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K. J. 帕克 翻譯 / Renne
在K.?J.?帕克的架空宇宙中,我們經??吹剿_洛尼努斯的身影。這位神人有煉金術師、劇作家、哲學家、神學家等多重身份。下面這篇故事發(fā)生在他死后幾百年。在這個年代,他已經被人們完全神化,就連他的一小本著作也有改天換地的威力。
根據(jù)殿下的說法,書本是一種死靈術。死了一千年的人能通過書本和你說話,仿佛他就在你屋子里。這是真正的永生。一切知識、智慧和記憶都會隨著時間滲入黑暗,再也找不回來。但如果你把腦子里的東西導出來,放進書本,它就能一直保存,而你也永遠不會死。
但這種方式也有缺陷。殿下的書是從他從曾祖父時期傳下來的。從曾祖父想彌補缺陷,命人把他的每一本書都刻一份在青銅板上。按他的說法,青銅像鋼一樣不會生銹,又比金子便宜——他的錢雖多,但也不是無限——青銅還不怕潮濕、蟲咬、火燒和沒什么本事的小偷。幸運的是,從曾祖父的抄寫員們把書稿謄到青銅板上之后來不及扔掉原件。AUC576年的圍城大戰(zhàn)中,所有青銅板都被熔掉,鑄成了箭頭,而原件毫發(fā)無損。換句話說,缺陷無論如何都會存在。
殿下目前擁有3182本書。他的兄弟兼死敵也是一位藏書愛好者,名叫西莫卡塔,現(xiàn)任金星修道院院長,同時統(tǒng)治著從斯瓦特沃到苦海的所有土地。他有3229本書,其中包括十七本所有人公認的文學藝術珍寶,且都是孤本。殿下的從弟也是一名修道院院長,兩人并稱“學海雙明燈”。他們是政治同盟,利益完全一致,但又互相恨之入骨。
我和斯凡雅為殿下效力,官方職務是皇家禮拜堂執(zhí)事,實際做的是抄書和殺人。這兩項活我們一般輪流來干,但她的字更好看。
“那邊,”她指著一座高高的建筑,“應該就是金星修道院,所以遠端那座高塔應該是圖書館?!?/p>
即使穿著平民服裝,我看起來也像個僧侶。斯凡雅則完全不像修女,即使穿上全套修女服、只露出眼睛和腳趾。但她可不是假冒的,她對自己的誓言十分重視,幾乎和對《十誡》的重視程度一樣——就是不可偷盜、不可殺人之類的。也就是說,她絕不會打破任何誓言和戒律,除非得到上級的明確命令。她的職位與我同級,不知道這算不算好事。(我試過讓她承認我要高一級,因為我年齡大些,但失敗了。)總之,在這之后我就下決心不去注意她的長相、語氣、舉止、行為……等等等等。我意志力很強,畢竟我長期被迫接下繁重得不可思議的工作。
“其實,”我從她手中拿過地圖,轉到正面,“金星修道院在那一頭,看,就在河邊。你指的那個是國家糧倉,那圓形的塔是一座谷倉?!?/p>
我從十三歲起就做了僧侶,斯凡雅是二十二歲那年以悔罪者的身份加入的。她告訴我,當時,她的心靈突然變得清明至極,在那之后,唯一可做的就是悔悟。我從小到大都沒有信仰,所以不懂這種感受,但我猜她是真心的。我手臂強壯,胸腹肌肉發(fā)達,手眼協(xié)調能力非常出色,熟練掌握九種語言,還能寫出優(yōu)美的花體大寫字母。于是我被選為特別傳教士。他們同時選了斯凡雅,因為她曾有七年時間四處漂泊,知道如何在異常艱難的環(huán)境中活下來。我覺得我倆挺互補的。她覺得我是白癡,但也沒表現(xiàn)出想要換搭檔的想法。我們一起能把工作做得很漂亮。而我們的工作就是偷書。
“之前不是說好了嗎?”我對下一步行動提了個意見,而她反駁道,“天黑后爬上圖書館的墻,撬開窗戶,殺死侍衛(wèi),找到書,完工。這是事先的計劃,你也同意了?!?/p>
之前的確是說好了的,但不能這么做。我指出,如果人們發(fā)現(xiàn)書不見了,轉天又出現(xiàn)在殿下的藏書中間,這相當于宣戰(zhàn)。這有什么,她再次反駁,把書抄一遍,再把原本燒掉,這樣殿下就開心了。他會擁有薩洛尼努斯《諸神的黃昏》的最后一份抄本,而沒人能將他和偷書賊聯(lián)系起來。不行,絕對不行,我說。(不過她很可能會把我的“絕對不行”理解為同意。只要她用心,她在語言學方面的天賦令人生畏。)
她還很擅長制定愚蠢而危險的計劃,讓我倆麻煩纏身,再想出無比天才的點子讓我倆毫發(fā)無傷地脫險?!昂冒?,”我說,“照你的來,具體是怎么計劃的?”
我們用了慣常使用的假身份:我是一名思科納商人,她是我妹妹。自然,我們來到利爾斯塔德后立刻去金星修道院逛了一圈,這是北方諸國公認的六大最美建筑之一。來這兒的人都會先去游覽一番,我們去了也不顯得奇怪。
“我覺得你在說謊?!毙l(wèi)兵隊長第四次說道,“行吧,我再問一遍,你剛才在回廊花園干什么?”
我口袋里的東西被掏了出來,擺在面前的一張桌子上。幸好我把干活的工具都留在了旅館,但這些東西依然不太好解釋。
“我不是說了嗎,”我說,“我和我妹妹是外地來的,聽了金星修道院的名聲,想來看看。我們沒做什么壞事?!?/p>
“這一片禁止進入?!彼粗郎系臇|西,“這么說,你是個商人?”
“是的?!?/p>
“來這兒做生意?!?/p>
“說了一萬遍了,是的。”
他點點頭,“你剛才說你是做哪一行的來著?”
我剛才可沒說。“靛藍。”
“那是一種染料,對吧?”他數(shù)著我包里的錢,有六個貝贊特,一些不同幣種的銀幣,還有大約一百銅特拉齊。
“是的,”我說,“你想買嗎?”
“你來這兒是買還是賣?”
我不想細說。我提前準備好了一套完整的說辭,這是我的習慣。但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我和斯凡雅通氣那會兒,她根本沒認真聽?!百u?!蔽艺f,“也會買一些。”
“跟你做買賣的人叫什么名字?”
