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尾
有段經(jīng)歷我很少提到,但也并非刻意。年輕時我在一座叫做漁薪河的小鎮(zhèn)待過一陣,差不多一個夏天。就長度而言,實在是微不足道,它孤立存在,跟我此后的生活完全沒有交叉,唯一值得拿出來說的,就是我在那干過幾天“游泳教練”,這點還是比較特別的。那年我二十六歲,我的精品布匹專賣店在熬過春節(jié)后不得不關(guān)張,轉(zhuǎn)讓費只夠償還一半債務(wù);之前我合伙的早餐館倒閉了,更早前是音像出租,它們沒有一件是成功的??雌饋砦液茈y再有翻身的機會了。這么說吧,那幾年能借到每一分錢的機會都沒被我浪費過,直到不會再有人愿意相信我。但是,輸?shù)迷蕉?,你就越想贏。在輸家的腦子里,幻想(的可能性)始終是存在的。這時有個很好的機會,至少我覺得是個機會,一個牌局上認識的朋友邀我到漢正街跟他一塊做服裝——不用我投錢,只消我拿個房產(chǎn)證。他在銀行有關(guān)系,能貸到款,但他沒有這個本本。我有。我?guī)缀鯖]怎么思考就答允下來。原本我打算偷,翻箱倒柜找不到那個房本。它被我父親藏起來了。也許他提早預(yù)感到了,或我不小心說了什么讓他警覺起來,總之死活找不到。我找父親攤牌,申明我不是要偷他的房子,只用它做個抵押而已,只是一個形式而已,把一個挪不走也啃不動的死物變成一潭引源活水,多好?。∷恢С?,也不反對,就是不承認是他藏了那東西。朋友等了兩個多月,在失望中棄我而去。我對自己、對這一結(jié)果都很失望。我錯過了良機,憋著邪火窩在書店幫工,其實那兒本不需要我,但我不象征性地來替換一下父親,更加分文沒有。這店子經(jīng)營十多年了,有一張怪獸的嘴,一直在吞噬,總是在進貨,無論來多少,都好比一針水注入水缸里。偶爾我覺得母親的死也跟它有關(guān),她的很多生命是被它所消耗。她去世后那兒就只剩父親,跟他同時待在書店讓我覺得壓抑,那些書像是從墻壁上長出來的,那些蘑菇一直長一直長,從地面膨脹到天花板,把所有藏在縫隙里的光都吞食了。我討厭書店,憎惡它的一成不變。新鮮的欲望每時每刻在我腦海里奔跑,就像海灘上吱吱叫的小動物。我有太多念頭,但在這小城做什么都很艱難。站在大橋上往下看,河水一動不動。別的一切現(xiàn)實也都一樣凝滯。很難想象有什么轉(zhuǎn)機,會有什么狂喜。除了賭。小城里最能帶來希望的溝通和游戲就是賭局。那段時間我狂熱地陷入其中,然后我被盯上了。有次,幾個家伙設(shè)局,我一直輸,他們一直借,那是很大一筆錢,我簽了字據(jù),抵押物是一把書店鑰匙。到期后我沒法償還,在外邊躲著。一晚,我梭回家,父親坐在堂屋,沒開燈,像是特意在等我,他的臉頰就如黑暗本身那么冰硬,說兩個法警剛剛來過。他沒問我為什么吃官司,我們也沒像之前大吵一架,因為我意識到得趕緊走,萬一他們殺個回馬槍呢?我能想象被逮進去是什么下場。那段日子相當不好過,債主四處放話要把我嚼成碎渣;那些法警隔天尋我一次,我知道法警中有個是債主的舅兄。我這兒幾天那兒幾天,城區(qū)太小了,到處是熟人,不到天黑輕易不敢出門,外面動靜大一點就心慌氣促,懷疑是警察找來了。這樣躲不是辦法,我想跑遠點,我需要錢,但父親是指望不上了,我把他“親兒子”當出去,他不提刀來砍我就算仁慈的。我就像癩皮狗落在茅廁坑,沿圈兒叉,又叉不到可依靠的東西,一樣都沒。有一天實在餓得沒辦法,走很遠,憑印象摸到遠郊一遠房表姐家,她說我錢肯定沒借你的,既然來了,我給你燒幾個菜吃。吃飽喝足,拎著一袋水果餅干走很遠了,她騎自行車趕來,塞給我二百塊錢,又給我一張寫了電話號碼的紙條,說她剛想起來,她老公的姐夫才承包了一個游泳館,看能不能去干點什么。
我就這樣到了漁薪河。此地離城區(qū)只二十多公里,我此前卻從未來過。我喜歡往省城跑,可以為一碟四季美的湯包坐凌晨三點半的長途車到漢口,但很少往“下”走。不管怎樣,我第一次來,還有點得意,誰能想到我躲在這里?連我自己都想不到。我還想不到的是這鎮(zhèn)子委實不小,老街區(qū)密密麻麻一坨,外邊還加掛了一塊新城,鎮(zhèn)子朝西一帶平坦地幾乎都被擴出來,新建了氣派的中學,它對面是一座超大的中百倉儲,一側(cè)是市民體育健身中心,這嶄新城區(qū)還在延展,在建有三個大型小區(qū),一座高聳的綜合體建筑,遠看似豎立的赭色褲衩。這一片工地整個就像一座陷落在浩瀚塵霧中的島嶼。
游泳館在體育健身中心左側(cè),門前是一座未完全竣工的廣場。姐夫是市體校籃球教練,不能時刻過來守在泳館。我來后,就成了他安在這兒的那雙眼睛。我的差事很簡單,白天幫著做點雜務(wù),晚上值夜。在這兒我一個人都不認識,也沒人認識我。辦公室有臺破電腦,沒聯(lián)網(wǎng),除了系統(tǒng)自帶的世界上最枯燥單調(diào)的游戲——空檔接龍,就只剩下寫詩了。也許可以說,要不是因為躲債,我也不會在日后成為一個詩人。時間太多了,我得打發(fā)它,并且我有很多奔涌的情緒,它們不流出來我就難以平靜。那段時間,我寫了大量自己都不知道其含義的詩句。落腳幾天后,我發(fā)現(xiàn)游泳的人很少。我搞了個三日免費活動,打印傳單請小紅帽四處散發(fā),廣告是我寫的。事實證明,只要免費的東西,效果總是很明顯。那三天客流爆滿。姐夫夸我腦子靈光,主要是作文寫得好。我沒糾正他。你必須理解,他是個體育生。他拉我下館子以示感謝,我也不白吃他的酒,說沒幾天就是暑假,那些娃娃在家閑得磨皮擦癢,精力過剩,禍患成災(zāi),建議他辦班幫助一小部分家庭解決麻煩,兩全其美。他說他也這樣想,又說,這篇作文還得你幫我寫。游泳培訓班的傳單發(fā)出去就來了不少家長問詢。其中有個老頭,大概六十歲,白襯衣黑西褲,扎得一絲不茍,站在人堆里抻抻展展的,明顯感覺比其他人高個檔次,蠻像個人物,只是黑臉黑皮的,神情有點木訥。我發(fā)現(xiàn)他一直聽別人在咨詢,自個兒一句不說。就主動問,您要報名嗎?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反問你們只培訓小孩兒嗎?我有點詫異,這小地方操普通話的人少見。我說,基本上吧,只有小孩兒才會學啊。他“哦”了一聲回頭就走了,莫名其妙。他下梯坎后,旁邊做清潔的姜嫂拄著拖把問,這老頭給誰報名呀?我說,多半給孫子唄!她嗤的一笑,他?哪來的孫子。我說你認識哇?她說,怎么不認得?我們河街的。隨即提起拖把往回走,一邊說,這是個孤老!怪得疼!
