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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活(二十五)

2022-05-30 10:48:04列夫·托爾斯泰
關鍵詞:聶赫留典獄長朵夫

《復活》是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作者通過講述瑪絲洛娃的苦難遭遇和聶赫留朵夫的上訴經(jīng)過,無情而深刻地抨擊了法庭、監(jiān)獄、官僚機關的腐敗與黑暗,揭露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驕奢淫逸和反動官吏的殘暴昏庸,撕下了官辦教會的偽善面紗,描繪出已經(jīng)走到崩潰邊緣的農(nóng)奴制統(tǒng)治下的俄國社會的圖景。

聶赫留朵夫原定那天傍晚離開彼得堡,但他答應瑪麗愛特到戲院里去看她。雖然明明知道不該去,但他還是違背理性,以履行諾言作為理由,到戲院去了。

“我抵擋得住那種誘惑嗎?”他內(nèi)心斗爭著,“我再試一次吧?!?/p>

他換上禮服,來到劇場。這時,《茶花女》正好演到第二幕,那個從國外新來的女演員正用新的演技表現(xiàn)患癆病女人怎樣漸漸死去。

劇場滿座。聶赫留朵夫打聽瑪麗愛特的包廂在哪里,立刻就有人恭恭敬敬地指給他看。

走廊里有一個穿號衣的跟班,像見到熟人那樣對聶赫留朵夫鞠了一躬,給他打開包廂門。

對面幾個包廂里一排排坐著的和站在后面的人,那些在包廂旁邊靠墻坐著的看客,正廳里的觀眾,有的白發(fā)蒼蒼,有的頭發(fā)花白,有的頭發(fā)全禿,有的頭頂半禿,有的涂過發(fā)蠟,有的頭發(fā)卷曲??傊?,全體觀眾都聚精會神地觀看那個身裹綢緞和花邊、瘦得皮包骨頭的女演員扭扭捏捏、裝腔作勢地念著獨白。包廂門打開時,有人噓了一聲,同時有兩股氣流,一股冷,一股熱,向聶赫留朵夫臉上襲來。

包廂里坐著瑪麗愛特和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那女人身披紅披肩,頭上盤著又高又大的發(fā)髻。還有兩個男人,一個是瑪麗愛特的丈夫,一個是高大英俊的將軍,神情嚴肅,高深莫測,生著鷹鉤鼻子,胸部用棉花和土布胸襯墊得很高。另外一個男人頭發(fā)淺黃,頭頂半禿,留著威嚴的絡腮胡子,下巴剃得很光潔?,旣悙厶貗趁?,雅致,身材苗條,袒胸露肩的夜禮服顯露出她那豐滿的美人肩和脖子與肩膀之間的一塊黑痣。聶赫留朵夫一走進包廂,她立刻回過頭來,用扇子給他指指她身后的一把椅子,對他嫣然一笑,表示歡迎和感激,但他覺得她的笑還別有一番情意。她的丈夫若無其事地瞧了聶赫留朵夫一眼,點了一下頭。從他的姿勢,從他同妻子交換眼色的神氣中都可以看出,他就是這個美人的主人和所有者。

女演員的獨白一念完,劇場里就掌聲雷動?,旣悙厶卣酒饋?,提起綢裙,走到包廂后邊,把聶赫留朵夫向丈夫介紹了一下。將軍的眼睛里一直含著笑意,嘴里說了一句“幸會,幸會”,就心平氣和而又高深莫測地不再吭聲。

“我本來今天要走,可是我答應過您,”聶赫留朵夫轉身對瑪麗愛特說。

“您要是不愿來看我,那么您就看看那個出色的女演員吧,”瑪麗愛特針對他話中的話說,“她在最后一幕里演得太漂亮了,是嗎?”她轉身對丈夫說。

丈夫點點頭。

“這戲打動不了我,”聶赫留朵夫說,“因為今天我看到了太多不幸的事……”

“您坐下來,講一講?!?/p>

她丈夫留神聽著,眼睛里含著的譏笑越來越明顯了。

“我去看過那個長期坐牢、剛剛被放出來的女人。她完全垮了。”

