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非
發(fā)髻被打開,頭發(fā)散在枕上,頸下的毛巾枕軟軟的,她頓時感覺好像渾身的力氣都卸去了。一雙修長的手撫過她的臉頰,帶來冰涼的觸感,手移到胸口,輕柔而有力的按壓,香薰的味道似有若無地飄過鼻端。寶琳在溫柔的光線里閉上眼,現(xiàn)實中煩人的工作、人與事,像一攤泥沼, 她在這與世隔絕的小屋里,無望地朝泥沼中滑下去、陷下去。
“會太緊嗎?” 一個流水般娟麗的聲音問道。幾乎是同時,額頭感到了壓力。 她從黑暗舒適的泥漿里掙扎著說道,“還好?!?/p>
寶琳已很久沒來做美容,今早打開手機(jī)上的通訊錄時,竟愣了半天才想起美容院的名字。
打通電話,那頭問道,“有偏好的美容師嗎?”
她脫口而出,“辛迪?!?/p>
她和辛迪的緣分大概始于一年多前。以前,躺好閉上眼,把世界關(guān)在眼簾之外,心里卻仍煎熬著那一鍋世俗的濃湯,頸部僵緊,心頭懊煩,躺著不能動,真是活活受罪。
是這女子如水般的聲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拯救了她。
一般美容師也會聊天,經(jīng)常是從“我是怡保人”開始。好多美容師都是怡保人,記不得這是第幾個怡保來的姑娘了,但由她口中說來就特別,ipoh 的i 音短而玲瓏,poh 則像是撮起朱唇,引而不發(fā)的那一聲“波”,嬌滴滴的,令想象中有所關(guān)聯(lián)的怡保河粉都特別嫩滑,怡保白咖啡特別香醇。是了,楊紫瓊也是怡保人呢。
除了聲音特別,辛迪別有一份心直口快,又極愛說。于是,每次把自己那張臉交給辛迪擺布,寶琳就進(jìn)入了一部廣播連續(xù)劇。女人和女人在一起,話題無一例外最終指向愛情,指向生命中那些重要或者不重要的男人。辛迪的故事,從兩個男人為她爭風(fēng)吃醋,在小販中心大打出手開始。
晚上10 點(diǎn)是我每天重獲自由的時間,因此有一種魔力。我脫掉黑壓壓的工作服,換上牛仔褲小背心高跟鞋,長出一口氣,整個人挺拔了一截,連腰肢都細(xì)了一寸。走到美容院門口,就看見那輛一直糾纏我的金色保時捷。保時捷搖下半邊車窗,露出笑容,“走,去Changi Village 吃夜宵?!?/p>
“這么遠(yuǎn),” 我吐吐舌頭,不肯上車。車門自動彈開,一只手伸出來,捉住我的手腕,我像一只膝蓋被襲的鸕鶿,扎著翅膀栽進(jìn)深深的車座,羽毛,不,口紅和鑰匙散落一地。我一邊捶他一邊扭來扭去撿東西,不防被他在背上索了一吻,耳后、肩上統(tǒng)統(tǒng)受敵。才要抗議,車卻驕嘶一聲,沖了出去。我只得乖乖拉上安全帶,暫時把各種物件兒籠統(tǒng)地圈在懷里。
坡國的夜涼風(fēng)習(xí)習(xí),燈火清亮,我沒注意到后面暗暗跟著的豐田,那是常見的車型,很容易忽略。到了Changi Village,人剛下車,“豐田”和“保時捷”就打了起來。
我一時竟沒法反應(yīng)過來,只在一旁呆立,不停地想他身上那件黑Polo T 是我從前買給他的,原來他還穿著,他還沒把我忘了??此咀 氨r捷”的襯衫衣領(lǐng),他臉色荼紅,定是剛喝過酒,脖子青筋爆出,舉起的拳頭顯得剛勁有力。我心中狂喜,把什么都給忘了,竟走上前去抱住他肌肉浮現(xiàn)的手臂,“好啦,別打了,我請你吃夜宵?!?/p>
他的力氣之大,差點(diǎn)把我甩得飛起。我一個趔趄,一只鞋跟竟“咔”地斷了,人順勢坐在地上。
他顯是吃了一驚,揪著保時捷的手也松開了,朝地上的我看過來。我看見他眼里的歉意??墒撬难酃庀滦?,我才發(fā)覺小背心掀了起來,整個腰都露了出來。他的眼睛定在那里,目光漸漸變冷。他嫉妒了。其實有什么要緊呢?今年流行這款,滿大街都是腰。反正,他嫉妒了。像紅了眼的牛一樣。那一瞬間的微妙情緒,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我就是知道,女人的直覺吧。那會兒我居然一點(diǎn)兒也不生氣,心里還甜滋滋的。
“我才不要吃你的消夜。反正全世界的人誰想吃,都吃得到!”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好像我是掉在地上,沾滿了塵土,他再也不稀罕吃的消夜。
各種各樣的腿。各種各樣的褲子裙子。夾腳趾拖鞋涼鞋運(yùn)動鞋高跟鞋,在我周圍聚集起來,簡直好像要開鞋店。我臉有點(diǎn)燒,不禁尖叫,“你在講什么?你以為你是誰?你是我男朋友嗎?我跟別人出來根本就不關(guān)你事。”
“不關(guān)我事。”他冷冷一笑,“你睡遍全世界也不關(guān)我事。我看這小子不順眼,就想打他,你有意見?”