“我們才來啊。”
他看著我,“你大老遠從思科納趕來,卻不認識利爾斯塔德做靛藍生意的人?行吧,你帶來的貨放在哪兒?”
聰明啊,如果他去客棧搜我們的房間,干活的工具就都被翻出來了,到時候我們就完了。如果我說貨在掮客那兒,他就會問掮客的名字,然后發(fā)現(xiàn)既沒有掮客也沒有靛藍。如果由我來計劃,兩者我都會事先準備好。但她太急躁了?!氨蝗送盗??!蔽艺f。
“偷了?”
“是的?!?/p>
他點點頭,“這么說,你帶了一批貴重貨物來利爾斯塔德,其利潤足夠彌補從思科納趕來的成本。但來這兒不到五分鐘,東西就被某個下三濫偷了。而你不但沒報案,反而跑來游玩?”
“我們當然是打算報案的,”我說,“但正準備去就看到了金星修道院,就想著先來看一看?!?/p>
“所以你們就來了?!?/p>
我含糊地點點頭,“我們來這兒主要不是做生意,”我說,“只是順便做一做。我妹妹一直想來這座城市看看,這里很有名?!?/p>
“名氣都傳到思科納去了,是嗎?”
“是的。所以做生意只是我們來這兒的一個理由,否則父親根本不準我們來。我們只帶了少少的一點貨,被偷了也不算大事。真的?!?/p>
他對我笑了,“所以如果我問你妹妹,她也會告訴我一樣的內容?!?/p>
這說不好。我攢夠了力氣,在他身后的門打開的一剎那,沖上去抓住劍柄,抽出了他腰間的劍。他轉過頭來,接著向后倒去,頭磕在桌子邊沿,如果不是剛才已經挨了一刀,這一磕也能去掉他半條命。
“白癡,別坐在那兒啊?!彼f。
太刺激了。我把桌上的錢掃回衣兜,將其他零碎東西置之不理。臨走前,我又拿走了隊長的劍。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這把劍很快又能派上用場。
“這是你的錯?!蔽覀儧_過庭院,我對她說道。
“狗屁?!彼卮?。
跑到馬廄的時候,衛(wèi)兵從兵營里沖了出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了尸體。我不知道除了剛才進來的大門,還有沒有其他出口。我看著她,不安地猜到了她的下一步打算。
“沒辦法,”她說,“來吧。”
馬具房里有一盞燈,燈罩是一個鐵籠,配了一個小門和一個關門的鉤子,馬廄里滿地都是稻草和干草,燈的牢靠性很重要。
士兵們忙亂起來,一邊救馬,一邊阻止大火蔓延到主營房,以及遠處帶茅草屋頂?shù)哪窘Y構建筑群。我們發(fā)現(xiàn)一堵可以攀爬的墻,就翻了過去。另一邊是一個老式院子,主人是一名車匠。車匠看了一眼我手里的劍,退回了車間里面。院子背對一條小巷,通向一條主街,大概是霍斯菲爾街或銅門街,一時間記不清了。總之這條街通向另一條街,而那條街通向我們的客棧。匆忙逃離是我的強項,對此我經驗豐富。
“別嘰歪,”她說,“一個字都別說?!?/p>
我們逃到一座小山坡上的樹林里,從這里可以眺望整座城市,包括那團黑煙。他們救起火來似乎還挺賣力的,天黑那會兒差不多已經控制住了火勢?!澳阒腊桑蔽艺f,“如果風是從南邊吹來的,火就會燒到新城,把圖書館燒了,這樣你就——”
“閉嘴吧?!?/p>
沖動。對,就是這個詞,她聰明絕頂,勇猛無雙,就是太沖動了。相比之下,我對自己慢悠悠的性格很滿意。要我說,我們就該藏在干草堆里,等天黑了再溜出來。但她停不下來,必須一直有事做才痛快。
“行吧,”我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要不下一次我們按我的計劃來?”
“滾?!?/p>
我每次出外勤都帶文具盒,正如她每次離開教堂管轄區(qū)都至少帶兩把刀、一根鋒利而柔韌的切肉線、一小瓶毒藥和她那雙特制鞋——鞋頭配有能伸縮的刀片。文具盒是象牙做的,里面裝了一只便攜式墨水瓶,兩支筆,十幾個可替換的筆尖,一個用來過濾墨渣的篩子,一個用來熔化蠟油的酒精燈,還有一把可愛的銀色鍍金小削筆刀。趕路時,它就藏在我大衣袖子的一個暗袋里,另一個袖子里縫著六張羊皮紙。
我們在山上找到了一座廢棄牲口棚,人們只有秋天才會來這兒放羊,此時沒人會來。我坐在地上,把破門上的嵌板放在腿上,開始偽造兩封介紹信。
之前說了,我被選為特別傳教士首先是因為我的筆頭功夫。這也有一定道理。只要有一支順滑的筆、合適的墨水和上好羊皮紙,你能做到任何事,當然前提是你有必要的技能。例如,你得妙筆生花,憑空變出一些人,并把他們變成你自己。我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德西里烏斯修士這個角色,他是比爾-格瑞德學院的一名學者,被借調到了庫爾-哈迪的圖書館。他的擔保人不是別人,正是大領唱本人,后者鄭重要求院長及各位修士全力協(xié)助他的學術研究。我又為斯凡雅創(chuàng)造了奧加修女,“無瑕鉆石”抄經室的首席繪經師。在女院長的請求下,她獲得許可,來這里查閱耶漢·皮克托的圣書和圣詩。她想詳細研究皮克托的運筆手法,以及他對瑪瑙的應用。
不是我自夸,我的書法真的不錯。我曾經花了一個星期臨摹這位大領唱寫給殿下的信,學習他寫字母G時劃出的完美小勾。另外據(jù)說,無瑕鉆石的女院長根本看不出哪些是她自己的筆跡,哪些是我模仿的。印戳不是問題,我早買到了完美的贗品,藏在靴子前面腳趾空出的位置。
“開玩笑吧?”我給她看了成品,她說。
“挺好啊。”我說,“我最擅長這個了。而且這兩封信一點也不出奇,每年都有成打的學者去金星修道院,不是查詢資料,就是比對文獻。最壞的結果不過是他們關上門,讓我們滾蛋。如果成功,我們就能進去了?!?/p>
“眾神在上,干嘛選耶漢·皮克托?他的作品我沒讀過,屁都不知道?!?/p>
“因為,”我解釋道,“院長擁有十七本耶漢·皮克托的書,奧加修女要來查閱,查他的著作最符合邏輯。而且都是標準經書,你要看這些書,沒人會擔心你心術不正,跑到禁區(qū)去謄錄一些他們不愿意制作抄本的內容。對院長來說,允許你看幾張漂亮的畫沒什么損失?!?/p>
她皺眉。她皺起眉毛的樣子特別好看。“那你呢?”她問,“你寫了‘協(xié)助他的學術研究,但沒寫到底研究什么?!?/p>
“知道。我是故意的?!?/p>
“太蠢了?!彼f,“你覺得他們會給一個不知道哪兒來的陌生人發(fā)放通行許可,準許你暢通無阻地在封閉的書架上翻找?不可能?!?/p>
“不,很有可能。因為這是大領唱本人親筆要求的。大領唱擁有全世界唯一一本《關于平靜》?!?/p>
“所以呢?”
