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縣城旁辦起了一家紡織廠,來自五湖四海的紡織工人為這里帶來了新鮮的語言與習(xí)俗,一對小姐妹的青春也在這方舞臺上演著。姐姐劉靜年少離家,每一次歸來都令人瞠目,每一次選擇都與大眾的步伐錯位,她在時代夾縫中艱難地行進著。孤獨者的人生向著“荒誕”一路狂奔,然而在她的眼中,或許真實與荒誕本就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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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們都還能算孩子,姐姐經(jīng)常帶著我去山里玩。深山里藏著一座古寺,叫玄中寺,據(jù)說里面住著一個老和尚,最少也有一百多歲了,仙人一般,平時絕見不到其蹤影。但每在夕陽墜山之際,若是在山路上行走,便能聽到古寺里傳出的鐘聲,悠揚肅穆,徘徊于松濤與暮云之間。這鐘聲聽多了,只覺得肺腑皆澄澈,連走路都是無聲無息的。
走到半山腰一回頭,便能看到山腳下的紡織廠,還有紡織廠旁邊的老縣城。那座古老破敗的縣城,少說也有一千年了,真是老態(tài)龍鐘,還能看到古代城墻的殘垣和半坍塌的離相寺。而我們的紡織廠,立在縣城旁邊,簡直有些招搖,因為年輕,還因為無根無基,好像被一陣大風(fēng)刮過來的,又像一場大雨之后冒出來的毒蘑菇,天生就帶有些奇幻的色彩,更像是突然之間被什么大型魔術(shù)變出來的,而不是在時間里慢慢長出來的。所以,整個紡織廠從開始就沒有任何時間的氣味,那種緩慢莊嚴又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沉淀和發(fā)酵的氣味,像游走在天地間的龐然大物,唯獨繞過了我們紡織廠。
所以在我小的時候,和縣城里那些同齡的孩子站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會覺得他們要比我蒼老,我站在他們面前像個真正的孩子。后來我慢慢想明白了,那是因為,他們是一群有歷史的人,有一千多年的時間積壓在他們身上,從出生就如此。而我們則是一群嶄新的人,更像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大石猴子帶著小石猴子,不存在任何傳承,也沒有什么敬畏,反正大家都是嶄新的。
紡織廠里的工人有一半是外地人,無錫的、湘潭的、石家莊的,南來北往的工人們在這山腳下被一鍋燴了,燴出了統(tǒng)一的普通話。所以我們打小就沒有自己的方言,從出生就操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更顯得我們像石猴子,完全沒有經(jīng)過任何文化的滋養(yǎng)。所以每當(dāng)我聽到縣城孩子們講那種土得掉渣的方言時,我心里多少還有些羨慕。他們是有方言的,方言是他們的隱身衣,他們隨時可以在這隱身衣里遁形而去,而我只能明晃晃地奔跑在透明的語言里,無處躲藏。而且,懂一種方言的感覺很奇妙,因為方言是大地的神經(jīng)末梢,越土的方言,越有巫氣,好像離天地越近,操方言者便越發(fā)像土地的主人。而那千篇一律的普通話,被規(guī)規(guī)矩矩地供在桌子上,但也就像個祭品,不似方言,更像個活物,隨便割開一道口子,里面流的全是滾燙的血液。
縣城和我們廠還有一點不同,他們里面那些所謂的老社員一直都是有土地的,在縣城邊兒上,他們可以在自己的地里種莊稼種花草侍弄各種蔬菜。占有土地是一種神圣的感情,不僅僅因為有對土地的原始崇拜在里面,還因為大地的仁慈和饋贈總會讓人覺得心安。而我們廠就不同了,我們只有成排的車間、食堂和宿舍樓,還有一座工人文化宮,廠里的工人們都已經(jīng)脫離了土地,呈雙腳懸空的姿態(tài),再加上紡織廠里終年有大團大團的棉花運進來,像巨大的云堡墜落人間,使得這工廠竟有了幾分天空之城的味道。
但是縣城人穿什么衣服都是向紡織廠的人學(xué)的。因為紡織廠里多是女工,且來自四面八方,女人扎堆的地方自然就會爭奇斗艷,那不是要把對方比下去,而是恨不得直接把對方比死,這樣才能最終產(chǎn)生花魁。這種氛圍對人簡直有一種宗教洗禮的功能,生怕自己被潮流落下,所以每天女工們脫了工作服走出車間的時候,廠子上空都彌漫著一種妖氣,由各種斑斕的色彩匯聚而成。每次服裝和發(fā)型上有什么流行趨勢,都是從廠里流向縣城里,夾克衫、西裝、皮衣、喇叭褲、健美褲、直筒褲、老板褲、蘿卜褲、蝙蝠衫、文化衫、紅裙子、格子裙、八角裙、一步裙、A字裙、超短裙,像從河流上游流向下游,為此縣城的流行趨勢總是要比廠里慢半拍。流行西裝的時候,人人身上晃里晃蕩地裹著一件大西裝,流行大紅裙子的時候,全廠上下一片紅彤彤,有一種血流成河的恐怖感。
老縣城和紡織廠就這么比鄰而居又相安無事,像一個氣喘吁吁的遺老和一個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鐵姑娘終日站在一起。我們?nèi)タh城買東西的時候,因為操一口普通話,總是會被縣城人當(dāng)外地人,一步之遙的外地人。而我們在縣城里的東游西逛便也總是帶有一種游客觀光的性質(zhì),其實我們就是在這里出生長大的,和他們吃一座山上的土豆,喝一條河里的水。
站在半山腰上這么往下一看,就能看到紡織廠和老縣城其實已經(jīng)緊緊靠在了一起,縣城不斷擴建,正逐漸向紡織廠靠攏。紡織廠的邊上是文峪河,時常船來船往地運輸棉花,扁扁的船上塞滿蓬松雪白的棉花,蒲公英似的,一大朵一大朵地漂過來。旁邊是一條與河流平行的公路,陸路永遠追隨著河流,因為河流古老而智慧,不會輕易在大地上走失。還有一條孤獨的鐵路徑直從紡織廠穿過,靠近鐵路的人家端著飯碗扒在窗口,就能看到綠皮火車蜿蜒從樓下爬過。小孩們最喜歡看火車,因為火車代表著遠方,神秘而兇險莫測??h城的孩子們經(jīng)常三五成群地跑到我們廠里來,專門就為了看火車。
那天我們倆一起去了文峪河水庫,水庫是我們經(jīng)常去的地方,在群山里藏著那么一面巨大的湖,寧靜又邪惡,黛色的山巒倒映入水中,無限向水底生長,倒影看上去陰森可怖。滿月的夜晚,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湖面卻散發(fā)著一層清寒的銀光,連冒出水的魚兒都是銀色的,與山腳下的萬家燈火比照,這里自有一種世外的空寂與幽美。到冬天的時候,整個湖面會凍成一大片潔白的冰湖,里面鑲嵌著枯白的蘆葦和幾條蕭瑟的木船,冰湖在冬日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常有拉貨的大卡車從湖面上輕盈駛過,有凌波微步的感覺。
這天,我們站在水庫邊才發(fā)現(xiàn),因為到了枯水季,水庫里的水少了一大半,連湖底的水草都露了出來。然后,我們又驚奇地發(fā)現(xiàn),因為水變淺了,湖中間竟然長出一條泥濘的小路來,是從幽深的湖底長出來的,散發(fā)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氣息,陰森潮濕。我看著這條神秘的小路,懷疑順著這條路就可以走到湖底,據(jù)說這湖底確實沉著一座古城,是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消失的。又覺得沿著這條路也許可以走進另一重異域的時空里,說不好直接就到外星上了。躊躇一番之后,我們倆還是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條來自湖底的小路。
我們沿著小路蹚過了幾條小河,其實就是被干旱割成一縷一縷的湖水,又爬上一個小土坡,再翻下土坡一看,坡下也是湖水,只是,在岸邊散落著一層陶瓷的碎片,有黑色的、紅色的、灰色的,有的上面還有花紋、菱形紋、繩紋、籃紋。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陶片中間還有些半圓形的石環(huán)和蒼青色的石塊,還能看到零零散散的白骨露在外面。我倆呆呆地立在陶片堆里,看著腳下的白骨,忽然覺得有些害怕,好像沿著那條湖底浮出來的小路,真的走進了一個神秘古怪的空間里。姐姐撿起幾塊陶片看了看,覺得不好看,又扔到了湖里,低頭尋覓半天,猛地大呼小叫起來,我過去一看,她居然撿到了一只完整的白色石環(huán),但我們實在猜不出這石環(huán)是做什么用的。她剛把石環(huán)裝進口袋,忽然聽到有人在我們背后低低喝了一聲,放下!
說的是普通話。我們大吃一驚,在這地方居然還有別人?回頭一看,是一個高瘦的年輕男人立在我們身后,瘦長臉上架著一副眼鏡,頭發(fā)是長長的三七分,連耳朵都遮住了,兩手插在褲兜里,正歪著腦袋盯著我們。我看了看四周,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一時疑心他是不是從湖底鉆出來的,但看他的頭發(fā)和衣服都是干的。他站在那里,對著姐姐又說了一遍,放下!聲音不算高,但自帶威嚴。他不像縣城人,但應(yīng)該也不是紡織廠的人,我從沒見過這個人。姐姐沖出去,昂起頭喊了一聲,你誰???管得著?年輕男人小心翼翼抬起腳,往后挪了挪,像是怕把腳下的陶片踩碎了。我心想,它們本來不就是碎的嘛。男人蜻蜓般立到身后的土堆上,瞇起眼睛向周圍環(huán)視了一圈,然后把目光收回來淡淡瞟了我們一眼,只能說瞟,連看都算不上。他嘴角掛著一抹冷笑,慢慢說,你們不懂,這里的東西不能隨便撿。這里是陽關(guān)山上唯一的一處新石器文化遺址,屬于仰韶文化,大概有五千年的歷史。你們腳下踩的是五千年前人類用過的石斧、打火石、陶器,你,就你,剛才撿到的那個是五千年前的石紡輪,所以你不能帶走,它不是你家的,也不是我家的,它就是這里的。
原來我們竟誤闖進了五千年前的時空里。一旦得知了這個巨大的秘密,忽然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一切原來都是長著目光的,湖水、山巒、樹木、碎陶片、石頭,都用一種蒼老而詭異的目光注視著我們,叮囑我們?yōu)樗鼈兪刈∵@個秘密。我有些微微的恐懼,感覺正和一群古老的巨人站在一起,它們?nèi)绱司薮笊n老,用一根手指頭就可以碾滅我們,也可以輕易碾滅山腳下的紡織廠和小縣城,與這些巨人相比,它們真的太小太年輕了。
我又下意識地向周圍環(huán)視,只見四周全是湖水,我們竟然正站在湖水的中央。與此同時,我又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激動,就像忽然來到了蒼茫遼闊的宇宙當(dāng)中,時間和空間全部坍塌了,已經(jīng)逝去的過去又回到眼前,清晰可見,甚至,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我后來看到關(guān)于黑洞的介紹,就想到了那天我們站在湖水中央的感覺。那就是一種不小心闖進了黑洞的感覺,在那個神奇的洞穴里,時間消失了,所以人可以看到五維六維甚至無限縱深的空間。
我們最終沒有撿那些碎陶片,把五千年前的時間碎片撿回家里,多少讓人有些害怕,又自知無法為它們找到合適的棲身之所。
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倆又上山去了文峪河水庫,試圖再去看望那些古老的碎陶片,卻忽然發(fā)現(xiàn),上次出現(xiàn)在湖水中央的那條小路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湖水重新淹沒了它,也淹沒了湖中央凸起的那塊黃土坡。它們重新回到了湖底。整個湖面平靜極了,沒有一縷波紋,在陽光下閃爍著一種絲質(zhì)的光華,湖底卻像埋著幽深神秘的目光,一直折射到湖面上來??粗R子般平滑的湖面,我忽然覺得,我們上次能走到湖水中央好像只是一個夢境,并不是真實的。后來我們又去了水庫幾次,卻再也沒找到那條湖水中央的小路。它就像《聊齋》里被狐仙變出來的宅院,一夜之間蕩然無存。