我真瘋了。他愛不愛我都不要緊,為什么要當(dāng)眾羞辱我?我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把一雙破爛的高跟鞋攢在手上,尖頭朝前向他沖過去。保時捷看勢頭不對,退了兩步,撥開人群跑了。
不知道你有沒有試過那么深地愛一個人,他的體味你聞了都會醉。我就在沖向他的途中醉倒了。我在他寬闊的肩膀里著陸,眼淚崩塌。他摟著我,我一瘸一拐,淚眼蒙眬地跟他走向那臺白色豐田。我們經(jīng)過的人群,我看不見他們的臉,只看見五顏六色的衣襟,而他們就像沼澤地棲息的鳥類,被一一驚飛。
“我就這樣答應(yīng)他和好了。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
這女孩,有保時捷“糾纏”,想必不是尋常人物。寶琳暗忖。禁不住好奇,她睜開眼,對上白棉布口罩上方一雙秋水明眸。
“我和他以前分手,明明是他對不起我。兩人在一起時,見面就吵架,上床天翻地覆,離開又搞小動作。結(jié)果他和我的好朋友玩到一起去了。我們?nèi)齻€人常一起兜風(fēng)。有天三個人喝醉了,他送我回家,卻把她留在車上。我很氣,問,要她還是要我?”
噴霧器把暖洋洋的風(fēng)吹在臉上,舒服中又帶些呼吸不暢的難受。
“要她還是要我?” 辛迪按掉噴霧,世界倏忽安靜下來。透過合著的眼皮,正上方的白熾燈依然刺眼。辛迪手中的針刺向青春痘、粉刺,和各種需要她動起迷你手術(shù)刀的不完美地帶。
寶琳聽得入神,竟不覺得痛,“他說什么?”
辛迪嘻嘻笑著說,“他不肯選。直到那個婊子來找我?!?/p>
“你的好朋友嗎?他留在車上那個?”
“不是——這是另外一個。才17 歲,就是一個bitch 了。她來對我說,你別纏著他。他是我的?!?辛迪滿不在乎的語氣里有了一絲怨恨,或者是嫉妒,“是,她的腰很小,我也有過那么小的腰。可是她還是個小屁孩,她懂什么?”針再度刺下來,這次有點(diǎn)疼。
“那,現(xiàn)在他和那女孩分手了?”寶琳努力理清變得混亂的話題。
“早就分了。他也就是玩玩而已。他身邊的女人,除了我,沒有一個長久的?!毙恋系穆曇粞诓蛔〉牡靡?。
“那‘保時捷’呢?”
“啊呀,那個只是玩玩而已的啦。他又會真看上我?有一次在Pub 認(rèn)識的,大家心知肚明,好聚好散。再說,他看見我和“豐田”纏夾不清,早不肯蹚這渾水?!?/p>
辛迪渾身都散發(fā)著戀愛中女人幸福的味道,但寶琳下次再來,她卻又是另一番光景。“失戀了?!彼龜倲偸?。
寶琳默默數(shù)著,她每兩個月來做一次美容,單數(shù)次,和好,雙數(shù)次,失戀。下一次,大概又該和好了吧。然而,兩個月后,出乎意料,辛迪和“豐田”仍然沒有和好。
要說我和“豐田”真是冤家。不碰見彼此還好,一碰見就麻煩不斷。他明明自己身邊鶯鶯燕燕不斷,卻很愛對我吃醋。那天晚上在一起千好百好,第二天我的手機(jī)里收到幾個短信就把他氣得暴跳,好像我一旦沾了他的邊,就再也不能有別的什么男人沾我的邊似的。
說起來,他也有他的道理。最近我確實為了一個人對他劈腿。那人和我是一個甘榜的,是我中學(xué)時的同學(xué),畢業(yè)后在吉隆坡工作,很上進(jìn),雖然是從技工做起,但業(yè)余去讀書,幾年就升到了工程師。我有次回家,恰好他也在,后來他就開始給我寫信,這樣一來二去,我還有幾次回吉隆坡看他。誰知道給“豐田”發(fā)覺了,大鬧一通之后,分手。
我那個同學(xué),我說過,他是很上進(jìn)的那種人,他總是想著怎么把薪水再提高一點(diǎn),明年在吉隆坡買房子,也在尋求來新加坡的工作機(jī)會。但就算和他,我感覺也沒法好生地在一起。他也疑心重重的,說我一個人在新加坡,以前情史又那么豐富,繞著我轉(zhuǎn)的男生又那么多,他就算天天打電話來查崗也沒法確認(rèn)我乖乖的。——他總是叫我“乖乖的”,讓我去讀書、上課,想想我們的未來。
這樣一想我總是很沮喪,覺得配不上他。哎呀,我是沒法讀書的啦,我討厭讀書。我也不喜歡去想什么未來。我很小的時候很喜歡想未來,可是現(xiàn)在,哎呀,就這樣吧。
