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最早的短租平臺,“愛彼迎”的租住方式別具特色,房東和游客同住一個屋檐下,付款后才能看到屋子里更多細節(jié)……這樣的租住會給旅行帶來哪些變化?一位天生怕貓的單身女游客,將如何與房東的四只貓共處兩周?在疫情嚴重的美國,核酸檢測陽性的房東如何自我隔離,如何與租客相處?
廚房魅影
夜深,一樓徹夜亮燈,天花板的吊扇開在慢擋,扇著輕風。十二月,窗外飄雪。
四只貓在客廳和餐廳之間追逐流竄,精力充沛,一樓成了它們的競技場。
燈光幽暗,貓的影子罩在墻上,吊扇讓影子在四墻晃動。貓的數(shù)量好似成倍增長。鬼影幢幢。
我站在樓梯口猶豫,我需要穿過客廳去餐廳一角的廁所,我怕貓。沒有理由,就是害怕。
我退回到三樓臥房。謝天謝地,三樓和二樓之間有樓梯門,貓們上不來。
這棟三層小樓住了三位房客,共用二樓的衛(wèi)生間,和一樓的廁所。此時二樓衛(wèi)生間門鎖著燈亮著,有房客在使用。門鎖了近一小時,我在尿急和恐貓之間搖擺??重堈剂松巷L。
為了釋放尿急帶來的焦灼,我在微信好友三人群發(fā)了貓們的照片,這些照片翻拍于放在寫字臺上的房東手冊。
“你怎么敢住進有貓的人家?”兩位友人一起驚呼。她們也怕貓,我們這代人都怕貓。
“訂房時,房東放出的照片沒有貓?!?/p>
“房東故意隱瞞?”
“Airbnb也就是愛彼迎的規(guī)則是,付款后才能看到屋子里更多細節(jié)。”
“貓,而且有四只,不是細節(jié),是情節(jié),場景里的重要角色?!?/p>
她們用上了專業(yè)知識,我們是大學編劇班同學。畢業(yè)經(jīng)年,我們?nèi)嫁D向影視劇編劇,賺錢容易,編寫難度也遠遠不如戲劇。我并不甘心完全離開戲劇,偶爾也去民間小劇場當一兩回制作人,其實是厭倦碼字。
“付款后可以取消預訂,假如進房東頁面看到有貓。問題是我已經(jīng)不耐煩看了?!蔽蚁蛩齻兘忉?。
本質上,我是個躲避麻煩的人。付款后覺得大勢已去,不如說如釋重負??偸窃谶x擇時煩惱,一旦決定了,越快忘記越好。
然而越怕麻煩,麻煩越容易纏上。我突然想起訂房前讀到過一段房客評論:“每天回家四個毛茸茸的小家伙迎接我……”
當時沒太明白,英語差人又懶,不求甚解,現(xiàn)在一下子懂了。
“就像shopping回來,”她們說,“千挑萬選反復試穿終于買下的衣服,回家后放進衣櫥就再也不看一眼?!?/p>
“好像突然不再稀罕……”
“有時回家就后悔,塞進衣櫥越快忘記越好……”
她們已在另一時空轉換話題,談論起購物心理。接著議論Airbnb的中文譯名為何用“愛彼迎”,聽起來很生硬。
“這還是他們在一千多條翻譯句里選出來的,根據(jù)他們公司CEO解釋,愛彼迎的意思是‘讓愛彼此相迎?!?/p>
她們聽到“讓愛彼此相迎”這句話笑岔了氣。
我并不覺得好笑,尿急時沒有幽默感。
默默回到樓梯口,二樓衛(wèi)生間門仍然關著。一樓仍然生氣勃勃。
貓們從客廳追逐到廚房,影子在墻上飛短流長,無聲,像魅影。
貓劇場
后面兩星期我將與四只貓同處一棟樓。
她們說,你終于進入真正的貓劇場。我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是《獵貓季節(jié)》。命運似乎充滿了預言。她們笑我有巫婆潛質。
上午陽光明亮,一樓安靜了。一眼望去,客廳空無一貓?;蛘哒f,我?guī)缀跬浰鼈兊拇嬖凇N医o自己準備早餐,從冰箱拿出黃油果醬花生醬,安置在吧臺上,我坐到高腳凳上,一邊蒸煮咖啡烘烤面包,一邊欣賞悅目的餐廳客廳。這愉悅的一分鐘,往后深深印在記憶中。
我剛把烤出焦香味的面包放到吧臺上,突然出現(xiàn)兩只貓,眨眼工夫已跳上吧臺,湊向餐盤,我搶過餐盤飛奔上樓。
從此,三餐都在三樓的臥房解決。
我很快發(fā)現(xiàn),一樓舒適的餐廳客廳是貓們的天下,它們趴在餐桌上,蜷臥在沙發(fā)上。在這些公共空間,見不到任何一位房客與貓們共享。進出大門時,那只欲搶我早餐的褐色公貓會沖過來,繞著我轉圈,我覺得自己的長發(fā)飛起來了,魂飛魄散是從頭發(fā)開始。
“名義上客廳餐廳房客公用,實際上仍然是房東和貓們的地盤?!?/p>
我告訴友人。
“所以這棟樓貓是主角,不愧為貓劇場?!?/p>
“為貓們寫個劇本吧!”
這算是友人對我的安慰。當生活不如人意時,我們總是互相說,可以寫成劇本。
四貓中唯一的雌貓,頸上掛了一串鈴鐺,按照房東手冊描述,是一只喜歡東走西串愛社交的貓。半夜上衛(wèi)生間,是我的暗黑時刻。樓梯門外有鈴鐺聲,把門開一道縫,雌貓匍匐在門口;更多時候,它蜷伏在衛(wèi)生間門外的樓梯角落,無聲無息,貓眼在暗角閃爍,微光幽深。
有只黑貓,碩大,匍匐在地,兩英尺長。它的出現(xiàn)突如其來。
傍晚,我在煮意面,黑貓突然過來了。它張開嘴,有裂縫的牙,齜牙咧嘴的感覺。我拿著勺子對黑貓揮舞,試圖趕走它。它不僅不逃,還朝我逼近。情急中我呼喊房東。
房東們并不總是在家。下午,我外出回來。打開門,欲換拖鞋時,黑貓從走廊過來,對著我張開嘴,它龐大的身體堵在走廊中間,它陰沉的目光告訴我,它知道我怕它。此時,另外三只貓也過來了,它們站在黑貓后面,排成方陣。與貓們對峙十秒鐘我敗下陣。
倉皇中手里還拿著拖鞋,人已經(jīng)在門外。我從門上的玻璃朝內(nèi)張望,它們?nèi)匀慌胖疥嚕堁叟c我對視。
它們儼然有角色感,配角們圍繞主角黑貓。
老白和小墨
天藍色小樓門口插著彩虹旗,房東是一對gay,五十多歲的白人男和二十多歲的墨西哥小伙子——老白和小墨。
同性戀愛美。他們的屋子裝飾得靚麗。一樓客廳餐廳廚房連成一體,彩繪窗玻璃,以致白天的光線被阻擋了,營造了幽幽然的妖艷氣氛;白墻配了小尺寸的水彩畫,鑲在銀質細邊相框里;白色窗框木頭紋路細致華美;壁柜上圣誕花鮮紅。我選這家民宿便是被一樓漂亮的餐廳客廳和設備齊全的廚房照片吸引。
以老白的年紀,應該是這棟樓業(yè)主,生意人的精明自負寫在臉上。老白腰身粗壯,已是上年紀的身材,但他試圖讓自己顯得年輕有型:兩頰胡子刮得干凈,淡色頭發(fā)剃成平頭。在屋內(nèi)常穿Polo白色T恤,短袖露出有肌肉的胳膊,還把領子豎起來。
小墨是美男,瘦高個兒,皮膚黝黑,黑眸大而深,笑容甜美語調(diào)柔軟。
在我的描述下,她們認為小墨也是老白的寵物。
“小墨有工作,他在養(yǎng)老院打工,在讀英語專業(yè)的碩士,樓里衛(wèi)生也是他負責。小墨打掃衛(wèi)生時穿戴專業(yè):口罩帽子和工作服。他在房東手冊上被冠為執(zhí)行經(jīng)理?!?/p>
我為小墨辯解。
“小墨聽起來辛苦?!?/p>
“老白做什么?”
“老白整天打電話?!?/p>
“打電話談生意?”
“好像是,在他的辦公室,滔滔不絕,隔著門都能聽到?!蔽覍习子谐梢姡胺凑窭习?,晚上他們在客廳吃飯。小墨為他端餐盤拿餐食?!?/p>
“老白老了,他把老白當父親服侍?!?/p>
“他們是戀人!”
“異性戀不是也有老夫少妻?”
“有些戀愛關系,是在填補原生家庭的缺憾?!?/p>
“舊金山的同性戀街區(qū),有不少美男,”我為小墨不平,“小墨可以找到與他姿色相稱的同性戀人,那里才是他的樂園?!?/p>
“他應該比你更了解舊金山那邊的同性世界,留在這里有他的理由?!?/p>
“什么理由?”
“老白有房產(chǎn),小墨不愁住?!?/p>
“小墨可以租房,找個情投意合的戀人,兩人一起付房租?!?/p>
“你認為他和老白不情投意合?”
“覺得老白賺了,小墨年輕漂亮,幫他管理民宿,還要打工給自己賺生活費……”
“那是你的立場,也許,老白給他你看不到的東西,比如安定、長久、安全感,床上功夫好。”
“老頭子功夫再好,肉是松的……”
“那你給他們寫個劇本,懸疑劇,一棟幽暗的小樓,一對關系不平等的同性戀人,四只詭異的貓?!?/p>
我笑了,是好笑,自我解嘲的笑。在劇本里,我們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給人物安排命運。但是,我和她們都知道,這是我們還未完全丟棄的夢想,而夢想常常是空想。
夜半鼾聲
老白和小墨的臥房在二樓。門上掛著private(私人的)牌子。
夜半去二樓衛(wèi)生間,經(jīng)過他們的臥房,房門虛掩著,留著巴掌寬的縫,臥房里的鼾聲清晰。
這鼾聲多半屬于上年紀的那一位。為什么不關緊房門?做愛的話,隱私不是會泄露到門外?每每夜半經(jīng)過他們臥房,心里各種問號。
有一晚,我把匍匐在樓梯門口的雌貓趕走,看到它躥進他們虛掩的臥房。才算有了答案。
為了貓們自由進出他們的房間,這對同性愛人并沒有private。
“夜晚房門不關緊,他們怎么做愛?”