“金星修道院院長擁有戴蒙尼德所有著作,唯獨缺了這本。所以他肯定想弄一個抄本,所以他肯定不會錯過拍大領唱馬屁的機會,絕不會冒險惹惱大領唱,對我要做什么研究尋根問底。他只會熱烈歡迎我:請進,請自便。等我倆都混進去,接下來的事就沒難度了,對吧?”
“我不喜歡?!彼f,“一點也不喜歡,從策略上來說,簡直糟糕透頂。一旦進了大門,要是某個蠢蛋覺察到不對勁,叫住我們,到時候怎么辦?那可是對方的地盤,我們不知道逃跑路徑,沒有援兵,也拿不到任何裝備。這么做相當于爬上搖搖欲墜的腳手架,把絞索套在自己脖子上。只要一個字母的某條線彎曲得不太像樣,你就穿幫了,我倆就等著喂烏鴉吧?!?/p>
“你的方法試過一次了,”我輕輕地說,“現(xiàn)在試試我的方法,同意嗎?”
“你是個白癡,”她說,“你知道嗎?”
錫耶尼的埃拉加巴盧斯曾統(tǒng)計過,如果把所有國家都算進來,世界上共有超過一萬本書被寫出來。這一萬本書當中有四千本以艾克門語寫就,還沒有譯本;有一千本在羅珀人洗劫艾普-埃斯卡托伊、圖書館著火時遺失了;另有一千五百本在德加茲征服之后失蹤,從此杳無音信;還有七百本在兩次社會戰(zhàn)爭中被宣布為“詛咒之書”,大概是被毀了。不過,說不定哪天,其中的幾本就會突然冒出來,這種事誰也說不準。所以最后剩下的還有兩千八百本,依然是個龐大的數(shù)字。我自己的研究表明,實際數(shù)字更接近一千九。而最可悲的是,爛成碎片或被老鼠吃掉的書遠比被火燒毀的要多。當然,一本書一旦消失,就永遠消失了。
正因為如此,像殿下和院長這樣有智慧、有教養(yǎng)的人才主動擔起了保存書籍的責任,能救一本是一本。當然,書從來都是值錢貨。野蠻人的國王和酋長就算不識字,也喜歡收集書。畢竟圖畫好看,上面還涂著金箔,鑲著寶石。殿下和院長是另一個路數(shù),他們愿意——也曾經這么干過——用一大車最精美的繪本換一本平平無奇、被翻爛了的薩洛尼努斯或西奧德加德的孤本。對他們而言,重要的是文字,以及文字背后的思想。
所以,這兩人都雇了成群的抄寫員,讓他們一刻不停地終生地抄寫藏書。殿下的終極目標是,讓他的圖書館里每一本書每二十年就被謄錄一次。雖然殿下?lián)碛卸嗟脟樔说馁Y源,這依然是個遠大的目標。仔細想想,其實這個目標不過分。要保證書籍安全,至少都要做到這個程度。二十年時間能讓一捆縫在一起的腌制羊皮發(fā)生很多變化:潮濕,發(fā)霉,蛀蟲,嚙齒動物的啃咬……正如我之前所說,一本書一旦消失,就永遠消失了。不會有人立刻再寫一本補上——就算寫了也不見得值得保存。人們在很久以前丟掉了寫作這項本領,沒人能說清為什么。純粹派會說這本領是在一千年前失傳的。而就連自由派也承認,過去四百年里的所有創(chuàng)作都只配拿來當擦屁股紙。文學就像土地,不可再生,必須照料好還沒丟失的部分。
聽起來是不是覺得我在贊同他們?大概我內心深處的確這么想吧,只是藏得挺好。斯凡雅是不贊成的,應該說堅決反對。在她看來,這種事情非常愚蠢,應該把白白浪費的錢和資源拿來維護教會建筑,或者拿來施行正統(tǒng)教義。她說,干嗎費他媽那么大的勁去弄一些根本無法升華你的靈魂的舊書?畢竟《圣典》抄本上千,分步在各個文明國度,根本不用擔心失傳。研究《圣典》的書留幾本也行,但這種書多少包含異端邪說,想得太多、鉆研得太深就會這樣。至于非宗教類書籍,用來補靴子還不錯,但正確的處理方法還是用磚灰和沙子磨干凈,再用打磨好的羊皮制作更多《圣典》抄本。她懇求了很久,克服了許多困難才當上修女,從此起誓永不背叛。所以如果她所信仰的神認為這就是她該做的工作,我也不好阻止她磨書。
“你是不是忘了考慮衣服了?”她問。
人們總以為,各個地方的僧侶和修女會穿完全一樣的衣服。一開始的確是這樣,但事實又是另一回事。《規(guī)則》嚴格而細致地定下了穿衣細則:粗羊毛,長及腳踝,對褶皺和錐形褶的數(shù)量嚴格限制,禁止鎖邊,等等。在過去幾個世紀里,一代又一代虔誠的隱士在《規(guī)則》中尋找漏洞,不斷想出巧妙的方法來放大、回避以及顛覆書中簡單明確的文字。這意味著不同的地區(qū)風格各異,任何對僧侶有那么一點了解的人都能一眼看出區(qū)別。
所以出門干活不能只帶一套僧侶服,至少得帶半打,還要帶上各色縫衣針、繡花針,以及幾種不同的線——最倒霉的就是要裝成埃利亞僧侶,他們的袖口會露出亞麻線,能清楚看見針腳——鎖邊是被禁止的,但袖口可以有裝飾創(chuàng)意……所以,要讓我倆的角色活過來,必須穿上正確的裝束。
她說得對。我所扮演的德西里烏斯修士穿一件典型南部樣式披肩還說得過去,他是個在南部待了很多年的北方人。但奧加修女就不一樣了,她這輩子肯定沒去過奧斯力科斯塔以南的地方?!斑@衣服不行?!彼闪宋乙谎?,似乎要用眼神把我的肚子變成一團糊糊,“得把一整件拆開,重新縫制。”又是一眼,差點把我釘在牲口棚墻上,“我討厭針線活?!彼f。
我不討厭針線,還很擅長,她正好相反。所以接下來的一天,我負責把衣服拆開,又重新拼起來,她則下山去最近的小鎮(zhèn)收集一些之后可能會用到的小工具。“你到底買了些什么?”我見到她回來,問道。
她耐心地看我一眼,“這是根帆布針,”她說,“用處很多,不一定用來縫制船帆?!?/p>
“你拿這東西干——”
她展示了一下。帆布針有八寸長,硬度和粗細剛好能用作稱手的殺人工具,只要往要害戳就行。能用線穿起來,藏在修女袍袖子的褶邊里,旁人一點也看不出來,要用的時候立刻就能扯下來?!耙蝗艘桓!彼f。
“行吧。那些又是什么?”
