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耳
為什么我的世界,充滿了陰暗。
每天晚上,我走在漆黑的樓梯間,一步一步地邁上落滿了一整天灰塵的臺階,看一眼拐角處堆放的黑色垃圾袋,然后繼續(xù)向上走,腦海里回想著這一天領(lǐng)導(dǎo)罵我的話,面無表情。
我是誰?問得好,我不過是一個畫漫畫的。不過不一樣的是,我是畫恐怖漫畫的。
當(dāng)然,這些都不是我最想要的。曾經(jīng)我也躊躇滿志,可是現(xiàn)實(shí)一次次擊敗了我。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懸疑恐怖主題雜志社向我推開一絲門縫兒:“你能畫恐怖的嗎?能,我就用你?!?/p>
能!不能也得能!
可是至今,我一個讓主編滿意的故事都沒編出來。
“我說,你這不是在坑我嗎?來了一個月了,一個能連載的作品都沒畫出來。我告訴你,明天你必須交一個值得期待的新作品,不然你就滾回家吧!”
想著想著,我已經(jīng)站在了家門口。
明天,又會是一個交不上稿的日子,我還不如直接辭職的好。
我這樣想著,將手伸進(jìn)口袋去摸鑰匙,然后,我就敏銳地聽見了“嘩啦”一聲響。我的手停在了褲兜里,仔細(xì)去聽那聲音。樓道安靜了幾秒鐘,然后又是一聲響。
我在腦海里飛速地搜索什么樣的東西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其實(shí)根本不用想,很明顯,是塑料袋的聲音。
嘩啦——嘩啦——
我猛然想起了每晚回家都會在樓梯拐角處看見的黑色垃圾袋。
看一眼表,已經(jīng)快要十一點(diǎn)了,沒有人會在這個時間收垃圾,而且是以這樣時有時無的動作。我咽了口口水,喉結(jié)緊張地上下滾動,電梯就在這時“叮”的一聲停在這一層,同時伴隨著一個機(jī)械的女聲:“三層到了。”
是誰?嚇我一跳!
我心里暗罵一聲,一個年輕人就在這時從我身邊擦肩而過,看起來很正常,只是很陌生。
嘩啦——
塑料袋還在響。
我沒去理會那人,徑直走到樓梯邊上,手扶著欄桿伸頭向垃圾袋的方向看一眼,大腦內(nèi)本能地想象出各種古怪的非生物從袋子里爬出來,對著我搖頭晃腦。
“我這是怎么了?一個普通的響動而已,搞得自己緊張兮兮的,好像真能發(fā)生什么似的。”我邊自言自語邊輕拍自己的頭,“要說可以聯(lián)想,怎么說也是剛剛的男人更有想象空間吧。”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搖搖頭準(zhǔn)備回家休息,順便想一想明天辭職的事兒。就在我回身的前一秒,那垃圾袋動了。
這樓道的燈泡在兩天前就壞了,一直沒有人修,以至于我現(xiàn)在只能借著窗戶透進(jìn)來的微弱光線分辨那垃圾袋的動靜。
我忍不住又向下走了幾級臺階。
我每天都會看到有垃圾袋放在那里,但一直沒有分清楚過到底是每天都有人放一袋垃圾在這里讓收垃圾的人將它收走,還是同一袋垃圾放在那里始終沒有人收拾過。
我離那黑色的塑料袋越來越近了,又一次咽了咽口水,更加瞪大了眼睛。
忽然,塑料袋松垮的扎口被什么東西掙開了一點(diǎn)兒,我下意識地一抖并后撤一步,眼看著一只手就這么肆無忌憚地伸了出來!
那是一只人手!纖細(xì)蒼白,還涂著鮮紅色的指甲!難道這棟樓里有人殺人棄尸不成?難道這尸體活了嗎?
我倒抽一口涼氣,連喊都喊不出來了,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逃!
我扭頭四肢著地往回爬,狼狽不堪。誰知剛一回來就看見剛剛走出電梯的年輕男人站正在我家門前!
他聽到了我的動靜,緩緩回頭看了我一眼,表情平靜,然后輕輕地對我說:“你好,我能借宿一晚嗎?”
