥屎,身上有憑有據(jù),卻沒處說理。陳宗明夫婦對黃鴻武處處不滿,黃鴻武也一定認為陳宗明是個愚昧的土財主,都是無解的問題。一定是這樣,只能分手,再沒有別的出路。然后,賢妹開始流淚,面對墻壁壓著聲向自己一聲接一聲哭訴。她怨父母害自己放棄了愛情,怨黃鴻武讓自己丟了臉,更氣他在宗明嫂面前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優(yōu)越感——潮汕人都拜,他看不起拜神的宗明嫂就是看不起潮汕,就是看不起自己。但這都是無解的,因為他不是本地人,顯然也不愿意像個本地人。賢妹越想越不住地感到委屈和受辱,她面對墻壁縮在床上,眼淚流了又流,在淚水中竟對黃鴻武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感情和不舍,也對父母親有了前所未有的理解和認同。失眠許久的她,哭著哭著竟睡著了……

到了夜里,賢妹迷迷糊糊中感覺自己一頭栽進了水缸,水從頭充入,沒一會兒就漲滿了整個身體,接著皮肉填滿了整個房間。她能清晰地察覺到天花板貼在臉前,四肢也能輕易就摸到墻,甚至撈到了從窗戶縫透進來的細若游絲的風。她回憶著,確信睡前自己是關(guān)了窗戶的,但她整晚都在聽風吹的聲音,風吹進身體里又蕩漾起的水聲。她費力地想翻個身,想把耳朵貼到枕頭上以堵住那些放肆的聲響,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關(guān)了窗戶,想起身看看,但被水發(fā)酵得膨脹出床外填滿了屋子的身體,此時沉重得根本轉(zhuǎn)不動。更嚴重的是,起床的努力使風聲和水聲更吵了。她只好灰心放棄地躺好,想喘口氣,卻被水完全裹住頭,嚴嚴實實的,冰涼涼的感覺把喘氣都冷卻了。她只好盡量平靜地躺著,數(shù)著眼前飄過幾縷風、幾絲水,以此度過這漫長的一夜。

天剛有點光,賢妹馬上坐起來,并攏四只手指抵在眼眶上,硬摳出兩滴淚潤潤像生了銹的眼珠子。在床沿上坐了足足一個小時,她才感覺到昨夜的大水從身體里退去。樓下隱約傳來母親做早飯和埋怨父親一起床就抽煙的聲音,父親沒有說話,只是和著埋怨,氣力十足地咳嗽幾聲。母親每天早上五點鐘就起床煮粥,父親至今都是不到六點就騎著摩托車全盧厝逛原料拉生意。六點五十分,不管有沒有買到好料,他都回家開廠門,七點鐘工人上班。到七點全家人都起來時,母親的粥已經(jīng)晾到剛好入口。賢妹偏頭看了眼時鐘,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七點,隱約能聽見炒菜的聲音。七點一到,誰要是沒出現(xiàn)在飯廳里,母親一定要去敲門。父親早早就立下規(guī)矩,三餐都是要全家人齊了才能動筷,除非是一定回不來的。但賢妹今天不想提前出去。她對著時鐘發(fā)呆,一秒鐘一秒鐘地數(shù)著,等待拍門聲。

在即將七點時,賢妹決定倒回床上,半合起眼裝病。她利用最后的七分鐘用力地喘著氣,把嘴唇吹得盡量干燥。宗明嫂果然七點準時敲響了門。賢妹還沒應聲,宗明嫂就推門進來了。賢妹半合眼,眼珠僵著,裝作沒發(fā)現(xiàn)有人進來的樣子。

“生病了?”宗明嫂問。

賢妹盡量顯出艱難轉(zhuǎn)動眼睛的樣子,又無力地搖搖頭,卻沒有起來。宗明嫂走過去,摸了摸她的額頭,又探了下自己的額頭,伏下身去把眼窩貼到賢妹的額頭上,說:“發(fā)燒了?!彼职汛参驳谋蛔映渡蟻?,把賢妹包住,數(shù)落道:“一晚上沒來看你有沒有蓋被子,就凍到了。都多少歲了,還樣樣不會,自己蓋個被子都不會?!?/p>