我和群友討論。
“做愛不一定在晚上?!?/p>
“老白做不動了?!?/p>
“所以,以貓的名義半開房門,避免做愛?!?/p>
友人的結論太另類,我哈哈大笑。我們都沒法接受年輕的肉體和衰老的肉體交歡。
某一天晚上開始,我突然聽不到鼾聲。以為是上下樓梯聲把臥房里面的人吵醒。夜深人靜,木頭樓梯的吱嘎聲刺耳。
聽不到鼾聲時,便能聽到二樓客房有低低的影視劇里的對話聲背景音樂聲。緊貼房東臥室的客房住著一位混血女孩,母親是北京人,父親是得州的白人。女孩不會講漢語,她在附近大學醫(yī)院實習。我們只遇見過一次。
是我錯覺嗎?沒有鼾聲的夜晚,白天,樓里更安靜了。
晚餐時小墨一人在用餐。我才知道,老白回密歇根州探望父母,帶走兩只貓。
雌貓似乎在尋找消失的同伴,步履不停上上下下;大黑貓整日臥躺在走廊,自甘沉淪的姿勢。
二樓掛著private牌子的房門突然大開,陽光照到床上,黑貓和雌貓坐在大床上。
突然想起來,老白在的時候,白天的這間臥房門是關緊的。
“做愛不一定在晚上?!庇讶藗儾皇钦f過?
中國情人
我被房門口微波爐的噪聲吵醒,打開手機看時間,六點半。天還沒亮呢。
微波爐發(fā)出“?!钡囊宦?。隔壁有人出來。
我迅即坐起身,探身打開與床相隔兩英尺的房門。
他正從微波爐拿出比薩。年輕的亞裔男子,單眼皮,膚色黝黑。
“你把我吵醒了!”我告訴他,“請用樓下廚房的微波爐!”語氣頗不客氣。
我睡眠不好,一生中最恨被吵醒。
他驚訝的目光。
我從他的視角,發(fā)現(xiàn)自己不怎么體面,被子裹在身上,裸著雙腳。
“隔壁房客,讓我想到杜拉斯的《情人》。熱帶的中國男人,氣質文弱,不會講漢語。”
我睡不著,給群友發(fā)微信。
“印象中杜拉斯的中國情人性感?!?/p>
她們不以為然。
“我不記得杜拉斯具體描寫中國情人的形象?!?/p>
“還是寫了,黃皮膚像絲綢?!?/p>
“所以才會讓我覺得她的中國情人羸弱、病態(tài),那也是一種性感。”
“她后來寫了《華北來的中國情人》,情人形象是高大漂亮的?!?/p>
“那是她更老以后的作品,因為《情人》太成功了意猶未盡?美化反而削弱藝術性。后來怎么寫都無法超過《情人》的影響力!反正我只認同《情人》里的情人?!?/p>
我獨自絮叨,她們沒吭聲,好像去忙其他事了。
隔壁房客仍然用微波爐解凍比薩,但不在早晨而是夜晚他回來后。我因此對他有了歉意。
有一天上午,我從臥室窗口看到他拉著行李箱走出樓房。那已經(jīng)是一星期以后。
我下樓去和他道別,匆匆聊了幾句,知道了他的身份,夏威夷出生的華人,去印第安那大學讀學位,在辛辛那提大學醫(yī)院實習。判斷沒錯,果然是華裔,來自熱帶。但在白天的光線里,他還原成路人,普通、平凡。
他在廚房吧臺上留下一瓶紅酒,和一張紙條,紙條上細密的英文句子,表達對房東的謝意。
“這么多禮,應該想到清晨在門口用微波爐會吵到其他房客。”
我告訴群友,對他的歉意被一絲不滿替代。
“所以,杜拉斯的情人是文學里的男人,是抽象的?!?/p>
“從微波爐拿出比薩的男人,怎么會讓你想到杜拉斯的中國情人?”
“是一個人在外面漂泊產(chǎn)生的幻覺?”她們又問,含著憐憫。
圣誕夜
樓里的節(jié)日氣氛跟外面街道一樣:格外安靜。我才意識到二樓的房客也離開了。
前一天,我和小墨交流了各自節(jié)日的schedule(日程表)。
小墨說他要上班不過節(jié),跟平時一樣過日子。這,至少平衡了我因節(jié)日而涌上的倉皇。
圣誕夜我沒地方去,得待在這棟樓暫時屬于我的房間。
我這次來美國是臨時決定。我去柏林參加一個劇場工作坊,朋友建議我工作坊結束后彎來美國住一陣。這位朋友是我在上海做劇場時的合作伙伴,音樂人,如今移居美國,混在辛辛那提的音樂圈子。他說,也許可以一起策劃做個與音樂有關的劇場。我一時沖動飛過來。然而,朋友在我到達前一天在滑雪場摔跤骨折,剛動手術躺在醫(yī)院,同時,他的核酸檢測陽性。我既無法探望他,又無法離開美國,因疫情原因,我的航班推遲到兩個月之后。
這晚小墨下班回來戴著口罩,我才意識到,疫情期間小墨在養(yǎng)老院工作風險很高。
我們在廚房做著各自簡單的晚餐。小墨烘烤比薩,我做pasta。
明天我要搬去河對岸屬于肯塔基州的城市卡溫頓,那家的Airbnb價格低一些,我得非常小心花錢了。
小墨明天上早班,清晨六點就離開,所以我們在廚房提前告別。
我提出與小墨合影,小墨很在意自己鼻梁上的口罩印痕——果然是愛美的gay。我于是打開手機的美顏功能。美顏照上口罩印痕被抹去了,小墨的牙齒襯著他的深膚色在照片中像被涂了一層白漆。
“還未去過墨西哥呢,希望有機會去那里旅行。”我這么說,是為了讓小墨高興。
“你一定要去,去坎昆,很美,太美了!加勒比海很藍很藍,天氣很暖很暖……”小墨的黑眸閃閃發(fā)亮。
“你每年都回墨西哥嗎?”
“不,我沒去過墨西哥。”
“你沒去過墨西哥?”我驚問
小墨搖搖頭,“我在美國出生……”適才的興奮消失。
我為自己的驚問感到不安。想起那位夏威夷華人,他說他去印第安納讀學位之前,從未離開過夏威夷。即使在西方,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隨意出門旅行。
這天晚上我與小墨道晚安時才九點。我們回到各自臥房。
這是我第一次在美國過圣誕夜,全然不是我想象中的美國圣誕夜。另一時空的友人們還在等我描述我親歷的美國圣誕夜。
“讓你們失望了,我的美國圣誕夜毫無內(nèi)容,今夜美國人都在家里團聚,就像中國的大年夜。我與小墨在廚房互相陪伴了十幾分鐘,我們拍了合影,一起做各自的晚餐,他烤比薩,我做pasta,倒都是意大利風味。這是我的個人史上最冷清最早上床的圣誕夜?!?/p>
我發(fā)去與小墨的合影,她們沒有回應,此時是上海的早晨,她們還沒有起床呢。
搬? 家
肯塔基州的卡溫頓,與辛辛那提downtown只相隔一條河。就像新澤西州的澤西城,與紐約州的曼哈頓隔了一條哈德遜河相望。
這座肯塔基州第三大城市,在我眼里只是個小鎮(zhèn)。街很窄,街邊房子也是小小的,多是質材輕的平房。
我用密碼打開門外的小木盒,從盒子里拿到鑰匙,房東沒在家。
這是一棟平房,開放式廚房包含餐廳,與客廳相通,三間客房在同一層。與老白的三層式小樓房相比,這平房顯得特別寬敞。房東是一對夫婦,住在半地下室,他們在愛彼迎平臺享有“五星+”的“超級好房東”美譽。
我根據(jù)房號,打開屬于自己的房門,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就像走進酒店的房間。
房間很小但家具齊全,單人床、床頭柜、單人沙發(fā)、寫字臺和電視機。小壁櫥里有備用被褥,和一排衣架。墻上掛了一些裝飾畫,窗簾有兩層。里面一層白紗,讓房間顯得柔軟。
我從箱子拿出被套床單和枕套,替換了房東床上用品。在不斷移動搬遷中,這些裹住我身體的棉紡織品,是我唯一熟悉的氣息,是不可或缺的安全感,在熄燈后的夜晚,給我回家的幻覺。
我將自己的浴巾和毛巾掛在壁櫥,化妝袋和洗浴用品等物放進衛(wèi)生間。其實,衛(wèi)生間邊上有個壁櫥放置房東為客人準備的浴巾毛巾和洗浴用品,但我更愿意用自己的。
房間雖小,公用客廳餐廳廚房很大,這便是民宿比酒店更能過日子的原因。缺點是租單人房,常和其他房客合用衛(wèi)生間。房東會在衛(wèi)生間放置消毒紙巾,用廁時,消毒紙巾可擦馬桶圈。雖然有浴缸,但人們應該只用淋浴設備,幸運的話,也許只有你一個房客。
這套平房另有衛(wèi)生間獨用的豪華間,房間面積也大多了,價格不會比汽車旅館更高。但對于要住兩個月旅館的我,還是有點承受不起。
衛(wèi)生間和廚房干凈到?jīng)]有一滴水漬,必須遵守的細則已貼在墻上,冰箱給房客預留了放置食物的盒子,并寫上了名字。
廚房的櫥柜抽屜都貼了標簽,用具物品井井有條,比起老白的廚房,更加豐富周到,終究這里有個女主人。
這間民宿提供免費早餐。料理臺上有咖啡機多士爐,以及面包水果和女主人自制的蛋糕。一小張貼在料理臺墻上的早餐食譜,有十幾種之多,除了放在外面的食物,部分進了冰箱,比如牛奶果醬酸奶花生醬雞蛋果汁,櫥柜里有不同類型的麥片。
免費享用的食物,有著神奇的安慰作用,我因搬遷而涌起的漂泊感,頓然消失。雖然我有自己的早餐食譜,吃自己喜歡的面包牌子,喝自己的速溶咖啡配純奶油。然而,料理臺上放著可以隨意享用的食物,是一種心理需求,就像在自己的家。只有在家里你可以隨時選擇吃或不吃。
不再被貓騷擾,我心情輕松,四處走動,打量屋內(nèi)細節(jié)。墻上有房東家人的照片,以及有宗教色彩的圖片,想著房東一家是基督徒吧?這似乎也是一種判斷標準,我有一種找對地方的感覺。
此時,一陣門鈴聲。
熊孩子
我從門上的玻璃張望:一個六七歲的白人男孩,手里拿了一把槍。他在說話,缺了一顆門牙,隔著門我一句都聽不明白。
我沒有開門。即使關著門,仍然忐忑。我不知道孩子手里的槍是真還是假。理智上我應該相信這是一把玩具槍,但本能讓我防范。
前一陣剛剛發(fā)生槍擊案:一位中學生拿了父親的槍去校園射殺。你怎么能斷定六七歲的孩子不會拿父親的真槍當玩具?
