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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經(jīng)過洲頭咀

2022-05-30 23:31:00程惠子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2年9期
關鍵詞:阿光

本不相干的兩個人,因搭車通勤路上的塞車閑聊而熟稔,一個是為男友來廣州發(fā)展的女教師,一個是以開網(wǎng)約車為生的男司機。兩人都從北方來,都在這個城市無奈而疲憊地漂泊著。生命之路上,有多少陌生的同行者?有多少偶然的交匯曾經(jīng)療愈了你?

晚高峰的時候,整個城市又在下雨。隧道入口處照例飄浮著一片紅色,借著雨勢,在風擋玻璃上混成模糊的一片。三排車道齊齊亮起尾燈,每個車尾都把等待的焦躁完整地傳遞給下一個車頭。有幾輛車不滿所在隊伍的遲滯而插入旁邊的車道,但因為禁止鳴笛,被插隊的司機只能反復開關遠光燈來表達不滿,躁動不安地咬緊牙齒,在座位上跺腳,升起一股無法排遣的憤怒。然而最后的結(jié)果卻也只能是目睹那輛車把屁股塞進自己前面,亮起紅色的燈。

阿光十分積極于插隊這種事。每當兩側(cè)的車開始輕微地流動,他的手指就會在方向盤上焦慮地敲打,眼光也開始四處搜尋。他無法忍受遲滯,總要想方設法、左突右撞地把車塞進其他的車道。我坐在后座上,被數(shù)不清的遠光燈打了臉,偶爾還會被突然降下的車窗附贈一兩句罵聲。死仆街!你癡線嘎!識唔識揸車嘎!阿光將閃光視作無物,對罵聲充耳不聞,只是致力于讓自己前一步,再前一步。被打得受不了的時候,我在后面勸他說,快也就能比人快一兩個車位,兩分鐘都用不了,急啥呢,萬一出了事,一百個兩分鐘都搞不完。阿光有時嘆一口氣,有時沉默不語,突圍困難的時候,他的手指就開始在方向盤上狂轟濫炸,我想如果方向盤能被點化變成鋼琴,車里一定會充滿阿光憤怒的噪聲。他從不在突圍成功之前回應我,只有在終于躋身前列,看到隧道出口勝利的曙光時,才會轉(zhuǎn)過頭來,似笑非笑。他的手指依然敲著方向盤,只是把敲擊的頻率變成了勻稱自在的鼓點,要是剛才還停在那輛白癡車后面,現(xiàn)在肯定還塞在隧道里面咯,你不急著回家那我還急著接下一單——人呢,永遠無法做到感同身受,小康老師,你說是不是嘞?

阿光總有本事讓我啞口無言,就像他總有本事突圍成功一樣。明知道他的話里錯漏百出,句子用得亂七八糟,時不時蹦出來的幾個轉(zhuǎn)詞簡直可笑萬分,但他投放句子的時間點卻精準無疑。隧道里漫長的等待令我昏昏沉沉,沒有網(wǎng)絡,沒有信號,沒有廣播,我的腦袋好像生銹了,難以擁有流動的思維。我毫無反擊的力氣,也沒有反擊的欲望。阿光把頭轉(zhuǎn)了回去,他微禿的后腦勺沐浴著勝利的光。勝利總是屬于他。

洲頭咀隧道下穿整條珠江,自從鶴洞大橋封閉停用之后,這里就成為我通勤路上的必經(jīng)之地。從“一”字走成彎曲的“幾”字,我把鬧鐘提前了半個小時,卻還是幾次痛失了全勤獎。兩條多出來的撇捺讓我的通勤車費陡然翻倍,于是我百般思索從哪里填補上這筆費用。

一開始我嘗試坐地鐵,時間最不值錢,把打車繞路的時間用在地鐵上,可以省下一大半費用。出家門走八百米,上八號線,八號線轉(zhuǎn)廣佛線,廣佛線轉(zhuǎn)一號線,下地鐵后再走八百米。開始的幾天我飽含熱情,戴了遮陽帽,換了輕便的帆布鞋,鼓舞自己將走路的一千多米視作鍛煉,甚至在耳機里放過孫燕姿能量炸彈一般的《第一天》。每天省下的費用讓我決定對自己慷慨一些,買星巴克時用超大杯的馥芮白替換了中杯拿鐵,在多出的一千六百米上一飲而盡。強勁的咖啡因一度令我產(chǎn)生不切實際的幻想,在狂熱的心跳中將從前在“一”字形通勤路上的打車誤判為一種破費,還為那些錯過的鍛煉機會和超大杯的馥芮白十分懊悔;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實在高估了自己,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獮榱诉@杯星巴克,我必須早起至少半個小時,捂著口罩在溽熱潮濕的空氣中排隊,忍受那些連口罩也難以隔絕的來自腋窩的臊臭,像哄搶打折豬肉的大媽們一樣擠進地鐵;兩段八百米讓我的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到達單位時我往往全身濕透,妝容殆盡,泛紅的痘印露出來,在周圍泛起小撮的干皮;下班回家再把這個流程重復一遍,連掏出鑰匙都像從深井打水。一周之后,我開始上班打車,下班坐地鐵;又過了一周,我恢復了雙向打車的通勤生活,為了多出的一撇一捺我再也沒有光顧過那家星巴克,需要咖啡提神的日子,我會去樓下的喜士多。

所有打車軟件在一開始的時候都會派送出很多優(yōu)惠券,多到用不完,但等到打車的需求成為習慣,而這個習慣又被大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這些軟件就在不知不覺中換了一副面孔。不僅一毛不拔,還經(jīng)常超過預估價格,高峰費、等待費,明里暗里地多扣下一點費用。一時的羊毛薅完之后,人就變成了永遠的羊。

嶺南街邊種著大片的糖膠樹,葉子是幽深的墨綠色,會開出一小簇一小簇白色的花,茂盛得撲朔迷離。不過只要一上內(nèi)環(huán),這些綠色馬上就會消失,只有高矮不一的樓從橋下密密匝匝地長起來,樹和樓的根一起成為海底世界。這里的地勢跌宕起伏,地名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崗”“塱”“涌”“灣”等字眼,開車上路,經(jīng)常是一個下坡連著一個上坡,那些樓就在洶涌的路上排山倒海。

阿光比我早三個月來到這里,我還分不清東西南北,他已經(jīng)把城市的大小路況摸得一清二楚。他的兩根手指把屏幕上的地圖放大又縮小,給我分析得頭頭是道:你上下班都是高峰啦,軟件上預估看起來是二十塊,但是洲頭咀堵得一塌糊涂,等你出來再挨過幾個紅燈,怎么說也得二十七八嘛!萬一再遇上個用點心思繞路的,那差不多就要三十出頭咯!坐我車的話呢,早上單程收你二十五,下班的時候要是我剛好在你單位附近,就拉你回來,來回四十,算便宜給你啦。

我瞇著眼睛看那些花花綠綠的線,剛伸出手指想放大一點,他“啪”的一聲把屏幕關上,總之你唔會蝕底啦,靚女!

阿光平時在車里放的都是廣東歌,他在學講白話。他說他已經(jīng)能聽懂客人上車報的手機尾號,可以很清楚地分辨一和二,四和七。關上屏幕后阿光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眼角上挑,尾音上揚。靚女。他故意把最后兩個字咬得很重,但這句話還是暴露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北方人;據(jù)說這里的人不會發(fā)出這么清楚的鼻音。

自從坐上阿光的車,我再也沒有遲到過。阿光每天早上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喜士多的門外,頭發(fā)干凈蓬松,幾乎蓋住了那個微禿的后腦勺。他把車子的玻璃擦得透亮,沒有貼膜,光透過糖膠樹的縫隙照在后座上,連腳墊都一塵不染。阿光精神抖擻的樣子令我心情復雜,喜士多的咖啡比藥還酸,我必須在上車前一飲而盡,否則一定會灑在衣服上。早晨。他的發(fā)音像是剛學英語的小學生一樣認真,這股認真終于催化出一股酸澀的厭惡。我拉開車門坐了進去,空氣清新劑的味道跟咖啡強烈對沖,我知道接下來他將一路狂飆突進,見縫插針,在所有能鳴笛的地方引吭高歌。那股酸澀的感覺涌上了喉嚨,我硬著頭皮艱難地開口——早上好。

來這里工作像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選擇。雖然只是去中學當老師,但待遇算好,還能結(jié)束異地戀,跟男友同居。他們都說,博士嘛,去中學教書太屈才了吧。然而他們又說,其實去中學也挺好,現(xiàn)在好多博士都去中學了,穩(wěn)定最重要,女孩嘛。我沒猶豫太久,他們很輕易就說服了我,實際上我也沒有什么選擇。博士畢業(yè)去中學當老師,有“雖然”,也有“但是”,兩者一中和,似乎一切都說得過去了。

男友在這里讀博,社會學,去年好不容易開了題,今年應該是最后一年了。他每天在微博轉(zhuǎn)發(fā)錦鯉,轉(zhuǎn)發(fā)好運小狗,有時還轉(zhuǎn)發(fā)文殊菩薩。如果順利的話,他應該能在大學里找一份工作,他對工作要求不高,一本大學就可以,實在不行,二本也能接受。不過中學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nèi),他說沒法跟年輕人打交道,我之前跟他開玩笑,我現(xiàn)在買手機還有教育優(yōu)惠,還可以算是年輕人吧?他也笑了,你?你都快入土了好吧。

