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雁
我的故鄉(xiāng)叫邊城。對,和沈從文大名鼎鼎的《邊城》同名。
邊城其實并不是一個城,而是一個小鎮(zhèn),只有兩條呈T形的主街道。街道兩側(cè)鱗次櫛比地立著一幢幢兩層小樓。一樓是門面,開著琳瑯滿目的百貨商鋪。二樓用于居住,窗口經(jīng)常隨風(fēng)飄起五顏六色的衣衫、被罩。這些店鋪大都有些年頭了,還有幾家已經(jīng)傳承了上百年,若是哪天發(fā)展起了旅游業(yè),便可以掛起锃亮的“百年老店”的金字招牌。上了年份的老店都是從祖輩承襲而來的,一代代人一邊務(wù)農(nóng)一邊經(jīng)商,多少能貼補些家用。其實也算不上經(jīng)商,這些店鋪大都沒有門頭,有些連店名都沒有,也不需要店名,貨物都鋪到了店外的街道上,占著自家門口的一塊空地,隨意擺兩張寬寬的長板凳,便可以陳列好些商品:蔬菜種子、化肥農(nóng)藥、衣襪鞋帽、干果點心……外鄉(xiāng)人一看便知道這家店賣的是什么。至于本地人就更不用說,方圓好幾十里地就這一個小鎮(zhèn),隔三岔五有事無事都要來逛逛。別說開門迎客,就算到了黃昏收攤歇業(yè),也能對著一扇扇相似的木門分辨出哪家做的是什么買賣。
其中,我最常奔赴的,自然是書店。很慶幸,這個彈丸小鎮(zhèn)還擁有書店。
我從能認識一篇文章中的大部分字開始,便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吃飯、睡覺和上學(xué)之外,我最愛干的事兒便是讀書。和現(xiàn)在的小朋友動輒擁有一整個書架的課外讀物不同,我小時候除了課本,很少有書可看。
邊城是有一家新華書店的,就在T形街道那一“橫”的左側(cè),離菜市場不遠。和其他老舊的小店不同,它是新店、大店,高高的臺階上矗立著三間大房子,每一間都有兩扇干凈的玻璃大門沖街道打開。當時店鋪的門多為木門,玻璃門很少見。新華書店的玻璃門每天從早上八點半開到下午四點,在這個時間段內(nèi)客人可以隨意進出。我作為一個閱讀愛好者,卻甚少踏入書店大門——并不全是因為囊中羞澀,書店并未規(guī)定進來就一定要買書。那是因為什么呢?也許是因為嶄新的書架上堆滿了各種各樣我夢寐以求的書,就像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夢,太向往,導(dǎo)致我不敢輕易觸碰。也許是因為店員冷淡疏離的臉。店員是兩個中年阿姨,她們看起來和我的母親不同,和油炸店、雜貨鋪的老板娘也不同。她們留著齊耳短發(fā),臉很白,沒有母親臉上常年被太陽暴曬留下的斑點。她們偶爾會站起來整理書架上很少有人翻閱的書,大部分時間都坐在書店最里面的長椅上聊天。難得有客人進來,她們也不起身,只問你要什么書。
只有老師指定要我們到新華書店買教輔書和習(xí)題冊時,我才會央求父母帶著我一起踏入其中一扇玻璃大門。買完老師要求買的書,父親會允許我再買一本自己想看的書。我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書,事實上,除了講數(shù)學(xué)的書,所有的書我都愛看。小小的我拘謹?shù)卦趲着鸥叽蟮募t木書架間慢慢踱步,努力抬頭想看清書架上方陳列的都是些什么書——我不會去翻閱,只從書籍上的書名猜測每本書講的是什么。挑得眼花繚亂、已經(jīng)失去判斷能力的我最后通常都是隨手拿一本陳列在收銀臺上的雜志,因為通常雜志沒有圖書貴。這樣的機會并不多,老師很少要求我們自己去買書,整個小學(xué)階段也就買了三次。我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我一直收藏著在新華書店買的三本雜志。
我在邊城念了九年書,小學(xué)六年和初中三年。在這九年時間里,我看的大部分課外書不是來自新華書店,而是來自T形街道那一“豎”盡頭的一家舊書店。其實它壓根兒算不上書店,門面小小的、舊舊的,照例沒有掛店名,走進去是一個五六平方米的小房間,靠墻立著兩排跟我差不多高的書架。和新華書店高大、嶄新的書架不同,這兩排書架特別陳舊,上面的紅漆都斑駁剝落了,露出里面發(fā)了霉的木頭。書架上的書都是舊的,書頁發(fā)黃、卷邊再正常不過,缺頁、漏頁的也常有,甚至有些連書皮、目錄都沒了,第一頁便是正文。更有甚者,散架的書我也見到過好幾次,一打開,中間的裝訂線便露出來,散成三四份。我并不會嫌棄,比起嶄新、鮮亮的書,我更喜歡親近這些舊書,有些舊書上還有前人閱讀時留下的只言片語,讀起來仿佛與未見面的朋友神交一樣。
舊書店的老板是個沉默寡言的男孩,應(yīng)該也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我每次去借書,他都低頭坐在一張板凳上看書。我通常不會把書買下來,而是借閱,當時的價格是一天兩毛錢,厚一些的書是三毛錢,這個價格我剛好可以承擔。在這家舊書店里,我看了少說也有上百本各種類型的書。
我去外地讀高中和大學(xué)后,就再沒去過那家舊書店了。幾年后再去找,它已經(jīng)改換門頭,成了餛飩店。昔日的新華書店也搬走了,高高的臺階和三間大房子依然高傲地立在那里,如今被改造成了服裝店。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還在里面給父親買過一件夾克衫。店里的營業(yè)員很熱情,我也長高了,掛得最高的衣服也無須仰起脖子努力看。
只是,我還會經(jīng)常踱到昔日的舊書店門口,偶爾也會進去吃一碗淋著香油的熱騰騰的餛飩,仿佛就著書香似的,吃得鼻尖沁出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