男孩漂亮的藍眼睛,皮膚白得像奶油,在其他情景下,是個可愛的讓你想要去抱抱他的小男孩。但此刻,他讓我不安。
執(zhí)著的鈴聲,刺耳。我躲進自己的房間。我可以不理他,但沒法抑制被困擾的感覺。
鈴聲至少吵了五分鐘,終于消失。
一小時以后,男孩又來按鈴。這一次是女房東Sherry去開門,她探出半個身體,與門外的男孩聊了一兩分鐘。
男孩的家就在街對面,我從客廳窗口看到他在對面樓房的院子進出,在院子外的人行道上玩耍。有美國房客評論說,這里是個藍領街區(qū)。
我回想老白小墨住的街區(qū),那里看不到行人更看不到孩子。附近的購物中心有一間Whole Food超市,這是一家相對昂貴的有機食品超市,意味著周邊的居民都是中產(chǎn)階層。顯然,中產(chǎn)階層人家不會讓年幼的孩子在街上玩。然而也是個更令人不安的街區(qū)。那里靠近辛辛那提市中心,橫街豎街如井字整齊排列,小樓房密密麻麻都是住家,街上無人,靜默中產(chǎn)生著莫名的令你恐慌的氣氛,宛若置身以房子建構的荒原。
我出門散步,對街男孩看見,會對著我大喊大叫。我猜想,這男孩可能第一次見到我這張亞洲人面孔?因為我在附近超市只見到白人黑人和南美人,從未遇見亞裔。如今出門前,我必先朝窗外張望一下,乘男孩不在時溜出去。自己都覺得可笑。
有一天,我散步回來走在門口街上,男孩在路中央滑滑板,他從我身邊滑過去時看到我,也許停不下來,直滑到我身后遠處,然后在我后面喊叫。我轉頭看到,街上沒有其他人,隔著兩個街口,他對著我哇啦哇啦說個不停,奇怪的是,我仍然一句都未聽明白。接著,他從滑板上下來,拖著滑板朝我奔來。
我一陣心悸,加快腳步,急步朝我住處趕。此時,街邊有戶人家打開門,出來一位主婦,她叫住男孩……乘他們對話之際,我小跑起來,一邊掏鑰匙。
我進房后,坐定,心還在跳,同時,我對自己竟然害怕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感到不可思議。
是的,我怕小男孩攻擊我,而我無法還擊,不僅不能還擊,被人看到,還以為我惹到他。與孩子之間產(chǎn)生糾葛,倒霉的肯定是成人。歸根結底,這里是異域,我不了解這個孩子和他的家庭,也不了解這個街區(qū),更不了解這里的法律??傊?,這陣看似可笑的逃跑,讓我看清自己內(nèi)在的恐懼,潛意識里對“陌生”的恐懼,在面對一個孩子時暴露無遺。
穿裙子的Sherry
即使零下二十度,房東Sherry也仍然穿裙子。平時穿半身長裙,禮拜天上教堂,穿比較正式的dress(連身裙)。與她相處一個月,從未見她穿褲裝。
這是個有意味的細節(jié)。
我知道二戰(zhàn)之前,歐美女人穿褲裝被視為傷風敗俗。美國作為清教徒國家,更是禁止女性穿褲裝。美國內(nèi)戰(zhàn)時,一位叫瑪麗·愛德華·沃克的女性,因穿褲裝被警察逮捕,而被記載于歷史。所以,先鋒女性穿褲裝,被視為女權的象征。二戰(zhàn)期間,平民女性和軍營中的女性由于戰(zhàn)時救援以及后方工作需要,開始身著褲裝。二戰(zhàn)結束后,褲裝出現(xiàn)在社交場所,但女性時尚主流仍然聚焦于裙子。直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女性主義運動才得以打破對于女性褲裝的污名
但,總有一些人延續(xù)著傳統(tǒng),比如Sherry。我認定不穿褲裝、信仰基督教的Sherry是典型的美國中部傳統(tǒng)女性。
我此時居住的卡溫頓是個文化保守的城市,居民多是年老的白人。我選擇住這里不僅房東評價分高,也因為周邊環(huán)境安全,不用為犯罪率擔憂。要知道美國十大犯罪街區(qū),辛辛那提downtown有條街區(qū)排在Top 1,犯罪率竟然超過臭名昭著的芝加哥南區(qū)。
Sherry麥色長發(fā)披肩,身材微胖,氣質溫婉。她的形象吻合我對美國農(nóng)婦的想象——質樸的母性的,卻不失性感。她讓我聯(lián)想到電影《廊橋遺夢》里梅麗爾·斯特里普飾演的農(nóng)婦弗朗西斯,傾其一生獻給家庭,身上潛藏的能量和渴望連她本人都未必知道,假如不是遇見那位偶然路過家門的攝影師。
然而,這樣的故事永遠只發(fā)生在小說和影視里?,F(xiàn)實生活里的Sherry與丈夫同進同出。她的丈夫嚴重發(fā)胖,肚腩大如臨產(chǎn)期的孕婦。他們倆五十出頭,是四個外孫的外公外婆。
Sherry確實是農(nóng)婦后代,她出生于以農(nóng)業(yè)出名的愛荷華州的農(nóng)場,她指著地圖上愛荷華州西南方向那個角尖。現(xiàn)在的她在城里一所初中當老師,教危地馬拉難民孩子英語。這個保守安分的小城竟然收容了大量危地馬拉難民。危地馬拉屬于南美洲,講西班牙語。所以Sherry懂西班牙語。
往后我將知道,Sherry的西班牙語是從哪里學到的。她年輕時曾在墨西哥住了兩年?!罢麅赡?,你想想看,是在九十年代初!”來自洛杉磯的房客Jen告訴我,她可是時尚女生,用上了敬佩的甚至是略帶驚詫的語氣。她是想說,那個年代墨西哥落后貧窮,能夠在那里住兩年,就不是平庸的女人?
在客廳的一面墻上掛了十幾幀家庭照,Sherry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女兒女婿,以及女兒們的女兒。照片上Sherry的神情快樂滿足,比起她的有些矜持的丈夫,Sherry的笑容更顯明亮。
然而照片從來具有欺騙性,Sherry的幸福是否受到過挑戰(zhàn)?有一天當她遇上一個有魅力的男人,是否會心動?不是沒有可能,她至今接待了近一千名客人,至少一半是男性,他們中間就沒有一個人讓她有念想?比起《廊橋遺夢》中的主婦,Sherry的艷遇機會要多十幾倍。房客中不乏孤單男人,寄旅中的寂寞,面對一位周到體貼的主婦,不會對她產(chǎn)生依戀?即使沒有發(fā)生實質性的故事,但彼此的目光,之后縈繞在心的苦澀,比發(fā)生的故事更有張力。
我想到了契訶夫,他的講述內(nèi)心風暴的戲劇。
八? 卦
“即使小墨這樣的‘同志,一句留言,都會讓我眼泛淚花?!蔽以谖⑿藕糜讶豪锇l(fā)議論。離開辛辛那提的那間Airbnb,我在房客評價里留下美言,完全沒有提貓給我?guī)淼睦_。小墨給我留言說:“沒有送到你有些遺憾,希望你旅途順利,任何時候都歡迎你回來?!边@最后一句話,讓我頓時眼淚汪汪。
“人心肉長,不可能無動于衷,我是說Sherry,她雖然當了外婆,卻并非沒有再談一次戀愛的可能?!?/p>
我非常病態(tài)地在好友群里為Sherry設置另一種命運。我們這個群本質上是個八卦群,她們的回答從來不會讓我失望。
“我倒是還沒有讀過一本寫外婆發(fā)生婚外戀的故事。”
“別說五六十歲,七八十歲都有可能再戀愛一次?!?/p>
“這只是一種說法,你,三四十歲也沒談戀愛,你為何來美國?為何來了美國沒有下文?別說什么疫情阻撓,按照美國說法,五天就解除隔離?,F(xiàn)在十五天都不止?!?/p>
“來了才知道人家有家室?!?/p>
“那又怎么樣?那個叫弗朗西斯的農(nóng)婦不是也有家室?”
“那是電影。再說,我想得也沒有你們想的那么多,一切都是隨性的?!?/p>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弄清自己當時決定飛美國的心情,說是隨性,更像借口,難道我對這位朋友有所期待?好像沒有太清晰的想法。我也在問自己,生活是有多無聊,才會讓你這么東奔西顛?
“所以,你也不用皇帝不急急太監(jiān)地去操心Sherry,你單身未婚都沒事……”
“好吧,算我倒霉,莫名其妙到一個大農(nóng)村,花冤枉錢住私人旅館,哪里都去不了?!?/p>
“請你來的朋友就不管你了?”
“他骨折加上陽性,還在擔心老婆孩子被他感染,壓力這么大,別說他沒有心情,我也沒有心情……”
“有家人的確掃興!浪漫故事中,通常不出現(xiàn)家人?!独葮蜻z夢》里,作者安排農(nóng)婦老公和兒子去城里參加展銷會,需要逗留一星期,讓艷遇發(fā)生在只有兩個人的世界?!?/p>
“不如在你的房東家找機會發(fā)展一段故事?!?/p>
“我很懷疑有沒有機會。跟我同一天搬進來的房客,是個胖子,可能有三百磅,每天帶一大紙袋快餐回來,這么一比較,老白家的那位亞裔可以說是美男子了?!?/p>
“后悔也來不及了?!?/p>
“不至于后悔,你們也太把我看低了?!?/p>
“你不是都聯(lián)想到杜拉斯的情人了?”
