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展
一
老陳好酒。
老陳沒什么出息。他自己說的。
老陳好酒到什么程度呢?花生米也買不起的時候,拿筷子頭蘸點醬油,就能喝幾盅。至于出息,老陳應該和所有鄉(xiāng)村出來謹小慎微勤苦做事的父親差不多。
老陳算是他的朋友,至少他們喝醉時,朦朧間,彼此曾這么以為??傻鹊嚼详愃篮?,李牧仔細想了想,發(fā)現(xiàn)除了他愿意透露的一點枝葉,他對老陳的了解,并不比別人更多一些。
但這也不礙事,誰沒有一方來歷和去處呢,誰也不可能對朋友那么坦白。他們能偶爾聚在一起,只為喝點酒,想聊就聊幾句,不說也可以,完事各自分散,奔往這個城市的罅隙。
本來他們的交集就很偶然。有段時間,李牧常在平樂坊巷子盡頭一家夫妻檔川菜館解決晚飯。這家店主要是干凈,因為位置稍微偏僻,生意不溫不火,大多是老顧客。老板老曾有幾道拿手菜,回鍋肉堪稱一絕,剁椒魚頭香辣醇厚,有時心情好了,他會鹵點肥腸,這個算額外恩典,因為主要是老曾自家吃的,難得他賞臉,會贈送幾個相熟的顧客一盤。鹵好的肥腸以青椒爆炒,如果幸運,適逢從老家寄來臘兔,再來一份干鍋臘味,就可以召喚老板娘打酒。酒是店里泡的,高度散白,浸泡人參、陳皮、枸杞幾味。李牧問過老曾:“從開業(yè)到現(xiàn)在,你那人參沒換過吧?”老曾也不介意,探出眼神,狡黠一笑。老曾性格好,軟綿綿的,顧客少的時候,你邀請他喝兩杯,他必坐下。問他:“何不換個地理位置好的地方,將生意做大呢?”老曾擺擺手,笑笑:“房租水電消防工商,不好搞,再說,我這生意也不差嘛?!彼砩嫌蟹萏袢簧⒌闹愀小*毨习迥餄娎?,身形粗大,和顧客嬉笑怒罵,迎來送往,指揮男人如調兵遣將,她罵起老公來,熱熱烈烈,半嗔半怒的,是一團喜氣的火熱,不讓人覺得難堪。老曾撓撓頭,笑笑,不當回事,丟下和客人寒暄的酒杯,進后廚繼續(xù)煎炒烹炸。
李牧常在靠后廚的位置臨街而坐,因為無聊消磨,坐在那里,不影響他們生意,還有一點,離廚房近,烈火烹油,諸菜下鍋時激起的“嗞啦”,讓人心曠神怡,覺得生活尚有熱氣騰騰的意趣。李牧就這樣慢慢吃、慢慢喝,虛擲一個晚上,吃完和老曾打幾圈小牌,或是殺一盤象棋,如果還早,就沿街去平樂坊老街轉轉,看看別人家的世俗煙火、喜怒哀樂。直到轉累了,回去沖涼,睡覺。
他一個人其實很快活。
如果沒有家庭、婚姻、孩子、房貸這些城市標配的擔子壓在肩頭,那基本上就可以自私地放飛自我了。但這份快活是隱秘的,白天他還要扮演痛心疾首的失敗狀,特別是面對單位那幾個老婦女的眼光?!靶±?,給你介紹個姑娘,本地的,和你一樣,離異,可有車有房,做茶葉生意,要不要去見見?”“我這啥條件,不敢奢望,琳姐?!崩钅吝€得感謝人家關心的好意,心里雖然想罵一句,管你屁事??稍谶@些大姐眼里,一個有正當工作貌似正常的男性,沒有家庭,就是失敗的。似乎不和她們在同樣的婚姻陣營,就罪不可赦。所以李牧只好極力貶低自己,或者說是如實交代:沒房,跑了五萬公里的破車,工資不高,聘員,升職沒戲,性格悶騷,父母年事已高,抽煙喝酒,輕微不舉……陳述到最后,簡直不配做人,但求她們放他一馬,他心說,大姐,求您了,你和大腹便便的老公四處拋頭露面的生殖器斗智斗勇孩子叛逆您老每天買菜做飯搞家務腰酸背痛性生活三個月沒兩次還千篇一律還爭分奪秒……你沉浸于如此幸福的家庭生活中,就讓我這種低階社畜自生自滅吧。