在學校讀書的時候?qū)δ挲g沒什么感覺,工作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是別人眼中的大齡青年。填表時恍然如夢,眼看著“30”這個數(shù)字如此陌生,有點難以置信,怎么它就跟自己掛起鉤來?草蛇灰線地尋上去,這種質(zhì)疑的情緒想來早就有了苗頭。讀博最后兩年耗光了我對學術的全部熱情,古籍部的書字都很小,排版又細又密,我兩年近視度數(shù)漲了三百,眼睛總是干澀,經(jīng)常看著屏幕就開始流眼淚,有時候也自然地讓眼淚多流一會兒。眼鏡一摘,三米之外人畜不分,我盯著一篇模糊的文檔,很像小時候打游戲“Game Over”之后的滿屏雪花。怎么就寫不出來?怎么就搞成這樣?雪越下越大,一片迷茫中只有左上角的那個紅點尚可分辨,難以置信衍化成匪夷所思,我像是關閉警報器一般摁了下去。

我沒能發(fā)出什么像樣的文章,勉強畢了業(yè),導師對我去中學的事不置可否。他平時最大的愛好是玩泥塑,他們這些人都會在專業(yè)之外保持一個小眾且高雅的愛好。有次他給我們展示一件別人送的文玩,一個牧童坐在牛上,吹著笛子,捏得十分精致,但黃牛的一條腿大約是短了一截,總是立不住。他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最后還是放進了身后的柜子里。可惜了,立不住。我看見柜子里堆滿了他不再擺出來的泥塑,大概我在他心里就是那個樣子。

我們很快在男友的學校和我的單位中間租了一套房子。雖然那家中學也是學校,但我似乎無法逾越長久以來語言上的某種習慣,思維定式中,我的學校遠在千里之外的北京,這里不是我的學校,我堅持稱它為我的單位。

我在單位教高中語文,和我同一批來的還有十幾個人,差不多都是博士,還有兩個博士后,最不濟也是名牌大學的碩士。剛到單位的時候,領導們都很客氣,說長江后浪推前浪,你們就是這個學校的希望。后來要做一期公眾號推送,宣傳一下新入職的老師,每個人提供一張自己的照片。推送做出來我看了一下,大部分人都選了自己穿著學位服的畢業(yè)照。

租的房子在老城區(qū),不是什么正規(guī)的小區(qū),沒有保安物業(yè),一扇鐵柵欄門把兩棟樓隔了進去,就算是住宅區(qū)了。好在房子夠大,也沒有物業(yè)費,只用在月末的時候交十幾塊錢給清理垃圾桶的人??爝f柜在樓下,還有一家喜士多,該有的都有了。我住了快十年學生宿舍,看到獨立衛(wèi)浴和寬敞的陽臺,已經(jīng)感到十分滿意。

鐵門前有一個門崗,里面常年坐著一個戴著酒瓶底眼鏡的老頭,趴在巴掌大的桌臺上串珠子。珠子全長一個樣,小拇指甲蓋那么大,都是金色的,串好一串至少要三十個金珠,一串珠子兩毛錢。他守在門崗里給快遞員開門,給外賣員開門,給沒帶門禁卡的住戶開門。他說之前肺炎鬧得兇的時候,他不給任何人開門,只在里面串珠子,后來肺炎過去了,他一邊串珠子,一邊給所有人開門。

電梯是后來裝的,架在樓外面,每層連一條走廊,刷成和樓梯一樣的水藍色,但明顯鮮亮很多。這里的很多老樓都這樣,有了條件才裝電梯,像是一個外掛的血袋,給每一層都輸送一點新鮮的顏色,可惜走廊太窄,顏色輸送到一半就停下了,就這么半新半舊地對峙著。

為了盡可能地壓縮成本,電梯裝的是最小的規(guī)格,勉強能站進去四個人,進出都要講唔該。剛搬來的那幾天,因為不停地往上搬家具,唔該唔該地講了不知多少次,這也是我學會的第一句白話。男友教我要閉口發(fā)音,唔,m,不是嗚,不是嗚嗚哭的嗚,說著他做出嗚嗚哭的動作,我們沒來由地大笑起來。搬好家那天廚具還沒到齊,晚飯叫了外賣,紅燒乳鴿一開二,汁水豐盈,油而不膩,鴿湯里浸滿萬年青,一大把綠色浮起來,嚼起來有一絲甜味。飯后還買了雙皮奶,覺得不夠,又買來楊枝甘露和陳皮紅豆沙,吃到最后分不清哪個是哪個,甜到舌根發(fā)酸,竟然也全部吃完了。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來敲門,開門之后一個人影站在黑暗里,說他住在樓下。我的第一反應是昨晚做愛的聲音太大,床沒那么結(jié)實,吵到樓下的人上來提意見,剛要開口說昨晚搬家具搞得太晚,抱歉,唔該。結(jié)果還沒來得及打開走廊的燈,對面主動遞上一張名片,說知道我們剛搬來,以后用車可以找他。名片上寫著他的名字——何有光,職業(yè)是網(wǎng)約車司機,底下附了一行小字,大概是行業(yè)標準或者口號一類的東西,樓道里太黑,我沒看清。

他開一輛新帝豪,據(jù)說拿了各種補貼之后七萬塊就落了地。車雖然冇咁好,但我揸車技術一流嘅,有需要嘅話,打個電話畀我啦。我驚訝于這么快就有人上門做推銷,還是樓下鄰居,聯(lián)想到昨晚的事,訕訕接過名片說多謝。他聽我說普通話倒是怔了一下,可能是沒想到這地方還能住進外地人,于是口音馬上換成了廣普,不用客氣啦,叫我阿光就行啦,都是鄰居,以后要幫忙的話說一下就好啦。隨后他轉(zhuǎn)身拐出走廊,又變成一個剪影,關了門我才意識到,走廊上的燈一直沒開,他長什么樣我還不知道。

男友在餐桌旁收拾昨晚的殘局,剛買的百潔布沾上了油,瞬間變成臟污的褐色。我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了冷嘲的意味,這人肯定不是本地的,剛學會沒幾句白話就開始裝老廣到處拉生意,廣東人怎么會說車好?不會這么說話,一般都說靚——不過他說的那句話倒是真的,他又笑了一下,他的車確實冇咁靚。男友家在鄰市,開車到這邊只需要一個小時,很熟悉本地人說話辦事的作派。他提醒我最好還是別用他的車,也不必跟他打太多交道,北佬到這邊想賺錢想瘋了,誰知道會在路上耍什么心機。他到水池邊把布洗了一遍,擰了擰,褐色變淺了一些,但污漬非常頑固,還是有痕跡留在了上面,所有百潔布都會變成抹布。

阿光的名片被順手放在進門的鞋柜上,我本以為不會再跟這個人有什么交集,也不會坐他的車,但沒想到幾個月之后還是打了那個電話。我沒想到的事還有很多,那家乳鴿店過了不久就消失在外賣軟件上,原因不明。我們也沒有再一口氣點過那么多甜品,吃甜的能力莫名其妙地退化,有時兩人合吃一份雙皮奶還吃不完。那天之后,我們做愛時都小心翼翼,擔心真的吵到樓下的人上來投訴。后來我們做愛的頻率逐漸降低,從一周三次變成一周一次、一月一次、三月一次,曲線緩緩下降,最終變成一條平滑的直線。我們誰也不提起這件事,好像它在我們的生活中從來沒有過,只是偶爾會道了晚安之后互相吻一吻,再各自玩一會兒手機,這種擔心也就沒怎么出現(xiàn)了。

阿光的老家也在北方,和我家同省不同市,他家緊靠秦嶺南麓,雖在山里,但南方的風還是會一絲兩縷地滲透進來。阿光有次說起他媽媽就是從山那邊過來的。我知道秦嶺有個小鎮(zhèn),鎮(zhèn)上有條廣貨街,每個鋪子都賣山核桃、狗頭棗和咸魚干,門前擺一個手臂長的竹簸籮,堆滿剛烤好的蕎麥鍋巴。南北的人都會來這里趕集,大概他爸媽就是在那里認識的,聽說那邊很多家都是這樣。

他長得有幾分水汽,鼻子修長,嘴唇很薄,不過眉骨十分突出,眉峰尖銳,連帶著眼睛也有些吊梢。他有一個在東莞打工的女朋友,每周都會見一次,他說有時候是他過去,有時候是女朋友過來。跟她姐姐在那邊一起,做外貿(mào)工作,忙得要死喔,覺都沒時間睡,有時候跟我講電話,講著講著就突然睡著了。

我對他裝作無意間提到的外貿(mào)工作感到好笑。后來他又提到了幾次,無非是說女朋友工作忙碌,飲食很差,瘦了很多云云,我都一概不予回應,最多說一句,現(xiàn)在年輕人都這樣。自從男友和我說過阿光的口音問題之后,我愈發(fā)覺得他每次說話的語調(diào)都夾雜著刻意,哦,喔,呢,啦,他有一堆語氣詞,這些語氣詞讓我十分煩躁。我從沒聽過他說家鄉(xiāng)話,也沒聽過他說普通話。他知道我聽不懂白話,所以對我只說廣普。

真的是,同年不同命哦。起初他經(jīng)常這樣感嘆,并且總是對我表現(xiàn)出夸張的羨慕。博士唉,想想就覺得厲害,而且老師這份工也很好咯!穩(wěn)定,有假期,又有好多福利可以拿,聽說在外面隨便帶兩個學生就能賺很多錢了喔。我跟他解釋說,領導交代了,在外面隨便給人補課,一旦被舉報就要被學校開除。他在前面揮揮手,你聽領導嚇唬你們,哪有的事啦!現(xiàn)在哪家不希望給小孩好點的教育?補課那點錢對有錢人來說雨粉粉而已,求你補都來不及咯,哪還會舉報嘞?