我長大的甘榜離怡保不算遠(yuǎn),但那時交通不方便,去一次城里是件大事。家里開著一個小店,什么也賣,洗頭水、衛(wèi)生紙、肉骨茶的藥包、叻沙的香料、大桶的咖啡粉——來了客人我要從里面挖一些出來裝袋,撒出來的部分總是讓我惱火。它們尋找一切機(jī)會鉆進(jìn)柜臺的隔層、舊地板的裂縫,在那里形成擦也擦不到、洗也洗不掉的污跡。我看見螞蟻忙忙碌碌,搬運(yùn)那些咖啡粉,也許是搬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
形成污跡的東西當(dāng)然還有很多,比如小我五歲的妹妹撒在馬扎上又碾碎的白飯粒,貓在外面吃錯了什么東西以后回來干嘔在地上的黃綠色液體,鄰居uncle 喝掉的東革阿里,塑料袋丟在我家門口留下的那一攤好久都沒洗掉的黃色。
我討厭那些污跡,可我一點(diǎn)也不喜歡擦洗。沒用的,到處都是污跡,不知道多少年歷史的,永遠(yuǎn)擦洗不干凈的污跡,擦了又有新的糊上來。我那時候常常就看著那些新的舊的污跡發(fā)呆,直到被母親訓(xùn)斥:“懶女,快去打掃!”才捉起抹布和掃帚去打掃?;覊m在陽光里暫時飛騰起來,接下來又頑固不化地落在地上,大致還是原來的位置。
我大概才八九歲吧,就常有村人說,我長得俏,嘴巴機(jī)靈,以后肯定要去大城市的。我一邊心不在焉地用秤量著生面簿和米線,一邊想自己穿著白襯衣和西裝裙的模樣,就像電視劇里的女演員那樣。大城市鏡子一樣的高樓下面,一定很陰涼吧。
在我家鄉(xiāng),太陽總是那么大。一到午后,人們就像被施了定身法,變成卡住的電視畫面,在椅子上、吊床里、地板上,懶著、歪著、倒著。而那些氣味,古老的皺巴巴的章魚,許多只疊在一起,腥氣也重重疊疊的,還有印度人的咖喱粉、馬來人的sambal 辣椒,它們?nèi)忌l(fā)著苦苦的塵土味,讓我覺得自己的生活也充滿了塵土。為這,我特別想十月快點(diǎn)來,那是雨一開始下就不停的季節(jié),雖然要忍受客人帶來的泥水,卻也暫時覺得清新了一點(diǎn)兒、干凈了一點(diǎn)兒。
我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天下午,熱啊,熱得連棕櫚樹的影子都不再搖動了。我當(dāng)時想,一點(diǎn)兒不想活在這現(xiàn)在,我恨不得一步邁進(jìn)自己的未來里。
“后來我真的邁進(jìn)了自己的未來。你看,我現(xiàn)在這身黑壓壓的西服裙,不正是我那時候特別想要的嗎?”辛迪嘲諷地說著,臉部按摩儀的觸頭在寶琳臉上振動著,有輕微針刺感,酥酥的。
“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做美容行業(yè)的呢?是對它一直都有興趣嗎?”寶琳盡量用一種尊重的語氣說道,雖然辛迪對自己的職業(yè)似乎評價并不高。
“可以說糊里糊涂地就入了這行。我在怡保讀的中學(xué),讀完中學(xué),家里想要我回店里幫工。他們打的算盤我知道,那時候哥哥在外讀大學(xué),店遲早是他的。我要是回家,以后也就是在當(dāng)?shù)卣覀€人嫁了。常來店里的一個人,以前是錫礦礦長,胖胖的,家里很有家底的,那時還開玩笑要把我給他的小兒子。哼,我才不要唻。我跟小姐妹去了吉隆坡,沒有什么地方落腳就學(xué)了美容,開始是文眉、絞臉什么的,后來有姐妹來新加坡,介紹過來,又做了好多培訓(xùn),就來到這里?!?/p>
“對以后有什么打算?”寶琳閑閑地問道。
(1)內(nèi)審機(jī)構(gòu)開展科研經(jīng)費(fèi)審計。內(nèi)部審計機(jī)構(gòu)是獨(dú)立的,應(yīng)獨(dú)立于科研經(jīng)費(fèi)的監(jiān)督,檢查科研經(jīng)費(fèi)的使用全過程,并行使其審計職能。內(nèi)審人員應(yīng)就審計情況向本單位負(fù)責(zé)人進(jìn)行定期匯報,及時發(fā)現(xiàn)問題并及時督促相關(guān)部門進(jìn)行整改。內(nèi)審機(jī)構(gòu)人員應(yīng)嚴(yán)格遵守審計制度,完善審計流程,控制審計風(fēng)險。
“每天上工,放工。放了工吃飯,和男朋友打打電話。以后……唉,這么大年紀(jì)了,有時候想,找個人把自己嫁掉吧。唉,算了,誰會要我呢?!?/p>
寶琳笑道,“我剛才起碼就聽到兩個很愿意要你,你甘榜的同學(xué),還有那個誰來著,“豐田”?”