他在單位是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枯木。
只有在老曾這里,枯木才抽出枝條,經了酒的滋潤,有些活意。
其實李牧酒量有限,三四兩就上頭,主要是酒的氣氛,是輕微的毒,無傷大雅的麻痹,有種致幻的效果。
這天,喝得有點多,正和歇下來的老曾閑聊,進來一人,是老陳。老曾招呼道:“老陳,又來買彩票,中獎沒?”餐館對面有個彩票站。
陳有德“嗨”地干笑一聲:“上期差一個數(shù)字就是二等獎,二等獎哦,一百多萬呢!開獎時老子激動得不行,結果瞎激動,最后他媽的,就八百塊?!?/p>
“那得接著買,下次把差的補上。”
“這都是命,咱命不好,買著玩的?!崩详愖灶櫲ソ恿艘槐疲晦D頭,看見李牧,點點頭,笑笑:“領導也在呢。”
“得了,老陳,領個雞毛的導,都是打雜的。來,喝酒?!?/p>
確實,他們都是打雜的,不過老陳在物業(yè),李牧在單位而已。
李牧懷疑是因為上次敲錯門,新任的局長對他冷淡之極。房麗娜在局長辦公室常做長時間的匯報,李牧知道,卻不關心。那天,因為有個急件,報到市里,市里審核說漏個章,還有兩個小時就要下班,他心想,今天搞完算了,要不,這么熱的天,明天還是他來弄,所以急著找局長簽字補章,就敲了門。敲門也沒事,局長沒開。下午還在的呢,他心說,不知哪根筋搭錯,一屁股坐在旁邊拐角樓梯上抽煙。過不了一會兒,房麗娜探出腦袋,四處看了看,整整衣角,出來了。遇到拐角守候的李牧,她低頭,下樓。第二個月,李牧就被告知,管理單位后勤,對接物業(yè)部門。他簡直想蹦起來扇狗日的一巴掌。這是單位最細碎而不討好的工作,后勤雞毛一地,物業(yè)千頭萬緒,都不是好惹的,誰讓他沒一點后臺呢,只好硬著頭皮,做一天是一天。幸好也無大差錯,不過是耐得日常繁瑣。
李牧對老陳還不錯?;蛘哒f,他從老陳身上看到了部分自己未來的投射。老陳老了,物業(yè)經理幾次有意要將他辭了,可工資那么低廉,一時也找不到這么勤快的人選。老陳主要負責打理單位的花木綠植,以及一個小小的空中花園,可門崗有事他頂上,搬運物品他一馬當先,出去辦什么事跑腿的也是他……老陳能做的無非賣力一點、小心沉默一些,總汗涔涔的。問他:“累嗎?”他笑笑。人都說老陳脾氣真好。這其實是最廉價而惡心的評價,說一個人脾氣好,無非是好使喚罷了,并且使喚起來,都不手軟。
李牧權力有限,單位有幾家下屬行業(yè)報刊,倉庫很小,他定期清理,大多數(shù)都讓老陳以送出去的名義分批次運走,一月總有個幾百斤。還有一項,要派送一份街道新聞周報,名單上千份,他勾畫出重點人員,不需交代,老陳便已領悟:必須派送的名單要按期送到,其他的隔三岔五送一次就好,一個街道小報,也沒多少關注,真有反映收不到的,下次單送他就是了。老陳下了班,騎個電車,送送派派,剩下的積攢起來,加上派送費,一月有千把塊錢。這都是頂著個太陽,變通出來的辛苦錢。為了替老陳打掩護,定期的物業(yè)會上,李牧也偶爾提點一下老陳,哪家哪戶怎么反映沒收到,一定要注意,記住嘍,一家也不能遺漏。老陳唯唯點頭,半站起身子,惶恐忐忑的樣子,可心里自然明白什么意思。
所以老陳對他挺感激。幾次要送東西塞錢,都被李牧一句話頂回去:“怎么,老陳,難道你報紙沒送,變成垃圾賣了?要不送我東西干什么,心虛?”老陳黑著臉,嘿嘿笑,知道什么意思,再不敢送禮。
為什么要對老陳好呢?他也說不上來,雖然是舉手之勞,可物業(yè)還有老石呢。想來還是因為老陳兒子爭氣。據(jù)老陳透露的消息,他兒子在北京某名牌大學讀書,老陳辛辛苦苦,都是為了兒子掙前程,所有的錢,零的攢整,按時匯入兒子卡里,讓他安心學業(yè)。
