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隱逸”是中國文學的一大表現(xiàn)主題,明人王陽明詩文亦涉及這一主題。但由于王陽明個人身份的復雜性,且明代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隱逸”文學,因此王陽明的“隱逸”在其詩文中集中表現(xiàn)為強烈的“退居”意向。而王陽明的“退居”情結與終養(yǎng)祖母的人倫之道和“覺民行道”的終極追求相關,亦為“知行合一”的心學體系在認知和實踐層面的體現(xiàn),且對當代鄉(xiāng)土治理也有一定的借鑒意義,故文章探析王陽明的“退居”情結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退居”;“覺民行道”;“知行合一”;鄉(xiāng)土治理;王陽明
中圖分類號:B24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2)11-0-03
明代很多士大夫在為官時往往會思考“隱退”的問題,王陽明亦不例外,其《別三子序》直言:“予有歸隱之圖,方將與三子就云霞,依泉石,追濂、洛之遺風,求孔、顏之真趣;灑然而樂,超然而游,忽焉而忘吾之老也?!保?]而其詩歌《山中示諸生五首·其三》中的“桃源在何許,西峰最深處。不用問漁人,沿溪踏花去”[1],化用陶潛的《桃花源記》,用“桃源”暗示其精神歸宿,這是他“退居”的理想歸處。
朱曉鵬《論王陽明中后期的隱逸情結及其進退之道》一文指出,王陽明的隱逸情結具有“超世而不離世、絕俗而不離情”的特征,其中晚期的“隱居講學”“隱居以求其志”等行為說明其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2]。正是由于他不離塵世,力求有益于國家社會,故其“隱居”和前人的“隱逸”區(qū)別開來。“隱居”指隱居不仕,遁匿山林,其所處環(huán)境多有清幽冷寂的特征。而“退居”的地點不一定是山林江湖,亦有鄉(xiāng)里和鬧市。王陽明在其詩文中所表達的態(tài)度也絕不是道家的遁入山林,遠離世俗,而是有益鄉(xiāng)間,教化民眾,故用“退居”更為恰當。經(jīng)探討分析,王陽明的“退居”情結遠承孔、顏,近師濂、洛,體現(xiàn)了“終養(yǎng)之圖”的人倫厚度和“覺民行道”的終極文化指向。
1 “退居”情結的文化指向
王陽明深受儒家士大夫文化的影響,其在《乞養(yǎng)病疏》中自稱“田野豎儒”,而其詩文所體現(xiàn)的“退居”情懷不過是儒家文化作用于其思想的結果。王陽明祖父王天敘的山水情懷和文人氣骨是王陽明產(chǎn)生“退居”心理的重要條件,但“退居”情結最終指向為其內心根深蒂固的儒家文化。無論是人倫思想還是“覺民行道”的理想,都是儒家文化對其產(chǎn)生影響的結果。從文化發(fā)展脈絡來看,“退居”情結的文化指向是與孔門之道相合的。
儒家文化所強調的“道”,最主要的衡量維度和實現(xiàn)途徑便是進入日用倫常之內。《孟子·滕文公上》云:“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保?]孟子之“五倫”關系中,最重要的便是父子之倫,即所謂的天倫?!案缸佑杏H”講的是血緣關系,血緣倫常是一切關系的基礎,特別是政治關系。王陽明深受“五倫”觀念的影響,其對祖母的“終養(yǎng)之圖”便體現(xiàn)了其對血緣、親情和孝道的重視。
正德十年,王陽明在《乞養(yǎng)病疏》中首先陳述了南方條件之艱苦和其對自己身體的影響:“臣自往歲投竄荒夷,往來道路,前后五戰(zhàn),蒙犯障霧;魑魅之興游,蠱毒之與處。其時雖未即死,而病勢因仍,漸肌入骨,日以深積。……其實內病潛滋,外強中槁。頃來南都,寒暑失節(jié),病遂大作?!苯又?,王陽明陳述自己要讓祖母頤養(yǎng)天年:“且臣自幼失母,鞠于祖母岑,今年九十有六,耄甚不可迎侍,日夜望臣一歸為訣?!蚍懦紩夯靥锢?,就醫(yī)調治,使得目見祖母之終。臣雖殞越下土,永銜犬馬帷蓋之恩!”[1]
在中國文化里,讓長輩頤養(yǎng)天年是頭等大事。終養(yǎng)祖母是王陽明的一大心愿。“終養(yǎng)之圖”既是血緣親情的內在要求,又是儒家倡導的“仁”與“愛”在家庭秩序中的一種體現(xiàn)。王陽明自幼喪母,祖母對他來說如母親一般,故王陽明希望晚年能陪伴祖母終老。感情、血緣和“仁愛”便是“五倫”的具象化,也是其“退居”情結的文化指向。