兩天后,下午,我坐在售票口抱著一本書看。必須說,討厭書店不影響我喜歡看書,這是兩碼事。離家時除幾件換洗衣服我?guī)У米疃嗟木褪菚?,我就知道它們會派上用場。這天我在讀《廢都》,晃眼看到有人走攏,我下意識伸手扯票。那人說我不游。我抬頭,認出是前幾天那怪老頭。他小聲說,我是想咨詢下你,我能不能學?我沒想到這茬,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我們沒辦成人班,要不,我去問問老板?他連忙擺手:算了算了。慌慌張張走了。之后我把這事給姜嫂講,她拍巴掌,我沒說錯吧!這老頭,沒毬名堂得很!我問,你說他是孤老,咋回事?她撇撇嘴,鬼曉得!我說,他不是你們街上的么?她搖頭,前幾年搬來的,從哪來的搞不清白,這老頭,表面上跟哪個都恭恭敬敬的,實則跟誰都不親。她摸著胸口說,這里是銅芯的,油鹽不進。
有天晚上,打烊后,我準備溜出去,找個網(wǎng)吧透透氣。幾天沒上網(wǎng),感覺困在孤島上,被一根什么繩子吊起來,跟外邊那個多彩世界隔絕了。我每晚都寫,但重點是要把它們發(fā)到論壇上。一般隔天我會去一回網(wǎng)吧。我的詩總是回帖很多,讀者熱情很高,其中不乏我仰慕的一些詩人,這讓我的情緒十分富足,非常非常富足。剛下臺階,我看到那個老頭兒——提著一個黑塑料袋站在下面,像是等了許久。我看了看四周,問,您這是?他說,我在等你。接著從袋里掏出兩包玉溪煙,說我記得你是抽煙的。我想都不想,趕緊接過來揣進口袋。問何事?他忽然扭捏了半秒,說,我想學游泳。我還沒來得及搭嘴,他接著說,我的意思是,我不跟那些娃兒一起學。我說那你怎么學???他往前走了一步,說你會游泳不?會啊,我說。他用那種熱切的聲音說,你教我??!我愣了愣,我?我不是教練。他說,教不教練的這不要緊!有人教就行。我看你每天不是在這值夜么?晚上泳館沒人,你可以單獨教我,也沒人曉得。說著又扭捏起來,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跟著一幫娃兒練,不好看。我在腦子里飛速權(quán)衡這個事的可行性究竟有多大。他瞧出來了,說,你放心,我要付學費的。我立馬就不猶豫了,那行!他說,你保證教會喲!我把手一揮,肯定的!
就這樣我跟老徐成交了,他說他姓徐。對我來說這很難拒絕,無非晚上多加一個鐘而已,無非是陪一個老頭耍耍水而已,這差事再撇脫不過了!而這微不足道的付出大有收益,比我工資還高。并且這點秘密對泳館沒任何影響。還有一絲好處,對我來說,起碼枯燥的夜晚多一個可以說話的人。盡管他的話很少。這點很像我父親。偶爾我有一種錯覺,這種感覺很怪,有些別扭,覺得是在教我父親游泳。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父親會不會游泳。從這點展開聯(lián)想時我忽然有點吃驚,我發(fā)現(xiàn)我對那個所謂最親密的人知之甚少。
之后,每晚當泳館空無一人,我走出大廳,就會看到老徐,提著布袋子(里面是他的泳褲、水杯、鑰匙等等)佇立在花壇邊,像是夜霧里的一尊雕塑。等他進來,我鎖上門,一個小時,有時一個半小時,他再從里邊出來,消失在夜幕中。沒人知道我們在干嗎,即便有人看到,也只會以為我們在里面閑聊了一會兒而已。
起初那幾天,老實說,我還是盡心盡力的。漸漸地,我就有點煩躁了,我發(fā)現(xiàn),也許我很難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我從未想過還有這樣一種結(jié)果:有人很努力就是學不會游泳。
作為教練我當然是個贗品,水貨,我承認,我也不會什么標準泳姿,盡管我五歲就下水,十五歲就能游縣河來回,基本技術(shù)是完全沒問題的,我只是完全想不到,這老頭根本沒法教,這么說吧,我覺得就算請奧運冠軍來也沒轍。
我們知道生活中總有一些東西在某些人身上是缺失的,就像有人天生記憶超群但另一些人是健忘癥,比如我,寫作文從來是高分但對數(shù)字和符號茫然無措。就是這樣,有人天生就看不到某幾種顏色,有人感覺不到疼痛,男兒身但長著一顆女人的心,各種錯亂是普遍存在的,我們把過多或過少的那部分東西稱為天賦,這種東西是沒法計劃的,也很難通過后天訓練而獲得。我相信老頭肯定是誠心想學,但要說,他命里就缺這個東西。他對水有一種難以讓人理解的恐懼,類似恐高癥那樣。每回下水,就像面對護士手里針頭的孩童,軀干繃得緊緊的,死都打不開。我竭盡所能想要教他,他也努力遵循我的指導練習,但就是不行。一種不可逾越的什么障礙。經(jīng)過訓練,各個單項動作他都會,也熟悉了,就是無法連接起來或說獨立運行。一脫手,他就像塊石頭往水底沉去。這恐怕不是什么經(jīng)驗問題,我能想到的法子都用盡了,他就是學不會?;蛘咧荒軞w結(jié)于,這位老人家過于頑固的肌肉記憶已使得他不大適宜學習這種技能了。
一晃二十多天,我是真泄氣了,還很焦慮。我不得不主動跟他坦陳這點,我覺得有必要先把丑話說在前頭。
老徐,我說,可能你真學不了這個。
再試試唄,還是有點作用的。你看看——他在水池里擺動雙臂——我感覺比前段時間要好多了,在水里也很舒服。
這個我倒是承認,這段時間,他越來越適應(yīng)跟水相處,但我還是沒法理解。
老徐,你干嗎非得學這個呢?你說你這么大年紀,就算學會了又有啥意義?