就這樣過了一年,到了一九九二年,我的姐姐劉靜初中畢業(yè),考上了太原的紡織學(xué)校,離家上學(xué)去了。其實她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挺好,之所以初中畢業(yè)就去讀紡校,無非是因為下面還有個妹妹。廠里有個傳統(tǒng),長子長女們都想早點參加工作,好為家里減輕負擔(dān),也好讓弟妹們能繼續(xù)讀書。另外一個原因,讀完紡校就可以直接分配回紡織廠工作,我父母的意思同紡織廠的其他父母沒有什么不同,先把一份工作占住再說。
劉靜放暑假回家的那天,我還沒有放學(xué),她直接就到廠里的子弟學(xué)校來找我了。我差點沒認出她來,她不扎辮子了,長發(fā)披肩,齊劉海,穿著一件淡綠色的收腰襯衣,領(lǐng)子剪成當(dāng)時最流行的燕子領(lǐng),身穿著一條白色的縐綢褲裙,褲腿比別人的都要肥大,走路時褲子里能灌兩桶風(fēng),踩著一雙黑色高跟涼鞋。在眾目睽睽之下,徑直走到我們班教室門口叫我。坐在教室里的小孩兒們齊齊抬頭盯著她看,目光賊亮,還有的扒在窗戶上看她,好像在看一出馬戲。只見她雙手抱肩,踩著高跟鞋在教室門口踱來踱去地等我,忽然一陣穿堂風(fēng)奔跑過來,她的長發(fā)、衣擺、褲腿在瞬間全飛了起來,像降落傘打開了一樣,聲勢浩大隆重,好像她整個人都準備著要飛起來了。怕她飛走,也怕眼前情景越發(fā)像馬戲了,我連忙沖出教室沖到她面前,好擋住同學(xué)們的視線。走近才發(fā)現(xiàn),她臉上涂著一層白粉,還抹了玫瑰色的口紅。她好像猛然之間就變成了一個大人,一個成熟女人,但一開口說話還是原來的腔調(diào),白粉后面的神情也還是稚嫩的,就是比從前滑稽了點,這滑稽讓她看起來更像個馬戲演員。站在她身邊,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我覺得她在自己外面硬生生罩了一個大人的殼,但從殼里露出來的那張臉卻還是一張孩子的臉,這張稚嫩的臉嫁接在一個大人的身上,散發(fā)出了一點可怖的味道。
路上,我發(fā)現(xiàn)她襯衣上的一排紐扣各不相同,沒有兩顆是重復(fù)的。我說,現(xiàn)在流行這樣的扣子嗎?她把長發(fā)一甩,昂著臉說,衣服是自己扯布找裁縫做的,顏色和式樣自己挑,這些扣子都是我自己挑的,我故意挑成不一樣的,以前沒見過吧?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沒見過。她像想起了什么,從身上掏出一支口紅,擰開蓋子給我看。我一看,口紅居然是綠色的。她不容置疑地說,也沒見過吧?來,給你涂點。我忙躲避,哪有綠色的口紅,涂上像青蛙一樣。她不屑地說,傻子,這是變色口紅,涂上就變成紅色了。說罷便捉住我的頭,用力在我嘴唇上涂了又涂。被涂了綠色口紅的我自覺猙獰,也不敢反抗,只能乖乖跟在她后面。忽聽她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學(xué)習(xí)怎么樣了?我說,還湊合吧。她忽然扭過臉來,仔細端詳著我,一邊端詳一邊慢慢地笑了一聲,湊合?什么叫湊合?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學(xué)習(xí)不好趁早給自個兒做好打算,不要瞎浪費爹媽的錢。
過了很久我才想明白,那時候我之所以不敢反抗,其實是因為我心虛,她早早上了紡校,好像急于為我騰出一個地方來。而那天,她那么招搖地去學(xué)校找我,想來一小部分原因是為了炫耀,但更多的可能是為了報復(fù),報復(fù)自己失去了上大學(xué)的機會。
口紅果然變色了,而且變得越來越紅,攔都攔不住,都有點驚悚的效果了。我們倆一人頂著一張艷麗的大紅嘴唇,從廠里橫行而過,我用手擋住嘴唇,假裝牙疼?;丶疫@條路正好經(jīng)過放棉花的倉庫,母親是這個倉庫的保管員,我們倆便拐進倉庫找母親。這個倉庫極大極深,像個蟄伏在此的秘密基地,里面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幽暗如深海,人說話的時候都能聽到嗡嗡的回聲,好像正行走在空曠的山谷里。雪白的棉花一包一包地堆在倉庫里,堆得遮天蔽日,開包的地方吐出了大團大團的棉花,地上鋪的也是棉花,走在地上簡直像走在云層里,好像把全世界的云朵都囚禁到這里來了。母親就是那個看守并放牧云朵的人,大部分時間里,她都孤零零地守在巨大的倉庫里等著人來提貨。有時候?qū)嵲诜α?,她會偷偷躲到棉花堆里睡一覺,往棉花堆里一陷,整個人就沒了。倉庫里總是飄著一層棉絮,好像終年在下雪,大夏天外面艷陽高照的時候,這倉庫也在獨自下雪,一年到頭就一個季節(jié)。所以無論什么時候見到母親,她的鬈發(fā)上眉毛上都落著一層棉絮,白毛女似的。
我們走進巨鯨胃一般的倉庫里,立刻就掉到了棉花堆里,像不小心來到了天上。好不容易才找到角落里孤零零地飄浮著的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子后面端坐著一個白毛女,正低頭專心致志地織毛衣。在如此浩瀚的空間里,母親看起來微小得可憐,隨時都會被那些云堡一樣的棉花淹沒,吞掉。
白毛女猛一抬頭,看見兩個涂著大紅嘴唇的女兒正站在她面前,嚇得她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嘴里大聲嚷道,怎么把個嘴唇畫得像剛啃完死孩子!母親嗓門特大,說話的時候轟隆隆的,好像別人都是聾子。其實她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的,甚至算得上是細聲細氣,后來在紡織車間做了十年的擋車工就變成這樣了。紡織車間里紡織機日夜不停,機器聲震耳欲聾,在這樣的車間里說話,必須得扯著大嗓門別人才能聽得見。再加上長期聽著這樣的機器噪聲,很多紡織女工的聽力都出現(xiàn)了問題,雖然不至于徹底變成聾子,但聽人說話的時候總要側(cè)過臉,把一只耳朵高高豎起來,還得拿一只手做輔助的擴音筒,其實和半個聾子也差不多。因為自己聽不見,便總疑心別人也聽不見,所以平時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就會扯緊嗓門,活像吵架。除了聽力出了問題,因為每天都要在車間里步行七八公里,長征一樣,慢慢地連腿腳也出問題了,站不動了。后來便走了個后門調(diào)到倉庫去做保管員,看守著鋪天蓋地的棉花,這下倒是沒有聲音了,偌大的倉庫寂靜陰森,棉花們會吸掉一切聲音,連一點響動都找不出來,又太孤單了。所以她后來又落了一個后遺癥,就是只要逮住一個人,就抓著不放,死命地喋喋不休地和人家說話,對方都被嚇跑了,她還在那里自言自語停不下來。
劉靜又炫耀地掏出口紅,一定要給母親也涂一圈試試,母親一邊大笑一邊躲,震耳欲聾地說,活了四十多歲也沒用過一次口紅,我們這代人最可憐,沒戴過耳環(huán)項鏈,沒涂脂抹粉過,從小就知道勞動掙工分當(dāng)鐵姑娘,高中都上完了,一共就認下兩個英語單詞,每天就是喊口號。劉靜不由分說,捉住母親的頭便往上涂,共犯的快樂讓我也幫著摁住了母親。母親稍微掙扎了一下就不再躲了,像等著挨宰一樣,順從地涂上人生第一次口紅。顏色開始變紅了,母親變得不再像母親,像個大號玩伴,我們?nèi)齻€紅嘴唇面面相覷,像照鏡子一樣,隨后都哈哈大笑起來。我們在家里從沒有那么笑過,直笑得前仰后合,到后來都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笑的了,卻還是停不下來,最后笑得都互相癱倒在對方身上。我們的笑聲在倉庫里激起了層層回聲,白云之間到處有人在笑,簡直瘆得慌。
笑到實在笑不動之后,母親坐在桌子上,扛著紅嘴唇,蹺起二郎腿,把劉靜身上的衣服數(shù)落了一遍,褲腿兒太肥,像挑著兩桶水,這能好看?燕子領(lǐng)顯老氣,不適合你這年齡,哪有這樣亂配扣子的,叫花子一樣。呵呵,開始穿高跟鞋了?你才多大點歲數(shù)?穿上高跟鞋不要亂扭屁股,以為自己是模特兒啊。
我后來才想明白,母親那時候其實是有點害怕了。劉靜毫無過渡的轉(zhuǎn)變,一夜之間從一個孩子驟然變成了大人的形狀,讓母親忍不住感到有點害怕。
終于熬到了下班時間,臨出倉庫的時候,母親扯塊衛(wèi)生紙,把我們?nèi)齻€人嘴唇上的口紅都抹掉了,像曲終人散演員卸妝。出去時我回頭一看,空曠陰森的倉庫還真像一個廢棄的劇場,母親平日獨守在這劇場里委實孤單,劇場里還終年飄著雪花,排練幾百場《白毛女》歌劇都不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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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暑假里劉靜也不怎么出門,除了晚上會在廠里遛圈兒散散步,尤其是她那些上了高中的同學(xué),她只要看到她們的影子就遠遠避開,像見了鬼一樣。她也不再做功課,手里倒是經(jīng)常捧著一本世界名著,像什么《簡·愛》《呼嘯山莊》《巴黎圣母院》《包法利夫人》,錄音機里放的磁帶是《三套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類,對我偷偷在聽的那些四大天王的歌曲她不屑一顧。晚上電視里正放著《編輯部的故事》,她也不看,她穿著高跟鞋出去散步,她太珍愛她這雙高跟鞋了,恨不得睡覺的時候都穿在腳上。有時候她還會強制性地把我拉上去散步,我猜測,她是需要身邊有個觀眾。
晚上在工人文化宮前面的廣場上,會有一些廠里的叔叔阿姨在那里摟著跳交誼舞,慢三慢四,快三快四,有時候還跳探戈倫巴恰恰。一天晚上,我倆走到那里,便站在人堆里看了一會兒,一曲終了,我以為該走了。沒想到,等音樂再響起來的時候,劉靜忽然走出人群,在眾目睽睽下走進了那圈舞池,她落落大方地邀請一個男人跳舞。那男人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接受了邀請,兩個人便摟著滑入舞池,開始轉(zhuǎn)圈。她跳得投入極了,頭高高昂起,長發(fā)飛揚,只用高跟鞋的鞋尖著地,蜻蜓一般,跳完還向那男人行了一個屈膝禮,估計是從《茜茜公主》之類的電影里學(xué)來的。我已經(jīng)不敢看下去了,覺得很丟人,慌忙擠出了人群。
劉靜也出來了,我們繼續(xù)散步,但走了好半天都沒有說一句話。剛才跳舞的時候,她就像一個發(fā)光體,一只大號的螢火蟲,周身都在發(fā)光,現(xiàn)在走在紡織廠的小路上,我懷疑她還在發(fā)光,順便把我也照亮了,別人遠遠就能看到我們,簡直無處躲藏,這讓我很想奪路而逃。她的高跟鞋也忽然變得無聲無息,估計是踮著腳尖在走路,她居然還在悄悄走舞步。我已經(jīng)不想和她走在一起了,覺得忽然間不認識這個人了,但腳步還是機械地跟在她后面,不敢反抗。沉默得久了些,空氣變得僵硬,她也覺出來了,便又主動找話說,我是在紡校學(xué)的,我們每個周末都有舞會,就在自己教室里,把桌子一拉,把燈管用彩色皺紋紙一裹,放開錄音機,就是舞廳,學(xué)兩次就會了,簡單得很,想學(xué)我教你。
我沒吭聲,我們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她忽然側(cè)過臉,嘴角翹起,接近于微笑,小心翼翼地對我說,要不你也考紡校吧,一畢業(yè)就能參加工作,反正將來都是要參加工作的。我也想通了,工作是早晚的事,早些工作了工齡還長。我還是沒吭聲。就這么默默往前走了一段路,她忽然站住,扭過臉來上下打量著我,劈頭說了一句,你的耳朵是聾了還是怎么了?