“清晨頭腦不清?!?/p>
“剛才還在說他是美男子?!?/p>
“是和三百磅比?!?/p>
“你要住一個多月呢,等下一輪客人吧。”
“直等到‘讓愛彼此相迎……”
一陣狂笑聲。如今,只要提起“愛彼迎”這個詞,就會讓她們狂笑不已。這些瘋婆子,她們在影視劇本里寫的愛情橋段,一個比一個肉麻。
橋
我入住次日,Sherry開車帶我去辛辛那提downtown兜了一圈。說來慚愧,我才從辛辛那提搬來,卻未去過市中心。我這次陷落于美國中部才終于嘗到?jīng)]有車的苦。號稱是城市的地方,公交車班次少,需要預先查時間表,尋找站牌,種種不方便,加上疫情數(shù)字令我擔憂,我不想沒事找事坐公交車冒被感染病毒的危險。
我跟著Sherry熟悉了河兩岸的downtown。這一邊是卡溫頓,對岸是辛辛那提。橫亙在中間的這條河便是俄亥俄河。這是一條美國南北之間的界河,不比黃浦江寬,卻有三座橋,其中最著名的羅布林大橋,從俄亥俄的辛辛那提跨越到肯塔基的卡溫頓。
Sherry特別強調(diào),這座橋建造于南北戰(zhàn)爭之前,完成于南北戰(zhàn)爭之后。假如不是Sherry介紹,從維基百科上你只能讀到羅布林大橋開放于1866年12月1日。
這是一座藍色的吊索橋,成了兩個州河邊城市的歷史地標。河兩岸的任何公共場所都能看到這座橋的圖片,無論是機場、商店、街邊,甚至在我住宿的房間墻上。
羅布林大橋由羅布林家族建造。華盛頓·羅布林是造橋專家約翰·羅布林的兒子,獲得土木工程師學位。在南北戰(zhàn)爭期間志愿參軍,經(jīng)歷了最為慘烈的系列戰(zhàn)役,一路晉升成為上校。他在戰(zhàn)爭期間為北軍修建了不止一座橋梁,讓軍隊得以通過,雖然這些橋梁又被南方的聯(lián)邦軍隊炸毀。南北戰(zhàn)爭結束后,作為父親老約翰的助手,華盛頓監(jiān)督了羅布林大橋的修建。
羅布林大橋是紐約布魯克林大橋的姐妹橋。對于我們這些來自別國的旅游者,卻是因為著名的布魯克林大橋而關注羅布林大橋。
我又因為羅布林大橋,重新認識布魯克林大橋,和建造這兩座大橋的兩代建橋人。
布魯克林大橋開工前,老約翰在一次工地視察中受傷,死于破傷風。時年32歲的華盛頓·羅布林成為總工程師。在建造布魯克林大橋過程中,華盛頓·羅布林因壓力過大而患病,無法前往大橋工地,只能用望遠鏡從公寓追蹤橋梁的建造。他的妻子艾米麗·沃倫·羅布林成為他的助手,為此,她專門攻讀工程學,在接下來的十一年間,是她到現(xiàn)場與工人溝通,解決大橋建造中的各種問題和困難。這座橋耗時近14年,全長1825米,與羅布林橋一樣,是一座懸索橋梁,塔樓有25層樓之高,而當時的美國,多數(shù)建筑都不超過五層樓。
布魯克林大橋于1883年5月開通,開放前一天艾米麗是第一個趕著馬車通過大橋的人。開放當天有1800輛汽車和150300人跟隨艾米麗跨越紐約城東河,當年這座大橋是曼哈頓和布魯克林之間唯一的連接。
我此時對著羅布林大橋,懷念的是布魯克林大橋。十年前的某個下午,為了走紐約布魯克林大橋,我特地坐地鐵A線到布魯克林高地,然后從布魯克林走向曼哈頓。對著曼哈頓高樓磅礴氣勢,我在橋上流下眼淚。
除了紐約,我再也沒有對哪一座城市有過眷戀,包括我自己的城市上海。紐約讓我產(chǎn)生要在這里住下來的愿望,卻又知道你無法成為它的居民。你在這里沒有職業(yè)沒有住房沒有生存能力,也沒有一段值得回憶的感情,沒有可以取暖的關系。這哭泣,是對自己的失望,是現(xiàn)實與愿望相左的失敗感。
那時候的傷感到今天已經(jīng)煙消云散,對于自己的平庸人生已經(jīng)接受。我甚至都沒有想要在羅布林橋上走一走的愿望。但內(nèi)心涌起的回憶,將讓我記住羅布林大橋,不如說記住了建造兩座大橋的羅布林父子和艾米麗。
消失的劇場
除了河邊有一些后來建造的時尚高樓,卡溫頓主街都是些十九世紀留下的紅磚樓房,樣式精美但已破舊。這條被稱為麥迪遜大道的主街,在任何其他大城市只是一條小街,和這座只有四萬多人的小城倒是匹配。
那天,Sherry的車子行駛在主街,她告訴我,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前,這里曾經(jīng)有過14間劇場。
14間劇場?我太吃驚了。
要知道紐約百老匯也只有36間劇場,并且分布在12個街區(qū),當然都是大劇場??仡D主街不過是曼哈頓百老匯大街一條短短的側馬路,14間小劇場是相當可觀的。
曾經(jīng)的14間劇場讓我振奮,讓我的早已離開戲劇在另一時空的老同窗們也跟著激動了一下。
后來的日子,我經(jīng)常走到主街散步,尋找舊日劇場痕跡。
我在靠近downtown的這段主街,看到了一家劇院,大寫的LIVE貼在門楣,廣告墻上有音樂人演出劇照,原來這是一間現(xiàn)場音樂演出的劇場。
門口站著一位老黑人,他熱心地指著前方告訴我:“那里有賣票窗口?!?/p>
在一個小小的門洞里,貼滿了演出劇照和海報,賣票窗口果然開著,一位年輕女生守著窗口。
這個小空間讓我想到紐約下城的“外外百老匯”,它們是百老匯外圍的外圍,是實驗小劇場,不僅小而且破敗,所以也稱貧困劇場。這樣的小劇場在紐約有兩百多間,散落在曼哈頓偏僻的街道。十年前的那些夜晚,我獨自走了五十多間小劇場,戲劇票是通過紐約朋友從紐約一間移民會所購得,每張票在會所窗口只賣兩美金,這是戲劇界給移民的福利。
我正是在那些劇場看到戲劇人的艱辛和坎坷。導演演員白天在餐館打工,夜晚在劇場演出,觀眾也就三五人,往往比臺上的演員還少。這是個考驗你意志和才華的煉獄,你的理想到底能堅持多久?整個戲劇界失業(yè)率高達90%,那10%便是大浪淘沙百煉成鋼的杰出人才。據(jù)說達斯丁·霍夫曼、阿爾·帕西諾就是從“外外百老匯”脫穎而出。
我又想起另一個燈火燦爛的夜晚,我和一群移民紐約多年在餐館打工的廣東女生,從百老匯《西貢小姐》的劇場出來。
移民會所窗口偶爾也會賣百老匯音樂劇票,價格低至5美金。這張票在四十二街專賣百老匯半價票的亭子,至少賣45美金。
這群女生下班后去移民會所讀免費英語班,我拿著朋友的會員卡去會所買票,和她們相遇。其中一位問我賣票窗口到底在賣什么票,于是我像個導游,把音樂劇推薦給她們。5美金對她們來說是小錢,只是之前她們的人生從未與劇場相遇。
夜晚的百老匯大街霓虹燈耀眼,行人們臉上神情興奮,營造著嘉年華會般的喜慶氣氛。她們的臉容在華燈下閃閃發(fā)亮,眸子亮著驚喜。她們來紐約這么多年,第一次在夜晚來到曼哈頓走在百老匯大街。她們從狂喜到傷感,突然意識到光顧著賺錢,浪費了許多個年輕的夜晚。
卡溫頓的這間音樂劇場演出票價10到30美金。也差不多是“外外百老匯”的票價。我很想做一次卡溫頓劇場的觀眾,可是夜晚從我住處步行過來,至少40分鐘。這條街白天都見不到行人,夜晚怎么敢獨自行走?
麥迪遜大道冷清寥落。必須走到靠近河邊,也就是所謂downtown的那一段才有一些銀行和酒店大樓,連商店都很少,我當然完全尋覓不到舊日劇場的痕跡,畢竟半個多世紀過去了。
我在谷歌的英語頁面上尋找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前卡溫頓戲劇繁榮的描述。雖然沒有專章介紹,但在一些舊文里有只言片語提到。1893年卡溫頓有了第一間百老匯劇院,中間曾經(jīng)被燒毀又重建,這間百老匯劇院開放到五十年代。1909年有兩家音樂劇劇場在我此刻站立的街道運營。在關于卡溫頓歷史的描述中,可以看到這座城市在十九世紀的發(fā)展和繁榮,到二十世紀初,已成為北肯塔基州的金融中心。在當年拍攝的照片上,卡溫頓頗具都市氣派,并不輸當年的曼哈頓,街兩邊成排經(jīng)典建筑,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有一篇文章特別提到,上世紀初的繁榮標志是曾經(jīng)有過33間電影劇場。文中有一句話印象深刻:“這33家電影劇場產(chǎn)生了白天和夜間的人行道人群——這是市中心曾經(jīng)非常繁忙的街道生活的標志……”
而現(xiàn)在的卡溫頓,商業(yè)街幾無行人,不再有“人行道人群”——好時光過去了。從三十年代經(jīng)濟大蕭條到五十年代末,這座城里的居民紛紛搬離。我面對的是一座被時代拋下、早已衰敗的城市。
在我狹隘的認知里,總以為城市是隨著時代前行而更發(fā)達,卻不知,也有曾經(jīng)發(fā)達的城市與前行的時代漸行漸遠。
房? 客
三百磅的客人走了。他住了五天,我只見過他一次。他是個害羞的人,與我招呼只是點一下頭,躲開了目光。也許過度肥胖令他自卑?因為旁人的歧視,包括我?
很快來了新客人。
夜晚,一輛彪悍的大卡車停在窗外的街邊。一個留著絡腮胡的小個子青年開門進來,那時我正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就著臺燈光看微信。
青年走到我面前伸手與我相握,并作自我介紹。我有點受驚,因為這是一次無準備的與陌生人近距離交談,美國的染疫人數(shù)高居不下,我們兩人都沒戴口罩。
他叫Ben。到此地做汽車展銷活動。窗外在飄雪,他赤著腳。我注意到他脫在門口的鞋子是一雙人們在夏天休閑時穿的人字拖。
“冬天人們哪里都去不了,所以才來做展銷。”他告訴我。
每年冬天,他開著車沿著中西部最寒冷的幾個州做汽車展銷,包括密歇根、愛荷華、伊利諾伊、密蘇里和俄亥俄。
Ben來自明尼蘇達。聽到這個州名我便笑了,那是我印象最深的州,是科恩兄弟的著名影片《Fargo》(冰血暴)的故事背景。事實上,F(xiàn)argo在明尼蘇達一河之隔的北達科他州,是一座城市。但導演出生明尼蘇達,影片中荒原般的雪世界是他們的成長背景,F(xiàn)argo是明尼蘇達的延伸。我忍不住向他提起這部電影,可是Ben并沒有看過《Fargo》。
于是我用一句話介紹了這部片子的情節(jié),發(fā)生在冰雪暴季節(jié)的綁架案,造成一連串的殺戮。
科恩兄弟藏在血腥故事里的黑色幽默和嘲諷,那種引起殺戮的荒誕行徑,是科恩兄弟懸疑片最“另類”也最令人不寒而栗的……這一刻突然想念我的上海群友,想和她們聊聊Fargo。
明尼蘇達青年表示,回家后會去找這部片子看。
“因為這部電影,我對明尼蘇達的冰雪印象很深,聽說是美國最冷的州?”我問他。
Ben笑了,突兀地舉起雙臂道:“我愛寒冷!我愛明尼蘇達!”
這些日子以來,我遇到的最陽光的美國人是這位來自最寒冷州的青年。
那間空了幾天的豪華房間,將要住進一位護士。Sherry告訴我,這是一位旅行護士,將從佛羅里達飛來,在卡溫頓的養(yǎng)老院值三個夜班,白天回這里休息。Sherry是在委婉告知,白天請為護士保持安靜。
我第一次知道美國有旅行護士。他們手持旅行護理執(zhí)照,去不同的州執(zhí)行護理工作,薪水非常高,是普通護士的三倍。并且,可以邊旅行邊工作。我心里直感嘆,知道得太晚了,否則,應該學護士專業(yè),而不是百無一用的戲劇。
近中午我才起床,護士已經(jīng)下班回來,門口有一雙尺碼在40左右的金粉色球鞋。難道來了一位男護士,也許還是位gay?我在心里嘀咕。我更希望來一位女性客人。
黃昏時護士從房間出來,在廚房煮咖啡。我一時難以分辨她的性別。她棕色中長發(fā),跟我打招呼時,嗓音卻像男性。她是白種人,臉上汗毛孔粗大,端咖啡杯的手,拇指骨骼突出,一雙男性的手。我用“她”指代,是因為她的針織開衫里的無領T恤,有胸部輪廓,她到底是長得像男性的女性,還是做過變性手術?