“哎,其實我有時候也在想啊,“豐田”——別看他開著一輛豐田車,其實他沒什么錢。你知道嗎?在新加坡,不做正統(tǒng)工作的人不外是做房產(chǎn)中介、保險經(jīng)紀(jì)、人力資源中介、兼職開出租。當(dāng)然,這幾類人里有做得認(rèn)真,做得好,賺了錢的。可惜他不是,他什么工作都做的,先是有一陣沒一陣地做著房產(chǎn)中介,后來跟父母借錢,盤下一家賣手機(jī)的店面,其實一陣賺一陣虧的,每天開著車到處跑,說是應(yīng)酬。說起來,房子也沒個影,他還住在父母的租屋里頭?!?/p>
寶琳說,“照你這樣說的話,你那個同學(xué)聽起來倒是個比較好的選擇?!?/p>
辛迪不無憂愁地說,“可是,我又不確定我想回大馬。好不容易才出來了,回去,又有什么意頭?工資比這里少得多。何況馬幣匯率一直在跌……”
“但是,如果遇到好的人,可以一起拼搏啊。再說,你那個同學(xué)聽起來還蠻上進(jìn)的?!睂毩仗嵝阉?。
“我這個同學(xué)呢,當(dāng)然聽起來有更好的未來,其實我又不夠喜歡他,而且總覺得配不上他……我想,他那樣的人,未來也許更好,可是大概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吧……”
“這樣說,你是比較喜歡“豐田”嘍?你喜歡他什么?”寶琳心里嘆氣,此人并不像是好伴侶,可惜也只能點(diǎn)到為止,不好直說。
辛迪的聲音活潑起來,“我們兩個都愛玩的!喝酒,晚上出去玩,沒什么好玩的就開著車到處去逛……”
寶琳笑,聽見自己心里又嘆了口氣。她和辛迪處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小時刻苦讀書,長大后在職場拼搏,經(jīng)營自己的人生,從未把“玩”字放在第一位。辛迪的世界和她的世界差別甚遠(yuǎn)。即使如此,感情上頭拎不清,實質(zhì)上兩個人都是一樣的。辛迪就像年少時的自己,面對理性的重重警告,仍然只顧追求心的歡愉。
寶琳閉上眼睛,想起今天出門前的情景。
錦鯉們仰著臉聚攏來,親吻著她的手。深邃的水面上浮起白云紅霧,其間銀光細(xì)碎。魚們眼珠烏黑分明,唇紅齒白,每個親吻都是實打?qū)嵉?,它們吸吮她的指尖,吸吮每一條經(jīng)絡(luò)。偷香一吻,它們便立刻身姿曼妙地蕩開去,在手上留下震動的觸感。她也不甘地反擊,撫摸它們的頭頂,撩撥它們光滑的下頜、柔軟的肚腹,讓四只小手般的鰭在她掌心略站一站,最后任它們自以為得計地從掌心逃脫,微微收窄的尾翼輕盈切過上面的手指。
有人在身后說,“喂,你為什么要調(diào)戲我的魚?”寶琳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這宅子的主人,便說,“到底是誰調(diào)戲誰?它們要是有牙,都會咬我塊肉下來,要是嘴巴夠大,恐怕連我都要吃下去呢?!?/p>
那人說,“人家是在認(rèn)真找食吃,誰想得到會有人類這么無聊,放一只鰭在水里戲弄別人。”
“那你為什么又把鰭放在我身上?”她悶悶地說。
“因為喜歡你這條魚啊?!蹦侨巳崧暤?。
她猛地回頭,“你知不道,很多時候我覺得我比你養(yǎng)的魚還不如。魚高興見你就見你,不高興也不用等著你,更不用費(fèi)盡心思想你是不是在說謊。是死是活都是這個池子,也斷了別的想頭。”
“今天是怎么了,寶貝?”他從后面摟住她,下巴擱在她頭頂?!鞍?,我們起來好不好,我年紀(jì)大了,蹲一會兒就累?!?/p>
她撲哧一笑,終于不忍心,站起身來,和他一起走進(jìn)陰涼坐下。她下巴拄在右手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他額邊多出的白發(fā)。他眼角多出的笑紋。他下巴青青的胡茬。是那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令她神魂顛倒。明明,他哪點(diǎn)值得她呢?哪點(diǎn)值得她十幾年呢?他年紀(jì)大她這么多,相貌在常人看來也屬一般,雖然頗有資財,但她作為公司的領(lǐng)頭人,也早跨入女金領(lǐng)行列,又何嘗看得上他的財產(chǎn)呢?而他作為她所在公司的董事這件事,非但沒有什么好處,反倒麻煩,許多次她都想接過獵頭的橄欖枝,跳去別家公司,身價只有升不會降。只是遲遲無法決斷罷了。
最麻煩的是,他有家有室。他可不覺得麻煩,老婆幾乎是天聾地啞。開始的幾年他還騙她,說在辦離婚,只是資產(chǎn)太多,把程序拖復(fù)雜了。等她一次比一次頻繁地戳穿他的謊言,最終甚至和他的老婆求證,卻聽那位賢婦人說道,自己不介意共享夫君。
她驚愕至極,說我介意。于是和他鬧分手,鬧辭職,又每次都以淚水漣漣的苦澀親吻告終。
近幾年,他終于懶得再撒謊。他說,何必在意那一紙公文?公事上我倆是好搭檔,度假也出雙入對,我這一生跟你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不比那邊每晚同床異夢的幾個小時多得多?公司別的董事知道我們的事,也睜一眼閉一眼。你又不用怕別人講什么閑話,只當(dāng)自己是我現(xiàn)實中的妻子,不就得了?
