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教以來,反復琢磨的,唯有“教書”二字。關于教師職業(yè)意義的累積體悟,源于入職之初遇到的人和事。遇到的人,可概括為“嚴”,嚴格、嚴謹、嚴肅;遇到的事,可概括為“松”,不是松散,是寬松、自由。三十五年的從教生涯,以不會教書始到不會教書終,似乎又回到了原點,但愿不是簡單的重復。
關鍵詞:教書;從教生涯;回眸
從教三十五年,一開始不會教書,后來自以為會教書了,到如今,我又深感不會教書了。
我可能連教書匠都夠不上。盡管“匠”字往往帶有點貶義。比如,評價一個人的書畫,說有“匠氣”,則意味著這個人的書畫水平一般,不能自成一家;稱一個教師為教書匠,也是如此。如果說這與我們的文化中不太瞧得起工匠有關,好像也不盡然—我們的詞典中還有匠心獨運、別具匠心之類的詞?,F(xiàn)在《以工匠精神雕琢時代品質》一文已經入選高中語文教材了。若以“工匠精神”的標準來衡量,我的確連教書匠都夠不上!雖然,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真正的教書匠。
我沒有自己的教學風格,當然就沒有屬于我的這派那派,更談不上有自己的教育教學思想。從教以來,我反復琢磨的,唯有“教書”二字。
一、關于教師職業(yè)意義的累積體悟,源于入職之初遇到的人和事
1981年,經歷了屢敗屢戰(zhàn)之后,我終于考入南京師范學院(1984年改辦南京師范大學)。
讀師范,倒不是因為我當時就熱愛教師這個職業(yè),那時我還不知道“教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師范對我的吸引力—不僅免費,而且還發(fā)伙食費。何況我在中學階段,連英語的皮毛都沒學到,這就意味著我少了一門課的成績,清華、北大是絕不敢想的,所以,師范成了我的第一志愿。教師這個職業(yè),我雖談不上熱愛,但也不嫌棄,因為我的中學老師們都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入學后,學校對新生有三天的“專業(yè)思想鞏固教育”。如果說后來我還算喜歡教師這個職業(yè),不是學?!皩I(yè)思想鞏固教育”有成效,而是受工作后遇到的人和事的影響,在工作中慢慢發(fā)現(xiàn)了這項工作的意義。所以,始終記住一點:影響的作用大于說教,說教有時適得其反。
1985年,我被分到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那時沒有給新教師配師父一說,無論是教學還是當班主任,主要靠自己看、問,向工作中遇到的人、碰到的事學。
先說剛入職時遇到的印象深刻的人。
第一位是年級組長夏雁平老師。她50多歲,教語文,能叫出全年級近300名學生的姓名。我后來了解到,這不是因為記憶力好,而是用心。有件小事我印象特別深:校運動會結束后,各班學生打掃座位,最后檢查,連一個小紙片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第二位是謝長銑老師,是教初二時和我搭檔的數(shù)學老師,也有50多歲。那時上課還用小黑板,一次看到他在小黑板上畫圖,畫好后,退遠了看看再走近了看看。這個鏡頭一直留在我的腦中。當時對此頗有點不以為然:示意圖,能示意則可,何必如此?