我不說話,他繼續(xù)搭腔,跟你住的是你老公哦?

男朋友,還沒結(jié)婚。

那應該也快結(jié)了哦?我沒回答,于是他開始自問自答。哎你們都好命啦,結(jié)婚工作都搞定啦,以后就是養(yǎng)家揾錢生仔,順風順水、飛黃騰達啦!

他說話的語氣讓我想起香港某個有名的女算命師,一到年末就在電視上公布十二生肖來年的運勢。雖說有十二個,聽起來也都差不多:要么整體平穩(wěn),可能會有小磨難,不過有吉星照著構(gòu)不成大礙;要么紅運當頭,卻要當心有煞星來攪和,在某一個階段要多加小心。最終統(tǒng)一建議佩戴一個什么掛飾,或者在床頭擺一尊神仙,如此便會平平安安,順利度過。女算命師穿一身大紅衣服,圓頭圓臉,仔細看還戴一副無框眼鏡,喜慶而不失權威。聽她一席話,人人都是禍福相抵,每個人都差不多。

我懷疑阿光是算命師的忠實信徒。評價過我的命運之后,他也會對自己的命運聊作總結(jié),沒錢,沒房子,沒戶口,有一個異地的對象,和一輛七萬塊的車。雖然不如你,但是我也算走運啦,能從家里出來,不用到廣貨街出攤,趕上風口也能揾工揾食,現(xiàn)在開車比過去要多賺一些啦。他會在表達欣羨的同時又驕傲起來,有時我順水推舟客氣兩句,他也接茬往下說,其實你們跟我們一樣都好辛苦啊,一天到晚都要工作,你們教小孩也不容易咯,我載那些人就知道,有些家長很會鬧的,有些領導也很多事;我們每天在車上不用講話,跟著路線開也不用費心,努力多跑一點,賺得也不比你們少咯。

他似乎很容易就能跟別人在心態(tài)上打個平手,不管以誰為坐標。他說有大學教授坐他的車,下車前跟他感慨自己像是籠中鳥,還不如他開網(wǎng)約車自由。我為他阿Q到這種地步而感到可笑,但也不想戳穿,覺得如果將尋覓優(yōu)越感的目標定為一個網(wǎng)約車司機,未免太過悲哀。

讀博時常有同門在朋友圈推送自己發(fā)表的論文,文案往往是“拙作實在不堪,承蒙某某老師不棄,有幸在此發(fā)表……”后來見面聊起這篇文章,他們也總是極盡謙卑,仿佛發(fā)表是一件實在抱歉的事,但下一次也還是會把文章推送出來。正如花插在水里才能活,優(yōu)越感也需要被放置才能實現(xiàn),我像自來水一樣習慣于體察別人的優(yōu)越感,以至于學會了在別人的優(yōu)越感綻放時著力恭維,不過在阿光這里,我無法做到暢通自如。車停在洲頭咀里的時候,聽他聊起這些話題我總是無言以對,有惡意和輕蔑襲來,但很快就被疲憊打倒。

他與一個快遞員、一個外賣員和兩個川菜館的服務員合租在樓下,他對于這樣的群居生活非常得意。他說川菜館的服務員經(jīng)常打包飯菜回來給他們吃,他還解釋不是剩菜剩飯,是食材沒用完,給新廚師練手的菜品;他經(jīng)常往東莞寄東西,快遞員也幫了他不少忙,從來沒收過他超重費;只有那個外賣員,回家太晚,體味也比較重。不過也還好啦,他房間不是我隔壁間,我不會受他影響啦。

我看過他的朋友圈,他會在凌晨一點轉(zhuǎn)“男人應該負起的十種責任”,有時候會連放九張女朋友的照片,背景是在西餐廳里,女孩眼睛很大,拿著刀叉對著鏡頭嘟嘴,配文是“想你”;偶爾也放一兩張自己的自拍,下半截畫面都是他的手臂。很奇怪,我沒見過他們的合影。

離隧道口還有一公里的時候車速就在下降,阿光環(huán)顧四周見沒有空子可鉆,便關掉了白話廣播,開始一條一條刷抖音。“蘇東坡的經(jīng)典情書”,“不能不讀的十句最美古詩”。手機架卡在空調(diào)出風口,冷氣從那里透出來,變相給他的蘋果7降溫。美女和段子他倒是不怎么看,大多飛快地劃過去。

隧道逐漸迫近,網(wǎng)絡將要消失,視頻變得遲緩卡頓。他扭過頭對我說,小康老師,你平時看這些視頻嗎?

洲頭咀在功效上堪比百慕大,接近它就會被抽離一切信號,這是個未解之謎。我頭腦發(fā)漲,只想結(jié)束這場對話,對他費力地搖了搖頭,我不看。

為什么不看呢?我女朋友蠻喜歡看這些的,我覺得你有空也可以看看哦,都是大師寫出來的話,你看了還可以跟學生講講。

我開始沉默,準確地說,是開始犯困。他見我不說話,把頭轉(zhuǎn)了回去。車緩緩下滑,頭頂?shù)墓庠谧兩?。他忽然又探頭過來,我忘記啦,小康老師你是博士咯,肯定好早就看過這些啦。他笑了兩聲,我還是不說話。不過我覺得你還是可以再看看啦,大師寫的嘛,多看幾次也很好的。

手機沒了聲音,他面前的屏幕停留在了一個靜止的畫面,“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他專心致志地搜尋了一番,發(fā)現(xiàn)沒有可以插隊的空隙,幾條車道都一動不動,嘆了一口氣,手從方向盤上放了下來。

明天就周末了,我明天會去東莞一趟。他自顧自對著風擋玻璃說話,車窗外紅色的點漸漸增多。困意來襲,但我并不能完全睡著,長龍陣一眼望不到頭,我在半睡半醒間聽見很遠的地方有鳴笛聲。

阿光警醒地坐直了,四下的車卻無一輛流動,他把手機從架上拿下來,盯著看了一會兒,問我,小康老師,你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這里沒有冬天。溫度計到了十攝氏度就不再下降,有時會起一陣冷風,慌慌地下一陣雨,第二天趕緊扯出毛衣外套穿上,到了中午又熱得憋氣。有人一直堅持穿著短袖,有人早早穿上羽絨服,有人像我一樣無措,只好給短袖外面套一件羊毛背心。我常在辦公室出一頭的汗,過了一會兒汗退了,腳下又開始發(fā)冷。旁邊的男老師年過半百,茶杯里漂著一塊生姜,講話細聲細氣,見我喝不加熱的礦泉水總是搖頭,這地方濕氣重哦,跟你們北方可不一樣,你還年輕,以后就知道了。

糖膠樹過了花季,氣味收斂了許多,但葉子還保留著凝重的綠色。異木棉大片地開了,狀似牽?;?,花瓣比牽?;ǜ餐σ恍?,火紅色,單位里也有一棵。學生跟我說這叫英雄花,我問為什么叫這個名字,是有什么故事嗎?他們也很茫然,并不清楚,都是從小聽老師說的,沒什么故事,只是知道“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它”。

整個木棉花季我都沒有看到阿光。上次他去了東莞之后,那邊肺炎鬧了起來,沒多久東莞的肺炎傳過來,單位開始頻繁地全員篩查。有一次上著課,突然把全體學生召集到廣場上,檢測人員包得嚴嚴實實,都戴著一副護目鏡,碩大,好像一雙眼睛上飄浮著另一雙眼睛,學生們在落下的木棉花間踩來踩去,嘻嘻哈哈,到了跟前張嘴,咳嗽兩聲,又繼續(xù)嘻嘻哈哈。

我想起阿光發(fā)來的信息,我就留在這邊陪女朋友啦!后面一個齜著牙的笑臉。再問,他說那邊查得太緊,過了這個階段就回來。一個星期過去,再問,他把剩下的費用打了一個紅包發(fā)過來。我跟他解釋說我沒有催退款的意思,只是少了班車出門總是不便。他讓我先收著,沒提別的話。過了兩天又發(fā)來一條,你記得讓司機走內(nèi)環(huán)上高架,走洲頭咀,橋底不要走,底下雖然不堵車,但是繞遠,漫還貴。我收到信息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怎么回復,忍不住犯了職業(yè)病,在下面糾正他,是“慢”,不是“漫”。發(fā)了又有些后悔,但已無法撤回。到了第二天他才回復,你要帶好口罩,坐車的人很雜。他的文字里沒有了那些語氣詞,我放過了那個錯用的“帶”字,猶豫了一會兒,問他,你要口罩嗎?我有很多,可以給你寄。他又發(fā)來一個齜著牙的表情,不用,你記得每次坐車都要換一個口罩。

我疑心他已經(jīng)被感染,但問不出口。單位頻繁出現(xiàn)“密接者”,密接者被發(fā)現(xiàn)后會被原地隔離,整個學校的人會變成“次密接者”,需要不斷地被檢測。大規(guī)模核酸,五人或者十人的取樣一管,隨機歸為一組,直到確認所有人都有了一張綠碼才可以解禁。有次臨睡前收到通知,我變成了次密接者,需搭乘非共同交通去單位檢測。第二天清晨五點,我騎了八公里共享單車到達洲頭咀,在那里坐上了同事的車。到了學校之后年級主任把我留下談話,問我為什么來這么遲?我說,我沒有車,只好先騎車再等人接我過來,我五點鐘就起床了。主任穿一件緋紅的棉襖,和異木棉花一個顏色,紅色的手臂在我眼前一揮,好像花瓣紛紛落下,你是新人,你應該早點到,這么多學生檢測核酸正缺人手,這點你應該明白,大家都有難處,沒什么難不難的。