那當(dāng)然不只是一紙公文而已,而是只要他不在身邊,我便孤零零一個人,寶琳想。在與不在身邊,又要看是不是節(jié)假日,一到春節(jié),學(xué)校假日,他勢必編出花樣的謊言,只在手機(jī)里關(guān)懷備至,人卻蹤影不見。多年來,她從未停下過分手的念頭,自己的年紀(jì)從二十多歲的黃金年齡,到三十出頭的盛放時期,到四十歲,那些不知就里的追求者漸漸從枝頭凋落,離開,而她依然高調(diào)單身,只有工作。她不只一次地想難道一生就要這樣過去,到老了依然做他沒有名分的所謂現(xiàn)實中的妻子?
可是這樣的訴苦話,寶琳無法向人說出口。在辛迪的世界里,她寧愿維持著自己人生盡在掌控、成熟多金的四十歲女性高管形象,絕口不提自己感情世界的糾結(jié)。
這次以后,就有幾次都和辛迪的時間對不上,等到終于遇到辛迪,已是半年后。
寶琳這廂躺下,就迫不及待地問:“好久不見,你最近好嗎?”其實她后面還藏著許多話,只是總不能一開口就說,你選擇了“豐田”嗎?那個上進(jìn)的同學(xué)呢?以及,“保時捷”又有后續(xù)嗎?那未免太雞婆。
但人都有好奇心,何況是對辛迪這種故事一天一個樣兒的人呢。
辛迪咯咯笑,很開懷,“我呀,結(jié)婚了?!?/p>
“哦,恭喜你!是哪一位這么幸運(yùn)呢?”寶琳嘴上這么說,心里卻稍微有一點(diǎn)點(diǎn)失望——小妖精的故事終于就這么落幕了嗎?從此進(jìn)入賢妻良母、波瀾不興的人生?
“我不知道和你說過沒有,就是以前在一起又分手的男友,我們復(fù)合了?!毙恋洗蟾挪挥浀米约汉蛯毩罩v到哪里——她是不是對很多客戶都講自己的故事?寶琳略感失落,畢竟辛迪講得很深,她原以為自己是辛迪能敞開心扉的為數(shù)不多的人呢。
“為你打架的那個嗎?”寶琳按下不快,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不料對方反問道,“為我打架的哪個?”
“‘豐田’?”看來為她打架的人遠(yuǎn)不止“豐田”一人。
“啊,是!哈哈!那我們還叫他‘豐田’好了。對對,就是他。我看我真是跳不出他的手心。他這個人啊,就是吃定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的手今日格外溫柔,也不比從前那樣的涼,好像滿溢的幸福把整個人的溫度都提高了幾度。
寶琳說著祝福的話,心里卻無謂地?fù)?dān)憂起來——到底嫁給了“豐田”。那樣的人,真的適合結(jié)婚嗎?聽起來真的不大可靠……反正是我的話,絕對不會考慮他。那個同學(xué)聽起來是比較好的伴侶,可惜,都成為歷史了吧。
“你可能想不到,我們光是婚禮就花了十萬。你說十萬是大數(shù)目?不算的。當(dāng)然簡單一點(diǎn)的話,三四萬也下得來。主要是拍照呀,光拍照就花了兩萬,婚慶公司用無人機(jī),從圣淘沙島上面俯視下來,我換了三套婚紗,我們請了兩百人來。可惜收到的紅包都還給他媽媽了。畢竟結(jié)婚是他家里幫忙出的錢。我們倆當(dāng)然都沒有什么錢,可是結(jié)一次婚,總得鋪張一下才行。這一點(diǎn)上我們倒是難得一致?!?/p>
寶琳故意一驚一乍地配合著她講婚禮的趣聞,暗地里卻直搖頭:這一對人,未免也太不懂得節(jié)省了,以后日子怎么過?但想想自己四十歲了尚未結(jié)婚,可能以后也沒有這樣的機(jī)會,真的結(jié)婚未必一定不會豪擲千金?這種事情,又怎么好說呢。
“那婚后生活快樂嗎?“
辛迪卻忽然沉默不語,一雙涼滑的手在她眼周逶迤,又在臉上輕輕地做著循環(huán),一如無法直白的心事。寶琳雙眼陷入黑暗,一坨綠茶香味的泥落在她棉片遮住的眼皮上,然后是臉上、鼻翼,沁著微辣的涼氣,最后一坨泥膜落下,那個全黑的世界,在一張臉?biāo)艹惺艿闹亓恐?,終于穩(wěn)定下來。
在黑暗中,辛迪遲疑地開口:“現(xiàn)在開不開心我不知道。將來怎么樣我也不敢想。好在我被現(xiàn)在推著往前滾啊滾的,完全沒法想未來?!彼筛傻匦π?,關(guān)了燈,囑她睡二十分鐘,便利落地收拾東西關(guān)門離去了。不知怎的,寶琳渴望繼續(xù)聽到辛迪的故事,她覺得背后還有一些辛迪并未說出的東西。她知道,夜已晚,這樣的時候一般是低階的美容師來替她卸面膜,今晚是不會再見到辛迪了。