Sherry從她的地下室上樓來,為我們倆做了介紹,然后她們站在廚房聊起天來。我退到客廳去看我的iPad,豎起耳朵聽她們對話。
護士語速飛快,說她去年開始做旅行護士,離婚后家里待不住,喜歡坐公共交通旅行。
她說到離婚時,我瞥了她一眼,同時又自省是否在用井底之蛙的目光打量外面的世界?
她喝完咖啡去上班了。
那三個傍晚,她都只喝咖啡。Sherry不在時,她逗留在廚房的時間更短,她把咖啡倒進一只很大的保暖壺帶走。她告訴我,整個夜晚,她靠咖啡充電。
“但我還是喜歡夜里工作,安靜。我喜歡白天睡覺,因為太靜我反而睡不著?!彼嬖V我。
我笑了,為她邏輯的逆反。
有個大叔,長了一臉白胡子,他來住了兩天就離開,過幾天又來住兩天。
大叔告訴我,他已經(jīng)退休,被卡溫頓的電話公司請來解決技術問題。他其實就住在辛辛那提北面。兩小時車程,不想來回趕路,每次來工作,都住在Sherry這里。他說退休后做臨時工沒有壓力,所以很享受目前的生活。
我們有時在夜晚餐桌遇到。大叔的晚餐很簡單:罐頭湯倒在碗里,在微波爐加熱,幾塊餅干就著湯。我的晚餐是米飯配排骨燉蘿卜,另有一碟涼拌黃瓜。我在猶豫是否讓大叔分享我的餐食??纱笫逡宦暡豢詫W⒌爻灾臏惋灨伞N矣行乃岬母杏X,假如我父親在外工作吃得這么差……
不,我想多了,美國人并沒有把吃飯看得這么重要。老白小墨樓房里那位華裔男,他每天的晚餐是用微波爐加熱的冷凍比薩。還有那位混血女孩,我在夜晚的廚房遇到她時,她在微波爐加熱她從超市買來的蘑菇湯。
我不由得發(fā)出世紀之問,人們?yōu)楹蜗蛲鶃砻绹?/p>
大叔喜歡看電視,餐后將一次性餐具扔進垃圾箱,便匆匆回房。走廊里有他房間傳出的電視聲。有一天Sherry讓我?guī)椭笫逭宜蝗幌У念l道。因為我曾經(jīng)也遇到這個問題,問房東夫婦,他們完全沒轍,最后是被我自己毫無章法地狂按遙控器,把從未出現(xiàn)過的頻道都找出來了。
我在大叔房間用同樣的方式狂按遙控器,然后就出現(xiàn)了A片畫面,只聽到Sherry和大叔一陣驚叫,兩人的身體都朝后仰,好像這個畫面擊打到他們的身體,令他們躲閃不及似的。我被他們的反應弄得慌張,情急中怎么也無法讓這畫面消失。
事后想想又覺得好笑,不過是裸體做愛場面。他們都是已婚人,干嗎這么緊張,好像怕玷污了眼睛似的?尤其是大叔,他孤單在旅館,怎么會忌諱A片?是因為Sherry的反應讓他必須做出同樣的反應?
大叔走后,Sherry告訴我,有個稅務局辦事員要來。Sherry一般不會特地告訴我誰會來。在美國交稅是大事。此人五十歲左右,有個大肚腩,他聲音洪亮,幾分嚴厲,這讓我無端地對他有幾分懼意,雖然我是一個與美國稅務沒有瓜葛的外國人。
我由他而對Sherry客人的身份有了好奇。
“這么多年,接待了這么多客人,有什么特別奇怪的客人?”我問Sherry。
Sherry笑了,她說她曾經(jīng)接待過FBI的雇員,接待過八十多歲的危地馬拉老婦人。
“她是來找丈夫,她的丈夫在俄亥俄河的船上工作,很多年沒回家,她是來帶他回家鄉(xiāng)?!?/p>
“她找到她丈夫了嗎?”
“她先找到住在這里的親戚,讓親戚幫她一起找?!?/p>
“她丈夫跟她回家了嗎?”
Sherry笑笑搖搖頭。
“她后來搬去親戚家,我想,她會把他帶回家的,除非……”
Sherry沒有說下去。
Who is Jerry
“誰是Jerry?”Jen發(fā)問,揶揄的語調(diào),然后自己把自己逗笑。
Jen來自洛杉磯。四十歲左右,金發(fā)披肩,漂亮時尚,以為她來自好萊塢,其實,她是迪士尼公司雇員。
Jen在這里住了超過一星期。夜晚,我們坐在長餐桌兩端,各吃各的晚餐。Jen喜歡吃各種豆子,黑豆紅豆,都是罐頭食品。她把豆子和新鮮的生菜或菠菜以及奶酪拌在一起,做成沙拉。有時加一片面包,面包上堆放火腿肉和奶酪。
Jen和大叔一樣,用餐時不說話,雖然之前她還在大聲說笑。她的刀叉和餐盤不會發(fā)出響聲,也沒有咀嚼聲。
Jen性格直率,愛說愛笑。她一回來,客廳便充滿生氣。
“誰是Jerry?”
當我們聊天聊得高興時,Jen問道。
“誰是Jerry?”
我問了同樣的問題,Jen大笑。
“我總是碰到Jerry,我們就坐在這張餐桌旁,我、Jerry還有Sherry,經(jīng)常只有我們?nèi)俗谶@張餐桌旁,我們成了一家人?!?/p>
Jen的描述有畫面感,帶喜劇味兒,掐頭去尾,像一個電影片段。
“我至今不知道Jerry是干什么的。我們卻兩次在同一星期住在這里,在這間客廳,我和他還有Sherry,我們在餐桌旁相處時間最長,誰說我們不像一家人?”Jen哈哈大笑。
“Who is Jerry?”Jen把這句問語變成笑話。
疫情把我困在號稱“讓愛彼此相迎”的地方,我從talktive(多話的)變得quiet(安靜的),我也不再關注自己的衣飾外貌,出門去超市不再化妝,反正戴著口罩。我在美國,過著孤陋寡聞粗茶淡飯的日子。
Jen的到來,帶來笑聲。
Jen在卡溫頓旁邊的小城花十一萬買了一棟小樓,準備做Airbnb。這房價低得讓我吃驚??墒菫榱速I這棟樓,Jen來了好幾次,她去了匹茲堡、克利夫蘭、哥倫布等城市作調(diào)查,她已經(jīng)是第三次住到Sherry的豪華間。
Jen說,大流行期間,Airbnb生意更好。人們線上上班,有機會跨州看父母看朋友,因為你到哪里都可以上網(wǎng)工作。
迪士尼公司搬往佛羅里達,公司不少人辭職。Jen也有辭職打算。她對肯塔基北部沿河這幾個小城之清靜安全低房價十分滿意,可我的疑問卻是,這樣的偏僻小地方會有客人嗎?不過,Sherry的房子倒是租客盈門。真應了那句老話:酒香不怕巷子深。
我很奇怪Jen怎么會來這里買房,從加州到肯塔基州有五小時航程,沒有直達飛機。
其實原因簡單。Jen的鄰居出生于俄亥俄河邊靠近卡溫頓的新港城,他向Jen描繪羅布林橋兩岸的繁華,讓Jen向往。她第一次來游玩便住在Sherry的民宿,然后也有了開民宿的想法。有想法就行動,真不愧是多動癥的美國人。
房子買停當,便要買家具,Jen租了一部六缸的SUV。每天在忙著給未來的民宿增添設備。她打算做成豪華型房間,租給來這邊工作的旅行護士,所以價位高于Sherry的房間。
接下來還有個如何隔空管理民宿的問題。當然她可以委托中介公司,或某個代理商管理。這種事說說容易,中間程序復雜,法制社會條文太多了。你能看到美國人是多么不怕麻煩,他們很容易就把家從一個城市搬往另一個城市。不管賣房還是退租,這么多家具、日常用品如何處置?我想想就頭痛。我們因為懶而茍安于一地。
Jen告訴我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洛杉磯有些人家在家里的院子搭帳篷做Airbnb。她從手機里找出帳篷民宿照片。照片上,除了院子里的帳篷外,可以看到房東從樓內(nèi)衛(wèi)生間接根軟管到院子里,用塑料布圍就的簡易浴室,像小孩辦家家。而院子里的帳篷房間居然在洛杉磯非常受歡迎。
是因為人們有帳篷情結?畢竟帳篷是和野外、星空這些詩性語詞相連。那為何不干脆自己帶帳篷去野外睡覺?也許怕麻煩,也許召集一群人睡院子比外出旅行更容易實現(xiàn)?城市人可真懂得妥協(xié),住院子也能看星空,滿足自己對野外生活的向往。你有條件去千里之外的異地,沒有條件也可以在百步間實現(xiàn)旅行的夢想。
Jen買房的那個小城,居民也是藍領為主,所以房價不高。Jen認為肯塔基北部這一帶的文化雖然不像加州那么多元開放,但犯罪率很低,她考慮未來會搬來這里住。
我能感覺Jen欲擺脫日益混亂的洛杉磯治安。她在西岸長大,心態(tài)開放,欣賞多元文化,然而難民和移民集中的地方帶來的高犯罪率也是事實。這話我一個外國人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出來,她說出來就有種族歧視嫌疑。這便是美國普通白人遇到的困境。她告訴我,洛杉磯收留了很多索馬里難民,她家和其他市民,都騰出空房給難民住,恰恰這兩天,住在她家的難民因吸毒而被警察找上門。剛才吃飯前她打了個長電話,便是在解決這件事。
一河之隔
“河這邊的奴隸,逃到對岸就成了自由民?!?/p>
站在卡溫頓望著河對岸辛辛那提的高樓,Sherry告訴我。那天是我到達肯塔基次日,Sherry開車帶我瀏覽俄亥俄河兩岸。
我的震驚來自現(xiàn)場感。就這么一條不比黃浦江寬的河,劃分了美國南方和北方,也是蓄奴州和自由州的分界線,或者說,這條河是通向自由的旅程,南方的奴隸越過俄亥俄河就成了北方自由公民。
屹立在辛辛那提河畔如巨大城堡的博物館,全名是“國家地下鐵路自由中心”(National Underground Railroad Freedom Center)。
博物館以“地下鐵路”命名,與一個秘密的廢奴主義者組織有關,當年,他們在自由州的辛辛那提創(chuàng)建了一個逃跑路線網(wǎng),幫助那些從南方逃亡的奴隸,這秘密的逃亡路線被后人稱為“地下鐵路”。
我慶幸自己來到美國腹地,遇到一個美國歷史上頗具戲劇性的州。以往來去美國,通常是在東西兩岸停留,華人也多半落戶在兩岸大城市。華人的話題從未涉及發(fā)生在美國中部的故事。如果我不來肯塔基,怎么會去了解它的歷史?而現(xiàn)在,它讓我重新認識美國歷史中最重要的階段,曾經(jīng)的蓄奴制今天還在影響美國社會。
這天是星期一,博物館關門。不過關于奴隸制的資訊豐富。
蓄奴州是美國獨立后,在南部可以任用黑奴為勞動力的州。與之相對的自由州,是在林肯領導下的黑奴自由解放的州。
肯塔基一百多萬人口中,奴隸有二十多萬。該州的三次公決都支持聯(lián)邦政府。但是州高層官員卻是蓄奴主義支持者。
無論如何,肯塔基州是美國廢奴運動的一大中心,河對岸的辛辛那提是各地逃奴的避難所。著名的反奴隸制小說《湯姆叔叔的小屋》作者斯托夫人曾旅居辛辛那提,幫助過逃跑的奴隸。因此她書中的故事發(fā)生地就是在肯塔基州,書中的奴隸出逃,便是游過俄亥俄河,在廢奴組織幫助下逃往象征自由的北方加拿大。
這部小說是十九世紀第二暢銷書,僅次于《圣經(jīng)》。并被認為是刺激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廢奴主義運動興起的一大原因。以致在南北戰(zhàn)爭爆發(fā)初期,林肯接見斯托夫人時,曾說道:“你就是那位引發(fā)了一場大戰(zhàn)的小婦人?!?/p>
不過歷史學家沒有確認這句話,斯托夫人在見到林肯幾小時后寫給丈夫的信中,也沒有提到這句不應該被遺漏的評價。
據(jù)說,整個南方從那時到現(xiàn)在都不認同這部小說。當年他們質問作家,你去過種植園嗎?你了解種植園嗎?你知道黑人奴隸在種植園吃飽穿暖,又穩(wěn)定生活,不至于流露街頭嗎?