第三位是和我搭檔的英語老師—吳威。我們在辦公室閑聊,她坐那里或改作業(yè)或備課,很少插話。我從未見過她對學生疾言厲色,但班上再不用功的學生也不敢不完成英語作業(yè)。一次看到她在走廊上和學生談話,那孩子是我班上最調皮的,但在吳老師面前畢恭畢敬。豐子愷先生在《懷李叔同先生》一文中說李先生是“溫而厲”,這三字用來評價吳老師完全適用。多年之后,這個班的同學聚會,都會談起吳老師,言語之間充滿感激,以至于讓我這個班主任羨慕又忌妒,當然,沒有恨。
這三位老師的特點,均可用一個字概括—嚴,嚴格、嚴謹、嚴肅。
再說碰到的事。
現(xiàn)在想當教師,要經過筆試、面試,還要說課或模擬課堂。我們那時不搞這一套。上第一節(jié)課前,不知是教研組的意思,還是學校的統(tǒng)一要求,希望我試講一下。從說話的語氣看,不像是硬性要求,我就不客氣地拒絕了,理由是:沒有學生怎么試講?這事放到今天是不可想象的。學校從不檢查作業(yè)批改情況,組里對作文批改曾提倡:粗批略改,重在評講。還做過分項批改的嘗試,就是把一篇作文分為語言、結構、立意三項,分別為30分、30分、40分,然后再輔以簡短的評語。這樣減輕了負擔,效果并不差。學校也從不查教案。不檢查,并不意味著可以馬虎。每學期結束,我都會把一學期的教案整理一下,有的甚至重抄一遍,然后裝訂。不檢查教案,但經常有人到教室聽課,從教研組長到校長,都聽過我的課。他們有時課前幾分鐘和我打個招呼進教室,有時我走進教室一抬頭,看見后面坐著一個或幾個認識或不認識的聽課老師。也沒規(guī)定新教師每學期要聽多少節(jié)課。第一次教研活動的時候,組長只是建議新教師多聽老教師的課,不用事先打招呼,現(xiàn)在就算給老教師們統(tǒng)一打過招呼了。然后,我有空就去聽課,不過招呼還是打的,這是禮貌?,F(xiàn)在聽到領導說推門聽課,總覺得這極不信任教師,不尊重學生,不敬畏課堂。對這類事,教師要像周亞夫學習,維護課堂這塊教育圣地的尊嚴。那時也沒有繼續(xù)教育這一說,但學校常利用晚上的時間給年輕教師開講座,聽不聽自便,并不強求,也有不年輕的教師去聽。開講座的也未必都是老教師,比如教語文的王棟生老師和教數(shù)學的陶維林老師,他們進入附中還不足4年,年齡不到40歲,但他們的講座都讓我有所獲益。開講座的都是本校教師,沒有外請專家,當然那時專家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開講座的教師都是義務勞動。
這些事,概括為一個字—松。松,不是松散,是寬松、自由。
二、回到“不會教書”的原點,但愿不是簡單重復
(一)剛工作的前幾年,真不會教書
不會教書的主要表現(xiàn),首先是對文本的解讀不夠自信。每次拿到教材,我就利用假期,把能查到的有關課文的解讀標在課本的目錄上,以便備課時查閱。那時沒有網絡,我手頭能查的主要有《唐詩鑒賞詞典》閱讀和欣賞》名作欣賞》作品與爭鳴》語文學習》,還有各種不同的文本解讀或鑒賞文集和各種古詩文的選注。當然,教參是必讀的。至今記得教《驛路梨花》時,教參說用的是倒敘的手法,我對此頗為懷疑:若以作者的所見所聞論,其實是順序。但教學時,仍依教參,因為要考試。這種心態(tài),現(xiàn)在恐怕也較為普遍。
其次,對教學目標的理解極其狹隘,以為上一篇課文,只要教學生讀懂文本就夠了,哪懂什么“語文教材無非是一個例子”的道理?所以備課,只在讀懂文本上下功夫,上課只在讓學生讀懂上使力氣,至于由此及彼、舉一反三,根本就不會,更別說語文的育人功能、人文精神等,當時真沒有這方面的自覺。
再次是教法。大學時學的那些教學法,用于課堂實踐常常捉襟見肘。努力改進的辦法是:聽課,聽老教師上課,留心觀察;看書,找點談教學法之類的書和語文教學的期刊來看,我的書櫥里至今還保留著魏大久的《語文教學論集》和姚竹青的《大語文教學法》;聊天,聊得最多的同事是王棟生老師,我和他在同一個備課組九年,轉了三輪,我們的聊天并沒有明確的主題和目的,卻讓我獲益匪淺,可能這就是“無用之用”;摸索,自己上課注意思考和總結。