一九九三年的暑假,電視里放著《北京人在紐約》,我在放學(xué)之后,從錄音機里偷偷聽毛寧的《濤聲依舊》。紡織廠開始有工人炒股,半年之后,有被股市套住的人從六層樓的頂層跳了下去,當(dāng)場腦殼迸裂。劉靜回家了,穿著高跟鞋,頭發(fā)燙成波浪卷,身上穿著腳蹬褲和寬大的文化衫,手里捧著《安娜·卡列尼娜》。
一九九四年的暑假,電視里放著《雪山飛狐》,我從錄音機里偷聽老狼的《同桌的你》。劉靜回家了,穿著高跟鞋,身上穿著白色的短袖西裝和白色一步裙,把長發(fā)盤成一個圓圓的髻,髻上插了一根筷子似的發(fā)簪,手里捧著《靜靜的頓河》。
一九九五年的寒假,電視里放著《武則天》,母親驚嘆,看人家劉曉慶怎么還像個小姑娘。我從錄音機里偷聽《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劉靜回家了,穿著高跟鞋、喇叭牛仔褲、一直拖到小腿的雙排扣呢子大衣,咖啡色的扣子像小饅頭,手里捧著《你別無選擇》。
一九九六年暑假,電視里放著《宰相劉羅鍋》,錄音機里是鄭智化的《水手》,我考上了縣城的高中,紡織廠只有小學(xué)和初中,外加一個幼兒園。這個夏天劉靜卷鋪蓋回到了紡織廠,她從紡校畢業(yè)了,被分到了印染車間。而那年的紡織廠,工人們已經(jīng)開始只發(fā)百分之六十的工資。
我開始每天騎著自行車去縣城里上學(xué),其實路上也就騎個十五分鐘,但我總覺得,自己每日都是從外地千里迢迢奔赴過去的,好像坐著一輛綠皮火車,越過千山萬水,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嘏佬?,從一個國家來到了另一個遙遠的國家。這是一個心理過程。我和紡織廠的其他人一樣,始終都被縣城人視為是外地人,而我們自己,也自覺是外地人。
我讀了高一唯一的文科班,教室在一樓的最邊上,離廁所最近,一看就是被那七八個理科班欺負的主兒。教室里塞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膶W(xué)生,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頭,最后一排學(xué)生的脊背就緊緊貼著墻,看黑板都得用望遠鏡。我見最后一排有個女生上課的時候總是戴著兩副近視眼鏡,一副掛臉上,一副拿在手里,摞起來充當(dāng)望遠鏡。還有一個坐在角落里的大個子男生,終日和幾把掃帚坐在一起,變得像個掃帚精。我是這個班上唯一講普通話的學(xué)生,課堂上講普通話是大家都進了同一個場域,但課后講普通話的人就會分外孤獨,你的語言時刻都在告訴別人,你是個外地人、外國人、外星人。那些操一口地道方言的女生,三五成群地結(jié)成小團伙,連上廁所都要拉個伴兒,好像一個人就會變殘廢一樣。她們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故意把我當(dāng)成一團空氣,大聲用方言說笑,覺得我聽不懂,也從不多看我一眼,我也就真的把自己當(dāng)作一團空氣,課間都不必出去放風(fēng),只是埋頭在桌椅間做作業(yè)。
有時候有個男生會湊過來問我數(shù)學(xué)題,用的是不太標準的普通話,還有點緊張。我們用普通話交流的時候,就像在周圍砌起了一道墻,多少有了些安全感。同時,我又感覺到,他對普通話多少是有些渴望的,可能覺得普通話是比方言更高級一等的語言,方言像土著,需要進化才能慢慢變成普通話。其實對他們的方言,我從小耳濡目染,都能聽得懂,又不是什么外語,甚至我還在背地里偷偷學(xué)過,但一經(jīng)我的嘴,那些有滋有味的方言就會變得面目全非,變成了另外一種奇形怪狀的語言。我后來想,千姿百態(tài)的語言都是生長在大地上的,像草木一樣需要適宜的氣候和土地的滋養(yǎng),而我們紡織廠根本沒有方言生長的土壤,所以只有不需要營養(yǎng)的普通話能在這里生長繁衍。普通話更像語言里的機器人,沒有老家,沒有祖宗,沒有童年,而且永遠面無表情。
但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同類,一個像我一樣講普通話的同類。是我們的歷史老師,他在課堂上下講的都是普通話。碰到另一個不講方言的人,讓我驚喜不已。第一次上歷史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站在講臺上的歷史老師竟然是那天我們在湖中央碰到的那個男人,那個不許我們撿碎陶片的男人,他叫楊聲約。他是唯一一個敢在課堂上抽煙的老師,從走進教室,手里就夾著一根煙,講課的時候夾著煙,黑板上寫板書的時候夾著煙,訓(xùn)學(xué)生的時候夾著煙,那根煙根本就是長在他手上,是第六根手指頭。講到高興處或者學(xué)生回答不出問題的時候,他就倚著講臺,把那只細長的手慢慢舉起來,動作優(yōu)雅,舉到嘴邊,用嘴角斜叼著煙,瞇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大口,連雙頰都凹陷了進去。然后他徐徐噴出一大團青煙,像蠶一樣把自己包裹在里面,而他則躲在煙霧里遠遠看著學(xué)生們。
但我還是很喜歡上他的課,甚至都盼著歷史課能多上幾堂。當(dāng)我后來回憶往事的時候,我慢慢想清楚了其中的原因,首先,他對我有一種先入為主的震懾,在一片湖水的中央,他忽然降臨在我和劉靜面前,像是從水底的宮殿里駕著馬車冒出來的,對我們這樣的工廠子弟來說,他從一開始就帶著一種詭異的高貴。他曾告訴我和劉靜,我們腳下的碎陶片是五千年前留下來的,不要破壞了五千年前的時間和秩序。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時間,它們像史前巨獸一樣慢慢踱步到了我面前,太高太大,我甚至看不清它們真正的面目,只能看到它們投在地上的陰影,遮天蔽日,欲覆蓋住一切。然后,它們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主要是我太渺小了,它們根本不可能看到我,它們就那么慢慢又踱過去了,永不回頭,也永遠不可能死亡,它們像是宇宙間唯一的永生。也是在這古老龐大的時間面前,我第一次對這個破敗的縣城生出了一點敬意,不起眼的小縣城竟有著如此悠久的歷史。
其次,他講課的時候總是跳出課本之外,天馬行空,和別的老師完全不一樣。我感覺他講課的時候,其實并不把我們當(dāng)學(xué)生,而是當(dāng)成觀眾或比觀眾更深的群體,比如信徒,而他是那個藝術(shù)家或傳教士。所以他在講臺上總是帶有表演的性質(zhì),類似于在舞臺上表演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大段大段的獨白,高貴而痛苦的神情,真的像一個受難者。他在講課講到?jīng)]有人回應(yīng)他的時候,會用粉筆在黑板上狠狠地痛苦地戳,把粉筆戳成一截一截的,使勁寫巨大遒勁的字,或者忽然把粉筆頭拋向?qū)W生堆里,沒有目的,只因為學(xué)生們無法理解他在說什么。他有時候會夾著一根煙,一邊來回踱步一邊莊重地說,你們覺得到底什么是歷史?我告訴你們,真正的歷史對人類是有凈化功能的,因為真實的歷史中飽含不幸和冷酷,這種冷酷就是無法避免的必然性,就是人類必然的宿命,誰都阻擋不了。但就是這樣的必然性,就是這樣冷酷到純凈的歷史,讓無足輕重的我們最終獲得了平等,因為我們頭頂?shù)奶栍肋h不會變,歷史的法則永遠不會變,歷史所研究的其實就是我們頭頂永恒的永不偏袒誰的陽光和月光。懂了沒有?
或者,他會叼著一根煙,坐在講臺上對我們演講道,萬物順應(yīng)必然,從不定性中生成,又在回歸不定性中消亡。因為,依據(jù)時間秩序,萬物由于自身的不公正,要從彼此那里遭受一次懲罰和一次贖罪。而這些懲罰和贖罪才真正構(gòu)成了人類歷史的本質(zhì)。前面的話是古希臘哲學(xué)家阿那克西曼德說過的,最后一句話是我說的,聽懂的請舉手。
教室里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舉手。他深深吸了一大口煙,噴出一團青煙后,把煙頭扔到地上慢慢碾滅。然后朝我們痛苦地擺了擺手,表示這堂課到此為止。他身上真是有種又邪惡又高貴的東西,就算聽不懂,也讓他的課堂充滿了魔力。
每次排隊上廁所的時候,我都發(fā)現(xiàn),女廁所簡直就是一個秘密的信息交流中心,女生們?nèi)齼蓛傻卦u價著某個男生或某個老師。我正是在這樣的地方,通過聽來的零碎信息漸漸拼湊起了一個相對完整的楊聲約。他的父親是從北京來插隊的知青,母親是當(dāng)?shù)厝?,年輕時長得很漂亮,后來他父親拋下他們母子回北京了,另外成了家。他母親晚年時精神上出了點問題,總擔(dān)心有人在她飯里下毒,終日捂著個大口罩,瘋瘋癲癲的,幾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了。他是師大歷史系畢業(yè)的,不知為什么,一直不結(jié)婚,至今還住在學(xué)校后面的那排平房里,那是一排簡陋的教師宿舍,年輕老師在那里過渡兩年,一般就都搬走了,只有他一直住在那里。我還聽那些女生說,他近兩年迷上了賭博,空閑時候時常找人打麻將賭錢,但老是輸。
不管怎樣,每次上課他都是踏著鈴聲進教室的,從不遲到,也從不拖堂,腋下隨意夾著課本,嘴里叼著一根煙,走路的時候稍稍有點貓腰。講課的時候,他并不像個老師,他看上去比老師更遙遠更神秘也更牢固。所以每次看見他的影子,我心里都會莫名感到一種奇異的安慰。
就這樣過了三個月,文科班忽然來了一個插班生,是劉靜。
3
開學(xué)后的這三個月里,我每日早出晚歸,天黑著就出門了,晚上十點多才到家,和劉靜居然很少打照面,她有時候上的是夜班,等我上學(xué)之后,她才下班回家,我們雖然住一個房間,但好像已經(jīng)不在同一個時空里了,兩個時空有時候平行滑翔,彼此悄無聲息,有時候會擦肩而過,極偶爾的時候,我們都站在各自的窗口偷偷觀察著對方,不料卻正好與對方打了個照面。我知道她有點躲著我,我猜測,還是因為我最后讀了高中而沒有去讀紡校。所以我也小心翼翼地想避開她,好像自己真做了賊一樣心虛。有一天我放學(xué)到家的時候,看到桌子上擺著一摞嶄新的自考復(fù)習(xí)教材,一猜就是劉靜買的,看來她準備要參加自考了,一個中專文憑確實太低了些,所以廠里有些年輕人會通過自考再拿一個大專文憑。
我盯著那摞教材偷偷看了幾分鐘,心里一陣高興,有點解脫的感覺,如果劉靜能拿到大專文憑,甚至本科文憑,我就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怕她,我們就又能回到過去了。在過去,她就是經(jīng)常對我指手畫腳,我也覺得是應(yīng)該的,誰讓人家比我漂亮比我聰明。上了高中之后,我總覺得心里愧疚,仿佛是把她的高中和大學(xué)偷來歸自己用了?,F(xiàn)在,見她要參加自考,我一時竟比她還高興。
我沒有想到的是,忽然有一天,劉靜會以插班生的身份跑到文科班里來,和我成了同學(xué)。那天早自習(xí),我正在昏天黑地地背英語單詞,楊聲約忽然進來了,讓大家安靜下來,說班里來了個新同學(xué)。他身后跟著進來一張舊課桌、一條破板凳,不是桌椅自己進來的,是被兩個大個子男生搬進來的。桌椅搬進來才發(fā)現(xiàn)教室里早已塞得像個肉罐頭,連再鑲嵌一套桌椅的縫隙都沒有,最后一排的學(xué)生都快被擠進墻里去了。此刻,他們都站了起來,用望遠鏡興奮地觀察著教室門口,那個終日和掃帚坐在一起的男生尤為高興,頭不停地東張西望,十分關(guān)心這新來的課桌到底放哪里,總不能放天花板上吧。全班的學(xué)生都抬起頭,興致勃勃地盯著楊聲約身后,枯燥的高中時代連一丁點兒娛樂都沒有,這樣的時刻已經(jīng)算是全班學(xué)生的節(jié)日了,當(dāng)然不能放過。
楊聲約把煙舉到嘴邊慢慢抽了一口,看上去稍微有點遲疑。他一邊抽煙一邊瞇起眼睛打量著整個教室,試圖尋找到一道縫隙,半根煙下去之后,他彈彈煙灰,果斷用手指了指講臺旁邊,示意兩個男生把桌椅搬到那里去。兩個男生聽話地把桌椅搬了過去,教室里爆發(fā)出一片哄笑聲。這個位置實在是太特殊太顯赫了,緊挨著講臺不說,還和講臺在同一條水平線上,看上去就像一個副講臺,而坐在這里的人既不像老師也不像學(xué)生,既不像大人也不像小孩,像是老師的助手,又像是馬戲團的演員,一舉一動都能被全班人看在眼里。最后一排的學(xué)生更高興了,還有人比他們的位置更加特殊的,有個男生還吹起了口哨,眾學(xué)生一起哄堂大笑,完全是馬戲即將開場的節(jié)奏,快樂極了。楊聲約抓起一只粉筆頭向吹口哨的男生扔去,哄笑聲暫時被壓了下去。
真正的主角終于登場了,一個單薄的人影快速從教室外面走了進來,看上去很鎮(zhèn)定很利落,早已彩排過的架勢,沒有絲毫的慌亂和羞怯,徑直向那套馬戲臺一樣的桌椅走過去。她肩上挎著一只土黃色的人造革皮包,腳上穿著一雙高跟鞋,以至于走路的時候,高跟敲打著教室的水泥地面,發(fā)出了嗒嗒的清脆響聲;腿上穿一條喇叭牛仔褲,緊緊裹著臀部,上身穿一件很短的黑色夾克,露出一截紅色高領(lǐng)毛衣,看上去上身短極了,全身只有兩條腿。更重要的是,她居然留著披肩長發(fā),沒有扎辮子,這在高中生里是絕對看不到的。
整個教室又在瞬間沸騰了,而且比剛才更加熱鬧。學(xué)生們有的笑,有的興奮地竊竊私語,有的大聲問,這是老師還是學(xué)生?是不是走錯教室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學(xué)生們甚至忽然鼓起掌來,那個掃帚精像水手一樣,踩在凳子上,手搭涼棚使勁向前瞭望。他們之所以這么高興,是因為這個怪物一般的插班生從此以后有望取代他們的位置了,代替他們成為全班墊底的,還有比坐在講臺旁邊更恐怖嗎?