斯托夫人還真沒有去過任何一個蓄奴州,最南到過與南方一河之隔的辛辛那提,因此她受到虛假、誹謗的指責。南方作家用筆反擊,十年間出版了二三十本針鋒相對的小說,卻沒有什么影響,作為戰(zhàn)敗的南方,在當時應該沒有什么話語權。
已經(jīng)蓋棺論定的歷史人物,被肯定下來的歷史事件,仍然留下很多疑問。真實的歷史遠比一部小說復雜,被光芒照到的是一塊平面,許多皺褶藏在黑暗里,那里包含了諸多細節(jié),可以拼成更為真實的真相。
值得一提的是,美國總統(tǒng)林肯,他的對手南方邦聯(lián)總統(tǒng)杰斐遜·戴維斯都出生于肯塔基州。
我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我的群友們,仿佛我在肯塔基的旅居生涯也因此增添了意義似的。但她們并沒有共鳴,肯塔基對于她們太陌生。她們說,我們通常會對去過的地方產(chǎn)生興趣,哪怕老撾緬甸。沒錯,我們自從同游那兩個小國家后,對那里發(fā)生的局部戰(zhàn)亂有了關切。
2020年的黑命貴運動中,杰斐遜·戴維斯12英尺高的大理石雕像,從肯塔基州國會圓形大廳給移除了。這座雕像曾與林肯的青銅雕像相距幾英尺。報道者評論:“南方又輸了?!?/p>
杰斐遜·戴維斯作為一個戰(zhàn)敗的南方總統(tǒng),他的命運我從未關心過,如果說解放奴隸的美國總統(tǒng)林肯這個名字已經(jīng)耳熟能詳。此時我從這篇報道中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原來,戰(zhàn)敗的總統(tǒng)也是可以在南北統(tǒng)一后的美國被塑成雕像。從維基百科就能看到他后來的命運軌跡。
戰(zhàn)敗后這位支持蓄奴制的南方總統(tǒng),在牢內(nèi)將其密西西比的房產(chǎn)授予他之前的一名奴隸,班·蒙哥馬里(Ben Montgomery)。
次年,也就是監(jiān)禁兩年后,美國南方和北方公民都認為他在監(jiān)獄被粗暴對待,投書四起,戴維斯因而獲得假釋。之后檢方放棄了起訴。
當李將軍于1870年去世后,戴維斯為他主持了追思儀式。1875年戴維斯獲選為聯(lián)邦議員,但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第三條禁止曾服務于南方聯(lián)盟國任何人再任公職。因此戴維斯被禁止擔任聯(lián)邦公職。然而百年后的1978年,依同一修正案同一條款之授權,國會兩院在戴維斯身后,以三分之二多數(shù)通過解除對戴維斯的禁令。
戴維斯于1889年10月完成《美利堅聯(lián)盟國短促的歷史》一書,同年以81歲高齡逝于路易斯安那的新奧爾良。他得到了南方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葬禮。
位于弗吉尼亞州首府里士滿紀念館大道上的杰斐遜·戴維斯紀念館于1907年6月3日揭幕。這里,曾是南方邦聯(lián)的“首都”。2020年的黑命貴運動中,里士滿的抗議者推倒了杰斐遜·戴維斯的雕像。
南方的田納西州孟斐斯主題公園、得州奧斯丁的得克薩斯大學、佐治亞州的費茨杰拉德和石山都豎有杰斐遜·戴維斯的雕像。
在肯塔基的Fairview有一間杰斐遜·戴維斯紀念館,于1917年,也就是南北戰(zhàn)爭結束后的半個世紀動工興建,1924年落成,其351英尺的方形尖碑坐落于堅實的肯塔基石灰?guī)r上。
阿拉巴馬州于每年6月的第一個星期一慶祝戴維斯誕辰。密西西比州將國定假日國殤日視同戴維斯誕辰紀念日。佛羅里達州以戴維斯之誕辰,6月3日,為法定公眾假日。
房東的屋子在一條小街的盡頭,隔著一條街便是與街平行的山林,在我眼里顯得格外偏僻。我常常從這條街的盡頭,橫穿到主街。我會經(jīng)過一片高地,視野驟然開闊,可以一直看到對岸辛辛那提的高樓大廈。那條隔著南北方的俄亥俄河消失在高樓下,兩城融合在視野里,仿佛不曾分離。
我很想讀一讀杰斐遜·戴維斯的傳記,想要弄明白為何在奴隸制已消失五十年,戴維斯已去世二十年,肯塔基人卻用了七年時間為他建造紀念館和方尖碑。
歇斯底里
在尋找肯塔基歷史資料時,我發(fā)現(xiàn)在我所住的小城,曾經(jīng)發(fā)生過種族迫害。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美國掀起過反德浪潮,有大量德國移民的卡溫頓在反德浪潮中走得更極端,被后來的研究者稱為“歇斯底里地反德”。當然這些事件都是“在地”化的,不住到此地,怎會關心這個小城曾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
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英美和德國是兩個陣營,美國的德國移民面臨站隊的問題。他們當然不愿意反對收留他們的美國,但對自己的母國也是富于情感的。他們希望美國不要介入戰(zhàn)爭。
美國宣戰(zhàn)后的第二天,《肯塔基郵報》在第一頁刊登了一篇報道,引用了卡溫頓的美國地方檢察官托馬斯·D·斯萊特里的話,敦促官員們“使用任何手段防止通常伴隨宣戰(zhàn)而發(fā)生的暴力行為”。接著總統(tǒng)威爾遜發(fā)布公告,要求所有居住在美國的“外來敵人”交出所有槍支,否則將面臨逮捕。所有由外國人經(jīng)營的無線電臺都將被拆除。
然而,不只是聯(lián)邦政府想要壓制異議。甚至在戰(zhàn)爭開始之前,一股反德浪潮就開始了,有私人組織尋找不忠、異議和“非美國主義”。這些攻擊德國移民的人,被稱為本土主義者,他們“以外國關系為理由反對內(nèi)部少數(shù)民族”。美國參戰(zhàn)后,已經(jīng)醞釀了一段時間的狂熱的“愛國主義”開始蔓延。反德的社會和政治團體開始形成。在卡溫頓,這些反德組織幾乎以親德組織的身份控制了九個組織。
戰(zhàn)爭之前100年間,肯塔基州北部和辛辛那提幾乎所有的學校都有德語課。戰(zhàn)爭中,德語教學被禁。德語圖書也從該地區(qū)的公共圖書館書架上消失了。
許多家庭覺得有義務將自己的名字英國化,以避免在更換居住地時遇到麻煩。許多施密特家族變成了史密斯,艾舍森巴赫斯變成了阿什布魯克斯,科尼格斯變成了肯。
在整個肯塔基州北部,德國泡菜的消費量下降——主要是因為它的德語名字。為了增加對本質上是健康食品的使用,它被改名“自由卷心菜”。德語街道名也必須改名,徳國銀行則改名為國家銀行。
卡溫頓愛國聯(lián)盟組織曾經(jīng)派出200名成員到城市各處的家庭和酒吧,張貼海報,警告對親德分子的懲罰。在一次會議上,一位法官提到親德分子,說出“如果我們不能把他們關進監(jiān)獄,我們就可以讓他們破產(chǎn)。如果我們不能把他們掛在燈柱上,我們就可以用他們的錢包,讓他們內(nèi)心平靜下來,直到他們希望自己沒有出生”這樣的狠話。連天主教牧師都在敦促“消滅”在卡溫頓發(fā)現(xiàn)的任何不忠的人。
卡爾·威特克在《美國的德語出版社》中寫道:“忠誠的德國裔美國人成為了憤怒的美國人的受害者,這只能是病態(tài)的。”而當時的媒體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從宣傳到恐嚇,最后變成暴力。愛國分子可以任意去德國移民的酒吧餐館甚至他們的住處進行恐嚇毆打。著名的受害者J.H.Kruse,卡溫頓富商,為這座城市建造了銀行教堂和學校,在這一反德浪潮中被投入監(jiān)獄,他的世界被毀,盡管他沒有犯罪。
從1917年7月到1919年7月,全美國有近2000人因違反《間諜和煽動叛亂法》而被起訴,其中超過1100人接受審判,近900人被定罪。政府后來承認沒有任何德國間諜被抓住。
我常常在主街散步,這里如此平靜安寧,百年老屋仍然活著,卻幾無行人而寂寥。主街最宏大的老建筑是教堂。其中一間天主教堂,附有氣派的教堂廣場。按照資料記載,卡溫頓的繁華從十九世紀延續(xù)到二十世紀初,資料沒有記載,繁華的衰微是否與反德浪潮有關。二十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這個城市在繁華頂峰時遭受反德重創(chuàng),對城市建設最有貢獻的富商、呼吁和平的德國移民被投入監(jiān)獄。而這座城市的半數(shù)居民祖籍德國,這大概也是三十年代大蕭條以后,卡溫頓再也沒有振興的原因之一吧。我走在卡溫頓的麥迪遜大道,涌起讀學位的念頭,我想讀美國歷史,論文專題是卡溫頓的興衰。我把我的想法告訴群友,她們不太理解我為何去研究一個才住了幾星期的異國城市??晌覅s從這座沒有名氣的小城窺見人類社會共同的疾病,也許它離我家鄉(xiāng)遙遠,與我自身成長無關,才會給我嶄新的視角,給我更開闊的視野?