“配重鉛塊,用來幫助漁網下沉的?!?/p>
“我知道,但你為什么要買——”
她嘆了口氣,再次展示。她解開腰帶末端的繩節(jié)掛墜(不同樣式的修士腰帶掛墜本身就是一門學問),用繩子緊緊包住鉛塊,再次打好結。接著,她拎起沉重的繩結甩了幾圈,發(fā)出破風的“嗡嗡”聲?!奥斆?,”我不得不承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
她還買了一條鋼鋸,插在她的詩篇里,完美藏入了書頁和書封之間鎖線的空隙。還有一個小玻璃罐,被她打碎變成了細細的玻璃碴,倒進一個小棉布袋,塞在我正準備縫上的衣服縫里。別的工具就不一一細說了,她不想和盤托出所有秘密,這不是聰明人會做的事,“我覺得用不上這么多東西?!蔽腋嬖V她。
“你當然這么覺得?!?/p>
我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才睜開,但還是有點生氣,“你的方法我們已經試過一次了,記得嗎?”
“當然。”她也怒目而視,“但你也搞搞清楚,我的方法行不通,不代表你的方法一定就行。到時候如果出了事,我想給自己留個后手?!?/p>
“你這態(tài)度,”我說,“全錯了。干這樣的活,你得有信念。”
這話徹底惹怒了她,“我有信念,”她說,“真正的信念,比你那——”
“不是那種信念。”我打斷了她,“我是說,做這種事要想不穿幫,你首先得相信自己的謊言,發(fā)自內心地相信。等去了金星修道院,你得堅信自己就是無瑕鉆石的奧加修女。介紹信是完美的,他們也沒有求證的法子,再加上如果你也相信,還會出什么岔子呢?”
她又給了我一個眼神。懂了,沒必要明說了。
訪問學者要進入金星修道院圖書館查閱書籍,先要去門房的接待室報到。一名文員匆匆瞥一眼你的介紹信,便會上樓拿給當值官員看。當值官員看完介紹信一般會覺得難以處理,于是送到修道院副院長處,后者讀完之后又會交給主任牧師。主任牧師的手下讀一遍,依然會覺得難以處理,送回副院長手上。副院長讀過之后又會送回主任牧師處,這次,主任牧師的手下會把介紹信交給副領唱。副領唱讀完之后就會做決定。有一半的時候,他做出的決定就是把介紹信送回主任牧師處,請求給出意見。到了這一步,主任牧師的手下覺得是時候打擾大人物本尊了。院長收到介紹信,看一眼,在信紙背面寫下“你們決定”,便派人送給副領唱。而這時(假設訪問學者是黎明時分來的),副領唱多半已經去吃午飯了。等他回來,他會叫來手下的高級文員(這人多半正好是他的外甥),吩咐他來處理這件事,因為自己太忙了。外甥作為一個厚道人,讀了介紹信就會批準你的請求。這樣你就能進去了。
在門房耽誤十個小時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難受。我挺喜歡坐著不動,而且還帶了書來打發(fā)時間。她和我不一樣,落到這種境地對她而言是極大的不幸。
“你別那么煩躁?!蔽页檬亻T人去忙別的,偷偷對她說。
“閉嘴吧,你又不是我媽?!?/p>
“修女,”我指出,“不會坐立不安?!?/p>
“我會?!?/p>
行吧,反正守門人也沒注意到,沒造成什么麻煩。不過出于專業(yè)嗅覺,她的行為還是讓我不太舒服。我創(chuàng)造的奧加修女不會坐立難安,她這一生都在圖書館和抄經室伏案工作。而且在我看來,安保人員和執(zhí)法部門基本上就是一群掠食者。掠食者會本能地對一切動靜做出反應。只要你跑,他們就會追過來。而只要不動、不出聲,你在他們眼里就不存在。她則覺得我們這一行不能沒有活力,應該時刻保持準備姿勢,以便隨時都能全力出擊。她確實是這么個狀態(tài)。
她在椅子上不自在地扭來扭去,我都想取消整個行動了。一名文員這時走了進來,說主任牧師要見我們。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她會跳起來,把帆布針戳進那人的耳朵。但她只是用肢體語言表達了一句“早就該來了!”我似乎還能聽到標準的貧民窟口音。不過沒關系,文員沒看見。
從門房到主任牧師辦公室還有很遠的路,要爬上無數(shù)級旋轉階梯,穿過許多走廊,再走下無數(shù)級樓梯,穿過回廊。如果這段旅程的目的是把我繞暈,讓我完全失去方向感,那他們成功了。幸好她對方向非常敏銳,所以我干脆放棄,把這件事交給她。無論如何,這段路總算走完了,我們停在一扇打開的門前。
大概是在三百年前吧,這里有一座大房子,大概是個小教堂或者小禮拜堂。有人特別喜歡這地方,雇厄瑪納里奇在室內畫上密密麻麻的《救贖》組畫。厄瑪納里奇接下這單活,特意挑選了一名手藝不錯的學徒來干。我猜那時的人覺得畫得很美吧。但是后來,有個講求實際的人把房子分成小塊,改成了辦公室。所以我們走進的這間房一邊是一面很高的承重墻,另一邊露出大約八分之一的《救贖》組畫。房間里還放了一口鐵皮包邊的橡木箱子、三只擠奶凳、一張殺人鯨下顎骨制成的桌子。毫不相干的家具奇妙地搭配在一起。
站在桌旁的年輕人對我笑了一下?!拔抑溃彼f,“很難看,但這是德加茲人使節(jié)送給院長的,沒法扔掉。我能為你做什么?”