楊聲約又向?qū)W生們彈了幾個粉筆頭,沒用,敲桌子,沒用,他扯開嗓子大聲說了句安靜,還是沒用。學(xué)生們像喝醉酒一樣忽然集體陷入了一種狂歡的氣氛。畢竟,平時只有上課和做作業(yè),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了個快樂的機會。唯一一個沒有任何反應(yīng),在一堆哄笑聲中埋頭寫作業(yè)的學(xué)生是我。因為剛才在這個插班生走進教室的那一瞬間,我就已經(jīng)認出來了,是我的姐姐劉靜。我甚至都懷疑,這是變魔術(shù)嗎?她居然從一個紡織女工忽然變成了我的同班同學(xué),還穿著時髦高調(diào)地走進了高中教室。她這身穿戴走在外面顯得很精神,可是走進這高中的教室,就顯得實在是太滑稽太可笑了,完全趕得上一個馬戲團演員的行頭。
后來我才從母親那里得知,劉靜復(fù)習(xí)了幾天自考資料就果斷放棄了,因為她覺得這個學(xué)歷即使拿到了也照樣被人看不起,她也看不起自己。接下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便自作主張地從廠里辭了職,又跑到縣城高中去求一位高中老師,那個老師就是楊聲約。不知她說了些什么,楊聲約被她打動了,又找校長幫她說情,最后讓她進了高一的文科班。等到父親和母親知道了這件事的時候,她已經(jīng)坐在教室里和我做起了同班同學(xué)。
她那個位置實在太過顯赫了。一般教室里只有兩個緯度,講臺上和講臺下,而我們這個教室里則有三個緯度,講臺上,講臺下,還有講臺旁邊,相比別的教室,我們的教室具有更豐富的層次和戲劇效果。坐在講臺邊的那個位置上,被矚目的程度僅次于講臺上的老師,甚至有的學(xué)生不看老師,一堂課都津津有味地盯著劉靜的背影看。因為那里離講臺和黑板最近,她的課桌上、頭發(fā)上,永遠都落著一層粉筆灰,白花花的,頗有幾分母親在倉庫里做白毛女的遺風(fēng)。因為位置的顯赫,她做任何一個小動作都會被后面的學(xué)生們看在眼里,掏鼻孔、打瞌睡、走神,任何一個微小的動作都像經(jīng)過了放大鏡的審視,變得前所未有的龐大、逼真、驚心動魄,簡直像在教室前面放電影。
有時候,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會落到她身上,我便趕緊把目光挪開,不是因為別的,是實在不忍心多看。那個位置,一方面是被老師遺忘的死角,因為和講臺平行,而老師們通常只往講臺下面看;另一方面,坐在那里又像個囚徒或犯人,被她身后的七八十雙眼睛關(guān)押著、捆綁著。我想,她一定也感覺到背后那些層層疊疊的目光了,所以上課的時候,她的背永遠挺得筆直,像把劍一樣插在那里,又因為離黑板太近,她看黑板的時候,不得不把頭高高昂起來,鼻孔向上翻起,好像時刻都在迎接著漫天落下的雪花。
不僅是學(xué)生,有的老師一進教室,猛地看到講臺旁邊鑲嵌著這么一個特殊的學(xué)生,都嚇一跳,然后用奇怪或饒有興趣的目光把她上下研究一番,有的老師還狐疑地問,這是個學(xué)生?再然后,他們又很快把她遺忘在了那個角落里。沒辦法,她看起來實在是太不像個學(xué)生了。代課老師里面,只有楊聲約能記得她的存在,還讓她做了自己的歷史課代表。于是,上歷史課的時候,劉靜便分外賣力,背挺得筆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黑板,鼻孔向上揚起來,像大猩猩之類的靈長類動物,嘴唇微張著,落滿粉筆灰,努力在捕捉楊聲約講出的每個字。
楊聲約有個習(xí)慣,會在每節(jié)課開始的時候提幾個問題,把上節(jié)課的內(nèi)容回顧一下。自從劉靜做了歷史課代表,每次他的問題剛一出口,連一秒鐘的間隙都沒有,就被劉靜搶著回答了,有時候他的問題才說了一半,坐在講臺旁邊的劉靜就已經(jīng)把答案說出來了。剛開始的時候,聽見劉靜搶著回答問題,下面的學(xué)生們轟的一聲都笑了,就像一群大孩子在嘲笑一個急于表現(xiàn)自己的幼稚小孩。劉靜不管,頭也不回一下,照樣搶著回答,哄笑幾次之后,笑聲漸漸小了下去,換成了撲哧撲哧的笑聲,像池塘中的青蛙那樣。再后來,連哧哧的笑聲也漸漸淡下去了,換成了竊竊私語和零星的低笑。最后,在劉靜搶著回答問題之后,教室里沒有了任何聲音,好像所有的人都睡著了,只有楊聲約和劉靜還醒著,兩個人正踩在別人的夢境上唱雙簧,一問一答。
漸漸地,劉靜讓我感到了恐懼,我相信這種恐懼不是我一個人感覺到了,班上的大多數(shù)同學(xué)應(yīng)該都感覺到了。有時候楊聲約在課堂上提到某個歷史事件,不管是多么微小的藏在犄角旮旯里的事件,話音剛落,劉靜就準確地說出了這個事件發(fā)生在哪一年哪一月,并說出它在課本的哪一頁哪一行。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翻到課本那一頁,準確無誤,分毫不差。班里沒有了竊竊私語聲和笑聲,只有沙沙的翻課本聲,但聽起來更加驚心動魄。她把整個課本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了。后來我又更加驚恐地發(fā)現(xiàn),她不是在背書,也不是在看書,她是在吃書。
她吃書的辦法是抓住一切能利用的時間,一遍一遍地看書,不放過上面的任何一個字,甚至標點。我見過她的課本,那是世界上最破的課本,好像已經(jīng)用了幾千年了,因為被翻的次數(shù)實在太多,書脊破損,每一頁都是活動的、破舊的,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各種批注和臟手印,又用紅筆和藍筆做了各種復(fù)雜的勾畫。那簡直不像課本,倒像是一位古代巫師留下來的秘密日記,古老的羊皮封面,用鵝毛筆蘸著鮮血寫成,上面記載著各種旁人無法看懂的魔法或幻術(shù)。她一個人的魔法。她用這種辦法慢慢地把整個課本都吃進了自己的身體里。
到了后來,歷史課差不多就變成了劉靜一個人的課堂,下面的學(xué)生們都昏昏欲睡,唯獨劉靜一人近于興奮,而只要楊聲約有問,劉靜就必有答,甚至于楊聲約旁逸斜出到一些哲學(xué)問題上,劉靜仍然能回答得上來。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漸漸地,劉靜簡直變成了楊聲約身上的一部分,變成了他的一個附件、一個器官、一個知音。他們倆在昏昏欲睡的學(xué)生堆里高山流水。無論怎樣,她都不像一個正常的學(xué)生,這種不正常讓她周身彌漫著一種可怕的邪氣,即使她后來不再穿高跟鞋不再留披肩發(fā),這種邪氣依然附在她身上,久久不散。
在劉靜進入文科班不到半個月的時候,她就把自己的披肩長發(fā)一剪子剪掉了,剪了個我們小時候留過的童花頭,只是比小時候還要粗糙。她把高跟鞋脫掉,換上了初中時代穿過的一雙大頭球鞋,又把初中時代穿過的舊校服從箱底刨出來,看都不看一眼就穿在了身上,連鏡子都不照。她的個頭從初二就再沒長過,所以從前的舊衣服穿在身上居然還算合身,只是這些衣服早已過時破舊,又因為在樟木箱里放久了,散發(fā)著一種陰森冰涼的樟腦味,簡直像從墳?zāi)估锿诔鰜淼?。把這些古老的舊衣服披掛在身上之后,再加上一個犬牙參差的童花頭,她看起來更不像我的姐姐了。她在時光里迅速向后撤去,從我前面跑到了我的后面,甚至跑到了她自己的后面。她看起來不再像姐姐,但也不像我的妹妹,她已經(jīng)獨自變成了一個新的物種,連時間都奈何不了她。
我猜測她下決心剪掉長發(fā)脫掉高跟鞋與一件事情有關(guān),那件事情應(yīng)該對她刺激很大。自從劉靜來到文科班之后,我倆就沒說過一句話,迎面撞上了也假裝不認識。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對于我來說,我確實不希望別人知道她是我姐姐。因為她實在是太特別了,太像個怪物了,以致帶給我一種很大的心理壓力,似乎一旦被人認出來,我便也會淪落為馬戲團的演員。我那一口普通話已經(jīng)夠惹人注意了,我只希望自己能埋藏在人群中,像空氣一樣,永遠不要被人注意到。
她剛來的那十多天,每天單肩背著挎包,穿著高跟鞋、喇叭褲,留著披肩長發(fā)來上課,學(xué)生們出出進進的時候都會對她進行一番參觀。她如果走到教室外面,那連外班的學(xué)生都會趕來圍觀,和參觀動物園的表情一模一樣。無論多少人圍觀她都不為所動,目不斜視地走進教室,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用兩只手捂住耳朵,只是埋頭看書。課間休息的時候她從來不出去活動,甚至也不上廁所,上廁所的時候也只挑天黑下來的時候,一天到晚只是把自己埋在座位上看書。我坐在后面有些擔(dān)憂地看著她的背影,人怎么能不上廁所呢,除非一天不喝一滴水,她可能就是這么做到的,為了能不上廁所而不喝一口水。那天,在晚自習(xí)之前,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學(xué)生們陸陸續(xù)續(xù)回去吃晚飯了,教室里沒什么人了,我倆都沒有回去吃晚飯,我書包里帶著幾塊餅干,不知道她有沒有帶干糧。這時候我看到焊在座位上的劉靜慢慢站了起來,走了兩步,有些站立不穩(wěn)的樣子,扶住頭定了定神,然后便走到了教室外面。
我悄悄跟了出去,只見她往廁所方向走去,走得很快,低著頭,像個特務(wù)一樣,生怕被人認出來,我想她應(yīng)該配個墨鏡再戴頂鴨舌帽。一種本能的不放心驅(qū)使我悄悄跟著她走進了女廁所。那時候的廁所就是一長排旱廁,終日臭氣熏天,她的高跟鞋聲立刻引起了女生們的注意,排隊的女生都一起扭頭注視著她。她依然目不斜視,背挺得筆直,背后開始有人在竊竊私語在輕聲說笑,她假裝什么也沒聽見,在隊伍里站了一會兒,便踩著高跟鞋徑直向一個廁坑走去?;蛟S是因為笑聲讓她變得極度緊張的緣故,再加上廁所上面的燈泡太過昏暗了,她竟一只腳踩進了廁坑,靜默幾秒鐘之后,周圍轟地爆發(fā)出一片嘹亮的笑聲,有個女生笑得前仰后合,連站都站不住,她旁邊的女生笑得滾到了她身上,兩個人捂著肚子哎喲哎喲地叫著。我沒有上前扶劉靜,而是在一片哄笑聲中悄悄退了出去。
我在黑暗中同樣走得飛快,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往哪里去,我只是覺得害怕,害怕別人會認出我來,認出我是劉靜的妹妹劉英。
4
劉靜自從剪了長發(fā),換上舊校服和大頭球鞋之后,雖然沒有以前那么扎眼了,但看上去仍然不像個學(xué)生,甚至比從前更顯得怪異了。怎么說呢,衣服和發(fā)型換了,但臉沒換,更重要的是,她身上的那種氣息沒換,那種陰郁、高傲、倔強混雜在一起的特殊氣息,還帶著一點亡命之徒才有的寒涼和無畏,即使隔著老遠,我都能輕易聞得到。
還有她騎的那輛自行車也很快在學(xué)校里變得聞名遐邇。我家一共有兩輛半自行車,因為上高中之前我們就在廠里的子弟學(xué)校上學(xué),而父母都在車間里工作,我們本打算從生到死就在這個廠里了,所以全家只有兩輛自行車,其中一輛常年被風(fēng)吹日曬,已經(jīng)銹跡斑斑,送給撿破爛兒的都未必要,只能算半輛。我上高中后,父親給我買了一輛嶄新的二六女式自行車,天藍色的,前面還帶個白色的車筐,讓我很是得意了幾天,恨不得上廁所都騎上自行車。我上了高中才沒幾天,母親就成了紡織廠的第一批下崗職工,下崗之后她在縣城的一家飯店找了一份工作,給飯店蒸饅頭。我猜想是因為剛出鍋的饅頭雪白蓬松,而且蒸饅頭的時候屋里煙霧繚繞,很容易讓她想起倉庫里的那些棉花。新舊兩段時光交疊起來,讓她恍惚之間難分彼此,也勉強算個安慰。母親每日去縣城上班自然要騎自行車,這樣,家里就只剩下了那半輛破爛兒自行車,一直扔在樓道里,尸骸一般,早已被灰塵埋住。
劉靜上高中后,沒要求家里給她買自行車,再說了,家里也不可能給她買自行車。因為她偷偷辭掉工作去讀高中,都不和家里商量一聲,父母被氣得半死,又覺得丟人現(xiàn)眼,都懶得搭理她了。沒自行車?自個兒走路去,你不是能耐嘛。劉靜一聲不吭,扛著樓道里那輛破自行車去找廠里會修自行車的老師傅。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向老師傅求情的,反正最后老師傅幫她把自行車捯飭得能騎了,只是生銹的地方太多,直往下掉鐵屑,便胡亂換了一堆顏色不一致的零件,老頭手里有什么就換什么,家底都抖摟出來,結(jié)果那輛自行車在復(fù)活之后,竟變得像彩色斑馬一樣炫目。騎著這輛自行車,無疑越發(fā)像馬戲團的演員了,無論騎到哪里都會被人圍觀驚嘆,嘖嘖,這是個什么車子?這真是個車子?不是吧?不是是什么?