不,這只是一個沖動的念頭,如果到明年我仍然惦念著,我不妨朝這個方向努力,對我這兩個月的愛彼迎之旅也是一個交代。
我們是否總是希望在已經(jīng)流逝的時間里,找回一些屬于“意義”的碎屑?
倉促搬離
深夜我收到房東Sherry的短信,她告訴我,她核酸檢測陽性,醫(yī)生讓她隔離五天,因此這五天她會一直待在她的半地下室。
這些日子,美國的新冠病毒從德爾塔演變成奧密克戎,每天感染數(shù)高達幾十萬人。可是,如果不看新聞,你幾乎感受不到病毒的威脅。超市里戴口罩的顧客只是少數(shù)。
住在Sherry家的這些日子,我已淡忘疫情。猛然接到她的短信,心里稍稍亂了一下,因為這天下午我們還有過交集。按照國內(nèi)標準,我是道地的密接者。由于洗衣機在地下樓層,我把需要洗的衣服交給她,她把干凈的衣服交還我。這是這些天我們之間最近的一次接觸。
Sherry和丈夫住在半地下室,或者說,是窗口露在地面的地下室。他們另有出入的門。每天早晨,Sherry會上來一下,其他時間房客需要幫助,可發(fā)她短信,她總是第一分鐘就給答復。
Sherry的早晨,其實是凌晨。我睡得晚。要是晚到凌晨三點,就會遇到Sherry。在我的時間表,這是半夜三更,但Sherry已經(jīng)起床。她告訴我,她八點睡,三點就醒了。
Sherry又發(fā)短信關照我,讓客廳的臺燈二十四小時都亮著。她的意思是讓我白天不要關燈。
平時我們公用客廳的臺燈通宵亮著。夜里任何時候從房間出來,或者穿過走廊上衛(wèi)生間,或者去廚房找東西吃,客廳的燈光照亮了臥房外面所有的空間,深更半夜的黑暗消失了。這簡直是富于人性的燈光。對于我,就像免費早餐一樣,是非常重要的心理安慰。
白天我常去把這盞燈關了,于是夜晚Sherry要來把燈擰亮。她現(xiàn)在不能上樓,為了保證這盞燈在夜晚是亮著的,唯有讓它24小時都亮著。這便是“超級好房東”在細節(jié)上的關注。
Sherry是無癥狀感染者,因為學校寒假后開學,她是老師要做核酸檢測,才查出陽性。我雖然有擔心,但不是最擔心。我在國內(nèi)打過疫苗,到歐洲后又打了一針輝瑞。來美國后去藥房咨詢藥劑師,他很嚴肅地告訴我,六個月內(nèi)不能再打了。
我一時沒有心理準備搬離,美國全社會感染率這么高,其他Airbnb也同樣有感染風險。其實這是我對自己的借口,說到底還是考慮了價格,Sherry的民宿性價比高到讓我不舍得放棄。
我去藥房買了高濃度維生素C,出入客廳戴上了口罩。Jen晚上從外面回來,見我戴口罩,也把口罩戴上了。
Jen說她不擔心Sherry的感染,因為她是教師打過針,她比較擔心Sherry的丈夫,他沒打針,又過度肥胖,屬于高風險人群。這里是紅州,很多人不打針。
晚餐時,我不敢和Jen同時吃飯,寒暄幾句便躲進房間。
樓里的氣氛變了,我整天戴著口罩,夜晚也不和Jen聊天了。兩天后,她飛回加州,留我一個人。Sherry短信我說,她暫時不接待新客人。我心情很矛盾,沒有客人寂寞,但也安全了。
每天晚上下雪,白天有陽光時我踩著積雪出門散步。有一天洗完澡頭發(fā)未吹干便出門,回到房間開始打噴嚏。我懷疑自己感染了奧密克戎,在床上躺了兩天,吃大劑量維C喝大量水,兩天后感冒癥狀消失了。
Sherry解除隔離上樓來了。
“你丈夫好嗎?怎么好幾天沒見他?”
我突然問道,自己都沒有料到。
Sherry一驚,她遲疑了兩秒鐘回答我:“他還好?!?/p>
但我有“不好”的預感,也許是Jen對Sherry丈夫的擔憂影響了我。
次日晚上十二點,Sherry給我發(fā)短信,說她丈夫感染了新冠肺炎,此時住進了隔離病房。我不再糾結,立刻上網(wǎng)找房子。
Airbnb網(wǎng)頁上有女房東找女房客,po出的房間照片很漂亮,地區(qū)也很安全,在辛辛那提郊區(qū),離downtown二十分鐘,有公共交通。深更半夜,我留言給那位房東,告訴她,假如她的房子只有我一個房客我就租了。
上帝幫我,我順利租到房。Sherry已經(jīng)料到我會退房,立刻把預付的房租退我。我離開時,Sherry在醫(yī)院,我給她發(fā)短信告別,雖然理性上覺得應該提早退房,但心里對Sherry不無歉疚。
再一次的搬遷,退潮的漂泊感又涌來。
在路上,我接到朋友電話,他已經(jīng)出院,同時他和家人復查幾次都陰性,他們歡迎我住到他家。
我當然沒有答應,不過,“邀請”也是一種饋贈,我低落的情緒因此提升。
紐約來的Elena
我從肯塔基州的卡溫頓又搬回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
一切都像照片上那么漂亮,甚至更漂亮。無論是臥室客廳還是廚房都擺上鮮花,墻上的畫精心布置,柚木地板鋪設羊毛地毯。床上用品雪白堪比酒店,白棉床罩有小朵彩色繡花,比酒店更人性。為了美感,我不再用自己的床品。比起前兩間民宿,我感覺像從飛機的經(jīng)濟艙升到商務艙。
房東Elena是位平面設計師,來自紐約,五十上下年紀,剪短發(fā),打扮中性,有英姿颯爽之風。也許是lesbian(女同性戀),她只招一位房客,只限女性。當然只能是女性,因為客房和她的臥室緊挨在一起,主客合用客廳餐廳廚房和衛(wèi)生間。這套公寓里所有的空間都寬敞,包括臥房和廚房,四面墻三面有窗,格外明亮。
這是一棟上世紀三十年代建造的紅磚外墻的二層小樓,我們住二樓。這條街上多是這一類風格的老式洋房,樓房周圍大樹高聳,根據(jù)房屋年份推算,這里是個近百年的老街區(qū),派頭、質感到底不一樣。
房費當然高了,但比起先前對于感染病毒的擔憂,消費指數(shù)實在不值一提。或者說,你突然對每一天是否過得舒適令自己滿意放在首位,因為你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疫情帶來的亂世感,你才會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在廚房擺放自己的物品時,Elena已經(jīng)在兩只高腳杯里各倒了半杯紅酒。她和我碰杯為我們將一起住兩星期,她身上那種灑脫與她是半個藝術家有關,也令我一見如故。在戲劇圈子,人們即使再平庸,也會自帶一絲藝術氣息。
Elena靠在廚房門口手里舉著酒杯與我聊天,我還在整理東西,那種感覺好像我們是老朋友,分離了一陣又見面,許多話迫不及待要聊。
我們聊起了越南。Elena半年前從越南教書回來,似乎心情還留在那里,見到我這個亞洲人,觸景生情了。我們很快坐到餐桌旁繼續(xù)越南話題。她的涂成紅色的鐵制長臺,以及兩邊墻上掛著的裝飾風格的畫,讓這間餐廳客廳相連的空間,有著舞臺的氛圍。
夏龍灣多美?。∈鞘澜缟献蠲赖乃?!我倆爭先恐后贊嘆夏龍灣。十多年前我和我的群友在越南逗留了十天,那十天成了我們的夢幻記憶。我們在夏龍灣的游船上結識了一對巴黎來的gay,那條船上共有五對男同性戀,游客們都來自歐洲,除了我們?nèi)齻€亞洲女生。我們與那對法國戀人最談得來,年長的巴黎人和我們聊杜拉斯的《情人》、薩岡的《你好憂愁》,那些年這兩位女作家是我們的偶像。
“她看過德納芙的《印度支那》!”
