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
中國歷史上的大一統(tǒng)王朝中,漢朝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它不僅承襲秦制,而且將戰(zhàn)國以來的各個地域文明融為一體,實現(xiàn)了長治久安。更為重要的是,漢朝創(chuàng)建者起自民間,親歷秦朝因不恤民力二世而亡的歷史,因而較為重視民心,在刑罰、賦役、教化等領域推行德治政策??梢哉f,對待天下民心的態(tài)度不同,是漢朝與秦朝施政精神的最重要差別。近代著名歷史學家呂思勉先生說:“(天下)義莫明于西漢,至東漢則稍以湮晦矣。”呂先生明確將天下之義的彰顯視作兩漢尤其是西漢的重要時代特點。
在西漢的觀念中,統(tǒng)治合法性不光來源于統(tǒng)治集團的內部認同,而且源于統(tǒng)治者“仁孝”“純厚慈仁”的德性。這種德性不能僅僅停留在言辭中,還須得到天下民心的驗證。當叔孫通說“仁孝,天下皆聞之”,漢高祖不為這些言辭所動,但當商山四皓言“天下莫不延頸”愿為其死時,漢高祖便意識到漢惠帝已經(jīng)為天下所接受,故須認真對待。
漢高祖的態(tài)度充分證明了天下民心的重要性。呂思勉先生認為“漢高不學之人,非知儒家之義者也”,又言漢文帝“雖為虛辭,然天下非人君私有之義,固明白言之矣”。西漢初期的“天下”之義其實是當時社會的樸素共識。西漢中后期,儒家學說主導了社會輿論。在其緣飾下,天下意識進一步被理論化。漢成帝時,谷永上書說:“臣聞天生蒸民,不能相治,為立王者以統(tǒng)理之。方制海內非為天子,列土封疆非為諸侯,皆以為民也。垂三統(tǒng),列三正,去無道,開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惫扔捞岢隽颂煜滤姓吲c治理者之別,認為王者、諸侯的功能主要是治理天下,而非宰制天下。這一看法從理論上重新界定了“天下”。漢惠帝、漢文帝雖然均得天下民心的支持,但這主要因其個人素養(yǎng)與能力出眾。谷永的看法則不同,他認為政治職位是制度性的存在,制度設計本身須體現(xiàn)天下人的意愿。谷永的言論反映了儒家對天下意識的理論化。如果從社會政治層面考察,這些觀念的出現(xiàn),其實是漢武帝改制后儒家士人躋身統(tǒng)治階層并控制話語權的結果。在西漢晚期的社會氛圍中,建立東漢的統(tǒng)治集團大都接受過儒學教育,他們接受德治主張更為自覺。
光武帝劉秀言及其治世理念:“吾理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彼^“柔道”,便是指在順應民心的基礎上治理天下。光武帝的這一認識與他少時往長安受《尚書》、通大義的經(jīng)歷密不可分。相對于西漢,呂思勉認為天下之義“至東漢則稍以湮晦矣”,這其實是因為東漢朝野已經(jīng)形成了有關天下之義、德治精神的共識,無須再行討論。漢章帝建初四年(公元79年),楊終建議漢章帝學習漢宣帝石渠閣會議以定經(jīng)義。漢章帝接受建議,召集太常、將、大夫、博士、議郎、郎官及諸生齊集白虎觀,一連數(shù)月討論五經(jīng)異同。白虎觀會議與石渠閣會議不同,其主要目的不在于評議具體經(jīng)文,而在于建構一個適合政治需要的經(jīng)學思想體系。班固根據(jù)會議記錄撰寫了《白虎通》?!栋谆⑼ā啡嗪狭烁骷矣^點,卻文字簡練,體現(xiàn)了會通天人的追求。由漢章帝欽定的《白虎通》成為東漢一代的學術法典,侯外廬稱之為“國憲”。由此,東漢朝野關注的重點轉向對忠孝仁義等德目的闡釋與踐行。著名歷史學家蒙文通先生說:“東京之學不為放言高論,謹固之風起而恢宏之致衰,士趨于篤行而減于精思理想,黨錮君子之行,斯其著者,而說經(jīng)之家固其次也?!痹跂|漢士大夫的道義篤行中,天下為其終極關懷所在。顯名于桓靈之際的陳蕃以“掃除天下”為志,岑晊有“董正天下之志”,范滂存“澄清天下之志”?!逗鬂h書·黨錮列傳》說在他們的激勵之下,“天下之士奮迅感概,波蕩而從之”,“海內希風之流,遂共相標榜,指天下名士,為之稱號”。名士以天下為其聲譽范圍,天下之士亦感應而隨之。這表明天下意識不再僅僅是一種自發(fā)的集體意識,而已經(jīng)成為蘊含著社會動員能力的道德意識。后世的德治精神及其實踐,正是以這一天下意識為觀念基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