劉靜不管,她每天早晨都是頂著一頭星星出門,晚上又頂著一頭星星回來。出門時書包里塞一個饅頭,這樣下了早自習(xí)就不用回家吃早飯了。她絕不和我一起走,一定要比我更早地出門,然后騎著她的坐騎在黑暗中絕塵而去。我從沒有把她那只坐騎當(dāng)自行車看待,我覺得它更像動物,有呼吸有血肉,像斑馬像花豹像馴龍,或別的什么更古老的史前動物。每次看到她騎著它以最快的速度飛馳的時候,我便越發(fā)覺得她騎的是一匹真正的坐騎,而她儼然有了幾分中世紀騎士的風(fēng)度。她騎那么快是為了節(jié)省時間,為了能多背幾個英語單詞,就像下了早自習(xí)從不回家吃早飯一樣,也是為了能省出一點時間。
她已經(jīng)把她的時間壓榨到了最極限,壓榨得沒有了任何一點空隙,包括在路上騎車的那一點時間。有好幾次我都聽到她在放學(xué)路上一邊騎車一邊大聲背單詞,對著路邊的樹木,對著天上的白云。晚上下了晚自習(xí)已經(jīng)十點了,教室熄燈后,她不回家,點上蠟燭繼續(xù)在教室里做題。偌大的教室里,她那一盞燭光如豆,把她巨大的影子投在了墻上,看上去巍峨陰森,寂然不動,有點像藏在古寺里的佛像。后來學(xué)她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下晚自習(xí)后,總有七八個學(xué)生不走,在教室里點著蠟燭繼續(xù)做作業(yè)。從窗戶外面看進去,黑黢黢的教室里浮著幾盞微弱的燭光,在每朵燭光的后面都浮著一張年輕而疲憊的臉,這其中也包括我的,生怕被落下,我也開始學(xué)她。
直到晚上十一點門衛(wèi)來關(guān)教室的門,我們才騎著自行車回家。回紡織廠的路上,有一段小路是沒有路燈的,兩邊是高大的白楊樹,晚上走在這樣的路上,就像走在一條幽暗的隧道里,隧道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一前一后地騎著自行車。她一般不和我說話,只有當(dāng)我騎得快超過她的時候,她會在黑暗中忽然扭臉對我說,我說英語,你來翻譯成漢語,正好練練聽力和口語。她對學(xué)習(xí)的狂熱一方面讓我有些敬畏,另一方面又讓我感到厭惡。
回到我和她共同的屋子之后,她還要繼續(xù)看書。有時候出于恐懼和忌妒,我會再陪她看會兒書,有時候我實在是太困了,草草洗漱一下,倒在床上就睡著了。很多時候我半夜醒來,臺燈還亮著,她有時候還趴在臺燈下面看書,有時候穿著衣服就縮在床上睡著了。在我叫醒她的一瞬間,她睜開眼睛,眼神空洞地看看周圍,好像一時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忽然之間,她目光開始收縮,開始變得恐懼、變得堅硬,只見一個魚躍,她猛地從床上彈起來,不顧一切地抓起身邊的課本,翻開就看,有時候都看了幾分鐘了才發(fā)現(xiàn),書是倒拿的。第二天早晨,當(dāng)我被震耳欲聾的鬧鈴叫醒的時候,她早已經(jīng)從另一張單人床上消失了,馱著她巨大的書包,騎著她五彩斑斕而招搖的坐騎,在星光下第一個奔赴學(xué)校,然后獨自在空曠的操場上背誦英語單詞。很多年后,我都忘不了那樣的場景,天光晦暗,青色的晨霧還未退盡,觀眾席和樹木浮動在半明半暗中,偌大的操場像一個荒涼廣袤的星球,星球上只立著一個孤單的人影,手里拿著英語課本。
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她睡眠嚴重不足還能不在課堂上打瞌睡的原因,她隨身帶著針,在課堂上一旦感到困了,就開始拿針扎自己的手,所以她的左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針眼。有的時候連扎針都不管用,她會主動站起來,像罰站一樣把自己晾到教室最前面聽課,她把自己當(dāng)展品一樣展示給全班學(xué)生看。下面的學(xué)生一半看黑板,一半看她,也不止一次兩次了,但還是看得津津有味,她全不在乎,誰愛參觀誰參觀,想?yún)⒂^多久就參觀多久,歡迎。她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包括把屁股上打了補丁的舊褲子穿在身上,包括自己給自己剪頭發(fā),連鏡子都不照,一剪刀下去,剪成什么算什么,她全不在乎,就是撿個麻袋,估計她也能不動聲色地披掛到身上。
一到下課,她就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出教室,追上剛講完課的老師,攔路搶劫一般,非要把不懂的地方再問個清楚。時間一長,她成了校園一景,外班的學(xué)生下課后,經(jīng)常就聚在文科班前面候著,等著觀賞一個穿著大頭球鞋和初中校服的女生沖出來,像梁山好漢一樣攔住老師的去路。而我們班的學(xué)生則在教室里扒到窗戶邊觀賞,里里外外,人山人海,好不熱鬧,那已經(jīng)不是馬戲團的舞臺了,是鄉(xiāng)間戲臺的效果,老老少少蜂擁而至看大戲,就差有人推著小車賣瓜子和冰棍。
第一次期中考試,她考了班里第一名,到期末考試,她還是班里第一名。她已經(jīng)晉級為學(xué)校里一個新的神話品種,其風(fēng)頭成功壓住了之前的兩個著名學(xué)生。那兩個學(xué)生,一個是男生,以打架斗毆難以管教出名,動輒還把菜刀裝到書包里來上學(xué);另一個是女生,全校唯一敢燙頭敢涂口紅的女生,已經(jīng)被封為?;?,校花穿襯衣的時候,會故意把最上面的三顆扣子全解開,讓里面的內(nèi)容若隱若現(xiàn)。?;ㄓ幸淮尾戎吒瑳_進別人教室里,人家正在上數(shù)學(xué)課,她徑直走到一個男生面前,二話不說,動作瀟灑利落地扇了那男生兩個耳光。大概是從電視里學(xué)來的,然后轉(zhuǎn)身,揚長而去。等她出了教室,講臺上的老師才反應(yīng)過來,問學(xué)生們,那誰?。磕膩淼??是學(xué)生還是個什么?
因為那男生居然敢喜歡別的女生,不想活了。據(jù)說校花還曾墮過胎,這個沒有人親眼看到過,但只作為一種神話,威力也足夠大了。有一次我在校園里正好迎面碰到那校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只見她確實燙著頭涂著口紅,腳上一雙半高跟的方口皮鞋,款式老氣,應(yīng)該是穿著她媽的鞋。?;ㄉ袂橘瓢恋貜奈疑磉呑吡诉^去,不看我一眼,也不看任何人。我忍不住想笑,她這點段位和劉靜比,還真不算什么。劉靜好幾年前就燙頭涂口紅穿高跟鞋了,她在劉靜面前也就是個后輩。如今劉靜已經(jīng)從高跟鞋蛻變成大頭球鞋,從西裝套裙蛻變成初中校服,敢這么穿的也就劉靜一人。別的不說,光這一點,我心里都敬她是條漢子。
慢慢地,無論是教室里還是教室外,都已經(jīng)沒有人再笑她了,終于笑夠了。我忽然明白,在這世界上,原來什么都是有盡頭的。自從封神之后,她便徹底淪為學(xué)校的名人,無論是她可笑的發(fā)型,她破舊的初中校服,還是她的彩色坐騎,都成了她的獨特標志,遠遠就會被人認出來,被人在身后指指點點。但所有的人對她都多了幾分敬畏,甚至見了她都繞道走,我猜測他們的感覺和我有些相似,就是覺得劉靜已經(jīng)不大像人類了,但也不像動物、植物、怪物、機器人,什么都不像,她好像獨自變成了一個嶄新的物種,她甚至也不需要同類。后來連?;ǘ悸動嵟艿轿覀兘淌议T口來看個究竟,她兩手抄在胸前,高高挑起目光,把劉靜從上到下打量一番,覺得對方實在太土太土,土到掉渣,哪里是她的對手,便挺起胸脯,昂著頭,放心地走了。
我發(fā)現(xiàn)劉靜尤其喜歡上歷史課,甚至虔誠期盼著每一節(jié)歷史課的到來,歷史課對她來說簡直就是最隆重的節(jié)日。自從上了高中之后,劉靜就再沒過過節(jié),因為無論過什么節(jié)日,包括過年,她都直接跳過去,不買新衣服,不走親戚,不浪費一分鐘時間,也沒有任何娛樂,只有無休無止的看書做題看書做題看書做題。所以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她對歷史課有一種難以掩飾的興奮和期待的時候,我都暗暗替她高興,她好歹也有個只屬于她自己的節(jié)日了。好事,還沒有徹底變成機器人。
當(dāng)鈴聲響起,楊聲約叼著一根煙走進教室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不會像在別的課堂上那樣,看著老師進來,她會低下頭去,好像有點不敢看楊聲約。直到上課開始,她才慢慢把頭抬起來,然后便極其專注極其虔誠地盯著黑板,頭向后仰著,鼻孔翻起,耳朵像兔子一樣豎起來,生怕漏掉楊聲約講的每個字。而楊聲約每次提問的時候,都要把臉轉(zhuǎn)向劉靜,說,劉靜你來回答一下。劉靜便筆直地站起來,像個士兵面對將軍一樣。答畢,楊聲約總是要滿意地說一句,看看人家劉靜是怎么學(xué)的。受到鼓勵的劉靜坐得更加筆挺,我從她側(cè)面能看到她興奮得臉都紅了。她坐在那里永遠不會回頭,永遠只看前面的黑板和講臺上的老師,平時也不和任何同學(xué)講話。我猜測,一定是她剛來這個班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那些笑聲笑傷了,但這些傷口她從不給任何人看,包括我,也從不搭理任何人,除了老師。楊聲約是老師里面對她最好的,所以他對她來說才顯得如此重要,以至于連歷史課都變得無比神圣。
整堂歷史課上,楊聲約和劉靜一問一答,歷史課干脆就變成了他們兩人的,沒其他人什么事,其他學(xué)生就像隱形人一樣自動消失在下面,鴉雀無聲。如此一來,其他學(xué)生對楊聲約的不滿也越來越多,覺得他太偏心,我在背后聽到關(guān)于他的壞話也越來越多。有一次,又是在女廁所里(沒辦法,可能就這個地方最安全),我聽到后面的兩個女生在嘀嘀咕咕說楊聲約的壞話,說他賭博輸了好多錢,也還不起,校長都找他談話了。又說他成天在陽關(guān)山上轉(zhuǎn)悠,其實是為了找到一座深山里的古墓,古墓里有很多值錢的東西,一般人都找不到,但楊聲約是學(xué)歷史的,所以他知道那座古墓到底在哪里。這時候我想起來,第一次見到楊聲約的時候,確實是在陽關(guān)山上,在湖水的中央,他忽然降臨在我和劉靜面前,看上去神秘而高貴。
還有一次,在上晚自習(xí)之前,我從女廁所出來(又是女廁所),忽然看到劉靜抱著一摞考卷正往學(xué)校后面的宿舍走,便猜她是給楊聲約送卷子,因為她是他的歷史課代表,經(jīng)常替他收發(fā)作業(yè)本和考卷之類。猶豫了一下,我便悄悄跟在了她后面,向那排平房走去。后來我想,自己當(dāng)初之所以那么猥瑣地跟蹤她,其實是因為,那時候我已經(jīng)從空氣里嗅到一些危險的東西了,我心里已經(jīng)隱隱有了些恐懼。跟著她走到平房跟前時,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其中一間平房里亮著燈,窗戶上嚴嚴實實拉著窗簾,不知道是不是楊聲約的宿舍。
只見劉靜敲了敲門,便嘎吱一聲推門進去了,然后又把門關(guān)上,聽不到里面的說話聲。我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敢離去,就站在平房前的樹陰里看著那盞燈。我以為她放下卷子就出來了,幾分鐘的事,但讓我意外的是,足足過了半個小時,劉靜才從里面出來,她可是不舍得浪費一分鐘的人哪。就著窗簾里滲出的燈光,我看到她站在窗前,回頭深深看了那窗戶一眼,又匆忙理了理自己亂糟糟的頭發(fā),整了整身上的衣服,然后離開平房,向教室走去。我心里忽然轟的一聲,那種恐懼感更加清晰更加強烈了,我緊緊跟在她后面,看她在前面一邊走一邊小心地東張西望著,顯然,她有點緊張,她在看有沒有人注意到她。
看著她的背影,我又想起了幾年前那個正在上紡校的劉靜,燙著頭發(fā),涂著口紅,穿著高跟鞋,挎著小皮包。是啊,她的核里到底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她的核里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就算她把自己的外表偽裝成一個高中生,不,是初中生,她一直不肯脫下那身破舊的初中校服就是證明,但她的核里畢竟是大人了,她退不回去了。而楊聲約大約是準確地捕捉到了她藏在身體里的那個大人,才會讓她對他感激涕零吧。畢竟,一個大人成天和一群小孩子在一起,就算不講話,也還是很痛苦的,而楊聲約把她從一堆小孩里揀了出來,并把她當(dāng)成真正的大人對待。雖然我還沒有談過一次戀愛,但我已經(jīng)可以斷定,她是戀愛了,和楊聲約。
那天晚上,下了晚自習(xí),我倆騎著自行車,一前一后地回紡織廠。正是夏夜,那條沒有路燈的小路上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在飛舞,白楊樹在晚風(fēng)中嘩嘩作響,我們被風(fēng)推著走,騎得飛快,簡直有種飛起來的感覺。劉靜好像心情出奇的好,竟然扭過臉主動對我說,劉英,考考你,你知道歷史上的曇鸞老祖嗎?我嚇了一跳,自打我們倆變成了同班同學(xué),我在她那里就沒有了名字,她不叫我名字,不叫妹妹,甚至也不叫喂,反正就是什么都不叫。原來,她還記得我的名字。我有些受寵若驚,忙說,不知道。她的頭發(fā)在晚風(fēng)中齊齊向后刮去,像有什么東西從后面拽著她,但她還是很高興地說,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啊,蓮宗二祖曇鸞其實就圓寂在陽關(guān)山上。因為古書中有一句記載“曇鸞葬于汾西泰陵文谷”,古代的“泰”和“大”是同音,那就是大陵村,古代的“谷”和“峪”也是同音,那文谷就是文峪河川,說明他的墓塔就在文峪河流域,但是至今都沒有找到。
我心里一怔,知道一定是楊聲約講給她的,又想起學(xué)生在背后對楊聲約的議論,便忍不住問了一句,找到這個曇鸞的墓做什么?不會是盜墓吧?我感覺她在黑暗中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她時常用這種目光看我,因為覺得我太過平庸又很無趣。只聽她說,你怎么這么庸俗?這種大德高僧能有什么錢,關(guān)鍵是他有高深的道行,有對人世的悲憫,他憐憫眾生,知道他的墓塔在哪里就可以去拜訪他,難道你覺得這沒有意義嗎?