他騰地從水池站起來,攀著扶手上來,披上浴巾坐在我旁邊。
未必你學個東西就非得有什么用?
心愿?
大概就這意思吧。他說,我就想解決這個問題,就像打麻將,起牌就缺一門。
哪個人又不缺點東西呢?我說,你看我,笛子、吉他、口琴,我都練過一陣,可都還是不會,也是稀奇,一樣樂器我都學不會。
所以我想試試啊。他說,況且你跟我還不一樣,你還年輕,日子還有很多,說不定哪天你又想學吉他了呢?
他說得好像也有道理。
喂,老徐,你明明不是漁薪河的人,怎么想到來這里???
我看你也不是鎮(zhèn)上的,你怎么也來了?
我點燃一支煙,胡謅說,跟父親鬧翻了。
他很敏感,問:你媽呢?
我告訴他我母親去世好幾年了,胰腺癌,她得病沒告訴我,可恨的是父親也瞞著我,她去世后我就從大學退學了。
噢,他說,你對你爸怨氣不小。
跟他搞不攏,我說,他是鐵,我是石頭。
那也不至于到這小鎮(zhèn)來啊,你退學后都做什么,來這之前?
我沒必要告訴他什么。只是我自己想找個人傾訴傾訴,于是給他講了一些,創(chuàng)業(yè)啊,失敗啊,受騙啊,當然隱藏了不少真實內(nèi)容,總體上更像是一種積蓄已久的抱怨。
他認真地傾聽。末了說,你父親是對的。
他從來都不支持我,這也對?我差點跳起來。
他擺手說,是這樣,他只是不支持你做錯的事情。你什么時候見過水往上流?水總是往下流的。
你不去試試又怎么知道是不是正確的?我爭辯道。
像我們這個年紀的人,看事情就跟看下象棋一樣,一瞟就曉得了。老徐說,你看你做的那幾樣,沒一樣是踏到點的,你看不到趨勢,我也覺得你確實不適合做生意。
我瞪他一眼:那你說我適合做什么?
他笑了笑:那就要問你自己了。總之,你不能看別人干嘛你就跟著干嘛。好了好了,不說了,說多了你會不高興。
我已經(jīng)很不高興了,懟過去:你還不是一樣!干嗎非得跟別人一樣學游泳呢?
他埋著頭想了兩秒,認真地說:我就試這一回,最后一個月吧。
后來我想,夏天還有那么長,他為什么要說最后一個月呢?實際上,沒到一個月,大概二十天左右,姐夫開了個會,說鑒于近期客流較大,泳館要做一些營業(yè)時間調(diào)整,上午開放時間提早,晚上時間延后。姐夫那天還帶來兩個學生,即日起留在泳館社會實踐,其實就是來義務(wù)打工。這兩個孩子交給我,跟我一并留宿在泳館寢室。整個下午我都在糾結(jié)這個事。實際上,扔包煙給那倆孩子,叫他們閉嘴,問題不大;主要是時間延后,這很具體,等到打烊都半夜了。想來想去,我還是找不到更好的辦法,關(guān)鍵我也不確定老徐受不受溝通。他這個人很犟,不犟的話他也不至于學這個學不會的東西了。另外吧,我感覺自己像個騙子,承諾就像是放屁。
不過要自我安慰的話,也不是全然沒有收效。在泳池里老徐喜歡玩一種最原始的游戲,攥著扶手或凹槽,身體蜷曲,將頭長時間埋在水下。對,就是憋氣。一開始我并沒注意到這點,有一次他下潛,等冒出水面,我一根煙正好抽完。我看著煙蒂,又看看他,有點懷疑。問老徐,剛剛你換氣沒?他搖著濕漉漉的頭。我說,知不知道剛才你憋了多久?他說我沒數(shù)。我說,一根煙!至少三分鐘!哎,這玩意兒你是不是練過?他說,我在家也試過。我笑,你?專門練這個?他說是啊。我說你練這個干嗎?他說,主要是心煩的時候,浸在水里可以感受很多東西,但我不知道到底可以憋多久。我扔掉煙蒂說,等等。隨后我到辦公室,把訓練用的一塊單鍵機械秒表拿來,說你再憋一次,我?guī)湍阕x秒。那次后,這也成了我們既定的游戲,他在水下屏息,我給他計時。一般人憋氣大約一分鐘,有的兩分鐘,多數(shù)人在水下超過六分鐘就有喪命危險。他一次又一次嘗試。有天,我親眼看到他突破了這個極限:六分零四秒。他對這個游戲越來越癡迷,突破數(shù)字的欲望很強烈,我說你是想申報吉尼斯嗎?他說我想看看能不能達到十分鐘。我覺得這完全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但我理解這種心情,通關(guān)游戲都是這樣,他正試著突破某種局限,我想,這大概就是天賦,他缺了那塊但又多了這一樣。
另外,雖說他沒能學會游泳,但跟我學到了一種漂浮術(shù)。以前我在河里游不動了,或者感覺要抽筋時就會這樣,將自己攤開,面朝天空,這讓我可獲得休息,積攢力氣,而且很輕松、很舒適,那些水壓會讓你的耳膜鼓脹,可以聽到很遠處和很微小的動靜,當然也有副作用,嗡嗡隆隆的雜音始終搖晃在耳內(nèi)。老頭唯一從我那學到的大概就是這個,借助扶手、池壁將自己攤開,慢慢浮在水上。從高處看去,像一截灰白的枯木漂在池面。
那晚老徐照常來了,我告訴他眼下的變化。我提了兩個方案跟他商量,要么他繼續(xù)來練,只是比之前稍微晚一些,但我不大建議,畢竟他這么大年紀;或者是,給他轉(zhuǎn)到白天。出乎意料的是,他馬上做了決定,主動提出算了,就不來了。我說你就不學了么?他說,不學了,反正我也學不會。我有點慚愧,畢竟人家預(yù)付了費用,我說要不等我單獨值夜時再找你來。他不置可否,說明天我請你吃個飯吧。