在深沉的黑暗里她慢慢睡著了。
“結(jié)了婚以后,我還住在跟人合租的鞋盒公寓。偶爾周末去他家過夜。我們沒有房子,我又受不了和他父母擠在一起。不,其實我是受不了和他在一起?!?/p>
“他一天到晚只想著錢錢錢,又怪我不肯上進(jìn)。我每天從早上10 點(diǎn)工作到晚10 點(diǎn),他還要我怎么上進(jìn)?我就問他,我以前的小姐妹儀琴自己開了店,你能出錢給我去開店嗎?不能就別說屁話。” 辛迪憤憤的,連手法也生硬起來。
“你問我什么時候生小孩——他說,我們兩個自己都養(yǎng)活不起,生了小孩拿屁養(yǎng)啊。我也不想要。過一天算一天吧。哼哼?!?/p>
“我有時候想,這樣結(jié)婚和不結(jié)婚有什么差別?但我寧可這樣。我跟人合租的鞋盒公寓,里面很多東西,真的搬過去了都沒地方收?!?/p>
“什么東西?不外是女孩子的東西,彩妝啊、面膜啊、衣服啊、頭發(fā)夾子啊、指甲油啊、包包啊什么的,我看見了就走不開。你知道嗎?我從這里下班要經(jīng)過三個購物商場,那些五顏六色、閃閃發(fā)光的漂亮東西,我拿起一個,放下,再拿起另一個,天啊,怎么會有這么多好看可愛的東西!”
就說眼影吧,世上所有的顏色加起來連這屋里都裝不下。單是棕色,紅一點(diǎn)是秋天,深深淺淺的楓葉——作為一個熱帶生長的人,我其實從來沒見過楓葉,只在電視里看過,好美——黃一點(diǎn)是焦糖,還有自然色,大地色比較中性……我也喜歡冷色系,紫色像冰美人,冰藍(lán)色點(diǎn)綴一點(diǎn)碧綠,像美人魚銀光閃閃的鱗片……銀色,把眉骨強(qiáng)調(diào)得高高的,很強(qiáng)勢,眼尾上面涂一點(diǎn)桃紅,特別嫵媚,像游戲里的帝妃……或者干脆就用黑色的眼影,化一個神秘的眼妝……再比如唇膏吧,橘紅的大紅的深紅的嫩紅的蒼白的深棕色的黑色的藍(lán)色的灰色的,我根本沒法選擇,只好每個色號全部買下。所以你看,我哪里存得下錢呢?
但,這里面存著我的許多夢想。有了這些,我可以一天龐克女郎——皮裙和鉚釘背心,打紫色金粉眼影,涂黑色嘴唇;再一天清純佳人——純白雪紡上衣,戴細(xì)細(xì)的鎖骨鏈,化自然裸妝;再或者運(yùn)動女孩——電子藍(lán)背心配最流行的運(yùn)動長褲和松糕運(yùn)動鞋。我根本不需要做什么,每天起床憑當(dāng)天的心情就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這是“豐田”他媽沒法理解的事。我也從來沒有邀請過她來我住的地方。一旦她看見那些彼此交疊,直通天際,一直到屋頂才勉強(qiáng)停下來的大大小小、方圓長短的盒子,大概會尖叫吧。它們守衛(wèi)著我,擁抱著我,讓我感覺幸福而富足,有了它們,我就擁有了無數(shù)種顏色,和無數(shù)種身份的可能。盡管,就算我每天使用一種組合,一年也無法用遍我的珍藏。而新的顏色和新的款式,老是更快地出現(xiàn)在專柜里。
“豐田”當(dāng)然知道,他反正無所謂。什么樣的女人他沒見過?你想,他來我這里的時候,只要床上有位置就好……倒是真的有一兩次,一只鞋盒掉下來,差點(diǎn)砸到他的鼻子,被他抱怨了好半天。嘻嘻。
平常他都開著車在外面跑,很晚也不著家,我反正不和他住,管不了那么多。他有時候來接我吃夜宵。就那樣,過一天算一天吧。反正他對我還是挺好的。他呀,就是個冤家。
這段時間因為皮膚問題,寶琳來得比較勤。辛迪的故事也如同大多數(shù)的人生,滑入了千篇一律的軌道?!斑^一天算一天吧”成為她對自己人生的總結(jié),而她戴著口罩的臉依舊只露出妝容精致的雙眸,有時含著一汪深潭,有時艷光四射,隨時準(zhǔn)備好去走紅毯似的。
十月份的時候聽說辛迪請了假回家,就換別的美容師為她服務(wù)。雖然也是怡保的女孩,聲音一樣軟糯,卻大都小心翼翼的,并沒有辛迪那種爽朗。時間過得很快,再見到辛迪時已經(jīng)快到年底。