主任經(jīng)常找我談話,或者說,我是經(jīng)常被主任談話的那一個。文學博士這種名頭在學期伊始還能唬人,中期考試一過,它就像是一張過期的超市卡,裝在錢包里只有充數(shù)的份兒。學生向我反映課堂沒有收獲,說我講的那些東西都與考試無關。講聞一多的《紅燭》,我提起詩人的唐詩研究、新月派的理論,又提及聞一多的生平,領著學生分析這首詩,最后問,你們從這首詩中能讀出什么感情?一個男生積極地舉手,像白楊一樣站起來,非常流利地說,表達了愛國主義詩人聞一多在國民黨反動派統(tǒng)治時期的革命精神。我一怔,追問了一句,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是什么時候?革命精神具體是什么精神?男孩被問住,大概沒想到我會這么問,目光里的自信消退,變得有些畏懼,不停地擰著手里的筆,筆被擰開,筆芯露了出來,又擰回去。我有些后悔,但我沒有經(jīng)驗處理這種事,一時不知道怎么收場,全班一起靜默了好一會兒,最后他囁嚅著回答,革命……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我的提問經(jīng)常沒有回答,卻時常被他們問住。模板,他們反復向我提及這個詞,老師你能不能給我們一些模板?我問是什么東西,他們說,就是答題模板。每種題型都有一個模板,只要背過這些模板,就可以應付大部分的題目,有時候還會有那么一兩個“萬能模板”,以一當十,所向無敵。我說學習不是背模板,沒有模板一樣可以學好,我上學的時候就沒有模板,怎么可能所有事情都有模板呢。他們顯然不能接受這種解釋,眼神里露出失望和懷疑,懷疑是生長迅速的入侵物種,怎么不可能,以前的老師都會給模板的。

投訴積累到一定數(shù)量就會被談話,主任說,那不叫模板,叫答題技巧,你應該多去聽聽老教師的課,他們會跟學生講答題技巧的。我去聽了老教師的課,把答題技巧抄了下來,回到班里講給學生們聽。但速效藥來得太晚,大清洗已經(jīng)來不及,入侵物種長滿整間教室,進化出撲克牌和五子棋,繼而又衍生出泡面、速食粥、紅油面皮的味道,在講郁達夫、史鐵生以及魯迅的時刻撲面而來。

偶爾也會被這些味道喚醒,想起讀高中的時候,中午下了課,懶得去食堂排隊,同桌的男生會幫我從小賣部帶一個雞腿漢堡,再買一杯五塊錢的速溶湯。紫菜蛋花結(jié)成硬硬的一塊,開水一沖迅速化開。雞腿漢堡其實沒有雞腿,內(nèi)餡是滿滿的沙拉醬。我把省下來的時間用來看藏在桌肚里的言情小說,同桌在一旁畫世界地圖,徒手畫,每個島嶼的形狀都分毫不差。我們沒有戀愛,他也沒有向我告白過,不過運動會上我在終點線給他送過水,他沖過來的時候一把將我攬在懷里,像是不能抵抗奔跑的慣性。填志愿時他選了金融專業(yè),畢業(yè)后去了一家五百強企業(yè)工作,前幾年結(jié)了婚,有了一個兒子,我經(jīng)常給他兒子的照片點贊。

我跟男友在學校談了好幾年,原本打算在我博士開題之后就結(jié)婚,沒想到開題并不順利,男友申博又遇到阻礙,不得已離開北京,退一步南下讀書,變成異地戀。幾年里也設想過分手的情形,最接近的一次有十五天聊天記錄空白,但最后都和好了。

我在阿光的手機屏幕上看到過“戳中異地戀淚點的十首絕美古詩詞”,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阿光把這條視頻反復看了幾遍,小康老師,人家說熬過異地戀就是一生,你們熬過來了哦,以后肯定能白頭偕老啦。接著又忍不住補充一句,其實異地戀也不是不美,你看這不是說,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是吧?距離產(chǎn)生美啦,總覺得那邊有個人在等著,也蠻好的哦。

他說話一貫是一個蘿卜兩頭切,把什么都說盡了。我盯著他春風得意的后腦勺無從回應。他說的那種感覺我確實有過,搬家的時候也曾覺得總算要開始下一步,但朝朝暮暮實現(xiàn)之后是什么呢?大概就是結(jié)婚,然后生小孩,可能生兩個,也可能只生一個。再之后,就沒有下一步了,下面的都是別人的人生。我沒跟阿光說起這些,因為我知道他一定會拿出一套理論來反擊我,車又開到了洲頭咀面前,我再次被累的慣性打敗,一點也不想開口。

男友的論文據(jù)說是進入了最后階段,他作息晝夜顛倒。有時我下班回來,房子漆黑一片,推開臥室的門,窗戶緊閉,全是二氧化碳的味道。起初我有不滿,然而發(fā)現(xiàn)在單位跟學生和主任談過話后,自己回到家也懶得講話了,便任由他睡過去。我點一堆炸雞漢堡,冰箱里有不間斷的可樂,晚上就對著吃播吃晚飯,反倒有一絲的放松。

我很快胖了起來,體重上去之后,我本來不能接受,也嘗試過晚餐只吃一個蘋果,但很快妥協(xié)了。需要抑制的實在太多,炸雞一口爆汁,這令我感到快樂,快樂到不能抵抗,相比之下,長胖實在微不足道。

可能是因為有了作息上的時差,我們做愛的次數(shù)變得很少,偶爾有一兩次,也不會耗時太久。他胡亂地吻一下我的脖子和耳垂,就開始試探合適的位置,到最后我想我們都希望這一切快點結(jié)束。當然,結(jié)束之后我們還是會擁抱一會兒,十指交握著說一會兒話,我會夸贊他,他回吻我的額頭。

有次我回到家他還在睡覺,他的電腦屏幕亮著,微信界面有一個灰貓的頭像,發(fā)來一連串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接著說,“天哪你太好笑了”,底下又是一連串的狗頭表情包。有一個瞬間我想要知道他們在笑什么,灰貓的主人是誰,但想到尋出主人之后可能有一系列的麻煩事,還是放棄了。

每天打車的金額都在變化,總是比預估價高一點點,卻也不會高太多。我基本都會同意費用,及時付款,認下多出的幾塊錢。只有一次,司機沒有走洲頭咀,和我說那里堵車太嚴重,我堅持要走,他沒有聽,說了一段白話,我無從反駁,結(jié)果費用比以往貴了一倍,我按下“不認可車費”,想起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沒有見過阿光。

學期末講到《赤壁賦》這一課時,我還是沒有模板,好在臺下還有幾雙眼睛愿意眷顧我,讓我能繼續(xù)講下去?!吧w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阿光的問題猶在耳畔,而我不得不解答這個問題了。

木棉一落盡就是回南天。室外云山霧罩,溫度卻沒有下來,太陽就躲在云彩后面沸騰。

辦公室的空調(diào)晝夜循環(huán)著除濕模式,課本和試卷都軟塌塌地粘連在一起,翻不起來,只能一頁一頁捏過去。回想起以前讀高中時經(jīng)常被書頁劃破手,有時交上去的作業(yè)還染著血漬。那時老師們批改作業(yè)時若是一路紅叉被惹得生氣,唰一下就把本子上的紙撕扯下來,在手里兩三下揉成一團,狠狠丟在本子主人的面前,整個過程干脆爽利,像是熟手砍下一個人的頭顱。

成為劊子手之后卻喪失了這般天時地利。紅筆在紙上劃過,無論對錯都有潮濕的梗阻之感。抑郁癥成為一種流行病,我盡量不在作業(yè)上打叉,有錯誤或者不準確的地方畫一個圈,在旁邊寫上提醒,有時還要再補一句鼓勵的話。作業(yè)一交就是一百多份,劊子手像是拿了一把生銹的鈍刀,手起刀落,只有自己的脖子隱隱作痛。

我買了一個頸椎按摩儀,下班回家的路上就戴著,防止頭暈眼花。終點定位在喜士多的門口,那里下午四點之后會有打六折的三明治和小面包。我趕到那里時打折面包往往所剩無幾,殘存著一兩個無人認領的口味,我對肉松有些過敏,只要不是肉松味的面包我都會買下來,當作第二天的早餐。

有天我忘記給按摩儀充電,下車時四周云霧繚繞,目之所及一片恍惚。面前的喜士多露出一方格整齊的光,像動畫片里那些時光隧道的入口,阿光就站在入口的貨架前,沒有戴口罩,拿起了什么東西又放下,似乎在猶豫,那也是我時常思考應該買什么的地方。

他還穿著那件灰色的李寧T恤衫,脖子以上的皮膚明顯黑了一個度,前額的頭發(fā)油得打成綹,分叉成幾個滑稽的角,我的劉海肯定也這樣,沒有誰的頭發(fā)會在回南天蓬松。他看見了我,沖我笑了一下,小康老師。他沒有露出牙齒,抿著嘴,嘴邊的皮膚打出一個括弧。回南天,他的頭發(fā)貼住皮,皮貼住骨,像是這里的榕樹,根脈彰明地浮在枝干上,瘦得一覽無余。