“就是我對你說起過的那個女人,”瑪麗愛特對丈夫說。

“是啊,她獲得了自由,我很高興,”他平靜地說,搖搖頭,在小胡子底下露出聶赫留朵夫認為顯然是嘲諷的微笑。

“我出去吸吸煙?!?/p>

聶赫留朵夫坐下來,等待瑪麗愛特對他講她要告訴他的一些話,可是她什么話也沒有對他講,甚至沒有要講的意思,老是開著玩笑,談著那個戲,說它一定會特別打動聶赫留朵夫的心。

聶赫留朵夫看出她根本沒有什么話要對他說,無非是要讓他看看自己穿著夜禮服、露出肩膀和黑痣有多么迷人罷了。

他感到又愉快又厭惡。

她那嬌艷的外表原來遮蓋了一切,如今在聶赫留朵夫面前雖不能說已經(jīng)揭開,但畢竟讓他看到了里面隱藏著的貨色。他瞅著瑪麗愛特,欣賞著她的姿色,但心里知道她是個虛偽的女人,她同那個用千百人的眼淚和生命獵取高官厚祿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完全無動于衷。他還知道她昨天說的都是謊話,她一味要把他迷往。至于為了什么,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對她又迷戀又厭惡。他幾次拿起帽子想走,卻又留下了。最后,她丈夫回到包廂里,濃密的小胡子散發(fā)著煙味,他居高臨下、鄙夷不屑地對聶赫留朵夫瞧了一眼,仿佛不認得他似的。聶赫留朵夫不等包廂門關上,就來到走廊里,找到大衣,走出劇場。

他沿著涅瓦大街步行回家,發(fā)現(xiàn)有個女人在前面寬闊的人行道上悄悄地走著。這女人個兒很高,身段優(yōu)美,裝束妖冶。從她的臉上和整個體態(tài)上都可以看出,她知道自己具有一種魅力。凡是迎面走來的人和從后面趕上去的人,個個都要瞧她一眼。聶赫留朵夫走得比她快,也情不自禁地向她的臉上打量了一下。她的臉擦過脂粉,很好看。她眼睛閃閃發(fā)亮,對聶赫留朵夫嫣然一笑。說也奇怪,聶赫留朵夫頓時又想到了瑪麗愛特,因為他又像在劇場里那樣產(chǎn)生了又迷戀又厭惡的感覺。聶赫留朵夫匆匆趕到她的前頭,不由得生自己的氣。他轉身拐到海軍街,然后又來到濱河街,在那里來回踱步,引起警察的注意。

“剛才我走進劇場包廂的時候,那個女人也是這樣對我嫣然一笑,”他心里想,“不論是那個女人的微笑,還是這個女人的微笑,含意都是一樣的。差別只在于:這個女人直截了當?shù)卣f:‘你需要我,那就可以擺布我。你不需要我,那就走你的路。那個女人裝模作樣,仿佛根本沒想到這種事而生活在高尚的情操中,其實骨子里都是一回事。這個女人至少老實些,那個女人卻一味假裝。何況這個女人是因為窮才落到這步田地,而那個女人卻是放縱這種又可愛又可惡又可怕的情欲,尋歡作樂。這個街頭女郎是一杯骯臟的臭水,是供那些口渴得顧不上惡心的人喝的;劇場里那個女人卻是一劑毒藥,誰接觸她,誰就會不知不覺被毒死?!甭櫤樟舳浞蛳肫鹚紫F族妻子的關系,可恥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頭。“人身上的獸性真是可憎,”他想,“當它赤裸裸地出現(xiàn)的時候,你從精神生活的高度觀察它,就能看清它,蔑視它,因此不論你有沒有上鉤,你本質(zhì)上不會受影響。不過,當這種獸性蒙上一層詩意盎然的美麗外衣,把你迷得神魂顛倒時,你就會對它敬若神明,跌進它的陷阱,分不清好歹。這才可怕呢?!?/p>

這一層聶赫留朵夫現(xiàn)在看得清清楚楚,就像他看見前面的皇宮、哨兵、要塞、河流、木船、交易所一樣。

今天夜里地面上沒有讓人靜心休息、催人安眠的黑暗,只有不知來自何處的朦朦朧朧的奇怪亮光。聶赫留朵夫的心靈里同樣不再存在愚昧的黑暗,使他昏然入睡。一切都是清清楚楚。事情很明白,凡是人們認為重要和美好的事物,往往是卑鄙齷齪、不值一提的。而所有那些光輝奪目、富麗堂皇的外衣,往往掩蓋著司空見慣的罪行。這些罪行不但沒有受到懲罰,而且風靡一時,被人們費盡心機加以美化。