“退居”情結除了與“終養(yǎng)之圖”的人倫思想相關外,還體現(xiàn)了王陽明將“內圣外王”的儒家政治理想轉化為“覺民行道”的終極理想。先秦的“士”主要以“仁”為己任,到了宋代,宋代士大夫的政治參與意識和社會責任感空前高漲,他們要求與統(tǒng)治者“同治天下”,“先天下之憂而憂”成為“士”的一種普遍意識[4]。他們倡導通過輔佐帝王,自上而下改革政治,以實現(xiàn)社會穩(wěn)定的目標。但到了明代,因為皇權的高度集中,知識分子的主體意識再次被壓抑,“得君行道”這一條路已經(jīng)走不通了。故包括王陽明在內的不少士大夫把改革視野放到了民間,寄希望于通過建立鄉(xiāng)規(guī)民約,教化民眾,形成淳厚風俗以維護社會穩(wěn)定,王陽明的詩文便可以佐證這一點。所以,王陽明選擇“覺民行道”,即啟發(fā)民智,教化民眾,以達到化育天下的最終理想。
可以看出,士大夫政治理想的實現(xiàn)經(jīng)歷了從官方到民間的演變過程,這一演變過程體現(xiàn)在王陽明那里,即“人人皆可為圣賢”,而不是此前的圣賢只存在于上位和官方體制內。
“終養(yǎng)之圖”和“覺民行道”都是儒家文化的體現(xiàn)。深究下去,“退居”情結又是遠承孔、顏的。在《孟子·萬章下》中,孟子回答了萬章之問:“然則孔子之仕也,非事道與?”[3]根據(jù)孟子的回答,可知孔子以“道”行于世,而非以“業(yè)”或者“事”行于世,自然也不是為了俸祿。王陽明深受孔、孟影響,故他在詩文中多次強調自己有“竊祿”之嫌,而且強調自己想要“退居”鄉(xiāng)間。但他的“退居”不過是通過其他途徑來探求“道”的可行性。孔子早在《論語》中就闡述了“退居”,涉及“隱居以求其志”[5],還有“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5],以及“道不行,乘桴浮于?!保?]?!巴司印北闶恰爸埂保恰巴恕?,是“藏”,是“隱”。而顏回“簞食”“瓢飲”“陋巷”之“樂”就是對知識分子“退居”時自處的詮釋[5]。
正德七年,王陽明在《上大人書》中寫道:“人生若寄,古之達人之所以適情任性,優(yōu)游物表,遺身家之累,養(yǎng)真恬曠之鄉(xiāng),良有以也?!保?]“養(yǎng)真恬曠之鄉(xiāng)”便是能在鄉(xiāng)間“灑然而樂,超然而游”,從而達到“恬淡其心,專一其氣,廓然而虛,湛然而定”的自我精神狀態(tài),做“君子儒”[1]。
2 “退居”情結與“致良知”
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強調知與行是一回事,二者“合一并進”、相互滲透,包含知行本體、知行互成、真知為行和為善去惡四方面的內涵[6]。而從某種角度來看,其“退居”情結是闡釋他“知行合一”思想體系的切入點之一?!爸泻弦弧庇凇巴司印睂用鎭碚f,可以表述為以“孔顏樂處”之“心”為核心,以家庭式教育來引導鄉(xiāng)間文化教育,以在鄉(xiāng)間形成“淳厚”的風俗為具體表現(xiàn)。
“退居”對王陽明來說,既是“知”,又是“行”。正是因為王陽明把“退居”這一處世之道置于“知”“行”一體的認知層面,所以他在體會到政治生態(tài)的惡劣和覺察到個人身體狀況不佳之后,選擇“養(yǎng)真”于鄉(xiāng)間。
“退居”于本體認知層面來說,是和王陽明想“讀書學圣賢”以接續(xù)孔門“道統(tǒng)”的理想相聯(lián)系的?!巴司印奔瓤梢允恰爸?,王陽明從思想層面認知到“退居”,有利于實現(xiàn)其通過文化教育以化民眾的理想;又可以是“行”,王陽明從官場退出來閑居便是真正的“行”?!爸薄靶小倍哂邢群箜樞?,卻不代表二事,二者一體而已,“一體”即求做“圣賢”之心。王陽明從根本上剔除了朱熹“格物致知”的科學化、可量化標準,將“知”“行”置于道德認知的評價標準之下,如此,只要純然自我之本心,去除心上之私欲,即可實現(xiàn)“知”“行”一體,“知”“行”同一?!巴司印睆谋砻嫔峡礋o法實現(xiàn)“知行合一”,因有王陽明的個人之“私”在內,然“退居”的終極指向是孔門“道統(tǒng)”,是“覺民行道”的文化理想,是王陽明所謂的“圣賢教人知行,正是要人復本體”[1]。
“退居”既是心愿,又是行為,其可以看作王陽明道德精神良知在個人生活和社會生活層面的呈現(xiàn)。在王陽明看來,心是無善惡的,由心產(chǎn)生的意識是有善惡的,意的本體是知,知的對象是物,這物不在心外,而在心內,因而要“致良知”。而“致良知”便要使“退居”這一外物,因為良知獲得其“理”的過程和狀態(tài)。而從“退居”的文化指向來看,“退居”正是要進行文化實踐和道德實踐,從而啟發(fā)民智,達到自下而上的社會風氣和習俗變革。同時,王陽明的“退居”從思想認知和社會實踐層面來說,都與他所推崇的圣人境界相一致,而這種境界正是要具備“退居”的心態(tài),才能實現(xiàn)其想要化育鄉(xiāng)間,形成“仁厚風俗”的社會和諧理想。
3 “退居”情結與當代鄉(xiāng)土重建