第二天中午,我走到菜市口,老徐已等著我了,提著一兜鹵菜。他說我懶得弄,將就吃點。我說這個就可以了,吃啥都行。他領(lǐng)著我,從丁字路口過街,往河街走。雖說在這待了這么久,但河街我還是頭次穿進來??吹贸鲞@里原先也是很繁茂的,如今當然破敗了,要不也不會想到另辟一座新城出來,連片私房新舊雜糅,高低不平,毫無規(guī)則,頭頂上電線扯得到處都是,水管木然裸在路面,隨隨便便任人踐踏。彎彎繞繞的河街上還存有幾棟老宅院,大概是民國時建的,灰撲撲的窗欞給人一種時間的流逝之感,蒼老的咳嗽和痰聲從里面?zhèn)鞒?。有趣的是,巷子里還藏著一座寺廟,門旁刻著“漁薪河小學”,顏料全脫落了。想必學校搬遷后,那些虔誠的香客又把菩薩請了回來,擦拭得金光閃閃,殿堂外是合院,當間撐著兩棵粗壯的榕樹,濃蔭蔽日,樹下一尊香爐,煙熏火燎的。幾分鐘后我們到了河邊,這一截全是青石板路。我還下坡到河邊站了站,據(jù)說早前這兒曾是一座水碼頭,許多貨船和商船在此打尖歇腳。如今碼頭是沒了,敲得只剩一點殘跡,河水又渾又淺,消瘦得像個煙鬼,也沒有船只穿來梭去。倒是還有零星幾處吊腳木樓,嶙峋地支在緩坡上,像是幾只老去且疲憊的褐色大鳥。
走到河街盡頭,再過去就是橋頭了。老徐站住了,說就是這兒。一棟很老的房子,墻體內(nèi)篾片都裸了出來。院子倒是打整過,用鑄鐵柵欄隔斷,沿圈植了楠竹,角落是杏樹,花盆里養(yǎng)著虎皮蘭,頂上扎了花架,青細的葡萄藤還沒爬高。餐桌就在這藤架之下,我看桌上已擺好了碗筷。老徐讓我隨意坐,進屋端了滿滿一鍋出來,我以為真就只有那兜鹵菜哩!一盆紅彤彤的鮮魚火鍋,配菜是老豆腐和絲瓜,白白綠綠點綴在紅湯之上,讓人食欲大振。我說你做的?老徐說,很簡單,按川味弄的。說完又進屋去了。我將鹵菜依次裝盤,他出來后,我看到他手里攥一條云煙。老徐說,給你。這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驚喜。我說太客氣了。老徐坐下來,從桌底提出一兜書,說這也是給你的。一套后現(xiàn)代主義經(jīng)典叢書,兩輯,共十冊。他解釋說,在夜市上買的,我留著也沒用場。我看你喜歡看書,送你了。他又說,做個紀念也挺好。我摩挲著書皮,脫口而出,你也不像別人說的那么怪嘛!他笑了笑,怪還是怪的。
老徐不喝酒,只斟一杯作為表示,酒瓶里其余的就交給我了。我這人吧,平時還好,沾點酒話就多,好奇心又強,看著眼前的火鍋,問他是不是從四川來?他說重慶。我說,嗯,就是那個特務(wù)滿山跑的地方。他說你這提煉蠻有意思,這恰恰說明你根本沒去過。是啊,我說我還沒出過省呢。他說,有機會你要去看看,特別有意思的一座城市。我看著眼前這爛房子,順口問道,好好的大城市你不待,干嗎到這破地方來?他說,這也很怪么?我說肯定啊,不合邏輯嘛!
他擱下筷子,指著外邊:你剛剛下河轉(zhuǎn)了轉(zhuǎn),知道這條河么?
我說,漁薪河?。?/p>
漁薪河是鎮(zhèn)名。它是縣河,或者說是縣河的一段。陸羽的《六羨歌》你該曉得吧?
當然知道,我說。
他背誦起來: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臺。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西江,才是這條河的大名。本地都叫它義河。傳說啊,趙匡胤年輕時闖蕩天下,為躲后面的追兵,在此渡河,因無渡費,以隨身寶劍相抵,舟子送他過了河,也沒要他的劍。他登基后,詔封這一段為“義河”,免除漁課。
我問,你一個外地人咋知道這么多?
他說,我跟我夫人是在這兒認識的。
噢,有故事?
他笑了笑,那是很早了,我剛工作沒多久,被借調(diào)到湖北來勘察水產(chǎn)資源,主要就在這一段——
等等!我覺得不大對,打斷道,你是做河流勘探的?
他搖頭:準確地說,是水產(chǎn)資源科學研究。
但你不會游泳?
是。
我搖搖頭,這根本是一個很矛盾很別扭的事實,就像一個釀酒師卻對酒精過敏,我忍不住笑了。
那你這研究怎么搞???
他說,其實水產(chǎn)資源的科研也分很多工種,不是都非得下水,下水也多在淺水區(qū),都有安全保障的。
你還蠻神奇的,我說。
確實是,他說,我要是會水,就不會認識我夫人了。
老徐來這是為調(diào)研一種蚶子,學名叫橄欖蟶蚌,本地人叫義河蚶,一般長半尺,寬近一寸,殼薄,淺黃色呈半透明狀,兩枚堅硬扁長的貝殼,合攏如一柄短劍。他不說我都不知道,原來這東西屬全國稀有的淡水貝類。過去在河南和太湖流域偶有發(fā)現(xiàn),之后全消失了。也就是說這種河蚌只我們這還有,奇特的是,縣河那么長,它僅在義河這一段生長繁衍,因此它的繁殖是一個謎。隔段時間就有人來監(jiān)測研究,他便是為此而來。不比尋常河蚌,義河蚶生存手段很特別,是藏在一個直立的洞里,很難掏摸,只能用粗鐵絲橫繞短棍上,一頭磨尖,彎成直角,隨后攜此工具潛入水底,摸準蚶子洞,將尖頭使勁別進殼里,才能從洞拔出。有時要潛水兩三次才能得到一只蚶子。老徐顯然無法獨立完成,便雇請河街一位素有經(jīng)驗的漁民,那段時間吃住都在他家。當時,漁民外甥女初到鎮(zhèn)供銷社上班,也借住于此,一對青年男女朝夕相處,愛情很自然就發(fā)生了。借調(diào)結(jié)束后,一段姻緣也結(jié)成了,幾年后借調(diào)期滿,一家人都回了重慶。
這樣說來,我環(huán)顧四周,當時你就住在這兒?
就是這里。他說,舅老倌老早過世了,這房一直荒著,三年多前他將這兒打整出來,搬過來住下了。
雖然已有預(yù)感,我忍不住還是問道:那,您夫人呢?
不在了。他說。
我趕緊舉起酒杯:來來,敬這個故事。
喝掉最后一口酒,我熏熏然站起身,提著那套沉重的書,還有那條云煙,身心都蕩漾著莫大的滿足。他送我到門口,我揮手道別,由衷地說,謝謝啊老徐,再見!