“很好!我就知道你是有潛力的!”第二天,主編拿著我的畫稿,終于第一次稱贊了我,“雖然這個開頭有點(diǎn)兒普遍,不過氣氛渲染還是值得肯定的,還有這個懸念……這個借宿的男的是誰?。俊?/p>
不知我是還沒從昨天的經(jīng)歷中清醒過來,還是第一次被主編表揚(yáng)沒能適應(yīng),總之我在主編面前表現(xiàn)得有些木訥,面對問題只是呆滯地?fù)u了搖頭。
“啊,我懂的,懸念嘛,劇透就沒意思了!行,好好畫,我期待你下周的畫稿!”
我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主編扭著秧歌離開我的視線,漸漸找到了一點(diǎn)兒現(xiàn)實(shí)的感覺。
是的,我把昨晚的經(jīng)歷畫了出來。
那個男人是誰?別問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外鄉(xiāng)人,大晚上的沒地方去,所以想在我家借宿一晚。
為什么是我家?為什么一定要坐電梯到三層來找我借宿?
我說了別問我,不過我可以講述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男人的請求。在當(dāng)時的我看來,不管此人是誰,只要他是個活人,我就會對他的造訪求之不得,理由很簡單——因?yàn)槲议_始害怕了。
可是后來的夜晚很平靜,一直到天亮我準(zhǔn)備去上班,下樓的時候又一次經(jīng)過那個拐角,依然看到那黑色的垃圾袋如往常一樣放在那里。
一切就像一場夢一樣變得難分虛實(shí)。
可是今晚,當(dāng)我再一次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還在我家里,似乎正努力地證明著昨晚的事情有多真實(shí)。
不是說只借宿一晚的嗎?
“你打掃了房間?”我放下外套,站在客廳中央環(huán)視四下。
男人倒了杯咖啡給我,對我笑了笑:“不只是打掃,我還買了咖啡?!?/p>
“哦,謝謝?!蔽蚁笳餍缘睾攘艘豢谧剿赃叄兄?jǐn)?shù)胤路疬@里是他的家,而我才是借宿的。不過不管怎么說,這咖啡還是挺有檔次的。
“應(yīng)該是我謝謝你?!蹦腥苏J(rèn)真地看著我,“借宿也沒有白住的道理,我可以幫你做一件事?!?/p>
“什么事?”
“我可以幫你復(fù)活一個人?!?/p>
喀啦啦——
窗外忽然就炸開一記響雷,然后一屋子的燈光瞬間全部熄滅。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黑暗嚇得一抖,摸索著想把手中的咖啡杯放下,可是杯子被我放歪在了茶幾邊沿,“啪”的一聲摔在我腳邊,液體毫無懸念地濺到了我的腿上和腳上。
“好像是停電了?!蹦腥耸掷潇o,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依然明亮。他準(zhǔn)確地將咖啡杯放到茶幾上,用手機(jī)打光,精準(zhǔn)地找到我的電箱檢查,“一切都正常,看來是真的停電了?!?/p>
一系列動作熟練得好像這真是他的家。
我看著他,手指無意識地交錯著。杯子的碎片還在我腳邊,襪子和拖鞋因?yàn)榭Х鹊年P(guān)系有些黏糊,讓我覺得有點(diǎn)惡心。
窗外,一場大雨傾盆而下。
“你是誰?”我終于開口向他提問,“為什么要找我?”
男人端起尚未喝完的咖啡繼續(xù)慢慢地品:“你需要我的幫助?!?/p>
“什么幫助?我不需要任何幫助?!?/p>
“真的嗎?”他還在笑,笑得優(yōu)雅,卻讓我心慌,“我可以幫你復(fù)活一個人。”
喀啦啦——
又是一記炸雷,瓢潑的雨聲讓屋內(nèi)顯得更加寂靜。
“我……我……”我避開他的眼睛——那雙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我的腦門上不知什么時候掛上了一層細(xì)密的汗珠,“我不記得身邊有誰死掉。”
“是嗎?”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你是忘記了還是不相信我?”
這話是什么意思?真是個怪人!
我有些氣惱,他倒依然是一副笑盈盈的樣子,起身準(zhǔn)備去刷咖啡杯:“既然停電了就早點(diǎn)兒休息吧,打破的杯子碎片我來收拾,你小心腳,不要劃傷?!?/p>
我也沒去理睬他,踢開腳邊的碎片,用手機(jī)打光回到臥房,脫掉臟襪子扔到地板上,然后直接上床蒙上被子。
我連這個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讓他留宿?他說著那些奇怪的話,我為什么不轟他走?鬼知道他要借住到什么時候?我真是撞邪了!