熟悉的,都挺替老陳高興。老陳很謙虛,搓搓臉,低頭竟然輕微嘆口氣,說一句:“不容易啊。”不知道是說他兒子學業(yè)上取得如此佳績不容易,還是老陳以一己之力供他不容易。老石就捶他,說老陳:“別裝了,你就偷著樂吧,明年你兒子畢業(yè)了,怎么也得弄個縣里的小官干干,對吧。老陳你有福啊。”
中秋節(jié)前,老陳邀請同事去他那里聚聚,也試探性地邀請李牧:“去吧,李老師,賞個光哈。”知道李牧確實稱不上領導,老陳就改口叫他李老師。老師這個稱呼挺好,可大可小。李牧也就隨他去了。
李牧想著在他租屋里,應該破費不了多少。到了,才發(fā)現(xiàn),老陳是花了血本了:一整只訂做的荔枝燒鵝,鵝是如此香艷巨大,老陳沒有合適的盤子盛它,只好墊著塑料袋擺在中間;此外,還有江中島上抓的走地雞,白切一只,吊湯一只;大蝦五斤,白灼;清蒸鯧魚一盤;還有豬耳、牛肉、菜心等等。大家一見,都說:“老陳你發(fā)財了,搞這么豪華!”特別是與他局促的陋室相比,有份過了頭的隆重。老陳從保溫桶里還擺出兩樣菜,回鍋肉和鹵肥腸,專門從老曾那兒打包來的。老陳看看李牧,不好意思似的,笑笑,讓李牧挺感動。
那晚喝了不少。記得大家鬧哄哄地走了,老陳收拾一屋狼藉,李牧側躺在老陳不知從哪兒尋來的舊躺椅上,揉著太陽穴說:“老陳,沒必要這么破費嘛?!崩详愡诌肿欤骸半y得請大家一回?!鳖D了頓,他又說,“我兒子談了個女朋友,嘿?!?/p>
哦,怪不得,老陳高興。
老陳還讓看兒子和那女孩的合照,照片上女孩高挑淺笑,唯睫毛拉得細長,看起來有點媚相。兒子倒是跟他挺像,國字臉,濃眉,皮膚有點黑,氣質是青春的,可微蹙的眉頭,帶著似有似無的憂愁,總不太像是名牌大學的學子。老陳解釋:“小時候他懂事,幫干農活干多了,曬的?!?/p>
李牧照例祝福:“老陳,你真是好樣的,兒子培養(yǎng)得這么棒,這下好了,兒媳也幫你找好了,你省心了?!?/p>
老陳就笑。
二
以后李牧就和老陳往來得密集了些。大多是周末,在老曾那里,各執(zhí)一杯酒,面對幾碟小菜,分擔一桌沉默。稍微的區(qū)別就是,如老陳提前執(zhí)意聲明要買單,肉菜就少點,換上拍黃瓜和油炸花生米。
他們常常從頭到尾也沒幾句可說的。但氣氛是對的,不覺得尷尬,就像什么呢,大約是兩塊冰,在一起放松地解凍。茫茫人海,氣場相合,又都愿意喝點兒,其實已經非常難得。沉默的人,心上關門落鎖,幾杯入喉,門即便不開,也會留有縫隙,說些體己的言語。
李牧在單位戴著面具夾著尾巴,太憋屈,所以,在酒的慫恿下,輕易地將自己那點破事,不知不覺向老陳兜了底,工作上多么受排擠,生活多么操蛋,妻子如何背叛,如何離的婚:
“她很漂亮,至少配我,綽綽有余,但有一點,心氣高,總要好了還想好,本來,我們奮斗了幾年,有了房有了車,雖然房子是二手的、車子是國產的,但在這城市,又沒有依靠,全憑自己掙來,我覺得就不錯了。她不行,列出計劃,要換房,要買第二套,要換車,要存款……她想要很多,這沒有錯,可我卻奮斗不動了,有一段加班太多,得了病,住院兩個月,我都在想,人活著,是為了什么,奮斗是為了早點猝死嗎?我覺得她有點過了。病愈后,我從大廠辭了職,考進了這個單位。她仍像加滿油的馬達,開足馬力,沖鋒陷陣。她做起了生意,很快,她生意就有了起色,認識的人越來越多,對我也越來越看不上了……這都正常,我都理解。可到最后……”