聶赫留朵夫很想把這些事忘掉,避開,但他不能視而不見。雖然他還沒有看到替他照亮這一切的光是從哪里來的,正像他不知道照亮彼得堡的光是從哪里來的一樣,雖然這種光顯得朦朧,暗淡,古怪,他卻不能不看見這種光替他照亮的東西。他心里感到又快樂又惶恐。

聶赫留朵夫回到莫斯科后,第一件事就是到監(jiān)獄醫(yī)院,把樞密院決定維持法院原判這一不幸消息告訴瑪絲洛娃,并要她做好去西伯利亞的準備。

他對那份由律師起草、此刻帶到牢里讓瑪絲洛娃簽字呈交皇上的狀子所抱的希望很小。說也奇怪,他現(xiàn)在倒不希望這事成功。他已經(jīng)做好思想準備,到西伯利亞去,生活到流放犯和苦役犯當中去。因此,要是瑪絲洛娃無罪釋放,他簡直很難想象他將怎樣安排自己的生活和瑪絲洛娃的生活。他想起美國作家梭洛的話。梭洛在美國還存在奴隸制的時候說過,在一個奴隸制合法化和得到庇護的國家里,正直公民的唯一出路就是監(jiān)獄。聶赫留朵夫也有這樣的想法,特別是他在彼得堡訪問了各種人,見到種種情景以后。

“不錯,在現(xiàn)代俄國,一個正直的人的唯一出路就是監(jiān)獄!”他想。他坐車來到監(jiān)獄,走進監(jiān)獄的圍墻時,這種感受就更加深切。

醫(yī)院的看門人一認出聶赫留朵夫,立刻告訴他,瑪絲洛娃已經(jīng)不在他們這里了。

“她到哪里去了?”

“又回牢房了?!?/p>

“怎么又把她調(diào)回去了?”聶赫留朵夫問。

“她們本來就是那號人嘛,老爺,”看門人鄙夷不屑地笑著說,“她同醫(yī)士勾勾搭搭,被主任醫(yī)師打發(fā)走了。”

聶赫留朵夫萬萬沒有想到瑪絲洛娃的精神狀態(tài)竟同他如此相似。他聽到這個消息,仿佛突然知道大難將要臨頭,不由得愣住了。他感到難受極了。他聽到這消息后的第一個感覺就是羞愧。他首先覺得自己很可笑,因為他竟得意揚揚地認為她的精神狀態(tài)起了變化。他想,她的拒絕接受他的犧牲,還有她的責備,她的眼淚,這一切都是一個墮落女人的詭計,想盡量從他身上多撈到點好處罷了。他現(xiàn)在覺得,上次探監(jiān)時從她身上看出她這人不可救藥,如今更顯得一清二楚。當他隨手戴上帽子,走出醫(yī)院時,他的頭腦里掠過這樣的想法。

“現(xiàn)在怎么辦呢?”他問自己,“我還要跟她同甘共苦嗎?既然她有這樣的行為,我不是可以撇開她不管嗎?”

不過,他剛向自己提出這問題,就立刻明白,他認為可以撇開她不管,其實受到懲罰的不是他想懲罰的她,而是他自己。他害怕起來。

“不!她那件事不能改變我的決心,只能堅定我的決心。她的精神狀態(tài)促使她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她要跟醫(yī)士勾勾搭搭,就讓她去勾勾搭搭吧,那是她的事……我要做的是良心要我做的事,”他自言自語,“良心要我犧牲自己的自由來贖罪。我要同她結婚,哪怕只是形式上的結婚;我要跟她走,不論她被流放到哪里。我這些決心絕不改變,”他固執(zhí)地自言自語,走出醫(yī)院,向監(jiān)獄大門大踏步走去。

他來到監(jiān)獄門口,要值班的看守通報典獄長,他希望同瑪絲洛娃見面。值班的看守認識聶赫留朵夫,像朋友那樣告訴他一件監(jiān)獄里的重要消息:原來的上尉免職了,由另外一個嚴厲的長官接替。

