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飛

傍晚，女兒在翻看歷屆博洛尼亞插畫展參展作品的明信片，看到有意思的地方還拉著我品評一番。我看看掛鐘，焦慮地說：“快點看完，吃完晚飯還有網課！今天作業(yè)很多吧？別來不及做了！”女兒篤悠悠地說：“不慢慢看，怎么能看到畫面角落里那顆星星的與眾不同呢？不慢慢看，怎么能看到這個插畫家用好幾種材料完成了拼貼呢？”

我忽然意識到，在女兒居家上網課的一個多月里，我對她說的頻率最高的詞大概就是“快點”吧。我自嘲地想，這倒是與我們在幼兒園抓取的教師的高頻詞很一致。我進而聯(lián)想起一個關于“5分鐘”的故事。

2019年3月，我去日本東京新宿的一所幼兒園參觀。那天是幼兒園每周一次的世界美食日，孩子們決定做日本的美食大阪燒。他們先圍坐在一起討論了制作大阪燒需要哪些食材、哪些步驟，然后和老師一起進了廚房，有的切大白菜和大蔥，有的合作磨山藥泥。有幾個孩子說根據食譜需要準備1千克面粉，老師就給他們拿了一袋標重1千克的面粉，還有一只空盆、一臺電子秤。

幾個孩子很自然地就在桌邊排起了隊。第一個男孩將空盆放在電子秤上，大家看了一下秤上的讀數(shù)。男孩通過食譜再次確認需要1千克面粉，然后開始小心翼翼地往空盆里倒面粉。他倒得很慢，不時地看看電子秤上的數(shù)字。后面的小伙伴們一邊看看他、看看數(shù)字，一邊有節(jié)奏地拍手喊著：“再倒！再倒！”男孩倒了一會兒后，換由排在第二位的女孩來倒。男孩繼續(xù)趴在一旁注視著電子秤上的數(shù)字。

等換成排在第三位的女孩倒面粉時，盆里的面粉已經堆得很高了。女孩更加小心了，小伙伴們也全都盯著女孩，緊張地喊著：“慢點！慢點！”突然聽到孩子們的一陣“哎呀”聲，原來電子秤上的數(shù)字超過了“1000”。孩子們馬上拿來勺子，一點一點地將面粉舀回袋子。最后，不多不少，正好1000克，隨即孩子們一陣歡呼。

我看了一下時間，已經過去了5分鐘。說實話，在這5分多鐘里，我作為旁觀者，清晰地感受到了心中的某種焦灼。把1千克面粉倒出來，明明是一件多么簡單的事情，為什么要讓那么多的孩子花那么長的時間呢？如果老師提醒孩子們看一下包裝袋上的標重，讓他們把面粉一下子倒出來，可能30秒都不需要吧？

而后來，當我一遍一遍回看倒面粉的照片時，我慢慢意識到這5分鐘對于這些孩子具有豐富的意義。

在這5分鐘里，沒有人磨蹭，沒有人半途跑去做別的事情。他們的眼睛聚焦于面粉的一點點增加以及電子秤上數(shù)字的一點點變化?？吹诫娮映由系臄?shù)字離“1000”還很遠，他們大聲喊著“再倒”;隨著倒入空盆的面粉越來越多，電子秤上的數(shù)字離“1000”越來越近，他們開始緊張地為小伙伴捏把汗。

就在這5分鐘里，他們不僅倒出了需要的面粉，還發(fā)現(xiàn)了面粉的重量與電子秤上的數(shù)字之間的關系。他們不僅進行了預測與估量，還體驗了輪流的規(guī)則，同伴間的共情與相互鼓勵。他們的臉上閃著認真、從容但又熱烈的光芒。這不是被虛度的5分鐘，其意義豐富。

而如果我們只看重讓孩子們快速地完成倒出1千克面粉的任務，那么他們除了得到面粉，其他經驗的獲得非常有限。孩子還有可能因為求快且控制力不足而將面粉灑出，得到成人“怎么這么不小心”的評價。

有意思的是，這5分鐘只是這個班級在進行的“世界”主題活動中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片段。這個班的孩子們花了一年時間來探索“世界”這一主題。“慢慢來”是他們一貫的行事節(jié)奏，他們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自己的方法，做自己想做和能做的事情。

再反思我在那5分鐘里的焦灼情緒。為什么會焦灼？因為我們總希望孩子快一點。為什么要快一點呢？因為在有限的時間里有那么多事情要做。為什么要安排那么多事情呢？大概是因為我們覺得光陰不能虛度。

在幼兒園，教師常常或被動或主動地對幼兒不同類型的活動做出嚴格的時間管理：幾點下樓到戶外、幾點收拾材料排隊回活動室，一個集體教學活動中導入環(huán)節(jié)要幾分鐘、總結環(huán)節(jié)要幾分鐘……在固定時間里，我們給孩子安排了那么多事情。是的，時間很寶貴，可是，是不是為孩子們安排滿事情，要求他們在規(guī)定時間里做完，才叫珍惜時間呢？

我們看到，有不少幼兒園已經開始調整時間表，盡可能在一日生活中或在一個周期中留出更多的時間，讓幼兒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進行更深入的探索，獲得更豐富、更復雜的經驗。他們可以親眼看到面粉越堆越高，嗅到野草汁液的芳香，聽到小石子落到水潭里的聲音……這些構成了一個充實的生命的富足體驗。

但愿我們能漸漸形成這樣的共識：時間很寶貴，我們不要將其浪費在浮光掠影、蜻蜓點水的活動上。將時間交還給幼兒，讓他們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生活得充實而有意義。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教育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