孔子的“子欲居九夷”[7]、“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7],以及顏子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7]說明儒家要求知識分子能在條件艱苦的地方自處。故從一定意義上來說,“退居”能考驗士人的德行和操守。儒家要求“儒者在本朝則美政治,在下位則美俗”[5]。此處的“下位”在某種程度上類似“退居”,而“美俗”強調的便是個人對地方文化發(fā)展的作用。
和前代不同,明代由于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社會氛圍尚“利”而不是尚“禮”,社會風俗惡化。王陽明在《南贛鄉(xiāng)約》中指出:“往者新民蓋常棄其宗族,畔其鄉(xiāng)里,四出而為暴,豈獨其性之異,其人之罪哉?亦由我有司治之無道,教之無方?!T掖獎勸之不行,連屬葉和之無具,又或憤怨相激,狡偽相殘,故遂使之靡然日流于惡,則我有司與爾父老子弟皆宜分受其責。”[1]在他看來,社會風俗的惡劣和社會教育機制的失效有關。因此,通過相關的地方制度來改革民俗尤為重要。11世紀中葉,士大夫已經(jīng)認識到“治天下”可以從建立地方制度開始[4],而王陽明“退居”期間即有所作為,這些制度服務于其“覺民行道”的自我追求。
鄉(xiāng)土社會是一個“無法”的社會,是一個“禮治”的社會[4]。王陽明推行的“十家牌法”和《南贛鄉(xiāng)約》說明其認識到了“鄉(xiāng)土社會”的這一特性?!赌馅M鄉(xiāng)約》典型地闡釋了鄉(xiāng)土社會的“禮治”特性,明確了社會文化教育的目標:“孝爾父母,敬爾兄長,教訓爾子孫,和順爾鄉(xiāng)里……務為良善之民,共成仁厚之俗?!薄叭屎裰住奔赐蹶柮髦?,是其“退居”鄉(xiāng)里的文化理想?!叭屎裰住钡目闪炕瘶藴适恰八绬氏嘀茧y相恤,善相勸勉,惡相告誡,息訟罷爭,講信修睦”[1]。王陽明真正想做到的是啟發(fā)民智,以和諧的“五倫”關系來培育“淳厚民俗”?!班l(xiāng)約”是一種地方性制度,具有以“禮”化“俗”的作用和功能[8],而王陽明“退居”鄉(xiāng)里重新闡釋《大學古本序》和《禮記》就體現(xiàn)了他想要通過禮制文化來化育民眾的政治理想。
除了重釋經(jīng)典外,王陽明還希望在鄉(xiāng)里建立社學鄉(xiāng)館,“興社學,教詩歌禮儀,得淳厚之俗。務學術明正;務在隆師重道,教訓子弟”[1]。社學鄉(xiāng)館的教育目的和教育內容如下:于“德”,“以啟迪為家事”,同時“訓飭其子弟,亦復化喻其父兄”,講求家庭倫理;于“智”,教人以“勤勞于詩禮章句之間”,并致力于“德行心術之本”,講究以“智”輔“德”,最終實現(xiàn)“務使禮讓日新,風俗日美,庶不負有司作興之意,與士民趨向之心”。[1]
可見,“家”這一秩序于王陽明而言,是“天下一家”的文化共同體,是“天地萬物為一體”的社會表現(xiàn)。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家”沒有嚴格的團體界限,身處其中的各個成員是按照自身需要沿親屬差序向外擴展的。由“家”到“社群”到“天下”,是一種從己向外推而構成的“差序格局”[8]。鄉(xiāng)土社會以親密關系和長期的共同生活來配合與協(xié)調各個人的行為,社會成員之間的聯(lián)系是長成的,是熟悉的,甚至是自動的[8],所以“家事”能使鄉(xiāng)土社會中的人自發(fā)遵守“鄉(xiāng)約”,維護鄉(xiāng)間和諧,這對當代鄉(xiāng)土建設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4 結語
自《詩經(jīng)》時代起,中國文化就孕育出了隱逸或退隱的情結。魏晉時期,“隱逸”與“游仙”成為中國古代文學中重要的表現(xiàn)主題?!半[逸”是中國古代文學的重要主題,王陽明詩文的“退居”情結也由“隱逸”書寫。首先,王陽明社會身份的多重性使其“退居”情結的生成原因也是多重的,既有士大夫的精神向往,又有明代政治生態(tài)的惡劣和禮制做圣人的理想。其次,王陽明的“退居”旨在對相關地區(qū)進行“家族式”的文化引導和教育,表現(xiàn)了王陽明“終養(yǎng)之圖”的人倫道德和“覺民行道”的終極理想。并且,“退居”是其心學講求“知行合一”在個人生活和社會生活層面的具體呈現(xiàn)。最后,王陽明的“退居”情結對鄉(xiāng)土文化的生發(fā)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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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彩彩(1996—),女,貴州貴陽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