事實上,那是我跟老徐最后一次見面。
當中也不是沒有機會,有天我路過河街,前邊拐個彎就是他家,我沒多走那幾步,畢竟去找一個老頭玩并不是件有趣的事;又比如那兩個學生剛走時,我有一瞬想要去告訴他這個消息,也只是念頭一閃而已。那段時間我過得很充實,可以說連條縫都沒有。每天上午十點半起床,白天守在泳館,晚上十點后溜出來上網(wǎng),凌晨一兩點回去,戴著耳塞坐電腦前寫詩,等天亮才倒下。我也搞不明白為何那時有這么飽滿的精力,魔怔了,眼里絲毫看不到別的東西,挨過整整一天就為等到晚上,坐在電腦前,漫天飛行?;蛟S這就是我現(xiàn)在總懨懨的原因,年輕時我透支了過多的東西,火焰本身是不知道自己在燃燒的,但若不如此我也無法挽回自己。那些狂熱的夜晚,我在那些紛亂的詩行里找到了希望。在我那段亢奮的生命里容納不了其他別的東西,我?guī)缀鹾茈y想到他。
暑期快結(jié)束時,姐夫宴請健身中心領(lǐng)導,為下一季順利承租泳館做個鋪墊。他喝酒不行,一斤啤酒的量,請客得陪酒啊,于是他拉上我一塊。那是禮拜一,因為只有那天主要領(lǐng)導都在,酒席定在橋頭的翠云樓,鎮(zhèn)上不多的有包廂的酒樓。我其實酒量也就那樣,但我從不推杯,像我這種不上不下的酒棍,碰到量大的準得出洋相。就我所知領(lǐng)導們多半能喝,這些個就是。我就像被帶去酒局的寵物,帶著一絲小丑意味的玩物,先是被整得現(xiàn)場直播,接著就開始胡說八道,有點不可控了。姐夫怕我出言不遜把領(lǐng)導惹著,事情給攪黃了,拽我下樓,說你干脆先回去。我就走了,在橋頭忍不住又吐了一通,吐出來后,反而舒服了,人也醒了一些,就是站不大穩(wěn),搖搖擺擺往河街走,經(jīng)過端頭處一間合院,又走了一截,猛然想起,剛剛那不就是老徐家么?于是倒回來,站院外叫了幾下,撥開院門,走進去站門口反手叩了幾下,房門咯吱朝后退了幾分,我叫:“老徐!老徐!”沒等到答應(yīng),不耐煩地推門而進,老屋就兩間:朝陽那方是臥室,朝陰的是客廳,居中是衛(wèi)生間。門都敞著,都沒人。恍惚中我好像聽到后院有點喧聲,感覺是水聲。通往后院那個鐵門關(guān)著,我推了推,沒推動,這時猛然一個干噦,胃里翻騰起來,我捂著嘴,轉(zhuǎn)身跑回院子,還好,只是干嘔幾下,隨后癱在椅子上,躺了會兒,兩支煙吸完也沒見老徐回來,就走了。
兩天后,下午四點,我在寢室平躺著,姜嫂領(lǐng)了個人進來,對來人說就是他,又扭頭給我說,這是派出所李副所長。我腦子一炸,糟了!到底還是找來了!第一念頭是想跑,但房門口被李副所長臃腫的身板完全遮擋,像一頭笨熊卡在那兒。他給姜嫂說,你先忙你的,我跟他單獨聊聊。他轉(zhuǎn)身把門關(guān)上。這時我的臉怕是銀白色的了。耳膜嗡嗡的。他歪著頭看我說,你緊張什么?我更緊張了,兩股戰(zhàn)栗。他把凳子拖過來,塞到屁股下面,哎喲一聲坐上去,慢條斯理說,知道我為什么找你?我說,不……知道。他瞇起眼,真不知道?我咬牙說真不知道。但我心里已有準備,我相信這回是逃不掉了。他盯著我上下打量一會兒,說你認識徐天生么?我說,誰?徐天生啊,河街的,你前天下午是不是去過他家?哦,老徐?。∥野底蚤L吁一口氣,整個人頓時松弛下來。
怎么回事呢?老徐不見了。從前晚到今天,他院門敞著,房門開著,就是沒見人。社區(qū)到派出所匯報后,李副所長當即就去現(xiàn)場查勘,沒有明顯失盜跡象,也看不出爭斗的痕跡,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房間干干凈凈,鞋子依次碼在門后,根本就不像是發(fā)生了什么。我插話說,他有個小靈通。李副所長說,小靈通放在床頭柜充著電呢。我又說,是不是走親戚去了?李副所長說,沒這可能!他在這兒無親無故,連平常上街挎那個帆布口袋也掛在過道。我說這就怪了,他要去啥地方至少也得帶上電話和挎包啊!李副所長說行行,你別瞎猜了,你能想到的我還能想不到?總之現(xiàn)在人不見了,也沒人能提供有效信息。這整條街上的人,連他是哪來的都不曉得,只曉得他搬來有這么幾年。我趕緊說,他說他以前是重慶水產(chǎn)資源開發(fā)科研所的。李副所長眼睛一亮,哦,這個信息應(yīng)該有用。原來,派出所現(xiàn)在還聯(lián)系不上他家屬。抽屜里倒是有個通訊簿,但沒電話號碼,用來記賬的。后來李副所長從床頭柜里找到他的身份證,已發(fā)傳真到當?shù)剌爡^(qū)了。一邊等待確認,一邊沿街走訪。有人說前天看到我來過——進過屋子,還在院里坐了一陣兒。這不,就找來了。聽到這,我心里有點膽寒,萬一老徐真有啥事,萬一說不清白,豈不把自己繞進去了!我也不敢瞞,老老實實倒豆子,交代了前因后果和當天經(jīng)過。李副所長用本子記了下來,但記的這些東西顯然不是他想要的,所以一直皺著眉頭,后來不耐煩了,說: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什么有價值的信息?我努力回憶,記起那天隔著鐵門聽到后院有一點水聲。但這好像并沒啥“價值”,不光對警察找人一點用處都沒有,指不定還給自己找麻煩。于是說,沒了,就這些。他收起本子,頓了頓說,你也別緊張,我估計吧,多半是老年癡呆之類,自己走丟了。既然問詢結(jié)束,李副所長就準備告辭,走到房外,忽然轉(zhuǎn)身問:你剛說這老徐跟你學游泳?我說是啊。他摸了摸后腦勺,看起來有點困惑,說,是這樣啊,你剛說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但有一點我死活沒想通,這老徐恁大年紀,怎么想到要學游泳呢?我說我也問過一次,他說是個心愿。哦?李副所長又問,可他為什么會有這個心愿呢?這個問題把我拿住了,恍然間我想到,不會游泳可能就是老徐遇到的和想要解決的那個“問題”,而這個問題由來已久了,但我不知怎么給李副所長解釋。他說,好了好了,都會搞清楚的,興許跟他的失蹤沒什么關(guān)系。不過呢,你暫時也不要離開,我們隨時可能再來找你問話。
憑空冒出這么個破事,弄得我煩躁得很。這老徐到哪去了?隱隱好像跟我也有點啥關(guān)系似的。我時不時涌出那個念頭:跑吧。但我又不敢!萬一找不到老徐,或者老徐有個啥,毫無疑問我就是鐵打的嫌疑人了,興許警察此刻就在外邊偷偷盯著我呢?我這一跑,不是屎也是屎了??赡阏f我不跑吧,被摁在這又五心不定,害怕被牽連,怕把債主給招來了。這老頭,你說你干嗎要連累我呢?