我又坐上了阿光的車。那輛新帝豪外表還是很新,可以說比之前更新。拉開車門,座套卻有了陳舊痕跡,褶皺像老年斑一樣固化了下來,怎么捋也捋不平。副駕后方的位置上還帶了幾塊曖昧不明的斑點,像油漬,又像是別的。我提醒他座套該洗了,他說,放心吧,每天都消毒。

他的話忽然少了,雖沒有全程沉默,頻率降得也很陡然,那段時間辦公室里時常討論基金暴跌的事,我沒有買基金,但大概知道那種感覺。我在車上回同事和家長的微信,堵車時抬頭看一眼,他的手垂下來,空懸在操作桿邊。我發(fā)現(xiàn)他的蘋果7碎了屏,不過還能使用,他沒再用那個手機刷過抖音,只是用它來導航,走到洲頭咀前時總會提前預報:前方GPS信號弱,位置更新可能延遲。碎屏的中心點像一朵綻放的煙花,慢慢和隧道入口重合,把洲頭咀炸得分崩離析。車內(nèi)在經(jīng)歷了一場爆炸之后變得非常安靜,塵埃降落,四周的車輛都是尸體,這讓我們在開口說話時有了幸存者的意味。

小康老師,你最近下班越來越晚了。他說。

嗯,最近事很多,有個老師生病了,我代她做班主任,做班主任就有很多雜事要解決。我邊回答阿光邊回微信,想趁著網(wǎng)絡徹底消失前把信息發(fā)出去。那個班主任某一天從衛(wèi)生間出來之后就毫無征兆倒了下去,倒在空調(diào)的正下方。主任在幾個小時之后給我發(fā)來一條微信,小康老師,從明天起你要接替姚老師的班主任崗位,我一會兒會發(fā)個文件給你,你學習一下,盡快上手相關工作。我說,主任,我還是個新人,教學工作還沒做好,班主任工作更沒經(jīng)驗。她說,新人才要多鍛煉,經(jīng)驗都是積攢出來的,你應該感到幸運,因為你比同一批的老師提前了一步,這是學校對你的信任。

那都有些什么雜事呢?他把車往前挪了一點點,前方的紅燈熄了又亮。

比如今天,有個女生放學后來找我,哭著來的,她上化學課不聽課,自己在畫畫,畫的漫畫,把原來的班主任畫成了一個豬頭。化學老師把這張畫收走交給了年級主任,女生挨了批不服氣,要年級主任把畫還給她,她說,那是我的作品——她刻意強調(diào)“作品”兩個字,可是主任已經(jīng)把畫扔了,于是女生哭著來找我。

那你怎么辦呢?

我沒辦法,我沒處理過這種事,所以我就去問年級主任,主任讓我好好跟這個學生談談,教她學會尊重老師。她告訴我說,這個女孩原來的班主任,就是暈倒的那個老師,前兩天查出了腦癌。

阿光半天沒說話,前面的前面有紅燈熄滅,但我們面前還是一片紅海。他可能有點累了,這個故事可能對他太長了,他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那最后呢?

最后我跟這個女孩說,喜歡畫畫是好事,只是以后不要在其他課堂上畫了,姚老師平時那么辛苦,現(xiàn)在又生病了,你把她畫成這樣,也不是很合適吧?女孩聽我說完挺不以為然的,她說我分科之后就不選化學了,以后也不學化學了,再聽化學也沒什么意義。畫漫畫就是要抓住人的特征進行放大和夸張,她臉那么大,耳朵那么大,怎么就不能這樣畫呢?

這都是借口吧,她應該是很討厭那個老師。我看不見阿光的臉,但他應該是笑了,抱著看戲的心情。這個女孩在周記里提過她想考美院,但是家人希望她學理科。

是的。我很委婉地勸她了,我說,就算你不喜歡姚老師,看在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病了的份兒上,還是別這么畫了吧,她要是知道了心里該多難受。結(jié)果女孩出人意料地回了我一句,小康老師,是不是一個壞人他要是有了什么不幸的事,大家就會自動認為他變成了一個好人?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壞人和好人的轉(zhuǎn)換不是不可以在瞬間完成,不是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只是放下屠刀的這個人必須是壞人本人,他意識到了那把屠刀取過人的性命。但一個人是壞人還是好人,好像又只有他人才能評價。人都有私,所以評價者必須是由他人構(gòu)成的“公”;“公”說你是好人,你大概率就是個好人,“公”說你是壞人,你大概率就是個壞人。雖然“公”偶爾會出錯,但人們還是會相信它,因為除了它好像也沒有什么別的可以相信。這樣說來,一個人如果遭到了什么不幸,“公”的同情心確實會向他偏移,尤其像姚老師這樣的,我瞬間在腦海中搜尋出她平時的各種好來,哪怕只是一個普通的客氣的微笑,這都讓我覺得她是值得同情的,約等于善良的。

我跟那個女生說,要不然你畫我吧,隨便怎么畫都行,把我畫成豬頭也行,我不會生氣。

阿光對我之后的講述置若罔聞,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爛好人的做法感動不了誰,女生最后默默離開了,她沒有答應畫我,也沒有答應不再畫原來的班主任??赡苓@個結(jié)局太過無聊,阿光的注意力并不在這里,只是把車蹭著往前開。

出口透出光,原來外面已經(jīng)在下雨,隧道里的陰濕尚未褪去,又有新一輪的潮濕襲來。一輛紅色別克忽然拉下窗戶,里面的男人破口大罵,死野仔!買棺材唔知訂!打櫼唔長眼嘅!阿光迅速轉(zhuǎn)動車頭,狠狠別住了紅色別克,周圍的車都慌了起來,響起一片喇叭聲,隱約中我聽到那個男人的尖叫。在整個車身都越過那輛車后,阿光搖下窗戶,脖子伸出窗外,沖著男人尚未縮進去的腦袋豎起中指,老子正常行駛!把你狗眼睛睜開看看!誰他媽的插誰的隊!窗戶搖上之前他又罵了一句,操你媽!去你媽的!

車子出了隧道之后上了高架橋,一路猛進。震驚還沒有消退,樓就從腳下長起來。雨刮器整齊的節(jié)奏一點點撫平我的不安,阿光單手扶著方向盤,熟練地打開副駕的手扣,拿出一板巧克力,用嘴撕掉錫紙,發(fā)出頓挫鮮明的咀嚼聲。

下雨天你慢點開,不用著急,那種人其實沒必要理他,萬一有什么事處理起來很麻煩的。見他一直不說話,我想安慰他兩句,又不知該說什么。

雨刮器節(jié)奏平穩(wěn)地伴奏,阿光不提剛才的事,一邊吃巧克力,一邊自顧自說起話來,情緒沒什么起伏,幾乎有些高興。我小時候我們家那邊也總是下雨,比你們那邊多。我從小養(yǎng)了一條白狗,就叫大白,一下雨它就要去水洼里滾水,我有時候罵它、嫌棄它,有時候也跟它一塊兒滾。上初三的時候,大白已經(jīng)特別老了,那年雨特別多,路滑,我有天騎車上學的時候就摔了,骨頭摔斷了,我們那年中考是要考體育的——你還記得吧小康老師,咱們那年中考是第一年把體育成績算進總分里。我媽把我罵了一頓,哭著罵,說我這個樣子咋考上縣一中,她一直想要我考進縣一中的。我們那個窮山溝也沒啥錢,幾個月才吃一次肉,摔了腿之后,我媽天天給我燉肉湯喝,等我好了能下地了,我就發(fā)現(xiàn)大白不見了。我媽說它老了,自己躲進山里去死了。

阿光含混不清地嚼著巧克力,卻又字字清晰地說著,巧克力沒什么氣味,卻在空氣中勾連出一種危險的誘惑。我感到自己的血糖明顯低了下來,抬起胳膊去摸頭頂?shù)姆鍪帧?/p>

后來我沒考上縣一中,離分數(shù)線差了八分,體育扣了六分。我沒問大白去了哪兒。再后來我去上了個普高,高考又上了個二本,我媽罵我沒出息,但還是給我交學費了。其實就算我當年體育考滿分也還是考不上縣一中的,她應該是覺得我已經(jīng)盡力了吧。他頓了一下,把巧克力放了回去,其實她也盡力了。

車緩緩停在喜士多門前,雨還沒有停。那一方燈亮著,有穿著校服的學生情侶在屋檐下躲雨。阿光把車停穩(wěn),門鎖打開,小康老師,到了,下車別落東西。我恍然,迷迷瞪瞪抓起了包,下意識問了一句,你不一起回去嗎?

他回過頭笑了一下說,我不住在這里了。

阿光現(xiàn)在開的車不是當初的那一輛。當初他去東莞是接了一個跨市的訂單,到了東莞把乘客送到目的地就返回。當晚東莞出現(xiàn)病例,高速阻斷,他回不來了。就這樣在東莞待了一個多月。我驚訝地問怎么這么久,出什么別的事了嗎。他不接話,他說這一個月內(nèi)街頭巷尾不知看了多少輛救護車,那些人從車上走下來,包得嚴嚴實實,每人戴一副護目鏡。他像是剎車失靈一般語速極快,他說,我看不清他們到底有幾雙眼睛。

我問他,那你女朋友呢?你怎么不去找她?怎么不跟她住在一起?