甘榜這幾年變化很大。怡保城里的游客越來越多,有時也會來我們這個有山有水的地方。哥哥接了家里的店,現(xiàn)在兩個孩子都滿地跑了。店內(nèi)也很整潔,不經(jīng)意看不出污跡——小時候一直困擾我的污跡,它們還在,只有我還認(rèn)得它們、注意它們、觀察它們。
前錫礦礦長的小兒子早結(jié)婚了,老婆那天還來店里買雞蛋,穿著花花的紗籠裙——她正懷著第三個孩子,胖胖的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
如果當(dāng)年我沒有離開甘榜,也許我如今正過著她的生活,但我知道,我永遠(yuǎn)沒法擁有像她那么樂天知命的微笑。
我不停地想,回到新加坡以后,到底要不要和他攤牌呢?他和那個女人的事,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中無法忽視的污跡。
攤牌的話,我作為一個三十一歲的離婚女人,以后要怎么走?實在說,我不知道。我瞪視著自己生活中的污跡一件件增加。成年累月的沒有錢,從早到黑的沒有陽光,遇見的男人一個比一個壞,年歲越來越長,再離了婚。我過去的三十一年是怎么過的?這些污跡從時間的縫隙里滲透進(jìn)來,它們不放過我,它們一直抓著我。
我想要逃跑,就像年少時從甘榜逃跑那樣,從這個遍布污跡的生活里逃跑。關(guān)于逃跑,我沒有一個清晰的方向。不過沒關(guān)系,我年少時也沒有。
我僅僅覺得,我不能一直這樣朝十晚十地過下去,每天鎖在美容院燈光昏暗的小屋和走廊里,連日頭也見不著。我也不能跟一個跟別的女人鬼混的男人繼續(xù)當(dāng)周末夫妻。我只活一回,那么得好好地活一回。
我是一個要逃跑的人,現(xiàn)在卻被禁錮在每天的生活里。在這座城市里,Pub 在每天的夜里都千篇一律,清晨所有的鳥叫都一樣。離婚以后,除了一份隨時可以辭掉的工作,除了那些彩色的盒子,我什么也沒有,沒有房子,沒有錢——對于這一點(diǎn)我是滿意的,因為這就是說,我仍然沒有扎根,可以隨時拔腿就走。
我坐在房間里,吃著打包的河粉,它味道這么淡,得加了辣椒才能勉強(qiáng)入口。我深思著自己在新加坡的生活。我沒有本地護(hù)照,甚至沒有永久居民的身份。理論上,我的可能性是無窮無盡的??涩F(xiàn)實中,我的可能性少得可憐。沒了這份工作,我要怎樣養(yǎng)活自己呢?房租每個月就占去薪水的一大半,買完那些彩色的心愛之物后,我從來就沒有余錢。我要是當(dāng)初像儀琴那樣自己開店就好了。雖然她的“美容院”只是市區(qū)一間簡單的小屋,但她畢竟是老板娘,對未來,想想都有奔頭。
我的奔頭又在哪里呢?
回馬來西亞嗎?當(dāng)初不是費(fèi)盡心思要出來嗎?如果回去以后又想回新加坡的話,一定拿不到這么好的房租價錢。我吃完河粉,把剩下的清湯寡水一股腦倒進(jìn)水池。
鳥兒在窗外單調(diào)地啾鳴。如果我像它們一樣有著翅膀,我一定不會選擇每天站在同一棵大樹上,而是能有多遠(yuǎn)飛多遠(yuǎn)。我想要飛到看不見的地方,直到我不再是自己為止。這種不再做自己的渴望占據(jù)了我的身心。
我在心里的幕布上細(xì)細(xì)描繪那些可能性,極目望去便看見自己踩在秋天厚厚的落葉之上,妝容簡單而符合秋天的氣氛:褐色與金棕色結(jié)合的眼影,大地色的腮紅,楓色的口紅。我站在秋天的地鐵口,等待著什么人。那應(yīng)該是第一次或第二次約會,或者僅僅是一場艷遇——那個人說,我從未遇見過像你這樣秋意深濃的女子。我極有技巧地涂抹的眼影之中閃爍出金子般的光澤,而他絕對不會錯過。
我拈著一支高腳杯,腳下鞋跟也如高腳杯那般細(xì)長,驚心動魄。在我河水一般瀉流的銀色拖地長裙上,反射著人們的目光,因而如銀河般閃爍。略為激動的心情,并不能使我傲立于全世界之上的頭顱低下哪怕一點(diǎn)。我值得這樣的關(guān)注和驕傲,因為這是我生命力全部的展示。我耳邊的鉆石耳環(huán)——只有蒂凡尼才配得上我——光芒萬丈。