李牧說,他們是大學情侶,畢業(yè)后,在同學的攛掇下,來到這個城市。同學幫忙找了房,付完房租,請同學吃了飯,身上就沒什么錢了。第二天,他們就分頭去找工作,從租房的地方出發(fā),在汽車站轉車,對照著一張臨時從報刊亭買的地圖,一個站牌一個站牌地查看。南國的艷陽高照,她那么嬌小,他們手拉著手,帶著初來的興奮和尚未找到工作的焦灼,一次次以汽車站作為中轉站,搭車去城市不同的方位面試。通過那家著名的電子企業(yè)復試的那天,他們仍相約在汽車站公交牌下會合,她剛從公交車上下來,李牧就奔過去抱住她,他們肆無忌憚地抱著……因為他覺得,終于可以養(yǎng)她了,他記得當時說:“好了,我有工資了,你不要著急,慢慢找,找到自己適合的?!钡冗^了試用期,李牧更興奮,在他看來,工資已經很高,除了房租和兩人生活花銷,還有富余。正是由于他承擔了養(yǎng)家的前提,并在李牧樂觀的勸說下,女友才有裕如的心境和經濟支撐,為了興趣而非一份工作急于兜售出去。女友找了一個多月,終于在商會找到了喜歡的工作。
工作了幾年,他們攢下了一筆錢,當時房價剛開始上漲,報紙上專家興旺,大部分意見是一個平方五六千元,這瘋了,會跌的,最遲半年??砂肽赀^去,又漲了不少,專家的意見還是老一套,李牧覺得不對勁,但也覺得六七千買一平方米,確實有點夸張。他還在彷徨,妻子說一句:“你就再觀望吧,馬上吃屎也趕不上熱的?!逼拮赢敊C立斷,將攢的所有錢都聚到一塊,朝親戚朋友借了幾萬,勉強湊了首付,看了一天,就決定了小區(qū)樓盤戶型。李牧后來非常佩服妻子的英明。
交完首付,做了簡裝,為了省錢,墻上四面刷白,存款再一次清零。李牧每月發(fā)了工資,就交給妻子,由她來買早已相中的家具,是一件一件地買,將近一年才湊齊沙發(fā)、飯桌、茶幾、組合柜、衣柜、化妝臺、雙人床,然后電器再這樣一件件搬回來,像是燕子筑巢一樣,他們一點點銜來物件,組成一個叫家的地方。從東到西十七步,南北十二步,通風好,采光強,三個房間,這里每一寸,都是他們的??臻g帶來的篤定和實在,妻子笑逐顏開,讓李牧覺得每月的房貸,是值得的。
李牧記得,最后雙人床運來,他和妻子將舊的木板床清理走,組裝新床。妻子鋪上被褥,李牧躺在床上,手摸到的都是柔軟,他感到強烈的幸福。他感謝妻子給了他一個溫暖的家。李牧抱著妻子,在夕陽的余暉里,兩個人繾綣旖旎。
每想到這個場景,李牧都要心碎一次。
不過,這些都是他的一面之詞。李牧并沒有講夫妻間的冷暴力、他的不舉、他的惡言相向,甚至最后安裝攝像頭,也只是為了占據(jù)道德高地,讓妻子放棄房子。
他只管以酒遮臉,賣弄他的深情和受傷。
“我對她這么好,到最后,她和商會會長曖昧那么長時間,我在家偷偷裝了攝像頭,他們,就在我們一起布置的雙人床上……”那晚,李牧哽咽欲淚,他倒沒發(fā)覺,還沉浸在委屈一方的角色里,“老陳,這太欺負人了……”
李牧飲盡杯中酒,猶自滔滔:
“其實,現(xiàn)在也挺好的,一個人,多自由啊,不用天天趕回去給她做飯、看她的臉色,在屋里抽支煙都被數(shù)落,何必呢,是吧?自己多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也不想和他們爭了,平平淡淡,不也挺好。”
沉默的老陳,放下杯子,悄悄說了一句:“哪里是與世無爭,只是爭不過罷了。我也一樣?!?/p>
李牧一愣。
老陳垂下眼睛,重新擺回低微的姿態(tài),給他斟酒說:“再喝一杯吧?!彼穆曊f,“我老了,可以不爭,混吃等死;你不同,還年輕?!?/p>