賢妹把頭縮進被子里,不知道是熱的,還是發(fā)燒的緣故,全身都沁出汗來,一邊熱又一邊忍不住泛起雞皮,打了個寒戰(zhàn)。

“自己快把衣服穿上,穿個長袖。放點熱水洗臉,別去碰冷水了。我去給你攪碗白糖粥,吃了待會兒讓你爸帶你看醫(yī)生去?!弊诿魃┱f。

“我蓋著被,流掉汗就好了?!辟t妹商量說。

“也好。西藥片吃多了,你這丁點人也受不住,不想洗的話現(xiàn)在出去把粥喝了,再進來睡?!弊诿魃┱f。

“不想洗了,”賢妹說,她還想說,也吃不下東西。但宗明嫂嗤地一下笑出來,拍了拍被子,罵道:“邋遢婆!難怪想嫁外?。〕鋈コ园??!?/p>

吃完糖粥,賢妹自己回房間繼續(xù)裝病。過了許久,細細敲門進來說黃鴻武下午就要走,要準備開學了。賢妹松了口氣后,發(fā)現(xiàn)真有些反胃。冷汗從額頭順著臉頰一直流入脖子流到肚子上,癢癢的,她小心地喘著氣,耳朵里隆隆作響。賢妹搖搖晃晃地走進廁所,把早上的糖稀飯全嘔了出來。她剛想回頭叮囑妹妹別聲張,結(jié)果眼睛一黑,扶著洗手臺滑到地上,暈過去。接著,她聽見了妹妹的尖叫,然后是三步并兩步的慌亂腳步聲,很快她聞到父親身上已經(jīng)浸入皮肉的煙垢味……昏迷真像靈魂出竅,賢妹看著自己像一件衣服一樣,被父親輕易抱起,迅速放平在床上,人中被父親右手的拇指緊緊壓著,牙齦一下被指甲摁破了皮,父親的手真涼真涼……賢妹睜不開眼,又是記憶里第一次湊那么近地看父親,或許嬰兒時代都沒有過。她感覺自己不斷縮小縮小縮小,直到完全縮進父親的指頭下,輕飄飄的身體從人中被父親緊緊摁住了。她還聽見了母親慌亂的叫喚,賢妹想安慰她卻說不出話來,只好在大腦中嘆了口氣,想著醒來一定又得面對母親鋪天蓋地、沒完沒了的嘮叨。嘮叨簡直是她的終生事業(yè),她攢下全部話,像念咒一樣,總是不停地操心著她的孩子,大概將來還要不停地操心弟弟的孩子,甚至是孫子們的孩子,沒完沒了。姐姐也是這樣……賢妹在父親冰涼充滿辛辣的煙味的指頭下,清醒地思考著,又是感動,又是嘆氣。

大概是真著了涼,賢妹先發(fā)燒,再感冒。宗明嫂怕西藥刮人,只讓賢妹喝涼茶。元宵過后,感冒沒好透,賢妹還是返了校。在大巴車上,她編輯了一路,最終只發(fā)了一句“還是算了吧”給黃鴻武。

上次黃鴻武走時,賢妹裝作睡著了,也沒有告別。之后,兩個人再沒聯(lián)系過,黃鴻武到廣州后連報平安都沒有,也沒有問賢妹的病。賢妹氣得把手機扔進大衣櫥的最底層,還關(guān)了機。半個小時后,她掏出來開了機,決定只調(diào)成靜音,再放進大衣櫥。響了聽不到就不會想接,但沒打通,黃鴻武就會不死心地繼續(xù)打。之后每過幾分鐘,賢妹咚咚跑進更衣室,翻開衣櫥,想看到一百個未接來電、幾百條如亂麻的短信,想看到哄、討?zhàn)?,甚至是責罵和爭吵……但,什么都沒有。他該打電話的,雖然賢妹篤定自己一點都不想接,但他該打的,畢竟她還在生病,他該著急的,因為她不僅在生病,還無聲無息了好幾天,他該說點什么的,如果他還想繼續(xù)這段感情,他不可能沒感覺到她家里的不滿意,如果感覺到了,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說……但依然什么都沒有。賢妹賭氣地把黃鴻武拉進黑名單,這樣黃鴻武不論什么時候打過來,都會聽到正在通話中的提示音。賢妹決心讓黃鴻武著急。