我在忐忑中捱了兩天,就像等待審判的犯人那樣。問題是,李副所長拋了話,人卻再沒來過。外邊也沒一點消息。我實在憋不住,主動去了趟派出所。這幾天可不怎么好過,我老在想,也是啊,都這么大年齡,學這個還有啥用呢?總不能無緣無故吧,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再說了,他為什么就一直學不會呢?當初他鐵了心想學,后來又很果決中止了。這些疑問繞得我腦仁疼。李副所長看到我,問你來干嗎?我說我就想知道這后續(xù),人找到?jīng)]?他摸出煙,點上,說:見鬼了,就是找不到。聽到這消息,我就知道問題嚴重了,比我之前想過的都要惱火,就算犯癡呆,走這幾天也該記得回來了吧。我說一個大活人不可能平白無故消失???這句話把李副所長惹毛了,你是說我們派出所沒用唄!我連忙道歉,不是,我不是這意思,我也是關(guān)心這老徐到底怎么啦。他重重吸了兩口煙,才平和下來。
關(guān)于老徐的情報有幾則:有人說他被一個四十多歲的白凈婆娘用小車接走,八成是被做了籠子;還有人說老徐上了往宜昌的長途車;也有說他是過橋往東走的……經(jīng)排查,這些信息要么不能證實,要么被證實并不存在。
我問找到老徐的戶籍地和單位沒,李副所長搖搖頭說,找了,他病退好幾年,單位對他近況并不掌握。醫(yī)院那邊記錄顯示,老徐有較重的關(guān)節(jié)風濕病,四年前曾做過前列腺癌根治術(shù),但至少三年沒去復(fù)診。這樣看來,他學游泳倒是合情合理的,聽說游泳對緩解前列腺疼痛是有好處的,對老風濕也有效果。
那么,他的家屬呢?我又問。李副所長忽然皺了皺眉頭,說,聯(lián)系到他兒子了,態(tài)度很成問題,直接說我沒父親,讓我們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我愕然道,他怎么這樣啊?李副所長說,我怎么知道,再說他要這樣我們又有啥法呢?現(xiàn)在這案子已經(jīng)報到市里了,等吧!緊跟著起身做送客狀。
后來我才理解這“等吧”的意思,就是等尸體從河流或是山洼的某處被發(fā)現(xiàn)。問題是這種情況并沒有發(fā)生。至少在我離開漁薪河前沒有發(fā)生。
不過從另一方面,也算是個好消息,我的嫌疑被解除了。那天是禮拜五,上午泳館來了片警,例行檢查,我問起了這事,他說我沒問題了,可以隨時離開。我說是不是有下落了?片警說,反正搜索是中止了,作為“失蹤人口”處理。我不懂這個詞是啥意思,大概就是找不回來的意思吧?這個消息并沒讓我振奮起來,這時我已非常清楚一個事實:我的朋友老徐,雖然我不知道他在哪,但我確信他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這天午后,忽然開始降溫,風中捎著濕潤,一場大雨可能就在路上。又一季將逝。還剩最后幾天泳館就要結(jié)束營業(yè),再開張就是下一年。我也必須要跟這里道別了,雖然我還沒想好下一個落腳點。這天客人也少,到下午四點,就剩一個了,是個常來耍的野娃子,調(diào)皮得很,精力特好,愛現(xiàn),看著那個娃子在水里翻騰,依依不舍的,我傷感地坐在臺階邊,兀然想起一句詩:“夏天就在泳池里結(jié)束了。”我記得這娃子也住河街,就跟他聊了起來。我問他認識老徐不?他說認得呀!我還去過他的游泳池。我愣了愣,問:游泳池?對呀,他說,徐老頭在后院挖了個游泳池。我忍不住笑起來。娃子很委屈,臉憋得通紅,使勁伸開手臂:真的!這么大!還鋪了磚!還有扶手!我還偷偷翻圍墻進去過呢!我馬上意識到,娃子說的可能是真的。于是問,你是說徐老頭兒在里面游泳?娃子擺手:不是不是,他不游,他就是坐在里面。我莫名緊張起來,你咋知道的?他聲音高亢起來,看到的??!那天我翻墻過去,看到老頭坐在池子里。我趕緊跳墻跑了,坐在河堤上,盯著看,到天黑都沒看到他出來過。我被他描述的這場景駭住了。坐在水下?老徐憋氣的能力我知道,但人不可能一直待在水下啊?如果真是這樣,這小孩才是最后的目擊者,老徐是從水池的某一處消失了。我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他想了想說,那天……我爸爸出差,應(yīng)該是星期一,上個星期一。
那一瞬我忽然很想做點什么,比如馬上給李副所長打個電話,但我沒有。很難說我當時是怎么想的。也許只是覺得這毫無意義。我知道。第二天一早我就離開了漁薪河,我再也沒見過老徐。
于我的人生而言,上述經(jīng)歷只是一段小插曲,比較特別的一點可能是這個:老徐是我認識的第一個重慶人。在漁薪河時,我完全不知道,三個月后我會來到這個城市并居留下來。如老徐所說,很多東西在后邊會自己漸漸明朗起來?,F(xiàn)在我知道了,當你自己成熟的時候,你的想象才會隨之成熟,你的未來才會找到它的落腳點。我找到了甘愿為之付出和不顧一切的東西,那就是詩,然后我獲得了機會:重慶有家周報,主編是位詩人,向我發(fā)出了邀約。在此之前,我的人生里一切都是混沌的。從漁薪河回家當天我就生病了,連續(xù)幾天我一直躺在床上,燒得迷迷糊糊的,持續(xù)陷入一場難忍的夢寐里:一個沒有面目的人被水困住了,那些水就像透明的鏈條將他緊緊縛著。那場病來得突兀而兇猛,然而正是它以及它帶來的那種虛弱讓我辨認出了那個真實的父親,偶爾我覺得他就是我死去的母親,或者說,在這種時刻他跟我母親并無區(qū)別。我不是從他的話語里理解到這點的,而是從他的手指、他的眼神、他的嘆息、他的腳步聲……得悉了那些隱藏至深的內(nèi)容。他的話跟從前一樣儉省,但沉默本身就是他的語言。他已替我還了債,給了債主一筆錢。對方嫌少,他說,我只有這么些?;蛘呶椰F(xiàn)在去報案,說你們買假骰子設(shè)籠子騙錢怎么樣?事情就結(jié)束了。他一直沒告訴我。其實去漁薪河也是他的主意,那天我在表姐家,她偷偷聯(lián)系了父親。我也知道了,漢正街那個家伙弄到了幾個房證,半年后他和那些貸款一同消失。