我閉了嘴,她便也不再說話了。我們被風(fēng)推搡著一路來到了紡織廠的大門口,每次走進紡織廠的時候就感覺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又像是進入了一個洞穴。進了廠回頭一看,縣城已經(jīng)蛻變成一片黑暗中的燈火,再次離我們遙遠起來。
5
在我們的高中時代,如果說劉靜最快樂的事情是上歷史課,那么最讓她害怕的事情就是向母親要錢。
我們上高二的時候,紡織廠的最后一批職工也下崗了,父親自然也在其中,他頭上又沒長角,自然不會例外。父親當(dāng)年是通過招工進的紡織廠,那時候也就是個二十來歲的農(nóng)村青年。招工進紡織廠之后,父親從農(nóng)民階級變成了工人階級,那個時候變成工人老大哥,還是件榮耀的事情。所以廠里只要有什么號召,父親都是第一個響應(yīng),年年評勞模,紅色的榮譽證書厚厚一摞,和塑料假花一起擺在平柜里做裝飾。下崗之后,父親實在找不到什么事情做,便開始在樓前樓后的空地上種菜,他種得十分投入,又有童子功,不出兩個月,樓前樓后便一派欣欣向榮。那時候所有的車間都已經(jīng)停了,那日夜不息的噪聲一旦停下,很多人都適應(yīng)不了,太安靜了,晚上簡直安靜得沒法睡覺。死寂的車間,生銹的機器,沉船一般陰暗的倉庫,與這些不管不顧生機勃勃的蔬菜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它們在地上長,在墻上長,在屋頂上長,有人的地方它們能長,人去不了的地方它們也能長。碧綠的菠菜和韭菜,粉粉的西紅柿,紫色的茄子,頂著小黃花的黃瓜,一架一架的豆角,在泥土里沉睡的土豆,金色的南瓜大得像車轱轆,都可以做南瓜馬車,而玉白色的冬瓜穩(wěn)穩(wěn)坐在地上,個頭最大的冬瓜簡直像個小房子,開個門直接就能住進去。
父親種菜種得十分陶醉,終日戴著個草帽在樓下鋤地澆水,甚至用三輪車去附近的村子里拉來一車牛糞,鋪在土里做底肥,蔬菜們也十分爭氣,長勢喜人,為父親爭光。吃不完的蔬菜父親便送給鄰里,而父親自己也從中嘗到了一點久違的田園野趣,下定決心要從工人階級蛻變回農(nóng)民階級,就像返祖一樣,順著來路再退回去。他一旦下定決心要做回農(nóng)民之后,便什么都不管了,專業(yè)種菜,在廠里慢慢拓展自己的菜園子面積。而吃到父親蔬菜的鄰里一看這架勢,紛紛開始效仿父親,食堂都停了,種點蔬菜就省得花錢買菜了。
紡織工人們集體變成了菜農(nóng),他們把廠里每一寸能利用的土地都利用上了,把花圃里的月季花拔掉,種上菜,把鏤空花磚撬起來,種上菜,把柳樹刨了,種上菜,就連道路兩邊的縫隙都不放過,種上韭菜和黃花菜。猛地走進廠子的時候,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地方,走進哪個村了??磩e人都跟著種菜,父親又開始種果樹,葡萄樹、梨樹、蘋果樹、柿子樹、山楂樹、海棠樹、棗樹,葡萄藤很快就上了墻,迅速向樓頂爬去。在廠里再添一座假山,噴點水,都能當(dāng)孫大圣的花果山了。
后來因為家家戶戶種菜,吃也吃不掉,送人也沒人要了,父親便騎著三輪車去縣城里賣菜,由工人過渡成了一個真正的菜農(nóng)。其他人見了又紛紛效仿,都涌到縣城賣菜去了,縣城里原來賣菜的小販們不樂意了,這不是搶人生意嗎?于是一時間開始了搶奪地盤的大戰(zhàn),天天罵架打架,兩伙人,一伙小販,一伙紡織廠工人,操起家伙來打群架。打了幾次之后,雙方各有損傷,又通過談判,劃定了各自的地盤,互不侵犯。所以在縣城賣菜的小販們分兩種,一種是講本地方言的,一種是講普通話的。就這樣,紡織廠的工人們第一次真正擠進了縣城。
父親雖然成功轉(zhuǎn)型為菜農(nóng),但賣菜的幾個錢畢竟很有限,母親在飯店打工,工資也很微薄,而家里有兩個上學(xué)的孩子都需要用錢。那時候,學(xué)校一讓我們交資料費書費補課費,我們就發(fā)愁開口問家里要錢。但我知道,對此真正發(fā)愁甚至感到恐懼的是劉靜。因為她和我不同,她本來是已經(jīng)參加了工作的人,已經(jīng)開始掙工資了,逢年過節(jié)都應(yīng)該開始孝敬父母了,結(jié)果她一扭頭又去讀高中考大學(xué)了。父母對她本來就不滿,但也無奈,所以每逢她開口要錢的時候,母親總免不了要發(fā)幾句牢騷,甚至有時候會奚落她幾句。
所以班上每次要交什么錢的時候,她都是最后一個交,先是拖延磨蹭,拖一天是一天,到最后實在拖不過去了,她就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像準備跳水一樣,橫下心來,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作出無賴狀向母親伸手要錢。所以每次要完錢之后,她都像剛打完仗一樣,看起來筋疲力竭,仿佛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有一次,母親給她錢的時候又數(shù)落她,你不是能耐得很嗎,看看你,給家里添了多大的麻煩。她低著頭,眼睛盯著一個角落,默默聽完數(shù)落,然后從母親手里接過幾張錢,裝進口袋,她已經(jīng)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停住。只見她站在門口,呆呆立了幾秒鐘,然后回頭,疾走幾步,猛地把桌子上的一堆課本全扔到了地上。她一邊扔一邊歇斯底里地朝地上哭喊著,以后我都還你,都還你們,我上班不就是個紡織女工,不就是和你們一樣,我還能是什么,我還能是個什么東西?
那是高中三年我唯一一次見她哭,她就哭了那么一次。她蹲在地上哭了很久很久,以至于有了高中三年唯一的一次遲到。
所以我能明白,楊聲約的歷史課對她有多么重要,那是她高中時代唯一的一點快樂。我甚至都暗暗希望歷史課能再多上幾節(jié)。每次看到歷史課上她端坐在講臺旁邊,鄭重地把短發(fā)別到耳朵后面,好像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裝飾,然后,她不顧一切地仰起臉,翻起鼻孔,像教徒一樣,虔誠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黑板,任粉筆灰像雪花一樣將她埋葬。那個時候我總是希望這堂課延長一點,再延長一點,永遠不要下課。
接下來,他們的關(guān)系似乎又有了新的進展,向戀人的方向更靠近了一些,楊聲約把他的一支鋼筆送給了劉靜。我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劉靜實在按捺不住這點喜悅,這喜悅太過于巨大了,她一個人接不住,必須得找個人和她分享一下,那也只能找我了。偶爾,也只是偶爾,我會從她的同班同學(xué)變成她的妹妹,但很快又會變回去,變得毫無身份。
劉靜早已經(jīng)躋身為學(xué)校里的一霸,無論大小考試永遠都是班級的第一名,連第二名都沒考過,所有的學(xué)生都變得很敬畏她,還送她一個外號“劉第一”。但是幾乎沒有人敢和她說話,都遠遠躲著她,她也從不主動和任何人講話,和我說話都是偶然的。她進化成了一種不需要睡覺不需要吃飯不需要講話的高級生物。這樣一直到了高三的第二學(xué)期,課都已經(jīng)上完,鋪天蓋地的模擬考試開始了,高考越來越近了,它就像大海上一座陰森遙遠的孤島,若隱若現(xiàn),神秘莫測,但所有的人都開足馬力向它駛?cè)?。就在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楊聲約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忽然消失了。
關(guān)于他的消失,學(xué)生中間流傳著眾多版本的說法。有的說他是因為賭博欠了很多錢,老被人催債又還不了,干脆跑了。有的說他是一直不甘心在一個小縣城里做一輩子中學(xué)老師,所以扔了工作去大城市里打拼了。還有的說他是投奔他北京的父親去了,他父親在北京幫他找好了工作。無論怎樣,楊聲約是真的消失了,從那以后我再沒有見過他。
我一直都記得那個黃昏,在那之前,我們?nèi)嗳硕家呀?jīng)聽說了這件事,楊聲約不辭而別。但學(xué)生們也就悄悄議論幾句,猜測一下歷史課會由哪個老師來接,會不會影響自己的高考成績,諸如此類??焐贤碜粤?xí)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劉靜不在座位上。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因為她的早飯和晚飯都是在教室里吃的,就一個饅頭,為了省時間,當(dāng)然也為了省錢。無論我什么時候抬起頭,她都端坐在教室的最前面,她簡直已經(jīng)成了教室里的一座燈塔,永沒有熄滅的時候。所以,忽然發(fā)現(xiàn)燈塔不在那里了,我心里忍不住一驚。
我跑出教室,在教室周圍找了一圈,沒有她的影子,又去女廁所找了找,也沒有。除了教室和女廁所她根本沒處可去。這時,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便朝著學(xué)校后面的那排教師宿舍跑去。暮色越來越濃重了,一切都在黑暗中漸漸消失,只殘留下一個模糊的輪廓,那排平房集體熄著燈,包括楊聲約的那間,低矮的平房沒有了燈光,看上去荒涼頹敗,有點像野地里的荒冢,陰森森的。平房前面有一排磚頭砌的花池,但里面早已不種花,倒是種著幾棵大蔥,大蔥開花的時候晃著一顆顆毛茸茸的大腦袋,憨態(tài)可掬。我隱約看到楊聲約宿舍前的花欄上坐著一個人,一動不動。我松了一口氣,慢慢朝她走過去。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我看不清劉靜的臉,只見她像在課堂上一樣,坐得筆直,紋絲不動。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尤其是對這種事,更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在她面前站了半天我才說了一句,走吧,晚自習(xí)的鈴聲都打過了。她只是靜靜地坐著,好像獨自沉在一個很深很深的夢境里,聽不見我在說什么,也看不見我這個人。我只好又說了一句,要上晚自習(xí)了。她依然沒有看我一眼,又呆坐了一會兒,忽然緩緩從花欄上站起來,然后悄無聲息地朝教室方向走去。我擔(dān)心她會摔倒,想過去扶她,但最終沒有,只是默默跟在她后面,我們走了很久很久才終于走到教室門口。
劉靜大病了一場,開始發(fā)燒的時候她還在堅持上課,后來變成了高燒,久久不退,她陷入了一種半昏迷的狀態(tài),這才被送到了縣醫(yī)院,打了一個星期的吊瓶居然還是沒有退燒。我甚至都懷疑她可能要死了,我去醫(yī)院看了她一次,手里拿著幾個蘋果。她埋在白色的被褥間,整個人變成薄薄一層,臉色雪白,看上去有一種冰涼的感覺,但她居然還在持續(xù)發(fā)著高燒,像一堆冰涼而潔凈的木頭在靜靜燃燒。頭發(fā)燒成亂蓬蓬的一堆,如枯草,她一直閉著眼睛,不和任何人說話,也不知道是睡著還是醒著。我在她床前站了一會兒,放下蘋果,她始終閉著眼睛,最后我只說了一句,沒幾天就高考了。然后,父親就讓我出去了,順便讓我把空飯盒捎回去。一直到第十天的時候,高燒終于退了。劉靜掙扎著出了院。