可惜德西里烏斯修士沒什么幽默感,我一本正經地看著他?!澳憧戳私榻B信了吧。”
他點了點頭。“看起來沒什么問題,”他說,“你們倆是一起的?”
這感覺就像翻過一道門或者一堵矮墻,跳下去時崴到了腳踝。一位庫爾-哈迪的僧人,一名無暇鉆石的修女。這兩個人怎么會碰巧同一天、同一個時刻來到金星修道院?我應該預先想個理由的,但我沒想過,“我們在馬車上相遇,”我說,“發(fā)現(xiàn)要去同一個地方?!?/p>
“你們坐馬車來的?”
當然不是。我們是跟著一大早進入西門的車流混進來的。這時進城的都是貨車,負責運送城里當天所需的面包、肉和蔬菜,混在其中沒人會花精力查你。但郵車就不同了。金星修道院肯定派了人盯著郵車,見到陌生人就會上報。
“我們在阿特賽爾城堡下的車?!蔽医硬簧显?,哽到快要翻白眼時,她說了一句。
年輕人點了點頭,“從那里走過來的?”
當然不是,否則我們的靴子不會這么干凈?!拔覀冞\氣好,”我說,“遇上一個貨車車夫,捎了我們一程。”
“啊,這樣?!彼c頭,“為什么在阿特賽爾城堡下車啊?晚點下車可以少走點路。”
“錢不夠了,”我聽見自己說。這話太離譜了,我袖子里的金幣足夠買上一艘小貨船,“我們在羅娜塞普遇上了搶劫?!?/p>
“兩人都被搶了。”
我們從兩個不同的地方來,如果在羅娜塞普相遇,就不可能在去往阿特賽爾城堡的馬車上相遇了。我突然意識到我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擅長撒謊。“情況比較復雜?!彼辶艘痪?,對他露出一個甜美無害的微笑。他看了她大約兩秒鐘——在這種情況下,兩秒鐘也很長了——接著點了點頭,“行吧,總之你們來了?!彼f,“這是最重要的?!?/p>
這時我才意識到,或者說記起來:袖子里的金幣不是用來花的,是用來捐給三相神廟的,為保安全才縫在兜帽下擺上。正因為如此,我剩下的錢都被偷了,但它們還在?,F(xiàn)在想起這個已經太遲了。他沒有搜身,但如果穿幫,拷問我的人一定會發(fā)現(xiàn)金幣。當然,到了那個地步,他們也會發(fā)現(xiàn)帆布針,不管用什么方法。
“是真的嗎?”她問,“院長真的有十五本耶漢·皮克托的真跡?”
贊美她!“有十七本?!蹦贻p人回答,“除了梅尊廷,就數(shù)我們這里最齊全。”
“聽說剩下兩本的真?zhèn)斡写甲C?”
年輕人紅了臉,我太為她驕傲了,簡直無法掩飾。不知道她是事先調查過,還是詐出了真相,“當然不是,”年輕人說,語氣有些急促,“那兩本小小的祈禱書的出處可能不太讓人滿意,但看過里面的圖畫你就知道,絕對是真跡。”
她對他露出一個表示“看看再說”的輕笑。“我等不及要看一看了。”
年輕人坐在其中一張凳子上寫了點什么,用的是兩張羊皮紙,看起來像是裝訂間留下的邊角余料?!敖o圖書管理員看這張通行證,”他說,“我會讓后勤員在訪客居住區(qū)給你們騰出兩個房間。向當值的庶務修士報出你們的名字,他就會給你們帶路?!?/p>
文員領著我們出了門,來到室外,一陣微風吹來,把我臉上的汗水吹得冰冷。我甚至開始發(fā)抖,好在穿著修士長袍,看不出來。文員把我們帶到圖書館,讓我們待在一間小小的側廂房等待管理員。
“我以為我們完了?!蔽艺f。
“確實?!彼f,“不過似乎蒙混過去了。你還叮囑我不要不耐煩,結果自己在神職人員面前撒謊露餡。你該慶幸有我陪著你?!?/p>
“是的?!?/p>
她看向一邊,“當心點,還沒完全洗清嫌疑呢?!彼f,“他們會像蒼蠅盯著馬糞一樣時時刻刻盯著我們?!?/p>
“可能吧?!?/p>
她思考了一秒鐘,“我猜,”她說,“他覺得我想上這兒來偷一本耶漢·皮克托的真跡?!?/p>
我悲傷地點點頭。
“這挺好,”她繼續(xù)說,“這樣你就成了我的小跟班了,他們會擦亮眼睛盯著我,但不會防備你。事實上,簡直完美,只要利用這一點,這活還能干成?!?/p>
我還在仔細研究那一小片羊皮紙,“可能吧,”我說,“但我需要一個可以安靜寫字的地方。”
“沒人會注意你在干什么。”她說。
這話讓我感覺有點別扭,不過算了。最終,一名圖書管理員走進房間,看了羊皮紙上的通行許可,把我們帶進了圖書館。
院長大部分的收入來自鉛。曾經有個虔誠的老婦人給修道院捐了一座山,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那座山差不多是一整塊固體鉛,上面蓋了一層薄薄的泥土和巖石。院長花了大價錢,建造了一座無比先進而高效的礦場、一支運送原礦的船隊,和數(shù)不清的加工工廠,負責把鉛塊加工成排水溝、蓄水池、管道、井蓋,等等。如今,每一滴落在苦海沿岸市鎮(zhèn)、被沖進水渠、陰溝或河流的雨水,都會流經院長的鉛塊制成的管道。所得利潤支撐起了一支龐大而裝備精良的常備軍、重建大教堂的花銷,也惠及修道院的藏書。因此圖書館是嶄新的。這是一座砂石結構建筑,內部裝飾著思科納的大理石。這些大理石全是從友睦海那邊運過來的,上陸路后墊著滾木從奧爾比亞大門拖到馬查拉,再挪到巨大的木筏上,沿著奧斯塔爾河漂流到佩爾米亞海岸,再在那里轉移給另一支駁船船隊……內墻必須用大理石,因為只有大理石能反光。院長宣稱,這能讓他每天在圖書館多讀十五分鐘的書。
和大理石一樣,圖書館室內的光線問題也大費周章。窗戶上鑲著完全透明的玻璃,是大老遠從艾克門進口來的。屋頂掛著許多巨大的、被擦得锃亮的銀制反光板。這全是因為院長不允許這地方出現(xiàn)哪怕一盞燈、一根蠟燭,就算把他釘在十字架上,他也不會允許。
“抱歉,”管理員說,“所有訪客都要接受搜身,這是規(guī)矩?!?/p>
我看了她一眼,她做了一個她慣常用的表情,我會意?!安恍枰恕!蔽艺f著,從袖子里掏出兩支蠟燭、一盒火絨交給他,“抱歉,我們不知道不能帶這些。”
他點了點頭,“有些人對此大吵大鬧,但其實這只是常識。你們離開時可以把這些東西帶回去?!?/p>
“你早就知道?”我們跟著管理員走過黑白磚石裝點的地板,她悄聲問我說,“你知道這兒的規(guī)矩?”