看來老陳并不一味唯唯諾諾,其實世事洞明。李牧默然無語,抬起頭,嘿嘿一笑。
他們繼續(xù)喝酒。
李牧那晚喝得有點多,最后是被老陳攙著出來的。給他打車,他拒絕,還在那嗚嗚哇哇地說些醉話,大都是他對前妻好什么的。老陳不放心,只好架他回出租屋里,讓李牧躺倒在床上,他去大排檔買海鮮粥,給李牧醒酒。
李牧其實并沒有多醉,他是暫時不想回到空蕩的屋子里,那種百無聊賴且沒有生機的灰敗,讓他在今晚難以承受。李牧歪著腦袋,在想自己怎么一步步混到這樣,卻想到腦仁疼也想不明白。他隨手翻老陳床頭柜上的書,竟然錯落擺著幾冊《三國演義》《隋唐演義》之類的泛黃小說,旁邊還放著一個破破爛爛的本子,李牧翻了下,里面夾著花花綠綠的新舊彩票,本子上記錄的大多是老陳每天的花費賬單,小到今天吃了什么快餐、多少錢,都記錄在案。另外,還摘抄了一些從書上看來的句子,沒想到老陳這么喜歡讀書,摘抄了一大卷。李牧對老陳多出了一份敬重。最新的摘錄是《羅狀元醒世歌》里的:
時來易得金千兩,運去難賒酒一壺。
堪嘆眼前親族友,誰人肯濟急時無。
老陳寫字一板一眼,筆畫粗重,這摘錄的句子似是貫穿所有的心事,李牧對著起卷的本子,琢磨著這幾句歌詞,也感慨不已。在將本子放回原處時,忽然從折頁間掉落一張紙,他拾起來,無意間瞥了一眼,是老陳的體檢單。他想起來了,前一段時間物業(yè)公司組織過工作人員去人民醫(yī)院做了一次體檢。單子上其他都尋常,唯肝功能那里,谷丙轉氨酶(ALT)(170)IU/L,這個指標下老陳劃了線,備注似的,在邊上寫:比正常偏高四倍,疑似肝癌。翻過來,在單子的背面,寫了兩行字:
五十之年,忽焉已至。
半世無能,只欠一死。
字寫得工整大方,像是對命運最后的呈堂供詞,頗有些不憂不懼的坦蕩樣子。
李牧一呆。
老陳打包兩份熱粥回來。他趕忙將本子合上。
“醒啦,喝點粥吧。”老陳說,“今天怎么喝這么多,有什么煩心事?”
李牧想笑笑帶過,卻想著剛才老陳本子上的體檢結果,不知說些什么。喝了兩口粥,李牧說:“老陳,再去買點啤酒吧,陪我再喝一會兒。”
他想安慰老陳,也想從老陳這里得到安慰。因為,今天是他前妻的婚禮。
三
李牧有時想,酒是什么呢?對強者,是助興劑,卻是貧賤者暫避的港灣,是鴕鳥把頭扎進去的沙堆。多數(shù)的人,見面聚集,彼此客套,酒就是那個催化劑,掀開人和人之間隔著的門簾。高度的白酒,猛喝一口,像一滴油濺在熱鍋上,騰地起一股煙,伴隨執(zhí)杯人一聲長嘆,人間的酸辛苦樂都在其間了。
他的沒出息就在這里,沒幾杯酒,他睡不著,失眠越來越厲害。他能和老陳掏心掏肺,毫無防備,訴訴苦,倒倒情緒垃圾,是因為覺得他對他沒有任何威脅。不像在單位,周遭都是利益相關者,他得人模狗樣,一絲不茍,見人面帶微笑,面對上司卑躬屈膝,遇到窩囊事茍且腹誹,只有在老曾飯館里,面對老陳,才有一些放松。冗長的日子里,有幾個空隙,喘口氣,覺得還可以再去繼續(xù)忍受這世界的蠅營狗茍。
可李牧最近卻不敢再叫老陳對飲。那張被老陳用力標記的體檢單,總浮現(xiàn)在眼前,有幾次,他想開口問,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能說什么呢?可老陳似乎一點也不受影響,照舊上班下班,偶爾買一注彩票,順道來老曾這里吃個快餐。
月底,老陳和他又在老曾店里遇到,一起吃了晚餐,老陳沒喝酒,主動把單買了,還不走,一直搓著手。李牧看出來了,問他:“老陳,有事?”