“現(xiàn)在辦事嚴格多了,嚴格得要命,”那看守說,“他就在這里,我這就去通報?!?/p>

典獄長果然在監(jiān)獄里,不多一會兒就出來同聶赫留朵夫見面。這位新典獄長是個瘦骨嶙峋的高個子,額骨突出,臉色陰沉,動作很緩慢。

“只有在規(guī)定的日子才能同犯人在探監(jiān)室里見面,”他眼睛不看聶赫留朵夫,說。

“我要她在呈交皇上的狀子上簽個字。”

“可以交給我?!?/p>

“我要見一見這犯人。以前一向允許我探望的?!?/p>

“那是以前的事了,”典獄長匆匆地瞟了聶赫留朵夫一眼,說。

“我有省長的許可證,”聶赫留朵夫堅持說,同時掏出皮夾子來。

“您讓我看看,”典獄長說,仍舊沒有看他的眼睛,伸出瘦長白凈、食指上戴著金戒指的手,從聶赫留朵夫手里接過文件,慢吞吞地看了一遍?!澳埖睫k公室來,”他說。

這次辦公室里一個人也沒有。典獄長坐到辦公桌后面,翻閱著桌上的文件,顯然想在他們會面時留在這里。聶赫留朵夫問他能不能同政治犯薇拉見面,典獄長干脆回答說不行。

“政治犯不準探望,”他說著,又埋頭看文件。

聶赫留朵夫口袋里藏著一封給薇拉的信,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企圖犯罪的人,他的企圖被揭穿了。

等瑪絲洛娃走進辦公室,典獄長沒有抬起頭來,他眼睛不看瑪絲洛娃,也不看聶赫留朵夫,說:“你們可以談了!”他說完繼續(xù)埋頭看文件。

瑪絲洛娃又像從前那樣穿著白上衣,圍著白裙子,頭上包一塊白頭巾。她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看見他臉色冷冰冰,氣呼呼,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一只手揉著上衣底邊,垂下眼睛。她的窘態(tài)使聶赫留朵夫相信醫(yī)院看門人的話是真的。

聶赫留朵夫很想像上次那樣對待她,但他不能像上次那樣主動同她握手。此刻他對她反感極了。

“我給您帶來了一個壞消息,”他聲音呆板地說,眼睛不看她,也不向她伸出手去,“上訴被樞密院駁回了。”

“我早就料到了,”她音調(diào)古怪地說,仿佛在喘氣。

要是從前,聶赫留朵夫準會問她怎么會料到的,但此刻他光是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眶里飽含著淚水。

但這不僅沒有使他心軟,反而使他對她更加惱火。

典獄長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盡管聶赫留朵夫此刻對瑪絲洛娃十分反感,他還是覺得應該為這事向她表示遺憾。

“您不要灰心,”他說,“向皇上遞的狀子可能有結果。我希望……”

“我又不是在想這件事……”她用淚汪汪的眼睛凄苦地斜睨著他,說。

“那您在想什么?”

“您到醫(yī)院去過了,他們大概向您談到過我了……”

“哦,那是您的事,”聶赫留朵夫皺緊眉頭,冷冷地說。

他那自尊心受到觸犯而產(chǎn)生的強烈反感原來已平息了去,此刻她一提起醫(yī)院,這種反感就變得更強烈了。“像他這樣一個有財有勢的人,上流社會隨便哪個姑娘都會覺得嫁給他就是幸福,他卻情愿去做這樣一個女人的丈夫,而她偏偏又迫不及待地去跟一個醫(yī)士調(diào)情,”他惱火地瞧著她,心里想。

“喏,您就在這狀子上簽個字,”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大信封,把信封里的狀子擺在桌上。她用頭巾角擦去眼淚,在桌旁坐下來,問他寫在哪里,寫什么。

他指點她寫什么,寫在哪里。她坐在桌子旁邊,左手理理右手的袖子。他站在她后面,默默地俯視著她那伏在桌上、不時因為忍住嗚咽而顫動的弓起的脊背。在他的心里,惡與善,受屈辱的自尊心與對這個受苦女人的憐憫,斗爭得很激烈。結果后者占了上風。

他記不起首先產(chǎn)生的是哪種感情:是先從心底里憐憫她呢,還是先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罪孽,自己的卑劣行徑——他現(xiàn)在就為這種事責怪她??傊鋈挥X得自己有罪,同時又很憐憫她。