她重新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的那天,學(xué)生們正在早自習(xí)上背英語,在她走進來的那一瞬間,整個教室忽然變得鴉雀無聲,所有的眼睛都朝她看去,包括我。只見她驟然縮小了一圈,連那身初中校服穿在身上都是晃里晃蕩的,短短十天內(nèi)她瘦了十斤,所以整個人看上去輕盈干枯,像沒有了一點分量,連走路的時候都沒有一點聲音。她是飄進教室的,臉色還是雪白冰涼,周身還是靜靜燃燒著一團白色的火焰,她不看任何人,飄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定,挺起腰,打開了英語課本。
在幾天以后的一次模擬考試中,劉靜第一次從第一名滑到了第三名,這是從未有過的,所有的老師都被驚動了。知道成績的時候是一個下午,劉靜一個人出了教室,我趕緊跟著她也出了教室。只見她輕飄飄地游蕩到了操場上,操場上空無一人,她在空曠的操場上呆呆站了一會兒,好像不知道要去往哪里。我沒有走過去,就偷偷站在一邊看著她,只見她沿著操場踉蹌著繞了一個圈,然后在那幾棵大柳樹下站住了。操場的邊上有幾棵古老的柳樹,有幾百年了,一直都站在那里,看著一茬一茬的學(xué)生來了又走了,像幾個慈祥的老人。她沖著其中最大最粗的那棵柳樹走過去,她走到它身邊,抬頭看了看柔軟飄拂的枝條,然后伸開手臂慢慢抱住了它。她就那么抱著那棵柳樹抱了很久很久,把臉頰緊緊貼在樹皮上面,但我始終都沒有聽到她哪怕最輕微的哭聲。
在隨之而來的高考中,我算是發(fā)揮正常,勉強考上了省城的師范學(xué)院,我知道自己也就這個水平了,不冤。劉靜則發(fā)揮失常,心儀已久的第一志愿到底沒考上,被刷到第二志愿,最后只上了一所河北的普通大學(xué)。
6
我和劉靜上高三的時候,紡校已經(jīng)開始沒落,畢業(yè)生不再包分配,但要幾年后才隨著一批中專學(xué)校被改造成了大專院校。我后來想,難道劉靜在幾年前就已經(jīng)預(yù)見到了這個結(jié)局?那是一九九八年,還是有一批紡織廠的子弟搭上了紡校的末班車,但有的只上了一個學(xué)期就退學(xué)回來了。那時候,紡織廠的最后一批職工也已經(jīng)下崗了,前兩年畢業(yè)的紡校生都積壓在廠里,如今廠子一倒,這些年輕人更加無所事事,再加上當(dāng)時正流行《古惑仔》的盜版電影,于是他們便紛紛仿效電影,開始三五成群地拉幫結(jié)派。一時間,小小的紡織廠里幫派林立,打架斗毆也開始正式成為一種事業(yè)。
沒想到,就連我一個蔫不拉唧的初中同學(xué)王勝剛也入了一支幫派,他有兩個兄弟,一個外號叫“蛇王”,“蛇王”的得名是因為他從腰部以下,整個下半身的皮膚都被燙傷了,好了之后也是坑坑洼洼的,像長滿蛇鱗一樣惡心。幾年前他在附近的鋼廠玩耍時,有人和他打賭,要是能從冷卻池跳過去,就贏一包紅塔山。結(jié)果他掉進了池子里,下半身幾乎被沸水煮熟。因為腿上的皮幾乎全被燙掉了,必須植皮,他母親把自己背上的皮、腿上的皮一塊塊割下來植到他身上。所以后來他母親因為腎炎去世后,他也沒有顯得很悲傷,逢人就說,他母親就在他身上,他一直背著她,她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他還特喜歡卷起兩只褲腿,給人展覽他的傷疤,他一邊展示一邊撫摸著自己的蛇鱗,溫柔地說,看見沒?我媽在這呢,這就是我媽,我活多久她就能活多久。不知是不是因為被封為“蛇王”之后,多少沾了些蛇的邪氣,或許是因為他母親附在他身上的那部分重量也起了作用,兩個人合并成了一個人,總之他打起架來特別狠,隨時都可以不要命,以至于為自己打出了一座小山頭。在廠里,只要遠遠看到蛇王這類人,我都是趕緊繞道而行,避之不及。也是過了好多年我才想明白,當(dāng)年蛇王打架那么不要命,不是因為他真的勇猛,而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想活了。他沒有了母親,又因為燙傷,無法娶妻生子,只與一個年邁的父親相依為命。
另一個外號叫“貝爾”,因為這個人姓荀,本來有個外號叫“狗熊”,與“荀”諧音,再加上肥頭大耳,鼻子上架著一副圓眼鏡,脖子短得幾乎看不見,一顆肥圓的大腦袋直接扛在兩個肩膀上,想扭個頭都不容易?!肮沸堋北緛硗N切的,但小孩子們上英語課之后,學(xué)到了狗熊的英語單詞bear,所以又贈送給他一個新的外號“貝爾”。盡管還是狗熊的意思,但聽起來洋氣了不少,他也就欣然接受。貝爾剛從紡校畢業(yè)回來,廠子就倒了,他一天班都沒上,無縫對接。所以后來貝爾一直都很敬重劉靜,說她才真正是條好漢,他們都不如她。我后來發(fā)現(xiàn),在紡織廠誕生的那群古惑仔里,敬重劉靜的居然還不在少數(shù),如果劉靜那時候想自立山頭,估計也會一呼百應(yīng),她可能會成為紡織廠新生的一名女大王。
大一寒假我回到了紡織廠,大雪初停,整個廠子被大雪覆蓋,紡織機無聲無息,有一種墳地里才有的潔凈和枯寂,幾只喜鵲剛還落在光禿禿的大白楊上,忽然就轉(zhuǎn)身飛走,在空中劃過一道黑白的閃電。工人文化宮的門上掛著大鐵鎖,看上去如中世紀陰森的古堡,墻上還殘留著電影《泰坦尼克號》的海報。廠里的那條鐵軌也已經(jīng)廢棄,此刻落滿積雪,自從火車永不復(fù)返之后,這里的人好像就被永遠困在這里了,而外面的人也進不來,這里變成了一個獨自存在的世界。
太陽出來了,冬日冷白的陽光照耀著大地,屋頂和樹梢的積雪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格林童話一樣。我在雪地里慢慢往前走,生怕摔倒了,一路上碰到了幾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一個廠的,其實都認識,她們是幾年前從紡校畢業(yè)的,如今待業(yè)在家。她們都化著濃妝,穿著高跟鞋,其中一個穿著一件長長的毛皮大衣,但她還很稚嫩的臉完全撐不住這樣的大衣,穿在身上倒有一種身首不在一處的古怪感。她們也看見我了,但都沒和我打招呼,很招搖地從我身邊過去了,竟帶有一點示威的意思,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忽然明白過來,可能是因為我上了大學(xué)。
我向紡織廠的后門走去,路上又碰到了王勝剛和他的兩個兄弟。他們衣裳單薄,鼻子和耳朵都凍得通紅,隨時會掉下來,正聳肩縮背地走路,走得很快,好像有什么緊急任務(wù)要完成。一看見我,王勝剛就大聲和我打招呼,劉英你回來了?以前遠遠看見他們就想躲開,現(xiàn)在見了卻忽然覺出了他們的可憐。我特意迎上去說,剛回來,學(xué)校放假了。他擤擤通紅的鼻子,把鼻涕甩在雪地里,嘴里哈著白氣,很霸氣地對我說了一句,有事來找我,都給你擺平了。他身后的“蛇王”和“貝爾”,兩個傳說中的人物也沖我點點頭。
我開始時還覺得奇怪,蔫不拉唧的王勝剛怎么能和兩個流氓混到一起,而且居然能和他們一起打架?后來我想明白了,其實他和劉靜骨子里倒是一致的,他們都有平民里的英雄主義,不像我,從一開始就承認自己是平庸的,充其量只能做個普通小平民。王勝剛能從打架中找到存在感也毫不奇怪,一個從小看人眼色唯唯諾諾的孩子,一旦做了流氓,就會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全新的陌生的自己,尤其是當(dāng)他從別人眼里看到害怕的時候。當(dāng)流氓的秘訣就是,只要你不把自己的命當(dāng)回事,所有的人都會害怕你。從某種程度上講,劉靜身上也具備這種古典流氓精神。
那個時候,紡織廠的老工人們在縣城賣菜受排擠,于是古惑仔們集體去縣城打架,為老工人們搶地盤,流了幾次血,也確實搶到了一些地盤。但這時候的紡織廠在縣城人眼里已經(jīng)徹底沒落,形同一片廢墟,紡織廠女工不再引領(lǐng)潮流,轉(zhuǎn)而開始到縣城的各個角落里打工或做小生意,在街邊擺地攤賣襪子賣秋衣秋褲的基本都是我們廠女工。
我從紡織廠的后門走了出去。從這后門出去就開始進入陽關(guān)山了,我們小時候去山里玩耍都是從這后門溜出去的。出了后門有兩條小路,一條是進山的,另一條看著更為詭異寂靜。我沿著那條詭異的小路往前走,遠處蒼山負雪,山嵐繚繞,深黛色的松柏點綴其間,有幾分寫意山水的味道。不覺就走到了小路的盡頭,我停住了,這里是紡織廠的墳地,有紡織廠的職工去世幾乎都埋葬在這里。所以,這個地方對我來說,就像另外一個小型的紡織廠,一個埋在地下或飄在天上的紡織廠,是我們那個紡織廠的影子、魂魄或鏡中之像,介于虛實之間,又游離于時空之外。不管我們那個廠是繁華還是蕭索,它一直都是這樣安靜地坐在一旁,默無聲息地看著我們生生死死。
幾十座大大小小的墳?zāi)勾丝潭急话籽└采w,看上去溫柔潔凈,被白雪勾勒出的弧線也優(yōu)美異常,簡直美得不像一塊墳地。我沒事的時候喜歡來看看這片墳地,是因為我覺得它是紡織廠放置在未來的故鄉(xiāng),紡織廠的人盡管來自四面八方,但最后都要到這里來的,就算是一個逆向的故鄉(xiāng)吧。
快到過年的時候,劉靜也回來了??匆娝哪且凰查g,我忽然一陣恍惚,覺得時空紊亂,狀如迷宮,我居然又迎面碰見了幾年前的那個劉靜,那時候她還在上紡校。只見她穿著長及腳踝的大衣,頭發(fā)已經(jīng)留長,燙了鬈發(fā),描了眉涂了口紅。她一進門就脫掉了外面的大衣,里面穿一件咖啡色的緊身毛衣,應(yīng)該質(zhì)量不大好,毛衣上起球很厲害,下面是一條黑色皮裙,再下面是一雙尖頭的高跟皮靴,一直到膝蓋那里,鞋跟細長得像枚釘子,走路的時候居然不會釘?shù)铰飞?。但我很快就又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并不是幾年前的那個劉靜,雖然看上去多少有些借尸還魂的味道。準確地說,眼前這個人是過去那個劉靜的平方體或立方體,在經(jīng)過平方或立方之后,她并不是體積膨脹了幾倍,而是身上攜帶著一種更為巨大兇猛的力量。童花頭和初中校服的痕跡被抹得干干凈凈,好像那些只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夢境,而她并不在其中,也從未做過我的同學(xué)。她直接和四年前的自己對接上了,匆忙地、不顧一切地,直奔過去那個劉靜而去。
就像我高中時候不敢直視劉靜,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不敢直視她。我也正在上大一,自然知道,在大一的女生當(dāng)中,絕沒有她這樣的裝扮,大一的女生其實就是一個延長版的高中生,還沒有來得及發(fā)生蛻變。也就是說,她如今這樣的打扮和她在高中時代那樣的打扮,其本質(zhì)是一樣的,現(xiàn)在的皮裙長靴和那時候的舊校服大頭鞋其實是一樣的質(zhì)地,都會讓她看起來像個怪物,都只會把她從學(xué)生中分離出來。我已經(jīng)知道了,在大學(xué)校園里,她仍然像個馬戲團的演員,仍然會四處被人圍觀。
我也知道,她這是在急于報復(fù)。估計早在高中時代,她已經(jīng)暗暗下了這個決心,那就是,有一天她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那身破舊的初中校服和大頭球鞋的里面,還藏著這樣一個劉靜。我后來還聽母親和我說,劉靜去上大學(xué)的時候,把自己當(dāng)年在紡校穿過的那些衣服鞋子全都帶走了。她一直把那套衣服珍藏在箱底,等待它們重新出世的那天為她沉冤昭雪。但是后來,一次都沒見她穿過。可能因為她后來發(fā)現(xiàn),那些衣服都已經(jīng)過時了。