別誤會,我并不是一個物質(zhì)的女子。物質(zhì)只是裝扮這生命舞臺的一部分,幫助我更好地入戲。好像我同樣可以變成支援公益組織的志愿者,常年穿一件簡單的白T 恤,扎馬尾——就連皮筋也是最簡單的那種。生活在和當(dāng)?shù)厝艘粯雍啒愕沫h(huán)境而從不叫累?;蛘呶疫€可以做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女老板,把自己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充滿一種沉靜的美,哦,對了,為了便于談生意,眉毛也會化得比較凌厲一點(diǎn)……
那雙涼如翡翠的手,在她肩胛骨慢慢按摩著?!澳憧?,我多么荒唐,老是想那些有的沒的,結(jié)果每天還不是來這里做工,而且沒法下決心,到底踹掉老公,還是忍受他在外面亂搞。”辛迪笑道,笑聲卻有些干涸,不如以往清澈。
“這些都沒有問題啊,而且,也都有可能啊……”寶琳想,站在秋天的地鐵口——你只需在秋天去一次有四季的地方就好了,也許真的有一場艷遇什么的,也說不定。高腳杯和晚禮服嘛——你的婚禮恐怕比這更拉風(fēng)吧。至于志愿者,說容易,也容易——難的是放棄別的一切。但這真是辛迪想做的嗎?她不愿意做澆滅辛迪夢想的冷漠聲音,她自己也有夢想,有時,那是一個人明知不現(xiàn)實不理智卻無法放手的東西,因為那是現(xiàn)實唯一的避難所。
連我自己也詫異,離婚不過一年,這些盒子在短短的十二個月里,到底是如何瘟疫般蔓延,占據(jù)了柜子、桌子、凳子、天花板和床的。唯一的解釋是,這間屋子是一個百寶箱,每天我打開房門,就會有源源不斷的珍寶涌出來。我總得把自己先塞進(jìn)去,關(guān)好門,再設(shè)法給自己開辟一片空間。但近來,我知道這一切根本是徒勞。盒子們,彩色的,貼著晶鉆幻彩美人魚外太空死海等等標(biāo)簽,流星般隕落在我頭上、床上。我已經(jīng)無所謂了,通常只把它們推開,撣開一些落下的彩色粉末,鉆進(jìn)被子。
我沒法再愛這些東西了。它們哪兒哪兒都是。我想要逃走。
不,其實我還愛它們,是又愛又恨。它們是我的外延、內(nèi)涵,它們和我成為一體。它們就是我,我所不喜歡的我,我全部的污跡。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個污跡。
離婚后那一陣子,我下班就去喝酒,常喝得爛醉如泥,有天剛下出租車就倒在公寓門口不省人事。舍友恰好回馬來西亞,還好,保安發(fā)現(xiàn)了我,打電話叫開鎖匠來。這都是我后來知道的。Paul 和保安把我抬到沙發(fā)上,還好,他們并沒有進(jìn)入我的臥房,否則就不會有后來的故事。
他個子不高,話很多,一只腰包和一只手提包里裝著能打開全世界的鎖的工具。Paul 是一個好男人、好鎖匠,就是你明明知道他幾乎可以打開全世界的鎖,卻完全不擔(dān)心這能力遭到濫用的那種人。Paul 幾乎是馬上就把他的整個世界向我開放——他的家,家人,指定他開鎖的警察署的朋友,他最愛吃的三岜烤天使魚,他每周日早上去買菜的濕巴剎。
可是我不敢?guī)麃砑依?。我不敢想象?dāng)門開啟,流水一樣的事物向Paul 的頭頂傾倒下來,那宿命般的瞬間令人深深恐懼。滅頂?shù)膶⒉粌H僅是愛情、情欲、好奇,還有別的什么。我自己。
“每個人都有一把他打不開的鎖,一扇推不開的門。我是一個要到天涯海角去的人,還是把那扇打不開的門留在身后吧?!蔽以诮o他的信上這樣莫名其妙地寫道。
寶琳順從地躺下。
發(fā)髻被打開,頭發(fā)散在枕上,頸下的毛巾枕軟軟的, 頓時好像渾身的力氣都卸去了。一雙修長的手撫過她的臉頰,帶來冰涼的觸感,手移到胸口,輕柔而有力地按壓,香薰的味道似有若無地飄過鼻端。她在溫柔的光線里閉上眼。
“會太緊嗎?” 一個流水般娟麗的聲音問道。那聲音與辛迪的相像,又有一點(diǎn)陌生。
“還好。辛迪還在這里做工嗎? “寶琳隨口問道。
“她兩個月前就不做了?!?/p>
“知道她去哪里了嗎?“
“不知道呢。“
也許辛迪終于去了她的天涯海角。
假如辛迪可以,她又有什么不能做到呢?做完了護(hù)理,就真真正正地辭職,離開他,去別的國家。
“我為什么要給Paul 寫那樣的東西,我也不知道呢。很有味道吧?嘻嘻?!睂毩盏亩呿懫鹦恋夏菚r的聲音,絹絲一樣柔滑,她就勢滑進(jìn)黑暗的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