老陳望著他,眼巴巴地說:“李老師,能借我點錢嗎?”他還是那么客氣,那么低微?!拔覂鹤右湍桥⒂営H,我沒本事,東借西借,還差一點?!?/p>
“好事啊,老陳。”李牧說,“要多少?”
“兩萬……行嗎?”因為渴望和惶恐,老陳的眼睛像揭開的蒸籠,溢滿水汽,他抬了下頭,又迅速低下去,也許是覺得自己的要求實在冒昧,老陳囁嚅著說,“沒事的,李老師,你要是不方便,就算啦,我再想其他辦法……”
正是他這份小心翼翼的神情,觸動了李牧,他拍了下老陳的肩頭說:“行,把你銀行賬號給我下?!?/p>
老陳忽然眼圈紅了,深深給李牧作了一揖,不停地說道:“謝謝,謝謝你……”
李牧再拍下他:“沒事,老陳,不算啥?!睂嶋H上,李牧離婚后將房子重新裝修了一遍,換掉當初一件件置辦的家具,竭力清除前妻留下的痕跡,再借助酒力,才能囫圇睡上一覺?,F(xiàn)在他身上全部加起來,僅余下不到三萬。
李牧立時將兩萬塊錢轉給老陳。
老陳的慌亂表明他實在沒想到李牧會這么爽快。他要給李牧補寫個欠條,還要拉上老曾做個見證,保證最遲到來年上班如期歸還。看著他慌張說著感恩的嘴唇,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李牧擺擺手,笑了,表示不需要,他想,畢竟都這么熟了,錢也不多,而且是成全他兒子的好事。李牧心里涌起一陣施恩于人的感動和欣慰。他甚至都沒有細問老陳怎么兒子還沒畢業(yè)就急著訂親。老陳給同事的解釋倒也合理,兒子和女友早晚是要結婚的,雙方家長先見下,老陳拿點錢,就當把親訂了。
借了錢后,老陳請了一段時間假,回家為兒子操持。在他粗陋的踐行宴上,李牧還另外封了一個紅包,算作老陳的路費。那天眾人都勸酒,李牧暈暈的。也只有在這些身份比他更低微的人跟前,他才覺得自己像個人。他是對他們好嗎,他后來想,其實是享受這份被虛假圍繞的恭維氣氛。
老陳要趕火車,先離開飯桌,老石接替過老陳的位子,接著花式勸李牧喝酒。到后來,老石大著舌頭,說一句:“老陳這次回去,來年可能就不回來了,街道送報紙的活兒是不是可以……”
“沒有啊,他說給兒子辦完事就回的?!崩钅凉室獠黹_說,“老陳也算圓滿了,雖然得了癌癥,但兒子學有所成,又訂好了兒媳,真不錯。”
老石瞪著眼睛:“他得了什么?。俊?/p>
“肝癌嘛,你不知道?”
老石竟然搖搖頭,詭異地笑了笑:“老陳這家伙真是……”
在李牧的逼問下,老石才支支吾吾地還原出老陳的真實故事:
老陳是有個兒子,卻是個混子,根本不是什么北京某名校高才生。“他家祖墳根本就冒不出這股子青煙。”老石說。老石也有兒子,學習一塌糊涂,中考在全校排名倒數(shù),根本沒有上高中的必要,老石給他找了個電子廠,沒干一月,他就嚷著辛苦,天天和老石吵,嫌棄其父沒本事,頂起嘴來口舌燦爛,常常一句話噎得老石半死。自己的孽子如此,以己度人,老石不信木訥的老陳會有優(yōu)秀到變異的種子。老石偷偷查過老陳入職時的個人信息,這年代打聽一個人太容易了,網上搜索到他村里大隊的電話,老石打過去一問,全不是老陳吹噓的那么回事。他有兩個兒子,老大在家養(yǎng)豬、養(yǎng)雞,老二倒是上了學,考了兩年,才上了省內一個建筑??茖W校,畢了業(yè),在工地上混生活,卻完全不是老陳這樣的本分角色,好吃好喝,還賭博,輸急眼常跟人打架,“合著還不如我家那個小禍害呢?!崩鲜α耍悴欢详悶楹我摌嬕粋€有出息的兒子。李牧卻懂,不過是為了在人前找那么一點可憐的尊重。
“那他的癌癥?”