客廳里,男人收拾著我打破的碎片,并清潔著地板上的咖啡漬。我聽著那輕微的響動,困意漸漸襲來,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很好!”主編看著我的畫稿,第一次笑得這么歡暢,“最后主人公的命運(yùn),完全可以引起讀者對下一期的好奇心!不過我還是不明白這個借宿的男的是誰啊,還有那活尸是……了解!懸念嘛!現(xiàn)在不到說的時候,我真沒想到你這么快就交出了新一期的稿子,你要繼續(xù)照著這個方向加油??!哈哈……”
我謝過主編的夸獎后退出辦公室,關(guān)上門的一瞬間深深嘆了口氣。天曉得這被夸獎的稿件背后,是我多么真實(shí)的經(jīng)歷。
那晚,我和那個男人一起坐在沙發(fā)上,對著燭光喝咖啡。
“我可以幫你復(fù)活一個人。”他露出標(biāo)志性的笑容,禮貌又難以捉摸,“你是真的忘記了還是不相信我的話?”
他放下咖啡起身走到門前打開我家的大門,我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想弄清他的意圖,卻是徒勞。
男人示意我過去:“你看?!?/p>
“看什么?”
男人輕輕推了一下我的脊背,我不由得被推出門去,待站穩(wěn),我竟站在樓梯邊。
“你看?!蹦悄腥诵τ貋淼轿疑磉叄啊褪俏?guī)椭鷱?fù)活的?!?/p>
我順著男人修長的手指向下看,樓梯拐角處那黑色的垃圾袋正一動一動的,然后,塑料袋松垮的扎口忽然被什么東西掙開,一只涂著紅色指甲的女人的手就這么肆無忌憚地伸了出來,并猛地向著我的喉嚨掐來——
尸體復(fù)活了!
這就是被夸獎的那個情節(jié),沒什么可好奇的,我還活著,好好地站在這里。
是的,這只是我漸入困倦后做的夢。當(dāng)時我被嚇成什么樣子,出了多少汗,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坐回自己的辦公桌,對著閃爍的電腦屏幕發(fā)呆。心里想著那個男人今天應(yīng)該會走了吧,也許今晚回到家我就看不到他了。
第一次,我下班回家沒有走樓梯,而是搭乘了電梯——我不想再看到放在樓梯拐角處的那個該死的黑色垃圾袋,我不敢想象里面裝著一具活尸。
?!?/p>
電梯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三層。
啪——
不等我掏鑰匙,門自己開了。
“歡迎回家?!遍T后是那個男人的招牌笑臉。
“你還在這里?”
“抱歉,有些事情辦得不是很順利,可能要多留一段日子了?!彼岄_身子,讓我進(jìn)門。
停電的問題早就解決了,我看著明亮干凈的屋子,心里卻一點(diǎn)兒都沒有回到家的安心感:“我已經(jīng)讓你借宿幾天了,你是不是也該報個姓名?或者……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證之類的……”
“這個的確是應(yīng)該的?!蹦腥藢ξ尹c(diǎn)點(diǎn)頭,“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不久你就會知道我是誰的?!?/p>
還是這樣,保持著我并不喜歡的神秘感,說著莫名其妙的話。
“你到底是誰?我希望——我‘請你明天就離開!”
“今天要不要來杯咖啡?”
我真佩服他是怎么能在我發(fā)脾氣的時候,還是可以一臉笑嘻嘻地去廚房泡咖啡。我回頭看他,他的背影雖然忙碌卻還是保持著優(yōu)雅的氣質(zhì):“今天怎么生這么大的氣?看來你真的不記得她了?!?/p>
我一人坐在沙發(fā)上搓著手掌,一言不發(fā)。
我們兩個都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他先開的口:“別著急,等我辦完一些事情,你自然不會再見到我?!?/p>
“辦完事?”
“是啊。怎么,想讓我趕緊辦完趕緊離開嗎?”男人帶著一絲戲謔的語氣,“呵呵,我開玩笑的?!?/p>
他端著兩杯咖啡從廚房里走出來,回到沙發(fā)上坐好。我端起其中一杯,心情并沒有因?yàn)榭Х纫蚨兒靡恍?/p>
“你忘記了那個夜晚,你怎么能忘記她呢?”
他的眼睛那樣明亮,帶著笑意,目光直透到我心底。我握著杯子的手指愈發(fā)用力,指節(jié)開始發(fā)白。
晚間的風(fēng)帶著一絲涼意吹進(jìn)屋子,窗簾隨之起起伏伏,飄飄蕩蕩。好吧,最好今天大家能把事情說個明白。
“你……在說誰?你……到底是來做什么的?”