我搖頭,“我從來都隨身帶蠟燭的,”我說,“你不能指望——”
“噓!”
我們來到索引處,這是三本有步兵盾牌那么大的超級大部頭,書皮包的是黑色皮革?!耙疂h·皮克托經典,”管理員說,“建議你從《布瑞沃爾德彌撒書》開始讀?!?/p>
他翻開一本索引,開始查找。我趁他沒注意往袖子里塞了個東西——一本瑟拉比恩評注,書皮是樸素的牛皮,里面也沒有圖。她看見了我的動作,但沒說什么。
“六號房間,南墻,從上往下第六排書架,從左往右第126本。”管理員說完,又轉向我,“你需要什么書?”
“阿提恩的希爾布蘭德寫的《關于靈魂的對話》?!蔽艺f。
“啊,那本啊?!彼戳宋乙谎?,“你們那兒應該也有這本書吧?”
我點點頭?!澳銈冞@兒的抄本更古老,”我說,“有幾處有爭議的地方,我們想來做個比對。”
“沒問題,”他說,“這一本不用查,在外面的書架上,跟我來?!?/p>
大約半小時后,我終于擺脫了他,一個人坐在一扇又高又窄的窗子面前的桌旁,在周圍用摞得高高的大部頭給自己做了個窩。這樣左右兩邊的人都看不見我在干什么。我從袖子里掏出瑟拉比恩評注,翻開封面。如我所愿,扉頁是空白的。我拿出寫字的工具放在桌上,用削筆刀沿對角裁下這一頁,得到一片橡樹葉大小的三角形羊皮紙。我合上書,放到左手邊書堆的最上層,接著開始檢查自己的戰(zhàn)利品。
你應該知道,羊皮紙其實就是動物皮革。但皮革并非千篇一律,就好像不能因為所有人都長著兩只眼睛、兩只耳朵、十根手指,你就說所有人都長得一樣。像我(或者圖書管理員)這樣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一塊羊皮的材質:是綿羊,山羊,還是小牛皮;如果是綿羊,是又老又肥的山谷母羊還是瘦骨嶙峋的山地羊羔。這些都能從顏色、質地和紋理看出來。除此之外,還能看出它是如何被風干、打磨并拋光的,以及這塊皮被切成了幾層,這一層屬于頭層、底層,還是一頭強壯的北方老公羊皮的中間層。要想偽造一份來自這座圖書館的文獻,我必須用同樣的皮子,和他們用的保持一致。這是個簡單的道理。
我研究著這塊扉頁。質量很好,風干時間、顏色、厚度和手感都恰到好處。用筆在上面寫字,墨水浸入纖維的程度也剛剛好。要制造完美的謊言,你必須先忠于事實,再篡改一點點小細節(jié)。
我寫了一道手令,請管理員借閱薩洛尼努斯的《諸神的黃昏》,筆跡模仿的是那位問話問得我直冒冷汗的年輕人。我寫得很快,因為他寫許可證時就很快;又拿袖子擦了擦還沒晾干的墨水,因為他之前也有這個動作。我看了看成品,雖說是我偽造的,但我敢百分之百保真。沒有比這更真的假貨了。
這天剩下的時間里,我來回翻閱希爾布蘭德的著作,正如之前跟管理員說的那樣。沒想到修道院的版本真比我們那兒的要老得多,而我曾答應過一個朋友,有機會一定要幫他查一下老版。不殺人的時候,我還是很樂于助人的。
不用說,他們沒有安排我們住一起,我們的房間處在兩座不同建筑,畢竟男女有別。但我在餐廳找到了和她說話的機會?!耙磺许樌??!蔽艺f,“可以開工了。”
“能開工也沒用,”她不太高興,“他們派了兩個人一天到晚盯著我,一個貼在我背后,出氣都能吹到我后頸上;另一個跟我隔了三張桌子,但注意力依然在我身上。”
“應該還有第三個,只是你還沒注意到,”我說,“沒關系。你規(guī)矩一點,別捅死人,我們的計劃就能實施了。”
“你在說什——”
我把三角形羊皮紙從袖子里掏出來,給她迅速看了一眼,“我自己做的?!蔽艺f,“是不是很聰明?”
她似乎真的被折服了,“你什么時候想到這個點子的?”
“看見那個人給我們寫通行證的時候?!?/p>
她點頭,“有這個就對了,”她說,“臨時命令是最有效的命令。”
這天晚上,我小心拆掉了斯凡雅為我藏進衣服的各種創(chuàng)意武器,以免明天換了當值的人,要求嚴格按規(guī)矩搜身。希望她也能這么做,但可能性不大。第二天早上走進圖書館大門時,我感覺好極了,身上沒帶任何會惹麻煩、讓我犯罪的物品,特別輕松。不僅如此,我還有一份比真貨還真的手令,讓我能正大光明實施計劃,連耗時也是我說了算。你看,我只撒了一個小謊,其余一切至真至誠。要問的話,這就是正確的撒謊方式。
我把這份堪稱藝術品的假文書交給圖書管理員。他看了一眼,點點頭。這是對偽造者的最高贊美?!岸柗块g,東墻?!闭f完,他又給了我一個書架號。這次坐到寫字臺前,我甚至懶得用大部頭給自己壘一座藏身的小城堡,直接把《諸神的黃昏》放在讀經臺上,拿出寫字工具,打了個哈欠,開工。又是伏案工作的一天。
《諸神的黃昏》這本書很薄,我用埃利亞通用安瑟爾體1逐字抄了一遍,接著又用大量縮寫形式迅速抄了一遍。這些縮寫除了我這樣的專家或學者,很少有人能懂。這樣,如果之后被抓,文化水平有限的衛(wèi)兵隊長或指揮官根本看不出來這是什么。安全起見,我把薩洛尼努斯的這本小書抄在了之前的筆記的背面,而正面全是用埃利亞安瑟爾體書寫的關于希爾布蘭德的讀書心得。能揪出我的破綻的,一定是和我一樣的人。而這樣的人少之又少,不用太擔心。抄完后,我把書放回書架上,打了個哈欠,站了起來,膝蓋和腳踝因抽筋而僵硬。我一瘸一拐地走向門口,兩位文員突然沖到我身前:高級圖書管理員希望我能抽出一點時間,和他談談。
他們把我?guī)У綀D書館遠端的一個小房間,那位年輕人坐在一扇又窄又高的窗戶下的一張凳子上。我沒有地方可坐。兩名文員站在我身后,堵住出門的通道。他們身材壯實,看起來根本不像做文職的。
“做得不錯。”年輕人伸出手,說道。
“什么?”