最后是課堂應變能力差。1990年,我參加市“南化杯”青年語文教師好課評比,上的課文是《綠》。我的設計是,先讓學生聽第一段“我第二次到仙巖的時候,我驚詫于梅雨潭的綠了”,然后關掉錄音機,請學生猜下面會接著寫什么。我估計學生會答“寫綠”,至少有學生會答“寫綠”,然后再讀課文,討論為什么接著寫的不是綠而是梅雨潭。上課那天,我提著錄音機頗有幾分得意地走進教室,等待學生“入吾彀中”。沒想到,我的問題一出,學生齊答:梅雨潭。我一聽,愣了。事后知道,該班的語文老師出于好意,事先讓學生預習過了。這給我的教訓是,課堂預設不要太死,對課堂的預測不可單一。當然,偶爾也能上出一兩節(jié)差強人意的課。從教的第一學期,學校要求新教師上節(jié)匯報課,記得我上的課題是《談談詩歌》。上完之后,得到了馬明老師的好評。他說我用的是歸納法,其實我哪懂什么歸納法、演繹法,我只知道自己用的是“瞎貓捉死耗子法”。也是1990年,學校青年教師好課評比,我上《景泰藍的制作》一課。姚振松老師在活動結束的總結會上,給了我的課較好的評價。感謝兩位老師曾經給我的肯定和鼓勵。
(二)邊想邊改,似乎會教書了
第一,是對教材有了自己的理解。我拿到一本教材,不再像先前那樣找相關的文本解讀,而是先看目錄,努力理解這一本教材的編寫特點、編者意圖;教學一個專題(單元)之前,再進一步了解這一專題(單元)各板塊(課)之間的邏輯關系。比如蘇教版《科學之光》專題有三個板塊:探索與發(fā)現(xiàn)、奇異的自然、美麗的創(chuàng)造。我理解這三個板塊之間的邏輯關系是:經探索而發(fā)現(xiàn)自然的奇異,然后創(chuàng)造出美麗的作品;創(chuàng)造在許多情況下是受自然的啟發(fā),所謂“道法自然”。再如,《拿來主義》一文,被蘇教版教材選進了必修三《文明的對話》專題,而最新統(tǒng)編教材則選進了必修上第六單元。同一個文本在不同的教材中,承載的教學目標應該是不相同的。
第二,對文本的理解,我不再依賴別人的解讀,也不唯教參是從。我用最笨的辦法,一遍遍反復讀,直到自以為讀懂。在這個基礎上,再看別人的解讀,以求在不同解讀的碰撞、互補中加深對文本的理解。一次讀朱光潛先生的《我們對于一棵古松的三種態(tài)度—實用的、科學的、美感的》,恍然若有所悟:解讀一篇課文,也應有實用的、科學的、美感的三種態(tài)度,甚至還可有更多的態(tài)度。此后,我努力使自己的教學不局限于讀懂文本這一層面,而是在尊重編者意圖的基礎上,盡力引導學生向多個維度拓展。
第三,在教法上我努力做些新的嘗試。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問題設計上花了很多工夫,努力讓問題滿足三個條件:切合教學目標;能激發(fā)學生興趣;問題少而精,問題與問題之間有邏輯關聯(lián)。后來發(fā)現(xiàn),問題設計得再好,也是預設的,也是從教的角度入手的,忽略了學生的實際。然后,我開始讓學生提問,再根據(jù)學生的問題組織教和學。漸漸地,我遇到突發(fā)問題不再發(fā)愣了,我不敢說這是課堂應變能力比原先強了,而是我“踢皮球”的能力強了。學生提出問題之后,如果出于意外,或我不會回答,我就把“球”踢給學生,讓學生思考、討論。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學生遠勝臭皮匠,我遠不及諸葛亮,學生的討論當然比我高明得多。
第四,我喜歡用教學實踐來驗證我的教學思考是否有價值。曾在和一些同仁的閑聊中多次談到我讓學生提問的教學嘗試,每次都有人表示,那只適合你們學校的學生。也許吧!我先后任教的南師大附中和南京外國語學校,生源在南京、江蘇乃至全國都是一流的。那么,這方法在一般學??尚袉??為驗證這一教法是否普適,我先后用這樣的方法給南京市溧水區(qū)柘塘中學初三的學生上了《那樹》,給南京市江寧區(qū)天景山中學初一的學生上了《聊齋志異》中的《罵鴨》,學生一樣能提出有質量的問題,并能較好地自主解決問題。有次聽一位教師上《品質》,我突發(fā)奇想:如果簡單地給學生介紹主人公的職業(yè)和故事,學生很可能會猜到人物的性格?;氐綄W校,我借高一的班級試了一下,學生果然能猜到。當然,這未必有普遍性,但至少可以促使我們思考小說到底該怎么教學。我還發(fā)現(xiàn),說明文教學在說明方法、說明順序這類知識點上耗時太多,于是,我先后上了《大自然的語言》和《恐龍無處不有》兩節(jié)公開課,以期和同行交流。這些課都有相應的教學反思發(fā)表。
(三)近十年來,我覺得自己又不會教書了
面對不斷更新的教學觀念、不斷改進的教學方法,還有各色各樣的新名詞,我仿佛楊絳筆下的老王,“腦袋慢”,想很久還“沒繞過來”,等到感覺繞過來了,新的觀念、方法又出來了,因此總是“晚了一步”。
比如十多年前,大談高效課堂(有效課堂、課堂教學的有效性),我非常困惑:什么樣的課堂是高效的呢?怎么判斷有效無效、高效低效呢?等到我感覺有點想清楚了,寫了一篇《“有效教學”的冷思考》后,高效課堂的話題似乎真的冷了。那么,現(xiàn)在的語文課堂,“效”的問題解決了嗎?