“那個晚上啊,一個月前的那個晚上。那隱在云后的微弱月光,那輕輕搖擺私語的槐樹的枝葉,那在街道上流淌的鮮血和血泊中涂著紅色指甲的手指……要我?guī)湍銖?fù)活她嗎?她復(fù)活了,你就什么事都沒有了,你也再不需要擔(dān)心什么了……”
“閉嘴!”
我拍案而起,手中的咖啡杯狠狠地砸在了潔白的墻上,在上面染上大片的褐色。
“哎,這下可比上次更不好清潔了?!蹦腥朔畔伦约旱谋幼叩綁Ρ谂圆榭?,“想好了告訴我,我不著急離開的?!?/p>
我討厭他禮貌溫和的笑臉,我討厭他從容得當(dāng)?shù)呐e止,我討厭他不緊不緩的語調(diào)——我討厭這個陌生的男人!他讓我的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出那些討厭的畫面——
月光、樹葉、鮮血、紅指甲……還有“嘩啦啦”作響的黑色垃圾袋。
那袋子里裝著被他復(fù)活的女人的尸體!
一具活尸!
“我受夠了,那些不是我的回憶!不是!”
我瘋了一樣沖進(jìn)臥室,狠狠地用被子蒙住頭??赡切┊嬅娌]有隨之離去,反而更加肆虐!
我的耳邊響起塑料袋“嘩啦啦”的聲響,而且越來越頻繁,揮之不去。我甚至還能感受到那個男人就站在我的客廳對我的行為微笑!
第二天,我打電話向主編請了假。
“我知道這段時間構(gòu)思情節(jié)你也辛苦了,畢竟恐怖故事和其他的不一樣——費(fèi)神啊!你在家好好休息吧——對了,休息歸休息,別忘記新一期的畫稿啊!我知道這么說好像我特沒人性,可是我還想知道那個男人的底細(xì)——我是說好多讀者等著看呢……”
我把手機(jī)放到一邊,聽著電話里傳出來主編的喋喋不休,頭疼欲裂。
我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含混地聽到他敲我的房門:“生病了嗎?要不要我?guī)湍阒簏c(diǎn)兒粥?”
“不要理我……”
“什么?”
“我說不要理我!”
屋外陷入短暫的安靜,然后——
“你想起來一些了,對吧?”
睜開眼,天旋地轉(zhuǎn)。
只是片段,片段而已,我什么都沒想起來,那些事,我早就忘記了,不是嗎?
我努力地?fù)纹鹕碜?,坐到我的書桌旁拿起鉛筆。主編不知什么時候掛了電話,我的手機(jī)屏幕終于暗了下來。
想想這些天以來發(fā)生的事情吧,每天出現(xiàn)在樓梯拐角處的黑色垃圾袋,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的有良好修養(yǎng)的男人,不斷在我腦海中清晰起來的恐怖畫面……還有那具尚未被證實(shí)卻攪得我心神不寧的活尸——
我的生活就這么突然被打擾了,并且凌亂不堪。
我的世界依然是昏沉的,我的筆飛速地在手繪板上畫著一個個場景:
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就像每一個有兇殺案發(fā)生的夜晚一樣——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男人開著黑色的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已經(jīng)是晚間十一點(diǎn)多了,他疲憊不堪,應(yīng)聘的屢次失利,才華的不被認(rèn)可,讓他感到壓抑又困倦。車輪在柏油馬路上不斷向前滾動著,絲毫不知曉自己要將駕駛者帶向怎樣的前方。路邊種著兩排槐樹,晚間的風(fēng)吹著枝葉“嘩嘩”作響。路上早已沒什么車和人了,世界是那樣安靜。
男人強(qiáng)睜著雙眼,看著前方不斷向后的道路,他只想快點(diǎn)回家,快點(diǎn)兒,再快點(diǎn)兒。
月亮漸漸隱在了云后,只散發(fā)出微弱的光芒。一個哈欠的工夫——只是一個哈欠的工夫,男人感受到重重的撞擊力,接著他本能地踩下了剎車。
與此同時,廣播里“滴”的一聲報出時間:“時間播報,零點(diǎn)整?!?/p>
一秒后,世界恢復(fù)了最初的寧靜。
有黏稠的鮮紅色液體從車輪下緩緩流淌出來,染紅了車輪,染紅了路面,也染紅了男人驚恐的視線。