“嗨,根本就沒那回事。”老石篤定地說,“體檢我們一起做的,醫(yī)生只說他有點脂肪肝,勸他最好戒酒,其他都是他自己杜撰的。”老石呵呵笑,“老陳這家伙挺會虛構的。他圖什么呢?”
李牧一愣,如果說就為博得他的同情,借那兩萬塊錢,老陳這套演技也太多此一舉了。他想,或者老陳覺得不出此下策,就沒可能從他那兒借到錢。想來,他們終究不過是陌生人,無非在一起常喝點小酒罷了,老陳將關系分得很清,沒想過平白無故李牧會幫助。在這點上,老陳活得透徹,深知炎涼。可到最后,他這么勢單力薄,卻是老陳以為處在絕境時唯一能施出援手的人。老陳可憐。他也可憐。他旋轉著酒杯,一口壓進去,辛辣從嗓子眼往心窩里鉆,李牧愴然一嘆。
四
臨近年關,工地上提前放假,兒子沒掙下錢,還欠了不少外債,不好意思回家。喝了酒,兒子和隔壁工頭賭得大發(fā),也是想博一把,炸金花到半夜,一算,輸了幾萬,沒錢賠,爭執(zhí)起來,酒意上涌,寡不敵眾,被打了一頓,傷著腿了。老陳那幾天感應似的,眼皮跳個不停。
老陳兩個兒子,老大去年剛成家,和他一樣踏實,在家搞養(yǎng)殖,雖然長子結婚,彩禮、建房子就花光了老陳的積蓄,老陳還是挺欣慰。老陳頭疼的是小兒子。
小兒自小聰明伶俐,老陳寄予厚望,著力培養(yǎng),小兒學習也確實可喜,整個小學階段,在班里壟斷第一。老陳常摩挲著小兒的頭發(fā),笑呵呵的,想自己當時家里窮,沒條件繼續(xù)讀書,現(xiàn)在終于有兒子可以成全他的夢了。
老陳真是開心。小兒所有的要求,他都極力滿足,哪怕是不合理的,他也沒說過一句重話。正是老陳這種笑瞇瞇的態(tài)度,慫恿得小兒的脾氣水漲船高。
到了初中,小兒就壞了,老陳沒反思自己的溺愛,只是想,或許就壞在讓他上了市里的初中。拔高一截似的,他輸送著打工掙下的那點錢,硬撐著小兒的花銷,期望博個前程,卻不知什么時候小兒沾染了那些來自街面上學生混混的習氣,講究衣服牌子,同學之間互相過生日,經常在外面聚會……學習自然一落千丈,可他自恃聰明慣了,以為憑借自己的小聰明,突擊一下,成績還可以過得去,憑著這過得去的成績單,就可以繼續(xù)兌換老陳的血汗錢。卻不知世間哪有這么便宜的事,糊弄到初三,中考就露了餡,市里三個公費高中,他一個也沒考上。聰明誤人之處,就在這里。老陳咬咬牙,繳了巨額贊助費,讓小兒上了高中,小兒的成績卻再也沒能翻身。他沒受過挫折,努力了一下,沒達到心里預期,便急遽地自暴自棄,熟諳地和小混混們勾搭在一起……到最后,只能上一個學費高昂的???。
但在老陳心里,小兒還是那個伶俐的男孩,聰明可愛,透著靈氣,會攀著他的耳朵,悄悄對他說:“爸爸,我又考了個第一哎……”這些年,老陳喝醉了,在心里將期望養(yǎng)著,像是海里的帆船,在他那里,兒子原定的前程,一步一步,越發(fā)駛入遼闊之境……
可事實上,老陳和小兒半年沒聯(lián)系了,他打電話,兒子不接,就算接了,他除了囑咐那幾句老套,也說不出什么。何況,兒子對他的囑咐,深惡痛絕,常常沒等他說出一句:“乖兒,好好干,別和人置氣,多學學本領……”兒子就嘟囔著“行了行了知道了”,給他掛了。即便是問他要錢的時候,口氣也天經地義似的。