故事在這兒就結(jié)束了,我一直是這樣以為的,或者說它原本應(yīng)該是這樣,但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就在于它自身有一種潛行和延展的魔力。
前段時間,我接了個私活兒。科協(xié)有位老領(lǐng)導要出書,又覺稿子不稱心,還欠打磨,想找高手給潤色潤色,輾轉(zhuǎn)找到我雜志社老總,然后老總交給了我,算是一種體貼吧。媒體不景氣,我們收入多半靠外邊來點兼職業(yè)務(wù)。我看活兒簡單,就接了。原書稿確實混亂,既有散文,也有讀書心得和舊體詩詞,還有講話稿、匯報交流材料、專業(yè)性的學術(shù)文章,很雜。我便打破原有時間結(jié)構(gòu),將之歸類輯錄,每篇文章標題均做了調(diào)整,尤其開篇部分幾乎都是重寫一遍。編輯書稿時,有篇散文吸引了我的注意,作者回顧自己職業(yè)生涯的第一個拐點,也就是被擢升為首任檢測站站長前后發(fā)生的事,自然這些不足以使我好奇,而是文中他用一種富于惋惜的語氣提到了一個人:當年的同事,也是私下好友。在所里,那人最為資深,業(yè)務(wù)能力很強,就是一根筋,很軸,不通人情世故,暗結(jié)不少仇怨。原本,領(lǐng)導層基本確定要提此人任站長,但爭議較大。尤其是其直接競爭對手,另一部門負責人強烈反對,私下也做了不少活動。就在領(lǐng)導舉棋間,一封匿名信送來,說他跟某關(guān)聯(lián)公司的某異性有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且涉及利益輸送,晉升就此懸置。暫停職務(wù)期間,他跟家人回渝東南老家散心,有天到一個叫做大溪的地方訪友,朋友安排晚餐,在酉水河一艘餐飲躉船的二樓包間,當晚便出事了。宴席結(jié)束前,妻子說想先回旅館休息,他送她過渡,那夜忽然漲水,連接躉船的舢板被河水推移了,只剩一點點邊緣搭著,妻子一腳踩空跌入河里。當?shù)剡@種事也常有的,不尋常的是他的反應(yīng),他要是跟著跳下去,馬上就能攥到她,可他沒有。等到其他人聞訊趕來搭救,已經(jīng)遲了,她被卷進船的底部,下潛幾次才找到。悲劇發(fā)生后,警察也介入了,最終認定為意外溺亡。一時間流言四起,有人說其實是他推了妻子,他不是外邊有情人么?還有人說女人可能是真失足,但他見死不救也是故意的,心里巴不得呢,正好換轎么!歸結(jié)起來,更廣泛的觀點是,法律上他也許無罪,從道義上他肯定是犯法了!總之,他遭遇了悲劇,而這個悲劇也讓他萬劫不復(fù),家庭、道義、單位,不論從哪個層面。人人對他敬而遠之,兒子誓不原諒他,事業(yè)上也無翻身之日,被草草調(diào)到某偏遠檢測站后,再沒人知悉他的消息……上述這些,很難不讓我將漁薪河那個老徐聯(lián)系起來,不可能不是。這人叫徐天生,當年所在單位就是水產(chǎn)資源開發(fā)研究所。一切吻合。這篇文章攪動了我心底的波瀾,喚醒了我的記憶,甚至可以說解開了一個懸置已久的謎,但并未想過更進一步比如去見見這位作者,不過,出于多年從業(yè)習慣,我在網(wǎng)上檢索了一些相關(guān)信息,僅此而已。
書稿編訖半個月后,我仍然還是與曹老師——這位作者見面了。是這樣,經(jīng)我梳理改寫后的書稿讓他感到特別滿意,原話是,遠超預(yù)期。于是他萌生出了想見見那個下蛋的雞的愿望。這天下午,這位曹老師未打招呼就來了雜志社。我在辦公室接待了他,從他的著作說起,天南地北聊了好一陣,主要是他說我聽。就我所知,退休官員要么很緘默,要么很健談,他屬于后者,矍鑠、精干,對生活充滿熱情,談興甚高。所以我是在他準備離開前提到徐天生的。
他很詫異,問我怎么會認識?我如實相告,十幾年前曾與他萍水相逢。老先生神情忽然肅穆起來,問我老徐當時什么狀態(tài),人怎么樣?我說挺正常挺好的。他又問老徐是不是給我說了些什么?我說,他很少提以前的事。其實是我自己想了解下情況。老先生說,你想知道什么?我問,當初舉報信里提到老徐的情人是否屬實?他沉默一瞬,說,后邊查證了,應(yīng)該是沒有實質(zhì)性關(guān)系。
我倏然感到一種悲傷。這應(yīng)該是轉(zhuǎn)折點,一個無端指控摧毀了一個人、一個家,一種不可逆的悲劇在這時萌芽了。一個更壞的結(jié)果總是由另一件壞事而帶來。
曹老師并不認可我的說法,他認為悲劇還是老徐自身的問題,見死不救!
我告訴他:老徐沒法救她。
怎么沒法?曹老師氣咻咻的:要是他馬上跳下去,也就不會錯過施救的最佳機會了!但你知道嗎?他在岸上站了十分鐘,動都不動。
我如實相告:您有所不知,我之所以認識老徐,就是教他學游泳,他根本不會水?。?/p>
曹老師怔怔地看著我,像在仔細辨認什么東西。他說,你知道老徐是哪里的人么?就在離大溪不遠的河灣村,那地方是個島,三面都是水,家家戶戶出門就靠劃船,祖祖代代都靠打魚為生,他從小就在酉水河邊長大,你告訴我他不會水,這怎么可能?
我說:我知道這很難叫人相信,但事實就是事實啊。您回憶一下,您或者哪個同事曾經(jīng)見他下水游過泳呢?
他固執(zhí)地擺頭。
為什么您特別堅持這個您自己并不絕對確定的事實呢?不知道您想過這個沒有?老徐走下坡路的一刻,應(yīng)該也是您上坡的轉(zhuǎn)折點,當年他被閑置,他的競爭對手被調(diào)走,您才得以當上首任站長,走上了一條人生的坦途。
他瞪大眼:你想表達什么?
我說,沒別的意思,只是有點感慨罷了,這個老徐被世人唾棄夠久的了,但您還記著他。
他將眼神從我這兒移開,沉默一瞬后說,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意義了。
我說:有個事我想請教下,看您那篇回憶文章,落款日期是六年前,您是怎么突然想到寫一寫老徐這個人的呢?
他說:對,六年前,那時我還沒退休,有天我遇到原單位同事,說徐天生可能有消息了。湖北警察通報,舊城改造拆建,在老徐原住址發(fā)現(xiàn)了人骨。
我問,漁薪河鎮(zhèn)的那棟老宅子?