槐樹的枝葉還在隨風(fēng)“嘩啦啦”作響,像是在竊竊私語著什么,對眼前的禍?zhǔn)陆活^接耳,議論紛紛。月亮在云后隱藏得更深了,捷達(dá)的車燈似乎是這世上唯一的光源,它照亮了一只手,一只靜靜倒在血泊里的手。那只手很漂亮,手指纖細(xì)修長,微微彎曲著,鮮艷的指甲顏色就像那片鮮血一樣。
她死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將這樣一個故事畫出來的,我的手如有神助般在紙上刷刷點(diǎn)點(diǎn)。看我是多好的一名打工人啊,帶病堅(jiān)持工作,提前完成任務(wù),主編知道的話一定會夸獎我一番,然后是他沒完沒了的激勵。
待我完全停下筆時,天已經(jīng)黑了。
一整天過去了,依然是頭疼欲裂。
我放下筆,看著最后一張畫稿——那男人慌張地看著四周,還好,沒有人,也許那些槐樹和月光會幫他保密也不一定呢。他顫抖地將尸體裝進(jìn)了黑色的垃圾袋,丟進(jìn)了骯臟的垃圾桶里——我輕輕地笑起來:如果那尸體活過來就好了,如果那尸體復(fù)活了,他就沒事了。不用再逃,不用再躲,一切就像沒發(fā)生過。
只要那尸體活過來。
我走到窗邊,外面已亮起萬家燈火,皎潔的月亮掛在天空之上,散發(fā)出明亮的光芒,多么美好的現(xiàn)實(shí)世界啊。
有人敲我的房門,想也知道是那個寄宿的男人。我長舒口氣打開門,他正端著晚餐筆挺地站在那里對我微笑:“真好,你終于想起來了?!?/p>
我沒有理睬他,走出房間坐到客廳的沙發(fā)上,揉著太陽穴。被我潑上咖啡的墻壁已經(jīng)被清潔干凈了,完全看不出之前發(fā)生在這房間里的憤怒。
所有的事實(shí)都被很好地隱瞞了下來。
雖然一天都沒有吃任何東西,但是我已經(jīng)感覺不出饑餓了。男人走過來將食物放在我面前,同時坐到我身邊:“祝賀你,想起了那些事。”
“根本沒有什么事,我不曾忘記過什么?!?/p>
“隨你怎樣說吧。傾訴出來心里就好過一些了吧?總是把秘密藏在心里是會生病的?!?/p>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是嗎?哦,對不起,原諒我自作主張地做了一件事?!?/p>
“什么事?”
男人笑而不語,起身去開房子的大門。我的心忽然就揪了起來,沒有來由。
“我說過,我可以幫你復(fù)活一個人?!?男人的聲音輕輕傳來,“看,她活了,你是不是再不用擔(dān)心了?”
當(dāng)主編看到我?guī)Р?jiān)持創(chuàng)作出的畫稿的時候,它已經(jīng)被視為呈堂證供了,再不能由他所有。
“不行啊,這連載還沒結(jié)束呢!這不過就是一些以前事情的回憶嘛,你們把他帶走了,誰給我畫下面的內(nèi)容呢?這類懸疑恐怖題材的畫作沒有結(jié)局是很讓人難受的……”
沒完沒了,永遠(yuǎn)沒完沒了。
警察帶走了我的畫稿,也帶走了我。之后我再也不用絞盡腦汁地去構(gòu)思那些懸疑恐怖的情節(jié),生活開始平靜地流淌。
我再也沒見過樓梯拐角處的黑色垃圾袋,再也沒見過那個男人和他惹人討厭的微笑,再也沒聽到過任何聲響,再也沒有任何擔(dān)心。
現(xiàn)在,我隔著精神病院的鐵窗看著外面淡色的天空,心里是從來沒有過的放松。
一個多月以前,我又一次應(yīng)聘失敗,一整天的奔波都變成了徒勞。我郁郁寡歡,買了一打啤酒坐在河邊看著夕陽西下,獨(dú)自煩悶。酒早就喝空了,酒瓶歪斜在草地上。十一點(diǎn)多的晚上,氣溫變得很低,冷風(fēng)將我的酒吹醒了一些——只是有限的“一些”——我感到疲憊不堪,開著我的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
那晚月黑風(fēng)高,就像每一個兇殺電影里演得一樣——樹的枝葉被風(fēng)吹得“沙沙”直響,月亮隱在云彩后面,散發(fā)不出多少光亮。我昏昏沉沉,兩眼幾乎無力睜開,然后,就是打一個哈欠的幾秒鐘時間,我的車撞上了一個女人。
是的,就像我的畫稿上畫的一樣,她死了。
那個男人說得對,那晚有“嘩嘩”作響的枝葉,有隱在云后的月光,有鮮紅的鮮血和血泊中女人涂著紅色指甲的手。而這些都被我壓在心里,努力去忘記了。
如果她復(fù)活,我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可惜,她一動不動,再不可能活過來。于是我趁著四下無人,撿了一個被人丟棄的黑色垃圾袋,將尸體裝上,丟進(jìn)了路邊的垃圾桶。