他沒有回答我,繼續(xù)滔滔不絕,好像我的問題完全不存在。我住在那個小賓館里,他們給我做了登記,又做了調(diào)查,把我載過的乘客信息都調(diào)了出來,然后說車子也要拉去消殺。他繼續(xù)說,我滯留在那里,只好在那家小賓館里住了三十多天,最便宜的價格也要一百多,還不包括吃飯,還要交停車費,住的時候說一天三十,最后結(jié)賬時把價格標到五十,說是停車場每天都要消殺。雜七雜八算一算,我和車一起,三十七天,九千一百塊。

我飛速在心里計算,這個價格聽著古怪,阿光不是揮霍的人,吃喝定然不會耗費多少,是還摻雜了些別的嗎?疫情鬧起來之后,網(wǎng)約車生意難做,這個我知道。聽說有的司機之前正常時一天能賺三百多,后來口罩一戴,商店接連關門,出門的人急劇變少,好不容易接到一單,上車第一件事就是確認對方是綠碼,一天跑下來收入不過百也是常事。但正是因為人少車也少,打車也變得很困難,所以那陣我在打車時都要加價。洲頭咀通暢無阻,沒有塞車延遲,價格反而要比日常貴將近一倍。

九千一,我能想象這對阿光來說并不算一筆小數(shù)目,我又問,那你女朋友呢?

阿光喝了一口水,“咕咚”一聲,水仿佛從瀑布落下墜入深潭。他手里的保溫杯掉漆嚴重,掉的大片的地方就用一個兔子貼紙蓋著,我記得他之前說過那是女朋友給貼上的。

他兩腮鼓得很大,咽下水時緊蹙眉頭,仿佛吞咽是一件極困難的事,手里急急旋緊著杯蓋,咽完馬上就開了口,九千一,我一個月也賺不了那么多,但是車子不能停在那里,一天不開走就是五十塊。他語速快得離譜,好像怕錯過什么似的,又好像想把什么快點講過去,他擰好杯子,一把揩掉下巴上的水珠。后來有個人找到我,他說他是賓館內(nèi)部的人,給他發(fā)五千塊紅包就能幫我擺平。我相信了,第二天早上去拿車,他又要我加三千,我跟他吵起來,我說八千塊還不如不找你。他先是說自己也不容易,要擔風險,后來開始講大段白話,太快了,我沒聽懂,他一扭身把我微信拉黑了,再沒出現(xiàn)。我去找賓館投訴,賓館說根本沒有這個人,最近總有人打著賓館內(nèi)部人的招牌行騙,是我被騙子騙了。我跟他們爭了很久,桌子都要拍爛了,經(jīng)理把員工花名冊摔在我跟前,每個工作人員的名字前都有一張照片,生氣地說,你擘大對眼睇,我哋嘅人都喺呢度,邊有你講嗰個人?唔信就去報警喇,睇警察系捉你都拉我?他理直氣壯,白話講得又急又快,我只零零落落聽明白大概的意思。我從頭翻到尾,確實沒有那個人。我猜想他們也不至于在花名冊上造假,只能生自己不應該輕信騙子的悶氣。又住了兩天,實在沒辦法,我找朋友借了一萬塊錢,交清了欠費,把車提了出來。車外邊沒啥變化,拉開車門一看,里面被毀得一塌糊涂,副駕的椅子沒了,氣囊被攮了出來。做得真絕。賓館的人說,我肯定是被騙子報復了,還提醒我快點離開,免得不僅車子被砸,說不定人還要被打。

他說這段話時車鉆出了洲頭咀,在波瀾起伏的高架橋上飛馳,樓的下半截都看不見,形狀不一的屋頂接連起來,方的圓的,起起落落。幾座樓外的玻璃窗上掛著蜘蛛人,手腳姿勢很清晰,像火柴人游戲里的場景。玻璃幕墻晃得我瞇起眼睛,阿光在前面開車,沒戴墨鏡,若無其事。

阿光現(xiàn)在開的車是從平臺租的,他自己那輛停在了修理廠,打算等攢夠錢再去修。他說他報了警,立了案,接下來就是等。自帶車加入平臺和用平臺的車抽成比例不同,現(xiàn)在要被抽走更多一點。我心里泛起不安,半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要給我漲價,他的手從方向盤上抬了一下,袖口往上卷了卷,暫時還用不著,等你明年漲工資了再說。我沒說什么,放了心又有些愧疚,在勞動節(jié)的時候給他發(fā)了兩百元的紅包,他收了,回復我一個齜著牙的表情。

回南天漸漸褪去,阿光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文字大清洗,說話時的語氣詞被飛快洗去,有如蕾絲、碎鉆和珍珠從衣服上脫落,露出本來的面目——一件普通的、洗得發(fā)黃的白襯衫,上面還有殘留的縫上去的線頭,和針孔穿過的痕跡。阿光有時也會冒出一兩句白話,我問他今天收入怎么樣,麻麻地啦。問他早餐吃沒吃,食曬啦。說完后他自己會沉默一會兒,意識到什么似的,有次在說出“食曬”兩個字之后又趕緊收了回去,好像犯了什么錯誤,吃過了,他標準地回答。

就像我放棄身材管理一樣,阿光車里也不再放粵語歌。大約正是因為那些語氣詞的消失,我會主動跟他講話,聊起我的工作,還有無關痛癢的天氣和路況。我也不知自己為何突然愿意和他說話,是出于同情嗎?還是因為他失去的那部分讓我暗自慶幸?回南天過去后他的頭發(fā)沒有蓬松起來,一直軟塌塌地貼在前額,依然會準時停在路邊等我,依然開得很快,卻不再問候“早晨”,這讓我咽下喜士多酸苦的咖啡時沒有了強烈的壓迫感,好似在心理上獲得了某種平衡。但這種平衡又會在每天下午抵達喜士多,他提醒帶好包、帶好雨傘時被打破。坐墊和腳墊都是黑的,他一定會轉(zhuǎn)過身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一下后排,沒落什么東西吧?都帶好了?下車慢點。有次我?guī)Я俗鳂I(yè)回家改,兩張卷子從包里掉出來,卷子是油印的,鉛黑,掉在腳底下沒有發(fā)現(xiàn),晚上十點多他敲門送來,我很不好意思,跟他說其實不用為這個跑一趟,明早給我就行,他說害怕搞丟了,學生又來投訴我。說完扭身走了。

被打破的平衡伴著酸苦的滋味卷土重來,察覺到這一點時我隱隱愧疚。阿光像駱駝祥子一樣又開始為下一輛車攢錢,而我居然有一絲欣快,好像他的不幸能撫平我的——我又似乎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幸,只是沒那么幸運罷了。我注視從腳墊下?lián)炱鸬目ㄆ?,女大學生上門服務,八個字豎排成一個柱子,一個穿著水手服的女孩半倚在柱子上,微微張著口,露出白而齊整的牙。想起提及《駱駝祥子》時學生們標準的回答,作者抨擊了軍閥統(tǒng)治時代黑暗畸形的舊社會,表達了對中國社會底層勞苦大眾悲慘命運的深切同情。阿光一定讀過這本書,這是我們那年中考的必讀書目。

大約是因為同情、欣快、愧疚和別的,停滯在洲頭咀的時候,我盡量說些他感興趣的話題,例如廣貨街上賣的猴頭菇質(zhì)量如何,蕎麥鍋巴到底是炸的還是烤的,那里的人互相買貨賣貨時怎么殺價。我表現(xiàn)出對那里的生活極其關心的樣子,沒有再問起他的女朋友。

大部分問題阿光都會回答,有些問題他也不清楚,很多事情離家久了自然都模糊起來。他反而問起我和男友的事,問他畢業(yè)了嗎,找了什么工作,是不是要計劃結(jié)婚。其實清明過后,男友大部分的時間都住在學校里,他說要準備提報各種材料,離不開圖書館和校園網(wǎng),而我要經(jīng)常在單位看學生晚修,又像異地一樣相處。不過微信聯(lián)絡一直保持著,他時不時問我下班了嗎,在哪里呢,吃了嗎,吃的什么。我和他提起阿光的事,隔了一會兒他發(fā)給我一個問卷調(diào)查,我有個同學做的題目正好是關于網(wǎng)約車司機生活狀況的,讓他幫忙填個問卷?也算多個樣本。你問問他方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我打開問卷看了一下,全部做完要翻十幾頁屏幕,我便沒有發(fā)給阿光,男友第二天也忘記了這件事。

到了六月,高三的學生考完試,雪花一樣的書和練習冊被塞進麻布袋或者蛇皮袋子里丟掉,收廢品的小販整日守在校門口,五毛一斤連蛇皮袋子一起買走。有學生賣這些東西能賺一百多。還有那些好學生的筆記,也會被低年級的學生爭相競拍,最貴可以炒到千元。那些筆記大多字跡工整,條理清晰,總結(jié)出各種題型的模板,精細程度讓很多老師也自嘆弗如。學生們對著天價筆記發(fā)出驚呼,還有一年,最多兩年他們也要參與這場千軍萬馬的競爭,學生們的呼聲帶著羨慕和驚訝,可能還有些許的恐懼。

競拍結(jié)束的一個晚自修,學生拿著買來的筆記進行期末復習,主任找到我,再一次和我談了話,主任委婉地表示,如果期末考試,班里的學生成績還不理想,領導可能會考慮調(diào)我去分校先“鍛煉”兩年,讓我有個心理準備。主任說這融合了學校、家長和學生三方的考慮,也是為了我好。主任涂了姨媽色的口紅,應該是剛吃過飯,嘴角上的口紅沾了辣子油,那半邊顏色在走廊的燈下分外鮮明。