具體不清楚,我沒去過,大致說是那邊老屋后頭有個荒院。在那兒挖出來的。只剩一架白骨了。老徐的兒子去了一趟,也不能確定是不是老徐本人,他兒子放棄了做DNA 檢測。
曹老師頓了頓說,警察在他手骨旁還發(fā)現(xiàn)了一塊腐蝕的表。大概是秒表之類的東西。
就像被什么敲了一敲,我的腦子里頃刻間忽然亮了一下,一縷光打來,所有事情都清晰透徹。
最后一個問題,我說,剛剛您說妻子落水后老徐在岸上站了多久?
十分鐘。這是當年鑒定書上的溺水時間。
說完,他忽然笑笑:小兄弟,反過來我問問你,你說你曾經(jīng)教過他游泳,你覺得他不會,但那一定就是真的么?
老徐到底會不會游泳?我認為是真的,或者說我傾向于那是真的。對于真實,事實上每個人都有自身的立場。所謂真實其實是一種選擇。很多時候就是這樣,某個時刻,我們覺得自己掌握了真實,但真實稍縱即逝,那使事實變得模糊和可疑。另一方面,關(guān)于老徐后來的一切,終于變得清晰起來。
事實上,離開漁薪河前夜,我去找過他。這樣說好像也不準確,應(yīng)該說我去過他家。那時差不多凌晨二點,我從網(wǎng)吧出來,饑腸轆轆的,走到十字街口找了個夜宵攤,點了幾樣燒烤,拿了瓶沱牌大曲。酒吃得悶,心頭更悶,失魂落魄的,心底有許多蟲子叫喚但你一只都捉不住那感覺。喝得迷迷糊糊,原本是回泳館的,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走反了,除了遠處幾聲狗吠,眼前一片幽深,完全靜止,我不知怎么走到了河街。怔怔地站了會兒,忽然我就想通了。是的,對的!我就想去瞧瞧那娃子描繪的那個“游泳池”。我找到那棟小院,攀越柵欄,略微使力,門就開了。后院掛著鎖,鎖已經(jīng)被撬開了,無聊地掛在上邊。進去后我看到院子很大,足有半個籃球場那么大。真是奇怪啊,還真有一汪池塘——哦,應(yīng)該說是一個游泳池,別的什么都沒有,除了一把發(fā)黃的藤椅像個老人一樣佝立在池邊。池子里儲滿水,幽幽泛著啞光。我坐到藤椅上,點了支煙,慢慢的,泳池微微亮了起來,就像一種光的漸變魔術(shù),地上驀然出現(xiàn)了一個深藍色的夢境。這簡直是一首詩呀,我想,多么美妙的詩啊。我突然舒暢起來,腦子里紛紜極了,想到了很多跳躍的句子。隨后,煙蒂從我指間滑落。我褪下衣服,走到池邊把自己緩緩放下去。這時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水下忽然亮了,我看到一個人在水底輕輕走動,細小的水泡從他腮邊冒出來,他手臂很長,有一層細薄的膜衣連接著肋部,這讓他可以在水底走得很快,走得很輕并且毫不費力。他渾然瞧不見我,一刻不停地搬運著石頭,我在后面呆呆地看著,直到肺部剩余的空氣被徹底擠壓而出,一股浮力將我推出水面。我在岸上蹲著,一直沒見他上來。我等了一整天,忍不住再次下水,這回我看見水底筑了一所石頭房子,但只建了一半,而且沒有屋頂,“房子”里空空蕩蕩。我使勁憋著氣,抱著一塊鵝卵石坐在下面,他卻始終沒再出現(xiàn)過……我醒了,被一陣冷風和忽然掉落的雨點驚醒。我倉皇爬起來,這時天差不多亮了,俯瞰下面——沒什么房子,也沒有那種積木一樣齊整的石塊,這池子本身就是一間石屋,里邊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張飯桌、兩條木凳,不像隨意扔在里邊的,很老式的農(nóng)村常見的八仙桌,原本氧化成黑褐色的清漆都快脫光了,像一種斑駁的皮膚病,它孤單單地擺在那兒,好像等著誰來吃飯那樣,或者在等著什么東西來充實它。我沿池畔走到對面,忽然被一種深刻的恐懼攥緊:藤椅下邊,一團黢黑濃重的陰影從池壁顯影出來,伸出水面,輪廓就像一只瞳孔,那模糊陰影被雨點擊打得破碎而駁離。蹲在大雨中,高處忽然凄厲一聲,一只花貓蹲在圍墻上,嚴肅地瞪著我。那瞬,我覺得非??仗?,我只想趕緊回家,回我自個兒的家。我走回泳館,背上背包,到丁字路口搭上第一班車回到市區(qū)。我一到家就倒在床上,接連幾天都沒起來過,先感冒低燒,接著高燒,又持續(xù)低燒。那之后我沒再回過漁薪河。
這是十四年前的事了,離現(xiàn)在相當遙遠,如果能乘車返回的話也不知要走多長時間。說到時間,我一直覺得,它就像客廳地板上的灰,即便你緊閉門窗,當你離開一個月回來,會發(fā)現(xiàn)地板上全是灰。那就是時間的痕跡。就算你每日勤于打掃,它依舊還有。時間是不滅的。它們是這么寧靜但又強烈的某種物質(zhì),在它們的覆蓋中,很多事情會漸漸不可分辨,或者說慢慢失去自身的形狀。我想說的是,如果時間并不像我們想象的是“流逝”的,那么過去和未來也許只是一種錯覺。其實,我都記不清老徐的模樣了。人的遺忘是很快的,這是很殘酷的一個事實。但要說我完全忘了他也非事實。我還寫過一首短詩,描述我在泳池做的那個夢。然而,怎么說呢,時間混淆了很多東西,比如,并不排除我是先寫出那首詩然后相信是在那兒做的一場夢,我分不清了。至少,老徐送給我的那套書不是錯覺。它們跟我從那個平原小城來到了重慶。當晚回家,我把書從書架上抽出來,十冊,一本不少,我逐頁翻看,沒有任何隱藏或刻意留下的信息,連個字跡都沒有,干凈得就像從未被翻閱過。
此刻,我在遠離漁薪河的城市,坐在幽深的夜里,突然意識到,或者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事實:我知道老徐在哪。實際上,事實再明顯不過了。也許只是我不愿或不敢承認。
印象中,老徐從來都是沉悶、懨懨、了無生趣的。他唯一生動的時刻就是講述河蚶的瞬間。他用一種極為盎然的口吻給我講述河蚶如何在硬土里尋找一個縫隙,如何用自身與泥壁里的隙縫適應(yīng)。我想象不出老徐是如何將自己封閉在那個游泳池的,我更難想象他在黑暗的時間里品嘗到了什么,但我完全明白了,他給自己制造了一個完美無瑕的洞,他鉆了進去,耐心等候洞穴在時間和河水的沖刷中慢慢適應(yīng)他的形狀,直到里面沒有多余的縫隙,將他完全包裹,他成了那個洞穴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