也許是因?yàn)闃O度的驚嚇,此時我已經(jīng)完全清醒。我快速地上車駛回家,將車子沖洗干凈,又干脆利落地在三天內(nèi)將牌照銷毀并賣掉汽車,自己也花錢辦了張假的身份證,逃到了另外的城市。
我找到了工作,我可以在這里隱姓埋名地躲避下去。
一個月了,那晚的場景在我的刻意壓制下終于漸漸從我的腦海中淡去。
一個月后,我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那個借宿的男人。
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再不離開,每天對我微笑,對我說著古怪的話,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恢復(fù)著我的記憶,打亂了我努力平復(fù)下來的生活。
他是誰?他為什么會知道那些事情?
我不得而知,總之,我認(rèn)輸了。
我終于明白,即使事情本身可以被我強(qiáng)制剝離出記憶,但是那份內(nèi)疚和恐懼給心里所帶來的陰影已經(jīng)難以磨滅了。
那些黑暗中的回憶又重新占據(jù)我的腦海,我將一切都用筆畫了下來,將那晚發(fā)生的一切都傾吐在紙上,我終于得到釋放。
走出房間,男人為我做了晚餐,并且告訴我,他自作主張地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幫我復(fù)活了那具女尸。
“你是不是終于不需要擔(dān)心了?你無罪了?!?/p>
我看到那涂著紅色指甲的女人向我走來,對我露出和那男人一樣溫暖有禮貌的微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該高興,突然想要放聲大笑。
“好吧好吧,我投降!”我舉起雙手,可是身子已經(jīng)笑得直不起腰,“你們贏了!”
“要慶祝嗎?除了咖啡,我還買了紅酒?!?/p>
男人走到廚房拿了三個高腳杯和一瓶價格不菲的紅酒。我笑得滾到沙發(fā)上,淚眼蒙眬地看著他將那暗紅的液體倒在三個杯子里。
“哈哈,怎么樣?喝完這杯酒你就離開了吧?你的目的達(dá)到了……哈哈……”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甚至連話都不能完整地表達(dá)清楚。
“是啊,事情終于結(jié)束了,我們相處得很愉快,不是嗎?”
“是嗎,看來你還不打算走嘍?謝謝你這段時間來替我打掃屋子,還買咖啡、紅酒,幫我做晚餐……可是你再不走我會報警的……”
我邊說邊拿起沙發(fā)邊的電話,叫來了警察。整個報警過程中那對男女都平靜地喝著紅酒,絲毫不露膽怯之色。
已經(jīng)快到深夜了,警笛聲吵醒了全樓熟睡的居民,人們紛紛探出頭來抱怨著,同時也帶著好奇心想看個究竟。
我還在笑,笑了多久我自己都不知道。警察來到我家時,只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已經(jīng)笑得快背過氣去的我:“來吧,我自首,我再也無法隱瞞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p>
其實(shí)家里根本沒有來過任何人,沒有借宿的男人,沒有被復(fù)活的女人尸體,他們只是從我內(nèi)心的壓抑中誕生出來的幻想而已,所以警察們只找到了復(fù)原真相的畫稿和桌上的紅色指甲油。
從始至終都只有我一個人。
我一個人打掃了房間,買了咖啡,每天會泡上兩杯,和我幻想出的男人對話;我在黑暗中打碎了咖啡杯,我在瘋狂時將咖啡摔到墻上,然后我會在隔天自己收拾好一切;我對自己說那個女人可以被復(fù)活,這樣我就無罪了,然后我假裝自己聽到垃圾袋“嘩啦啦”作響的聲音;我給自己涂上紅色的指甲油,假裝她活了過來。
這樓里根本就沒有活尸,而我自己像一具活尸一樣生活了一個多月。
這就是連載內(nèi)容的結(jié)局,可惜主編再也拿不到這篇畫稿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