她簽了字,把沾了墨水的手指在裙子上擦擦,然后站起來,對他瞧了一眼。

“不管結果怎樣,不管出什么事,我的決心絕不動搖,”聶赫留朵夫說。

他一想到他原諒了她,他對她就越發(fā)憐憫,越發(fā)疼愛。他很想安慰安慰她。

“我怎么說,就怎么做。不論他們把您發(fā)配到哪里,我一定跟您去?!?/p>

“這可用不著,”她慌忙打斷他的話,臉色頓時開朗起來。

“您想想,您路上還需要什么?!?/p>

“好像不需要什么了。謝謝您。”

典獄長走到他們跟前。聶赫留朵夫不等他開口,就同瑪絲洛娃告辭,走出監(jiān)獄。他產(chǎn)生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平靜的心情,覺得一切人都很可愛。不論瑪絲洛娃的行為怎樣,他對她的愛都不會改變。這種思想使他高興,使他精神上升華到空前的高度。讓她去同醫(yī)士調(diào)情吧,那是她的事。他聶赫留朵夫愛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為了上帝。

不過,聶赫留朵夫信以為真的瑪絲洛娃同醫(yī)士調(diào)情而被逐出醫(yī)院,其實是這么一回事:瑪絲洛娃有一次奉女醫(yī)士派遣,到走廊盡頭藥房里去取草藥,在那里碰到那個滿臉粉刺的高個子醫(yī)士烏斯基諾夫。烏斯基諾夫一直跟她糾纏不休,她很討厭他。這一次瑪絲洛娃為了擺脫他,使勁推了他一把,他撞在藥架上,有兩個藥瓶從架上掉下來,砸碎了。

這時候,主任醫(yī)師正好從走廊上經(jīng)過,聽見砸碎瓶子的聲音,看見瑪絲洛娃臉紅耳赤地跑出來,就生氣地對她嚷道:“喂,小娘們,你要是在這里跟人家搞鬼,我就請你開路。這是怎么回事?”他轉過身去,從眼鏡架上嚴厲地瞧著醫(yī)士,說。

醫(yī)士陪著笑臉為自己辯白。主任醫(yī)師沒有聽完他的話,抬起頭來,透過眼鏡對他瞧瞧,就到病房里去了。當天他就要典獄長另派一個穩(wěn)重些的女助手來接替瑪絲洛娃。所謂瑪絲洛娃同醫(yī)士調(diào)情,就是這么一回事。瑪絲洛娃在同男人調(diào)情的罪名下被逐出醫(yī)院,這使她感到特別難堪,因為她早就討厭跟男人發(fā)生什么關系,自從她同聶赫留朵夫重逢以后,就更加憎惡這種事。所有的男人,包括滿臉粉刺的醫(yī)士在內(nèi),根據(jù)她過去的身份和現(xiàn)在的處境,都認為有權侮辱她,現(xiàn)在竟然遭到她的拒絕,不禁感到驚奇。她卻覺得極其委屈,不由得為自己的身世傷心得流下淚來。這會兒,她從牢房里出來同聶赫留朵夫見面,猜想他一定已聽到她的新罪名,想為自己辯白一番,說這事是冤枉的。她本來要開口辯白,但覺得他不會相信,只會更加懷疑,于是哽住喉嚨,說不下去。

瑪絲洛娃仍然認為并竭力要自己相信,正像第二次見面時她對他說的那樣,她沒有原諒他,她恨他。其實她早已重新愛著他了,而且愛得那么深,凡是他要她做的,她都不由自主地去做。她戒了煙酒,不再賣弄風情,還到醫(yī)院里做雜務工。她所以這樣做,就因為這是他的愿望。每次他提出要同她結婚,她總是斷然拒絕,不肯接受這樣的犧牲。這固然是由于她有一次高傲地對他說過這話,不愿再改口,但主要卻是由于她知道,同她結婚,他會遭到不幸。她下定決心不接受他的犧牲,但一想到他瞧不起她,認為她還是原來那樣的人,而沒有看到她精神上的變化,她覺得十分委屈。他現(xiàn)在可能認為她在醫(yī)院里做了什么丑事。這個念頭比她聽到最后判決服苦役的消息還要使她傷心。

瑪絲洛娃可能隨第一批犯人被遣送出去,因此聶赫留朵夫積極做著動身前的準備工作。但要做的事太多,他覺得無論有多少時間總歸來不及。他現(xiàn)在的情況同以前正好相反。以前他要想出些事來做,而且永遠只是為了一個人,為了德米特里·伊凡內(nèi)奇·聶赫留朵夫。不過,盡管生活里的一切活動都是為了他聶赫留朵夫一個人,那些事情本身卻都很乏味?,F(xiàn)在的事情都是為了別人,不是為了他聶赫留朵夫,但這些事情卻是有意義的,很吸引人,而且多得數(shù)不清。