我向我的群友曬驚喜。Elena甚至能用法語背誦那句著名的臺詞:“你的印度支那已經(jīng)死了!”這是影片中養(yǎng)女卡密兒請求養(yǎng)母、德納芙飾演的女莊園主帶孩子回法國時說的話。
這部1992年出品的老片子是我們?nèi)ピ侥现疤氐卣襾砜吹?。在二十一世紀的好萊塢大片時代,這類文藝片下沉,幾乎不被討論。
她們說:“你很幸運,居然在辛辛那提的民宿找到一個可以和你聊《印度支那》的人。”
我很奇怪Elena何以離開紐約來到位于中部的城市,辛辛那提即便遠看高樓大廈頗有氣勢,但與紐約、與上海相比,仍然是個小城市。
Elena說:“朋友很重要,快樂很重要?!?/p>
她厭倦了在電腦前畫設計圖,辭職來到辛辛那提。她在這里讀的本科,年輕時的朋友都在這里。
這棟兩層樓的紅磚小樓是Elena買下的。她買下時才十三萬,現(xiàn)在漲到二十萬。二十萬美金在上海是買不了一間房的。在紐約只能去東河對岸的皇后區(qū)買一間studio(客廳廚房和臥室在同一間)。
她把樓下租給年輕父母帶個嬰兒的小家庭,每月租金近千元。她在一間幼兒園有一份part time工作,教三歲幼童圖畫,不如說是保育員。
Elena笑說:“我是窮人?!笨伤齾s繳費上油畫課,是的,五十開外的Elena還在進修油畫。她說,那也是一次女性聚會,老師和學生都是女性。
藝術展
盡管我早已離開戲劇寫作,但我告訴Elena我是個劇作家,我也曾經(jīng)這樣告訴在美國遇到的其他美國人,比如第一間民宿的小墨,第二間民宿的房客Jen,我能看到他們眸子里的敬意。
可能是這虛構的職業(yè),讓Elena在周末夜晚,帶我去城里的藝術畫廊,她的油畫班老師有個畫展。
下午開始下雪,七點鐘去城里的路上一片白,居然沒有掃雪。Elena的車子在雪地上滑來滑去,她絕對不是那種小心謹慎的人。這使我即使綁著安全帶,仍然緊緊抓住車頂?shù)陌咽?,想象著車子翻身后的情景?/p>
城里空空蕩蕩。Elena說,因為大流行,也因為下雪。我們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需要停好車爬鐵樓梯下去。
澄澈的天空,街對面的大樓燈光晶瑩,像浸在水里,城市籠罩在光暈里,街道無人,虛幻。
天太冷,鐵樓梯蓋著雪,是一趟險途。
我沒有戴手套。我很怕冰凍鐵扶手會粘掉我手上皮膚,我更怕摔跤。然而摔跤的是Elena。在藝術館大門口,她摔了個仰面朝天。
她的油畫老師凱瑟琳在這棟藝術大樓里有一間面積可觀的工作室,她的畫就在她的工作室展出,那是一些風景油畫。色彩溫暖,沒有創(chuàng)傷的世界。以我在自己城市經(jīng)常觀看的當代藝術展,或者說我接受到的當代藝術方面的皮毛知識,凱瑟琳的畫,在我眼里近乎于商業(yè)行畫。在我們逗留的半小時里,已經(jīng)有三個人買畫。她的畫在四千到八千美金之間,與國內(nèi)當代藝術動輒幾百幾千萬不在一個層面。而那些作品只有博物館或收藏家購買,那不是掛在家里的畫。
上海忙碌的藝術生活,本質上是泡沫的。應接不暇的展覽,人們來來去去,就像到旅游景點,或者說,是個作秀的舞臺。女生們著裝高調(diào)妝容艷麗,她們在畫作前拍照,目光對著鏡頭而不是對著作品,熙熙攘攘中,沒有誰駐足在一幅畫前凝視,更不會從展館帶著一幅畫離開。
需要用歷史背景和“意義”來言說的當代藝術作品,離普通人很遠。我喜歡Elena客廳里那幾張復制的十九世紀招貼畫,詼諧、懷舊,帶來遠去時代的生活趣味,它們也是窗口,給你愉悅的景觀,跳脫現(xiàn)實被困的窘境。臥室床邊墻上掛著梵高的《夜晚露天咖啡座》,我很感恩還能看到名畫印刷品,聊以安慰鄉(xiāng)愁泛濫的異鄉(xiāng)夜晚,是熄燈前的陪伴:星空下的咖啡座,夜是藍色的,煤氣燈光照出一片橙黃,走向咖啡館的行人,離我很遠也很近……
晚? 餐
Elena每天六點半到家。我通常等她回來,跟她一起晚餐,就像一對伴侶。已婚人士告訴我,在家里餐桌一起吃飯比一起睡覺更能顯示婚姻的意義。也就是說,每晚餐桌上的相伴,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伴侶。
我們各吃各的餐食,她喜歡把西蘭花蒸熟,然后拌橄欖油和意大利醋,主菜烤三文魚或奶酪火腿肉三明治,每餐都喝紅酒。我最常做的菜是烤雞腿配涼拌黃瓜,或者燉牛肉配黃瓜,主食是米飯。
Elena希望看到我做中國菜,我告訴她我做的就是中國菜。但她竟然搖頭否認,說不是她想象中的中國菜。
她因此開玩笑說:“也許你不是中國人,你假裝從中國來?!?/p>
我知道Elena想象中的中國菜,是曼哈頓China Town的中國菜,那里多是廣東人。
中國大年夜到了。我并沒有傷感。經(jīng)過疫情——感染和死亡數(shù)字,讓我變得隨遇而安。生活在每一天的平安無事已經(jīng)足夠。
我請Elena和我一起吃年夜飯。
我仍然無法做出Elena想象的中國菜,好吧我可以炒個番茄炒蛋,但美國番茄太硬,最后還是用蝦仁炒蛋;雞翅膀和三文魚都進了烤箱;比較有把握的沙拉仍然是涼拌黃瓜。
Elena突然就相信我做的是中國菜??雌饋砼c西菜相像的炒蛋、烤雞或烤魚,進到嘴里她才發(fā)現(xiàn)不是西菜的味道。
一個星期以后,我回中國前一晚,Elena請我吃她煮的晚餐,主食是pasta,制作過程并不簡單。
她碾碎大蒜和胡椒,先煸炒大蒜末,然后放入西蘭花煸炒,盛放一邊。接著煸炒瓶裝pasta醬,放了至少七八種香料,再放入撕成條狀的烤雞肉,最后把煮軟的空心面和西蘭花進鍋一起翻炒,起鍋時撒入碾碎的黑胡椒和Parmesan奶酪。她手邊奶酪不夠,我有其他牌子奶酪,她拒絕了。寧缺毋濫,必須是這個牌子的奶酪,大大咧咧的Elena在奶酪問題上不肯馬虎。
總之,pasta很成功,是我吃過的口感層次最豐富的意大利空心面。
Elena開了一瓶紅酒。我們碰杯,就像剛來的那天。
Airbed & Breakfast
Airbnb的全稱是Airbed & Breakfast。直譯為:空中食宿。有空房的屋主把自己的房子掛在網(wǎng)上,旅人直接在網(wǎng)上下單。最初卻是兩位設計師付不起房租,于是在客廳放了三張床墊加上早餐供應,收費每晚80美元。
Airbed & Breakfast,與譯名“愛彼迎”相比,更加直白坦然,從2008年建立平臺,迅速遍布全世界200多個國家。
這是個旅行的時代,人們到異國他鄉(xiāng)住Airbnb,有點像坐飛機去陌生人家串門。愛旅行的人,是否懷疑生活無謂而做短暫逃避?至少,我是這樣的人。
那天在藝術館的一間手工陶制品展館,Elena買了一只開價5美元只能放一顆草莓的小盅,卻與展館藝術家聊了很長時間。這位中年藝術家在大學兼職教授藝術選修課。仔細聽去,他們在聊Airbnb的經(jīng)營。這位藝術家也有自己的Airbnb。
Elena告訴我,她的朋友開了四間Airbnb。她也準備再貸款,在同一街區(qū)等待機會,買一間跟現(xiàn)在的樓房一模一樣,可以合法住兩家人的公寓樓。如此,在財務自由上又上了一個臺階。
所有的自由職業(yè)者好像都在經(jīng)營或準備經(jīng)營Airbnb。
在最后那個夜晚的餐桌上,Elena告訴我,她有過婚姻,前夫是意大利人。我們不是在告別嗎,怎么感覺正開始一段新的關系?朋友關系不正是從推心置腹開始?
難道我們雙方?jīng)]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畢竟在一個不可分割的空間,相處兩星期而不是相處兩天。當然,我們都仔細讀過對方的評論部分,我看得到房客們對她的評論,她也看得到不同房東對我的評論。
但這都是非常表面的評論,假如有一天,其中一方在這套公寓里突然失控、發(fā)瘋怎么辦?比較起來,更有風險的是房東這一方。我此時才想象Elena的境遇,和前兩間民宿不同,她無法避免和客人在同一個空間密切相處。
每一次,當要迎接一位陌生人時,Elena的心情是高興還是擔憂?或喜憂參半?
Elena告訴我,我走后,她將去佛羅里達弟弟家度周末,回來后就有一位新客人。她說這話時,好像在對自己許愿,沒關系,會有新人做伴。是的,Airbnb也給獨居者創(chuàng)造了暫時逃脫孤獨的機會。
作為房客的我,每一次離開剛剛住熟的Airbnb,都會有揮之不去的惆悵,即便是那棟有四只貓的小樓,小墨的留言改變了我的心情。
早在三十年前,英國作家戴維·洛奇就說過:“我們的文明是輕便旅行箱的文明,是永遠分離的文明?!边@是文明帶來的輕微的擦傷嗎?
而近年拿下諾貝爾文學獎的波蘭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認為:“可遷徙、流動性、虛幻性——正是因為這些素質,我們才變得文明。野蠻人不旅行。野蠻人只是去目的地,或是去圍捕獵物。”
旅途的流動讓一切如過眼云煙,景物抓不住帶不走。而一張床一頓早餐給了你切實的體驗。當我回想我住過的Airbnb,我總是先記起那些床留給我的印象,以及免費早餐帶給我的安全感,它們并不豐美,卻是一種保障。
不過,更加難忘的是房東們,他們否定了場景的虛幻,他們賦予旅途的意義超過如蒙太奇般飛速閃過的景點。而這一次,我沒有景點干擾,沉浸在異國城市的日常生活里,有些片刻你以為自己已經(jīng)成了異域的居民。
原載《作家》2022年第7期
原刊責編? 莫? 南
特約編輯? 朱旻鳶
創(chuàng)作談
小說也可以這樣寫
唐? 穎
我在美國書店看到Jhumpa Lahiri(裘帕·拉希莉)的新書Where abouts(暫譯:身在何處)。這位印度裔美國作家的短篇小說集《疾病解說者》曾獲普利策獎。她的新書并不厚,160頁左右,有46個帶標題的章節(jié),每一章獨立成篇,短至幾百字,長不過兩三千字,卻被冠Novel(長篇小說)。我在書店讀了幾篇,很喜歡,便買下來了。
這本書書寫了一位美國女子——也許是作者也許不是——旅居意大利的生活。有些像隨筆,有些像故事片段,有人物和對話。但作為一本Novel,并沒有延續(xù)性的故事情節(jié),是40多塊碎片合成,描述了異國日常生活場景,那些場景給書中的“我”帶來的感受、回憶和影響。
這本小說的形式給與我啟迪。我也正在旅途,滿滿的感受需要某種節(jié)奏記錄下來。然而旅途上所見所聞,往往浮光掠影。同時,一些閃閃發(fā)光的碎片,卻是從旅行中撿拾,迥異于日常生活的細水長流,折射出異樣的色彩。我不太情愿將碎片寫成隨筆,覺得太單薄。而碎片和碎片拼貼、疊加,將產(chǎn)生戲劇效果,但不是我們已經(jīng)習慣的戲劇:起承轉合諸如此類。小說的好處是,以虛構的名義,開拓了空間和自由度。
事實上,波蘭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諾獎小說《云游》(Flight)也是碎片化的,由116個或長或短章節(jié)組成長篇小說。她走得更遠:虛構、真實事件、科學考證、神話、民間傳說、文件檔案等各種交錯,穿插作者的哲學性思考。重要的是,其背景是在旅途。其實,小說的英語名Flight更貼切。Flight 作為動詞,是在空中飛行,既是物理形態(tài)的“飛”——在旅途,也是抽象的“飛”——精神世界的漫游。
《愛彼迎之旅》是我第一次嘗試用非線性故事寫就。非常感謝《作家》雜志總編宗仁發(fā)老師的認同。我當時告訴他,“這種形式非常契合我如今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不如說,我找到小說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比拾l(fā)老師回答說,“很喜歡這個不像小說的小說?!?/p>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選發(fā)這篇小說,也是對這篇“不像小說的小說”的肯定。或者說,表達了一種多元的姿態(tài)。謝謝你們!
唐穎,女,上海出生,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上海作協(xié)理事。以書寫城市題材小說聞名。在《收獲》《作家》《中囯作家》《天涯》《江南》《湘江文藝》等文學刊物發(fā)表小說四十余部,擅長描述和刻畫時代巨變中城市人的命運和飽受沖擊的情感關系,是一個最能展示上海這座城市韻味和現(xiàn)代性的小說家。出版有長篇小說《美國來的妻子》《阿飛街女生》《初夜》《另一座城》《上東城晚宴》《家肴》《個人主義的孤島》等,中短篇小說集:《麗人公寓》《無性伴侶》《多情一代男》《純色的沙拉》《瞬間之旅——我的東南亞》《紅顏——我的上海》《冬天我們跳舞》《隔離帶》《和你一起讀卡佛》等。中篇小說《紅顏》被改編為電影《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