可是,他分明不著急。

等電話的那幾天特別長,賢妹已經(jīng)數(shù)膩了粉紅色的蚊帳上有多少朵小花,每一朵小花上有多少個洞、有多少根線。純屬無聊的行為并沒有把她帶入昏睡,連栽入水桶式的睡眠都沒有再來過。賢妹覺得腦袋里時時有人在敲鑼打鼓,咚咚嗙嗙哐哐當當,吵得她只能僵硬地躺著,一刻不停地想著和黃鴻武的點點滴滴,她應付完白天應付長夜,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沙漏,顛來倒去地只想把時間流走,白天很長很長,夜也很長很長……

想到返校前一晚,賢妹已經(jīng)把黃鴻武的事情想膩了,什么都想膩了,她甚至不只一次想到活著并沒意義。直到年紀大了以后,她才嘲笑自己,年輕的時候總是容易痛不欲生的,有幾個年輕人能想到更倒霉的事還在后頭?賢妹同時想象著,母親看到自己的尸體時一定會暴跳如雷,怒罵“短命鬼因為這點事就要死要活”,咬牙切齒地說“我就當做沒生過這個鬼”,會繃著臉讓人把死人拖走。賢妹想,母親其實更像奶奶的孩子,強大、心硬。這晚上,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圓,像餓極了的眼睛,凸得快從天上掉下來了。眼睛一樣的月亮看著賢妹,曬干了她最后一批眼淚,賢妹的臉皮像糊了一層膠水。想夠了,她就睡著了。

賢妹出門去上最后一個學期的學。在車上,她主動發(fā)了分手短信,怨氣的、溫和的、責怪的、道歉的,翻來覆去地改后,最終還是只發(fā)了一句“算了”,簡潔又委婉,甚至還帶有點無可奈何的味道。發(fā)完短信后,她把手機攥緊了,把鈴聲調(diào)到最大,神情恍惚地等著回信,她分不清自己更想等到同意還是挽回。但手機一直靜悄悄的。她又翻了幾遍發(fā)件箱,確認已經(jīng)發(fā)送了。

一天,兩天,三天,還是沒有回信。第三天傍晚,賢妹發(fā)了三條信息:“收到短信了嗎?”“我覺得我們還是不合適,太費力的磨合對你對我都是負擔,而且可能結(jié)果也還是不合適。你一定會找到更適合你的人,相處起來也輕松些?!薄耙驗榉N種顧慮,我一直顯得很猶豫,也不夠熱情。但我很認真,可是戀愛大概也跟學習一樣,再認真也有考不上的大學吧?!?/p>

還是沒有回信,第五天,賢妹發(fā)了一條長長的信,長到變成彩信了:

“我生過你的氣,與其說怪你不夠好,不如說怪你沒能讓我爸媽滿意吧,也氣你不尊重我們的文化。其實我自己也沒有理解到底為什么要拜那么多神,但從小到大就是這樣的,所以你去我家的那次,我有點生氣你不尊重我媽媽,再怎么說她是我的媽媽。我現(xiàn)在深深地感覺到了文化差異導致的障礙,相互理解的基礎(chǔ)是那么的薄弱。這是能用感情彌補的嗎?包括以前的不愉快,不是我感情不真誠,你能理解嗎?唉,不管我怎么別扭,我到底還是個潮汕人,可能真的是根深蒂固吧。所以,可能我媽媽是對的,同一個地方的人更好相互理解。我有些傷心,也有點無奈。最后,我祝你幸福,比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幸福!?。 ?/p>

但依舊沒有回信,第六天,賢妹發(fā):

“有收到短信嗎?生病了還是不方便回?”

到了第七天的中午,賢妹收到:“都有收到。你不用每天都來祝我好好生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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