不僅如此,以前別人為聶赫留朵夫辦事總使他感到煩惱和不滿;如今為別人做事卻使他心情愉快。

聶赫留朵夫現(xiàn)在要做的事可分三類。他憑他的古板作風把事情這樣分了類,并且據(jù)此把有關文件分別放在三個文件夾里。

第一類事是為了瑪絲洛娃和對她的幫助。這方面主要就是為告御狀奔走,爭取支持,以及為西伯利亞之行做好準備。

第二類事是處理地產(chǎn)。在巴諾沃,土地已交給農(nóng)民,由他們繳付地租,作為農(nóng)民的公益金。但為了使這件事在法律上生效,必須立下契約和遺囑,并且在上面簽字。在庫茲明斯科耶,事情仍象他原先安排的那樣,就是他得收地租,得規(guī)定交租期限,并且確定從這筆錢中提取多少作為生活費,留下多少給農(nóng)民當福利。他還不知道西伯利亞之行需要花多少錢,因此這筆收入他還不敢全部放棄,只是把它減去了一半。

第三類事是幫助囚犯們,而來求他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起初,他遇到向他求助的犯人,總是立刻為他們奔走,竭力減輕他們的痛苦;但后來求助的人實在太多,他無法一一幫助他們,這樣他就情不自禁地承擔起第四類事來。這一類事他近來最感興趣。

第四類事就是要解答這樣一個問題:所謂刑事法庭這種奇怪的機關究竟是什么東西?有什么必要存在?是怎么產(chǎn)生的?有了這種機關,也就產(chǎn)生了他同一部分囚徒在其中相識的監(jiān)獄,以及從彼得保羅要塞起到薩哈林島止的種種監(jiān)獄,而成千上萬的人由于有了這么一部莫名其妙的刑法正在那里受盡苦難。

聶赫留朵夫通過他同囚徒的私人關系,通過他同律師、監(jiān)獄牧師和典獄長的談話,以及了解被監(jiān)禁人的經(jīng)歷,他把囚徒,也就是所謂罪犯,歸納為五種人。

第一種是完全無罪的,是法庭錯判的受害者。例如被誣告的縱火犯明肖夫,又如瑪絲洛娃和其他人。這種人不很多,據(jù)神父估計,大約占百分之七,但他們的遭遇特別引人同情。

第二種人是在狂怒、嫉妒、酗酒等特殊情況下做了什么事而被判刑的。那些審判他們的人,要是處在同樣情況下,多半也會做出這樣的事來。這種人,據(jù)聶赫留朵夫估計,大概超過全體罪犯的半數(shù)。

第三種人受懲罰是由于他們做了自認為極其平常甚至良好的事,但他們的行為,按照那些和他們持有不同觀點的制定法律的人看來,就是犯罪。屬于這一種的有販賣私酒的,有走私的,有在地主和公家大樹林里割草打柴的。盜竊成性的山民、不信教的和打劫教堂的也屬于這一種。

第四種人成為罪犯,只因為他們的品德高于社會上的一般人。這種人包括教派信徒,為爭取獨立而造反的波蘭人和契爾克斯人,也包括為反抗政府而被判刑的各種政治犯——社會主義者和罷工工人。這種人是社會上的優(yōu)秀分子,據(jù)聶赫留朵夫估計,他們所占的百分比很大。

最后,第五種是這樣一些人,社會對他們所犯的罪要比他們對社會所犯的罪重得多。他們被社會所拋棄,經(jīng)常受到壓迫和誘惑,以致頭腦愚鈍,就像那個偷舊地毯的小伙子和聶赫留朵夫在監(jiān)獄內(nèi)外看到的幾百名罪犯那樣。他們不斷受到生活的壓力,以致做出那些所謂犯罪的行為來。據(jù)聶赫留朵夫觀察,有好多盜賊和兇手就屬于這一種。近來他同其中一部分人有過接觸。至于那些道德敗壞、腐化墮落的,聶赫留朵夫通過深入了解,認為也可歸到這一種。然而犯罪學新派卻把他們稱為“犯罪型”,認為社會上存在這種人,就是刑法和懲罰必不可少的主要證據(jù)。照聶赫留朵夫看來,社會對這些人所犯的罪,其實超過他們對社會所犯的罪,不過,社會不是對他們本人犯了罪,而是以前對他們的父母和祖先犯了罪。