再如,曾經提倡“學生為主體,教師為主導”,后來又有人提出“雙主體”。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想明白兩個“主”矛盾了怎么辦?假如主導要往南,主體要向北,碰到這種“南轅北轍”的情況怎么辦?一“課”能容二主嗎?
還有,曾經力推的慕課、微課,也是還沒等我想清楚,慕課已經走向了日暮黃昏,微課也已經式微。
現(xiàn)在呢?“情境”成了教學的熱詞,閱讀教學談情境,作文教學也談情境,“情境”又常和“任務”結親,叫“情境任務”。情境固然好,我也聽過情境創(chuàng)設得非常好的課。2021年11月22日,在南京一中聽一位教師教《荷花淀》。聽課前,我很好奇:這樣一篇老課文,怎么教出新意呢?怎么創(chuàng)設情境呢?妙的是,整節(jié)課,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情境設計新意迭出,不失真實。如“夫妻話別”這一片段,教師設計的情境任務是,給水生和“女人”(水生的妻子)的對話配音,然后請同學點評。配音,要通過聲音表現(xiàn)出人物的情感,要配好,必須準確地理解文本,如:
水生說:“今天縣委召集我們開會。假若敵人再在同口安上據(jù)點,那和端村就成了一線,淀里的斗爭形勢就變了。會上決定成立一個地區(qū)隊。我第一個舉手報了名的?!迸说椭^說:“你總是很積極的?!?/p>
這句“你總是很積極的”,情感多么復雜豐富。這種復雜豐富的情感要通過配音表達出來,必須反復揣摩、練習。這才是真實的語文情境。但不是“每課必情境”,有的課適合情境教學,有的課不適合情境教學。
也聽過一些課,感覺“情境”就是表演,距離課標所說的“真實的語言運用情境”還很遠。凡課必情境,情境泛濫,便會失去真實,流于膚淺。
現(xiàn)在還有“情境任務驅動型作文”的提法。當下的作文分類繁多,材料作文、話題作文、新材料作文、情境任務驅動型作文·.··每類里面再分小類。我常懷疑:分得這么細,是否有必要?對學生寫作有多大幫助?現(xiàn)實生活中有幾篇文章不是在特定的情境任務驅動下寫成的呢?《陳情表》是:朝廷催李密做官,不做就有生命之虞,做了祖母無人奉養(yǎng),面對此境此情,他的任務就是必須給晉武帝寫信,以允許他暫不赴任。這樣的情境和任務,決定了寫信的語氣?!稜T之武退秦師》是:大兵壓境,鄭國必亡,在這種情境下,燭之武肩負游說秦國退兵的任務,去見秦君。但是他們在寫作時,都不知道他們寫的是我們今天的專家們說的“情境任務驅動型作文”。
我想,既然教無定法,何必一法風行?好比廚師,同樣的食材,可以有不同的燒法。只要能讓食客見色,便食欲大增;聞香,便垂涎欲滴;品味,可回味無窮—但要保證不破壞食材的營養(yǎng)。所以,每位廚師可以發(fā)揮其所長,各顯神通。這樣,我們的餐桌才會豐富多彩。我以為,教材如食材,教師如廚師,道理是一樣的。
但我又想,既然某法風行,大概總有它“風”的理由吧?我相信大道至簡,可現(xiàn)在的課堂似乎越來越崇尚煩瑣。于是,懷疑自己是不是落伍了。我又一次深感自己不會教書了。
我以不會教書始,到不會教書終,似乎又回到了原點,但愿這不是簡單的重復。
(謝嗣極,江蘇省南京外國語學校,特級教師,正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