他對我笑了,“你肯定我覺我們都是傻子吧,”他說,“行了,搜出來沒收吧,我猜藏在他袖子里?!?/p>
看來他們根本不是文員,就算是,得到神職之前肯定也在外面有一段精彩刺激的事業(yè),就像斯凡雅。其中一個對著我胸口來了一拳,另一個踢了我的膝蓋彎。兩名打手趁我跌倒,從我的袖子里搜出了書,手法相當漂亮。他們把書交給年輕人,后者拿著端詳起來。
“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斷定你有問題,”他說,“接著發(fā)現(xiàn)你編的故事一塌糊涂。于是我去城里問了問,之前的貧民區(qū)大火就是你放的吧,這我沒有證據(jù)?!彼χ恿艘痪洌安贿^也不需要。你為誰工作?”
“我叫德西里烏斯,”我說,“來自庫爾-哈迪圖書館,大領唱委托我來這兒。我享有神職人員的權利?!?/p>
年輕人對兩名文員點點頭。其中一個抓住我的右手,反著掰我的食指,他力氣很大,但又控制住沒掰斷。對一個以書寫維生的人來說,這一招太可怕了。
“不說?”年輕人說,“行吧,無所謂。我知道是誰派你來的,不需要你親口說?!彼謱ξ膯T點點頭,隨著一陣我這輩子從沒經歷過的劇痛,他掰斷了我的手指,“現(xiàn)在看院長怎么決定了,”他說,“打仗還是不打仗。如果他想打,我們就把你留下來做證據(jù)。如果不打,你會從此消失,消息斷絕?!彼謱ξ膯T一點頭,后者將我提起來,雙腳離地。“另外,謝謝你?!?/p>
我想問他謝什么,但說不出話來。
“謝謝你送我們的抄本?!彼^續(xù)說,“我一直覺得只留一本薩洛尼努斯太短視了。他是史上最偉大的人,要是他的著作被我們弄丟,只因為某人愚蠢的自尊心和虛榮心,我們就犯了大罪了。院長不會知道存在第二本抄本,就這樣?!彼e起我的羊皮紙,“但這些是證據(jù),需要小心存檔,以備以后上法庭使用,我們這兒的辦事程序就是這樣。所以,它會被塞進某個盒子或者箱子,被人遺忘。誰知道呢?也許一千年后會有人把它挖出來,認出上面的內容。如果將來發(fā)生了可怕的事,圖書館被人燒了,”他聳聳肩,“我的意思是,你可能會無意間成為這本無比珍貴的文獻的拯救者,這樣的話,你這輩子總算活得有點價值?!?/p>
他最后一次對兩名文員點了點頭,接著打開我抄的書,讀了起來。
當你被人抓著胳膊拖過走廊,只有腳趾著地、摩擦地磚的時候,你最需要的就是一根質量上乘的帆布針。我本來有一根的,但我像傻子一樣沒帶在身上。都是我太蠢了。
他們把我扔進一間牢房就離開了。我當時還在想,沒事,反正我是僧侶。接著我又想到,此牢房非彼牢房1。被兩個文員揍完之后,我的腦子就不太好用了。
幾個小時后,我試著活動了一下右手,但很快放棄了。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這右手往后一輩子都廢了。不過損失不大,畢竟“往后一輩子”對我來說多半只剩了幾個小時。而且——年輕人和他的文員手下本該注意到這點的,看來他們沒有自己吹噓得那么厲害——我是左撇子。
我正在思考斯凡雅會遭遇什么,牢門就打開了。兩名穿著長袍,帶著蒙頭斗篷的僧侶走進來。一個人站在另一個人身后。
我抬起頭。前面的僧侶發(fā)出一陣奇怪的咕嚕聲,倒在地上。后面那個揭下兜帽,從死去的僧侶背后拔出帆布針,對我說:“我們得馬上離開?!?/p>
看來我不用思考她的遭遇了?!爸x謝。”我說。
“別躺著啊,快走?!?/p>
對于建筑,院長特別看重衛(wèi)生設施的設計。所以當他建造圖書館,以及圖書館所在的整座堡壘時,他讓石工們造了一口中央井——你可能沒聽說過這東西。告訴你吧,這是一口上下貫穿建筑的井,底部是污水坑,由一條通往河流的下水道排水,再通過河流流入大海。石工們花了大力氣,確保沒人能通過下水道排水管進入堡壘,但他們沒想過有一天有人會用它來逃出去。所以你才能讀到這個故事,下水道的路走起來不好玩,但我們成功逃脫了,無驚無險。
“你救了我的命?!蔽覍λf,“謝謝。”
她身上臭氣熏天,人還在發(fā)抖,“我只不過在認真做好分內的事?!彼f,“而你,差點挑起戰(zhàn)爭。他們完全可以把你推到臺面上,當作宣戰(zhàn)的理由。所以我只能把你救出來,或者把你殺了?!?/p>
“當然。”我說,“不過還是謝謝?!?/p>
她看著我,“你身上真臭?!?/p>
我們等到天黑才溜到港口,偷了一艘船。那個可憐的船主可能從此要失去生計了,但至少我們偷了之后沒有殺掉他?!澳銜_船嗎?”她問我。
“不會?!?/p>
“我也不會,試試拉那根繩子?!?/p>
幸好船上有兩支槳,我們劃船出港,海灣的亂流掀翻了小船,把我們推入大海。要不是一艘漁船出手搭救,我們鐵定會淹死在海里。
“你們倆經歷了什么?”漁夫們問,“怎么身上這么臭?”