在這些人中間,慣竊奧霍京特別吸引聶赫留朵夫的注意。奧霍京是妓女的私生子,從小在夜店里長大,活到三十歲也沒有見過一個道德比警察更高尚的人。他從少年時代起就在盜賊群中廝混,卻又天賦滑稽的才能,招人喜愛。他要求聶赫留朵夫幫忙,同時卻又嘲笑自己,嘲笑法官,嘲笑監(jiān)獄,嘲笑一切法律——不但嘲笑刑法,而且嘲笑神的律法。另一個是相貌英俊的費多羅夫,他帶領一伙匪徒劫掠一個年老的官吏,并把他打死。費多羅夫出身農(nóng)民,他父親的房屋被人家非法霸占,他自己后來當了兵,在軍隊里因為愛上軍官的情婦而吃盡了苦。這人天生活潑熱情,到處尋歡作樂。在他的心目中,天下沒有一個人會克制欲望,放棄享樂。他也從來不知道,人生在世除了享樂還有其他目的。聶赫留朵夫看得很清楚,這兩個人都稟賦優(yōu)異,只是缺少教養(yǎng),以致畸形發(fā)展,猶如植物無人照管就會瘋長,變成畸形一樣。他還看見過一個流浪漢和一個女人,他們的麻木遲鈍和表面殘酷使人望而生畏,但他怎么也看不出他們就是意大利犯罪學派所謂的“犯罪型”。他只覺得他個人討厭他們,就像他討厭監(jiān)獄外面那些穿禮服、佩肩章的男人和全身飾滿花邊的女人一樣。

這樣,為什么上述形形色色的人都在坐牢,而另一些同他們一樣的人卻自由自在,還可以對他們進行審判?這就是聶赫留朵夫所關心的第四類事。

聶赫留朵夫起初想從書本上找到這問題的答案,他就把凡是同這問題有關的書都買來。他買了龍勃羅梭、嘉羅法洛、費利、李斯特、摩德斯萊、塔爾德的著作,用心閱讀,但越讀越感到失望。有些人研究學問,目的不是在學術方面做點什么事,例如寫作、辯論、教書等,而是在尋找一些簡單的生活問題的答案,但結果往往失望。聶赫留朵夫現(xiàn)在碰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況:學術給他解答了成千個同刑法有關的深奧問題,可就是沒有解答他的問題。他提出的問題很簡單。他問:為什么有些人可以把另一些人關押起來,加以虐待、鞭撻、流放、殺害,而他們自己其實跟被他們虐待、鞭撻、殺害的人毫無區(qū)別?他們憑什么可以這樣胡作非為?回答他的卻是各種各樣的議論:人有沒有表達自己意志的自由?能不能用頭蓋骨測定法來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屬于“犯罪型”?遺傳在犯罪中起什么作用?有沒有天生道德敗壞的人?究竟什么是道德?什么是瘋狂?什么是退化?什么是氣質(zhì)?氣候、食物、愚昧、催眠、情欲對犯罪有什么影響?什么是社會?社會有哪些責任?

這些議論使聶赫留朵夫想起一個放學回家的男孩曾怎樣回答他的問題。聶赫留朵夫問他有沒有學會拼法。男孩回答說:“學會了?!?/p>

“好,那么你拼一下‘爪子這個詞?!?/p>

“什么‘爪子?是狗爪子嗎?”那個男孩就這樣狡猾地回答他。在那些學術著作里,聶赫留朵夫為他的主要問題所找到的,也就是這種反問式答案。

那些書里有許多聰明、深奧、有趣的見解,但就是沒有回答他的主要問題:憑什么有些人可以懲罰另一些人?不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且所有的議論都歸結為一點,那就是替懲罰作辯解,認為懲罰必不可少,這是天經(jīng)地義。聶赫留朵夫看了很多書,但斷斷續(xù)續(xù),這樣他就把找不到答案歸咎于鉆研不足,希望以后能找到答案。就因為這個緣故,他還不能肯定近來越來越頻繁地盤旋在頭腦里的那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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