老陳想起,就要嘆一口氣,鎖著眉頭,喝杯酒,溜達著,去買張彩票。每次都選兒子的生日。他在為兒子賭運氣。
這天半夜,兒子大醉,打來電話,沒提要錢,卻沉默許久,傳來斷續(xù)的嗚咽。在天津大邱莊工地上,兒子蜷縮著傷腿,流了淚,含混地說:“爹……我錯了……這些年你供我,辛苦了……我混到現(xiàn)在才明白,晚了……我想你了……我朝著南方給你磕個頭吧?!?/p>
有這句話,老陳說,狗日的,值了。
浪子回頭啊。
老陳爬起來,捉住酒瓶,猛灌了一口,酒卻從眼睛里跑出來了。
五
日子就這么重復地滑過。李牧每每獨酌,心說,也該戒酒了。他嘿嘿苦笑,再喝這一次,下回就戒。如此過了半月,李牧正在店里和老曾吹水,一轉身,老陳黧黑的臉杵在門前,卻遲遲不進來。
“什么時候回來的,老陳?還沒吃吧,來,我再加個菜。”老曾招呼道。
老陳眼睛低垂,悄悄走過來,坐下。他的眼窩深陷,帶著濃重的疲倦,掏出一條家鄉(xiāng)產的煙,遞給李牧:“嘗嘗這個?!彼f,“你都知道了?”老陳反而吁一口氣,“不該騙你,我兒子不爭氣,他在工地上傷著腿了?!崩详惒[著眼睛,籠罩在煙霧里,李牧看不清他的表情。老陳連喝幾杯酒,攥著的手心展開,遞過來一張紙,是寫給李牧的欠條。“對不起,”老陳說,“放心,就是死,錢我也會想法還你的。”
李牧沒說話,拍拍他的手。
老陳似乎來時就喝了不少,這會兒又要了兩杯。老曾還勸:“少喝點吧,老陳,我那泡的酒就一點了,不打算再泡了。過完這月,年后我就不干了,這里房租也漲得厲害,干不下去啦。”老曾說,“算了,不干拉倒,我也該和老伴回老家歇歇了,這些年她跟著也受不少罪?!崩显聪蚱拮?,討好地笑,“來吧,一起喝點,以后不知什么時候能聚到一起嘍?!?/p>
老曾一席話弄得大家挺傷感,小店不再,李牧想,以后還去哪里消磨呢。老曾妻子罕見地溫柔,還將早上點好的私家豆花端上來,讓他們爽口醒酒。
老曾一語成讖,這是他們最后的一場醉。
到最后,老陳一直在嘀咕:“對不住了,小李。”
李牧也喝暈了,心說,有啥對不住的,那點錢不還,你還能跑了不成,不就喝多了,待會兒要我扶你回去嘛,多大個事兒。
可他錯了,他媽的,老陳是真對不住他了。
轉天,單位做年終前大掃除,物業(yè)清掃房頂花圃和凸出欄桿處圍繞的花叢,老陳自告奮勇,承包了最危險的工作。李牧在挨近頂樓的五層平臺處,關切地望著老陳,囑咐他注意腳下,別逞能。老陳一直埋頭干活,眼看著要干完了,就剩下欄桿那里,有些落葉和積灰。老陳直起身,忽而對李牧笑了笑,似乎是說一句:“欠你的從我撫恤金里扣掉,謝謝了?!比缓螅瑥澭?,踏出一步。
兒子還在醫(yī)院里,腿被鋼管砸得有點狠,醉酒打他的早都跑路了,醫(yī)治卻耽誤不得,兒子哭著,不想成個瘸子,他還跟老陳說,等腿好了,都聽老爹的,在老家市里租個門面房,他想做點小生意。老陳得用身體給他兌出一張彩票。
李牧剛要叫出一句:“我操!”轉身就往樓頂跑,在他拔腳的剎那,在眾人驚訝的注目下,老陳從七樓寂靜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