袖子里依然縫著許多金幣,我取出來全送給了漁夫們,免得他們嫌棄之下把我們扔回海里。
“真是一地雞毛,”等船到港,我們步行前往希爾-布馮時,她說道,“徹頭徹尾的失敗,我們以后別想干這一行了?!?/p>
“不見得?!蔽艺f。
她停下腳步,“你這個小丑,”她說,“我們把接到的活搞砸了。不僅如此,還闖了大禍,有可能挑起戰(zhàn)爭。所以我們完了,要賺回名聲純屬癡人說夢?!?/p>
“不是,”我說,“沒這么嚴重。我現(xiàn)在需要一個可以安靜寫字的地方和一些羊皮紙?!?/p>
她還有三個金幣,藏在左腳靴子的一個暗格里。這些錢可以買下整個希爾-布馮,但這么做太招搖了。于是我們找了家客棧住下,買了一瓶墨水和四張廉價的雙層羊皮。一只不夠警惕的大鵝為我提供了筆?!白唛_?!蔽覍λf,“我不能分心?!?/p>
不是我說話不客氣,主要不知為什么,每次有她在,我就很難集中精神干任何事。她穿上長袍去了附近的禮拜堂,跪在那兒祈禱了一整天,而我則開始工作。
接下來的五天,我干了這輩子最辛苦,同時也是最優(yōu)秀的活。特別我狀態(tài)還不好,身上有傷,郁悶又恐懼,一想到自己的自大和愚蠢差點害死我們兩個,我就深深自責。但這些元素合在一起,一定是發(fā)生了神秘的煉金術反應,讓我頭腦清醒,開工之后順利得驚人。
之前抄寫的時候,我默默背下了《諸神的黃昏》的第一段。不是故意去背的,而是這開篇太完美了。剩下的內容靠我自己創(chuàng)作。成品和原作差別很大,沒辦法,我又不是古往今來第一天才。但無所謂,因為活著的人當中,沒人(除了院長和我,最多再加上那個年輕人)讀過這本書。殿下肯定也沒讀過,我必須騙過他。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一名真正的慈善家、一個睿智的政治家和一位熱誠的藝術品贊助者。但在文學和哲學方面,他確實沒什么鑒別能力??傊彝瓿闪俗髌罚冒@麃喭ㄓ冒采獱栕煮w外加一大堆簡寫。此行的戰(zhàn)利品到手,其余都不重要。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六日1。
我拿給她看。她說:“這事不會這么輕松結束的?!?/p>
“為什么不呢?”
她無法回答。
三個月后,戰(zhàn)爭沒有爆發(fā)。修道院院長反而來到殿下的屬地,進行了國事訪問。作為外交禮物,他帶來了一本繪制精美的彌撒書,雖然不是稀世珍寶,但也是金錢能買到的最優(yōu)秀的藝術品。文本內容當然沒有新奇之處,到處都能讀到。不過殿下是一位天生的外交家,裝得喜出望外。
這次訪問的亮點(至少在殿下看來)是兩人進入殿下新造的圖書館,參觀各色珍本。在房間盡頭,陽光透過一扇華麗的玫瑰花窗,照在窗前書架上一排抄本上。這是一套樸素的羊皮紙抄本,連圖畫都沒有。那是什么?院長問?!芭?,那個?!钡钕禄卮穑澳鞘撬_洛尼努斯全集。”
我能想象院長在心里偷笑,“全集?不可能吧?!?/p>
“就是全集?!钡钕禄卮?,“不信你看看?!?/p>
院長走到窗前,翻起了書頁。我猜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行標題:諸神的黃昏。讀了幾頁后,他回頭怒視殿下,“這不是《諸神的黃昏》,”他大約說這句這樣的話,“是假的?!?/p>
“怎么這么說?”
接下來的事情我都能想象了:一陣長久的沉默后,殿下認定是院長沒安好心,故意在他炫耀戰(zhàn)利品時惡心他一把。院長知道真相,但要證明這個真相,就得允許殿下派抄經員驗看真品。而就算這樣,殿下依然可以堅稱他手上的才是真品,院長收藏的才是贗品。畢竟都是抄本,薩洛尼努斯真跡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失傳了。
院長花了些時間,大概有整整一秒吧。最后決定不想為此打仗?!霸倏纯磩e的吧,”殿下愉快地說,“這邊,我覺得你會對這個感興趣,這是阿瑪里奇《動物寓言集》孤本?!焙罄m(xù)差不多就是這樣。
我們大費周章做了一件毫無意義、本該就這么翻篇的事。但兩年后殿下去世,他兒子繼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版《諸神的黃昏》。而這只是為了給他的宏偉計劃鋪路——他決定解散教會和修道院。小殿下曾在父親圖書館里偷偷讀了這本書,書中的論點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徹底改變了他的思想。
院長試圖指出小殿下那本《諸神的黃昏》是偽作,但他無法證明。因為他自己那本已經沒了,毀于一年前一場燒毀半個圖書館的火災。
現(xiàn)在,我面前的桌上就有一本打開的抄本。除了一些礙眼的校對錯誤,這該死的玩意兒和我當初寫出來時出入不大。而這張桌子所處的位置,是一座剛剛造好的修道院西翼一座塔樓砲塔的窗戶下。這是修道院院長慷慨收留小殿下反教宗大屠殺的難民,為了安置我們而修建的。名義上,我的職位是抄經員,和成千上萬別的抄經員沒區(qū)別。但實際上,我的工作內容和之前為殿下效力時差不多,連我的搭檔也沒變。我們的新上司就是第一次來到金星修道院時接待我們的那名年輕人。他認為我和斯凡雅是個好團隊。
千萬別謝我,他對我說。我問他為什么這么照顧我們。他笑著回答說,如果不是我們倆,那本書就永遠失傳了。
責任編輯:鐘睿一
1“埃利亞通用安瑟爾體”是作者杜撰的,但“安瑟爾體”在歷史上真實存在,是中世紀歐洲為滿足大量抄經、傳經需求而發(fā)展出的一種字體,字母的寫法介于大寫和小寫之間。
1中世紀僧侶在隱修期間會住一種特殊牢房(Monastic?cell),這種房間和關押犯人的牢房是兩回事。
1此處化用了《創(chuàng)世紀》第一章最后一小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