主任臨走時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分校也是很正常的事,你應該明白學校也是為了你們年輕人的成長著想,無論在哪邊,都一樣可以繼續(xù)學習,也一樣都會有所收獲。

那天班里的紀律意外地好,非常安靜,學生們捧著買來的筆記看得專心。我給阿光發(fā)了信息,提前結(jié)束了工作。車從單位門口開出來,糖膠樹大片的樹陰鋪在風擋玻璃上,玻璃有弧度,暗夜下重疊出層層的光,葉子經(jīng)脈壓著經(jīng)脈,墨綠和玻璃一起融為黑色。主任泛著紅油的嘴浮現(xiàn)在錯雜的經(jīng)脈上面,在一片黑暗中更加鮮紅,樹葉在擋風板上燴成一鍋,被辣子炒成一道菜。油煙四起時收到男友發(fā)來的信息,今晚我在學校住哦。

靠路邊停一下。我對阿光說。

什么?路上車不多,他開得快,大概是沒有聽清。

停車。

怎么了?你不舒服?他扭過頭看了我一眼,又連忙轉(zhuǎn)了回去。

停車。我要下車。

江水經(jīng)過這座城市,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蜿蜒,不論從哪里出發(fā),走幾步都會遇到一片水。碼頭散亂地分布,橋和隧道架起后,大多碼頭已不再承載往來交通,只為游客們提供夜覽江景的服務。觀光船在江面穿行,船身捆著碩大的“可口可樂”霓虹,夜色中船影模糊不清,只看到“可口可樂”四字緩緩駛來。

我不知道面前這片水從哪里來,它沉靜地鋪展,在暗夜中沒有顏色。船上霓虹的光,岸邊路燈的光,對面高樓的光都堆在它的水面,它又被顏色填滿,泛著亮,比白天還要清澈。有稀稀落落的人沿著岸邊跑步,經(jīng)過身邊時速干衣發(fā)出窸窣的聲音,又跑遠了。

江水有一種味道,在黑夜里格外突出,不是藻類和泥土的味道,也不是岸邊糖膠樹的味道,一股暖濕的氣息,卻又比陸地的風涼爽一些。岸是一座屏障,岸上就是洲頭咀公園,江水的味道吹到岸邊,彌散在雨后濕潤的空氣中,就此停止。那種味道無法言明,但我很確定,這就是江水的味道。

隧道內(nèi)無法停車,出去之后阿光打了一把方向,沒上高架橋。幾分鐘后車停了下來,江水溫柔沉默,波光粼粼,觀光船駛過也沒有一絲聲音。

你不要跳江。阿光從后面走過來,顯然是有點擔心我,半當真半開玩笑地說。離我一手臂遠的時候他停了下來,神色略微放松。這段水不好,跳了也不一定會死,你真要跳,我載你上橋去,那里風景好。

他的玩笑太尷尬,我笑不出來,但還是捧場地應了一聲,用不著,我看這里風景就挺好。

你看對面那一片矮樓,他走過來,用手指著對岸,方形的那一片樓,那是惠愛醫(yī)院,你跳下去漂到那邊,人家以為又有病人跳江了。

又有病人跳江?

以前叫惠愛醫(yī)院啦,以前的人比較講究,現(xiàn)在叫精神病院啦。

不知為何他用廣普說出這句話非常合適,正在醞釀的眼淚變成了鼻涕,我胡亂用袖子抹了一下,原來他并沒有像外科手術一樣與那些語氣詞切割。

以前隧道沒通,橋也沒架,江對面都沒開發(fā),專門把精神病院建在那里,防止病人逃跑。他走到岸邊的圍欄旁邊,用手圈出精神病院幾棟樓的形狀,真的,真是這樣的。

我沒顧得上形象,眼淚和鼻涕一起噴了出來,趕緊用上了另外一邊的袖子。沒想到笑話還有歷史考據(jù)。

那現(xiàn)在隧道通了,橋也架起來了,病人逃跑了怎么辦?

現(xiàn)在看得嚴,病人都很聽話的,最多在江邊站一會兒就回去了。他隨意敲了敲圍欄,很正經(jīng)地望著江面。

我也嚴肅地思考了一下,對啊,沒有綠碼,他們也過不了江。

停頓了兩三秒后,我們忽然陷入一場大笑,我兩邊的袖子都不夠用了,阿光笑得差點仰過去,把圍欄敲得哐哐亂響。有跑步的人經(jīng)過我們看了一眼,我連腳步聲都沒聽到,又見他跑遠了。

不用擔心,你們學校前兩天剛做過核酸,你肯定能過江。他站直了身體,又靠著圍欄趴下了一點,笑話的效力慢慢減退,他的頭勾在胸前,其實我關注了你們學校的公眾號,我看編輯那欄老是你的名字。

對,新來的老師,尤其是語文老師就得干這種活。我有些慚愧,也把頭勾起來。

我看配圖也老是你,都是你去拍嗎?

嗯,當時應聘的時候,我簡歷里寫的特長是寫作和攝影,他們看了挺高興的,就說剛好讓我負責編這個東西。

其實我也看過你的簡歷。他像是向我坦承一個秘密,有點得意,又有點抱歉。你們學校今年錄取了十幾個新老師,還專門做了一期推送,我在里面看到了你的介紹,就去網(wǎng)上搜了你的名字。他抬起頭望著前方,略停了幾秒,江水依然無聲。

你從市一中畢業(yè),一直都上很好的學校,參加了很多比賽,也得了很多獎,拿過好多獎學金。一搜你的名字,全是獲獎記錄,反正一看就是那種特別好的學生。他將身體稍微轉(zhuǎn)向我,看到我盯著他,又略微縮了回去。但我也發(fā)現(xiàn),你是前面幾年拿獎很多,到后面獲獎記錄就越來越少了。

我像是被老師點評的學生,除了承認別無他法,當然我知道阿光毫無惡意,所以也很坦然。你說得對,讀博之后確實獲獎少了,好像什么都變難了,其實大學畢業(yè)之后就有這種感覺了,一切都越來越難,可能是競爭越來越激烈了吧,也可能是我確實變差了。

不會,已經(jīng)很好了,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很好了。你看我跟你一樣大,連縣一中都沒考上,一步?jīng)]跟上,步步跟不上,跟你差得越來越遠。你已經(jīng)走在很多人的前面了,比大部分人都好很多。用自己來寬慰我,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這樣做。

走在前面又有什么用呢?我們過得好像也差不多。我不想再說客套話,沒什么意思,你之前說得沒錯,我賺的確實不比你多,這是事實,是你們把我的工作想得太好。而且現(xiàn)在你也知道,事越來越多,我加班越來越晚——對吧?你都知道。我像他剛才一樣敲打圍欄,潮濕的袖子碰到欄桿,更加地冷。但是我沒法離開,離開了也不知道再去哪里,每個地方都差不多,都是那些人和那些事,沒什么區(qū)別。

晚上的江風帶著涼意,我因為說得激動而燥熱,袖子上的濡濕仿佛捆住了手,索性把外套脫了下來。阿光說,穿上吧,會感冒。見我沒有反應,他也沒有再說,衣服搭在我和他之間的圍欄上,阿光、衣服、我,我們像等差數(shù)列一樣分布。

你知道那些被賣進山里的女人嗎?燈漸次熄滅,水面上的光慢慢變少,阿光說,她們被人家買來之后,會被軟硬兼施地綁在家里,直到懷孕生孩子,然后她們就很難再離開了。她們知道這個,買她們的人也知道,然后他們就開始毫不顧忌地作踐她們,每天都多作踐她們一點,日子久了,她們就默認了這一切,默認這是她們的日常生活。

我轉(zhuǎn)過頭去看著他,水面殘留的光都在他的眼睛里,他笑了一下,光就破碎了,他說,我媽媽就是被買來的。

沒有了燈光、游船和跑步的人,江水的味道只向我和他涌來,我捏住外套袖子的一角,還潮濕著,我如果松開,它應該很快就能被吹干,然后搖擺在風中。

我還看過你寫的詩呢。他說話的語氣里全是笑意,有如偷看了我日記的同桌,當著全班的面大聲地念出來,“一團落魄的肉堆在心上無法啟齒,黑夜明白激情在這里毫無意義”。

給你看。他遞過來一張名片,何有光,職業(yè)是網(wǎng)約車司機,底下印著一行小字,“落魄的心也有意義”。

你還背誦?還套用?你要付我版權費。我用外套打了他一下,心里泛起一種奇妙的松快,像是上學時被同學起哄與暗戀者的緋聞,嘴上說讓對方住口,內(nèi)心卻有些雀躍。

所以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袖子并沒抽到他,他只是作勢躲閃。還有啊,還有上次那句話,我還記得,你還沒有告訴我——蘇東坡“變來變?nèi)ァ钡哪蔷湓?,到底是什么意思呢?/p>

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課堂上我和學生說,這相當于物理學上的參照系問題,以不同的事物為參照系,分別得出變化與不變的結(jié)論,唯心主義的蘇軾就從事物不變的一面出發(fā),假裝一切都沒有改變,勉強說服了自己的悲觀。一個女生舉起手提問,可是老師,蘇軾不是灑脫豁達的嗎?《赤壁賦》最后不也是表現(xiàn)了作者曠達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嗎?那是個學習很認真的女生。我想了想和她說,你考試時可以這么寫。

以相對的不變證明永恒,完全是顯而易見的謊言,蘇軾卻輕易騙過了自己。我對阿光說,蘇軾的那句話是一句謊話,他欺騙別人,說美好將永恒存在,包括你和我,但其實一切都是幻象,美好的東西轉(zhuǎn)瞬即逝。

阿光不解,那他為什么要騙別人呢?

大概他也想騙騙自己吧。

那他為什么要騙自己呢?

大概是,因為他當時活得很辛苦。我簡單地向他解釋,這里不是課堂,我可以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本來年少得意,后來卻稀里糊涂地蹲了監(jiān)獄,撿了條命出來又屢屢被貶,如果他不把一切想得好一點,也沒什么別的辦法,或許只有這樣想,才好堅持活下去吧。

阿光的眼睛閃著江上的余光,和這片江水一樣真誠,那蘇東坡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他就在貶謫中度過一生,一貶再貶,貶到嶺南來,最后貶到海南島上去,很久之后遇到大赦,朝廷終于召他回去,他就死在回去的路上。

阿光沒有回應,在風中抽了幾下鼻子,把我的衣服拿起來,拍打幾下遞給我,那你說,什么才是真的?

他拍打衣服的動作讓我想起我媽,小的時候她在陽臺上收衣服,拿了衣服抖一抖,交給我爸,我爸在下面接著,接過來又拍幾下。衣服上揚起的灰塵在陽光下起了丁達爾效應,他們就凝固在陽光里。后來他們離了婚,我每年能得雙份的壓歲錢,又有了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放假回兩家給弟弟和妹妹輪流補習功課,他們對我很好,繼父繼母也是。只是收衣服這項工作我再沒敢和誰一起做過,在沒有任何道理的自我迷信中,這是一件被詛咒的事,與誰合作完成就會觸發(fā)悲劇。我想可能那一瞬間太過美好,被上天發(fā)現(xiàn)之后就變成了讖語。

我把衣服接過來,順著他拍打的紋路又拍了幾下,忽然意識到衣服上只有水汽沒有灰塵,在南方完全不需要做這種事。我走上前一步,等差數(shù)列被取消了,你不記得蘇軾寫的句子,怎么還記得我的?

風把他貼在額上的頭發(fā)吹起來,我確定江水的味道也一定會涌進他的鼻子,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盈虛者如彼。蘇軾大概也會允許我再向前一步,抬頭看了一眼,可惜沒有月亮。

他很快地向后退,退了一小步,抿緊了嘴唇,又走上前。走上前之后,他輕輕扶住我的肩膀,江面一片漆黑,只有他的眼睛波光粼粼。

我和你說一件事哦,上次從那邊回來之后不太放心,還是去醫(yī)院查了一下,我也不想,那時候過得太差勁……小康老師,那種藥是要在七十二小時內(nèi)服用,要連吃二十八天,吃完間隔六周再去體檢——你知道這個吧?他吞咽了一下自己的口水,把手縮了回去,我吃了二十八天,但沒有再去查,也不想再知道結(jié)果。

他笑得很坦誠,比起他的坦誠我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我對江水感到憤怒,對蘇軾感到憤怒,憤怒讓我順利地掉下眼淚,他用手背把我下巴上的淚水輕輕揩掉。

小康老師,你不要想太多,你是很好的人,我再怎么努力也不會像你一樣。你手指上有傷口,就別靠近我了。有些事,要是你知道是幻象、是浪費,就不要勉強自己去做。你不用擔心我——別哭。你寫的詩我都看過的,你怎么不繼續(xù)寫了呢?你繼續(xù)寫的話,發(fā)表出來,我還能看到。別哭。我看發(fā)表的時候你都只用你的名字,栢晨,為什么不加上姓呢?康栢晨也很好聽。

江風入夜后寒意乍起,外套穿在身上也沒有什么作用,袖口最終是干了,不知是被風吹干還是被我暖干。洲頭咀公園的江水有股特殊的味道,久久揮之不去,那是我最后一次坐阿光的車。

北方冬天水面都會結(jié)冰,但這里的江水經(jīng)年不凍,借著密集的水網(wǎng),城市高低起伏之處都建有公園。再講《赤壁賦》,我都會布置學生去有江水的公園看看,隨便哪一個公園都行。當然,這項作業(yè)布置下去之后我不會再去查實,去不去看是他們的事。

不坐何有光的車之后,我又見過他兩次。

第一次是冬天的時候,異木棉開得正好。鶴洞大橋通了車,我通勤終于不用再走洲頭咀。不過即使車道分流,內(nèi)環(huán)路上還是會堵,尤其是晚高峰?!扒胺降缆窊矶?,但您仍在最優(yōu)路線上。”導航會這么安慰我。通車后過了一陣,喜士多門前的那條路又開始施工,車道縮窄,汽車和電動車擠在一起,一有擦碰就會有人破口大罵。

那天也在下雨,我在車上遠遠看見喜士多門牌的光。前面排了一串的車,其實下車走幾百米就能到家,但一想到下車要撐傘,鞋會變濕,包里的作業(yè)也有淋濕的風險,便還是坐著不動,專心地拔手上的倒刺,等著車一點一點往前挪。

粉筆灰腐蝕皮膚,即便天天下雨手指也是干的,我嫌護手霜太黏,任由倒刺長出來再拔掉,到后來甚至有些迷上了拔倒刺時輕微的刺痛感。刺被連根拔起,手上冒出一小顆飽滿的血珠,再拔,又有一顆。

忽然一輛白車從后面超過來,借著旁邊的車道逆行了一小段,直愣愣把車頭塞進我前面的前面。前面被插隊的那輛車大怒著摁著喇叭,閃起尾燈,接著怒氣也被完整地傳遞給我坐的這輛,司機探出頭看了看,死仆街!癡線!憤憤不平卻又束手無策。那輛白車順利通過了最后幾秒的綠燈,我降下車窗,看到車尾新帝豪的標志,想努力看清車牌號,但雨下得太大,它很快開走了。

第二次是從民政局出來,那天是晴天。進出民政局的人都戴著口罩,看不清臉上的表情。領了證要發(fā)一條朋友圈,我舉著證和手機想找一個合適的背景,對著樹和云彩找角度的時候,路邊的樹影下閃過阿光微禿的后腦勺,那個后腦勺沐浴著勝利的光,頭發(fā)蓬松到幾乎看不出那一塊禿掉的頭皮。

天氣好到不可思議,陽光從糖膠樹的縫隙中瀉下。最后我的拍照背景是那座標志性的建筑,我涂了紅色的指甲,迎著陽光舉起兩本證。兩本紅色證書略微分開,狀似一顆心。所有建筑的輪廓在藍天下清晰可辨,江水在腳下鋪展,大橋橫跨整個屏幕。小蠻腰從那兩本證書的后面生長出來,風姿綽約,盈盈一握。

原載《青年文學》2022年第8期

原刊責編? 趙志明

本刊責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為何在雨傘外獨行

程惠子

去年夏天我從北大畢業(yè),八月入職了廣州一家中學,剛上班的時候鶴洞大橋正在修路,我通勤只好繞經(jīng)洲頭咀隧道,隧道窄而擁擠,動輒就要堵車,我燃燒著剛剛工作自我提升的熱情,在堵車中背完了兩遍雅思單詞,正序第一遍的時候還好,等倒序背誦時幾乎熱情全無。白天的瑣事一股腦涌上來,我機械地劃過一頁頁單詞,似乎背誦它們就能為我抗拒一些什么,再保有一些什么,守住一些什么,然而最終那些單詞都變成了毫無意義的字母,被我丟失在每晚疲憊不堪的夢中。

單位給我們新入職的這批老師建了一個群,叫“青年先鋒隊”,源源不斷的任務潑下來,號稱志愿且自愿。任務千奇百怪,最常見的是寫公眾號,“德育人才”“把握方向”“彎道超車”“點亮人生”,公眾號里常寫這些,我吭哧吭哧地學寫這樣的詞匯。入職十個月后,我從單位辭職,我辭職大概也是這么一個過程:在德育人才的路上,與擬想的方向越拉越遠,最終沒能實現(xiàn)彎道超車,車翻在半途,默默自燃了。

寫下《前方經(jīng)過洲頭咀》這個故事,當然不僅僅是為了抒發(fā)心中的憤懣和不滿,更多是希望記錄年輕人在社會身份轉(zhuǎn)換的隘口,在被孤立和自我孤立之后,重新認知自己的過程。小康老師和阿光都是被既定秩序排除在外的人,“白話”于他們而言是一種“黑話”。前者在象牙塔中累積而成的厚厚的肯定感,被他人輕而易舉地踩碎,被周遭不動聲色地銷蝕,于是認識到自身的脆弱和乏力;而后者是前者的另一個分身,在自身已然失守之時勉力維護住他人的城池,推開了那枝溫存的橄欖枝,在“認識你自己”的路上更邁進一步。何有光,何光之有,我知道他是如此虛無,但我依然愿意保留這個希望,正如夏瑜墳頭上那個未知的花環(huán)。

最近很火的一個詞叫“內(nèi)耗”,相比于這個詞,我更愿意用一個古老的詞——剝削——去定義當下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關系。每個人都在剝削他人的情感,而每個人又都是被剝削者,每個人都在這條鏈上,但這條鏈卻不會因為某一個環(huán)的消失而消失,它將永遠存在,以勸勉的名義,以溫柔的名義,以愛的名義。

程惠子,女,1996年生于西安。曾用筆名惠子、花炎。碩士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曾獲第六屆“青春文學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獎。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青年文學》《青春》《中國校園文學·青年號》等刊物,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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