雖然我是一放到人堆里就挑不出來的人,但還是不由得對劉靜有些憐憫。這天,我和劉靜一起去縣城買年貨,因為我們?nèi)缃癫辉偈峭嗤瑢W(xué)了,她就又變回了一點姐姐的樣子,像從前那樣,有時候還會訓(xùn)斥我?guī)拙洹N覀兊搅丝h城最熱鬧的東關(guān)十字街,只見十字街頭擺滿了各色年貨,賣干果的、賣鞭炮的、賣年畫和春聯(lián)的。我們邊走邊挑,我心里很高興,我們倆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一起逛過街了。這時候?qū)γ嬗腥撕臀掖蛘泻?,抬頭一看,是一個高中同學(xué),當(dāng)然也是劉靜的同學(xué)。劉靜假裝沒看見,理了理大衣的衣擺,兩手插在兜里,昂首挺胸地快步走過去了,高跟鞋咯咯敲打著路面。我緊走幾步追上她,埋怨道,好歹也是同學(xué),打個招呼怕什么。她只是快步往前沖,好像有一種巨大的慣性推著她,一時無法停下來,臉緊緊繃著,但眉梢之間又滲出一縷揚眉吐氣的喜悅,她總算讓這高中同學(xué)見到她的真身了,難免有一種報仇之后的快感。漫無目的地往前沖了好一段路,那點復(fù)仇的快感如柴火一般很快燒成灰燼了,她才慢下來,半笑不笑地對我說了一句,你們這些小孩。
她這句話忽然讓我一陣難過,上高中的時候,她就既不像老師也不像學(xué)生,如今上了大學(xué),卻仍然沒有改變,還是既不像老師也不像學(xué)生,既無法和學(xué)生做朋友也無法和老師做朋友,除了楊聲約。我想問問她有沒有關(guān)于楊聲約的消息,但后來還是閉了嘴,什么都沒問。
整個寒假里,只要沒事,劉靜就會穿上她那身行頭去縣城里晃蕩或者說展覽自己。因為沒錢買更多的衣服,她只有這一身行頭,分外愛惜,每次出門前一定要把靴子擦得锃亮,直到能映出人影;一定要把大衣用濕毛巾擦了又擦,不要落上一點灰塵和線頭,工作服似的天天披掛在身上。然后便騎自行車去縣城,再把自行車往路邊一鎖,然后她自己便兩手插兜,昂首挺胸地在街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卻并不買任何東西。在廠里,只要她走過的地方,鄰居們就在后面一邊悄悄議論一邊掩嘴偷笑,她們在笑她的皮裙和尖頭長靴。
和她去了縣城兩次之后,我就不敢再和她一起走了,再走幾次估計我也要跟著出名了。事實上,她在紡織廠的名聲已經(jīng)越來越大,簡直要蓋過她當(dāng)年讀高中時候的那點名氣了。廠里那些先后成立的幫派竟然都有點怵她,好像她一個人便足以撐起一個幫派來。別的幫派是打架、搶地盤、搶買賣,她不,她單單就是往那里一杵,逼著所有人都要看到她。
大年初五這天,站在紡織廠的院子里都能聽到縣城里傳來的鞭炮聲,轟隆隆的,一大早就開始了。這天是他們的節(jié)日之一,俗稱“破五”。這天,紡織廠里的很多人都去縣城看熱鬧了,我和劉靜卻一起出了后門,上了陽關(guān)山。上山的時候,她還是穿著那雙高跟皮靴,我說你換雙鞋吧,山路不好走。她堅決不換,兩手插兜昂首挺胸地說,我多少年前就開始穿高跟鞋了,走鋼絲都沒事。確實,高跟鞋已經(jīng)長在她身上了,要脫下來估計還得做手術(shù)。
我倆順著山路一直走到了水庫邊,站在邊上一看,一面光滑晶瑩的大鏡子正閃耀在群山之間,整個水庫都結(jié)冰了,一望無際。有一條小木船封存在冰湖中間,安靜極了,一只烏鴉遠遠掠過湖面,發(fā)出枯寒的叫聲,好像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世界的盡頭。我和劉靜走到湖面上,小心翼翼地在冰上挪動,我怕她摔倒,欲扶住她,她頭一甩,大義凜然地說,我沒事。然后便踮起腳尖來輕輕探路,像一只大鳥在湖面上起舞。我看得心驚肉跳,說,你快算了吧。然后便一把扯住她的胳膊,一起往前挪動,她掙扎了一下,沒有再拒絕。
我們相互偎依攙扶著,慢慢挪到了湖面中央,我們都想看看,那塊鋪滿碎瓷片的新石器文化遺址有沒有露出湖面。冰湖上只露出一角土堆,上面長著幾棵枯草,看不到任何陶片的跡象。站在冰湖的中央,我忽然間有種心安的感覺,它們只要不露出湖面就不會被更多的人發(fā)現(xiàn),那么,這個古老的秘密就只屬于天地間,只屬于我和劉靜,而我作為見證過秘密的人,竟也生出一種奇異的榮耀感。站在我旁邊的劉靜試探著走了兩步,站到那小小的土堆上,兩手插兜,朝周圍大大環(huán)視了一圈,忽然扭頭對我說了一句文縐縐的話,你知道什么是文明嗎?這就是。
周圍是潔白光滑一望無際的冰湖,像一個巨大恢宏的劇場。穿著高跟長靴的劉靜輕盈地立在那土堆上,只用腳尖著地,她表情莊嚴,像個站在舞臺上的演員。我不是很喜歡她說話的腔調(diào),覺得有些滑稽,但還是一陣感動。因為,在那一瞬間里,我忽然意識到,我和劉靜已經(jīng)和紡織廠的其他所有人都不同了,我們是被某種東西啟蒙了的人。
我忽然想起了我們第一次遇到楊聲約的情形,已恍如隔世,但他正是那個啟蒙者。在回去的路上,猶豫再三,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劉靜,你,你有楊聲約的消息嗎?也不知道他后來去哪兒了。是她要求我的,不要叫姐姐,直呼其名就好。長長的沉默,伴隨著我們嘴里哈出來的雪白霧氣,真的像從嘴里長出的蓮花。過了很久很久,我才聽見她冷冷笑了一聲,對著一側(cè)的山巒說,那誰知道,說不定已經(jīng)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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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暑假見到劉靜的時候,她穿著一件碎花旗袍,頭發(fā)已經(jīng)長得很長,又黑又長的頭發(fā)一直拖到腰上,有點像女巫。腳上還是穿著釘子一樣細的高跟鞋,戴著吊燈一樣的耳墜,涂著大紅色的口紅,猛一看,整張臉上只有兩片大紅色的嘴唇。她用指甲油在自己指甲上畫上畫,有星星月亮花草,還把剪下來的月牙形的指甲裝在一只緞面化妝盒里,把自己掉下來的頭發(fā)也裝在那只化妝盒里。她向我解釋說,離開人身體的指甲和頭發(fā)還是很美,具有詩的氣質(zhì),有點像松尾芭蕉的俳句,水鳥嘴,沾有梅瓣白,應(yīng)該把它們好生安葬,不能隨便丟棄。她仍然看書,但書拿在手里更像是裝飾品。她更喜歡的是別人都看她,或者說,欣賞她。
在每天黃昏日落的時候,她都要穿著旗袍和高跟鞋在紡織廠的院子里一圈一圈地散步。艷麗的旗袍,細細的高跟鞋,大紅的嘴唇,黑色的長發(fā),這些使她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近于陰森的氣場,而那艷麗哀婉的旗袍與這廢墟般的紡織廠搭配在一起的時候,甚至生出了幾分詭異驚悚的味道。她好像并沒有太多的目的,只是在廠里一圈一圈地散步,一遍一遍地展覽自己,她恨不得揪住每個人的耳朵,把同一句話用力捶打進去,你們快看看,我總算被解放了。是的,她終于從瓶子里把自己放了出來,然后在煙霧中徐徐變成了一個巨人,再然后,連她自己都無法把這巨人再塞進瓶子里了。
凡她走過的地方,永遠不缺小孩子們前呼后擁地跟著,小孩子們對馬戲總是有著天然的敏感,無論在多么荒涼偏僻的地方,他們都能準確地嗅出一場即將上演的馬戲。
那個暑假,我跟著父親一起去縣城里賣菜,努力避免見到她,甚至連母親也有點怕她了,我發(fā)現(xiàn)她經(jīng)常在背后偷偷打量著劉靜。我開始懷念那個高中時代的劉靜,那時候,她雖然又怪又土,卻真正算得上絢爛奪目。
好在她只住了十來天就提前回學(xué)校了。
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大四的寒假,這時候所有的畢業(yè)生都在忙著找工作。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又是一驚,本以為她的長發(fā)都該長到腳跟了,不料她卻把那頭帶著妖氣的長發(fā)咔嚓剪掉了,變成了男孩子一樣的短發(fā),露出耳垂,卻沒有戴耳墜,也沒有涂口紅。她身上穿著一件不分性別的黑色棉衣,晃里晃蕩的,腿上一條舊牛仔褲,很久沒洗過的樣子。更重要的是,她腳上居然穿著一雙笨頭笨腦的平底棉鞋,要知道,高跟鞋可是從她身上長出來的一件器官啊,與其說從她身上脫下來,還不如說是從她身上割下來了。
割掉高跟鞋的劉靜忽然矮了一截,加上裹著一件肥大的棉衣,整個人看起來忽地瘦小了一圈,除了瘦小,她身上還散發(fā)一種陌生的東西,不像平靜,也不像認輸,細細一體會,我忽然察覺到,這其實還是一種示威,只不過換了個反方向。但因為用力過猛了一點,使她看上去很是生硬,有種紊亂感,像是借了別人的衣服胡亂套在了自己身上。
反倒是我平生第一次穿起了高跟鞋,還給自己添置了一身看起來成熟點的套裝,穿在身上像鎧甲一樣,因為正是畢業(yè)季,我也在忙著找工作。不光是我,畢業(yè)班的女生幾乎都穿起了高跟鞋,有的還燙了頭,涂了口紅,挎?zhèn)€手提包,個個想把自己打扮得成熟一點,準備著踏進社會。而劉靜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再次從人群中跳脫出來,與所有人背道而馳。
那個寒假里,劉靜不再騎車去縣城展覽自己,也不再急切地想讓所有人都能看到她,她幾乎每天都要獨自上陽關(guān)山。大棉衣一裹就走了,連鏡子都懶得照。倒是我實在忍不住了,問她去山里干什么,她說正在寫畢業(yè)論文,她報的論文選題是《高僧曇鸞圓寂于何處》。我忽然想起高中時代,楊聲約不就經(jīng)常在山里尋找這個曇鸞的墓塔,那時候?qū)W生們在背地里還謠傳他是在找古墓想盜墓。我心中納罕,怎么她也開始對這個曇鸞葬在哪里如此感興趣了呢?又想起自從楊聲約忽然消失之后,就再沒有聽到關(guān)于他的任何消息,且生死不明。
一天下午,只有我一個人在家中,劉靜又上山去了。我無聊地翻了一會兒小說,忽然看到她的筆記本放在桌子上,便順手拿起翻了翻,里面記錄的都是關(guān)于曇鸞墓葬的一些資料:
《凈土古剎玄中寺》中有記載“曇鸞葬于汾西泰陵文谷”,可解釋為曇鸞葬于汾河西岸之泰陵縣文谷村,所以,可以這么理解,只要找到文谷村即可找到曇鸞葬地,但現(xiàn)在陽關(guān)山上已沒有文谷村這個村名,應(yīng)當(dāng)是已經(jīng)死去的古村名。陽關(guān)山上的玄中寺里,有十處記載有文谷村的碑,依據(jù)這些碑刻,文谷村更名為文峪村,再更名為文倚村的時間大致經(jīng)歷了北魏到明中期、明中期到明末、明末至今三個階段。金元時期一直稱文谷村,有碑刻為據(jù),金泰和四年(1204年)重刻《鐵彌勒像頌碑》碑陰所記下院中有“文谷村壽圣寺僧元瓊、凈照”之記。直到明天啟五年(1625年),始有關(guān)于“文倚村”村名的記載。這說明,文峪村改名為文倚村應(yīng)當(dāng)是在文峪河改道遠離該村之后。根據(jù)古地名調(diào)查及舊志記載,文峪河很長一段時間流經(jīng)文倚村而入汾河,文倚村古居晉中盆地西部洪積傾斜平原區(qū)前緣,根據(jù)該村鉆孔資料中有砂卵石的記載可知,文倚村西系古文水流經(jīng)之地,與北魏《水經(jīng)注》所記載的“文水出大陵縣西山之文谷,東到其縣”正好互相印證。由于村名所依據(jù)的地貌及地理位置逐漸變化,河道迭經(jīng)更改,所以文倚村地形在后來越淤越高,且文峪河又不斷遷遠,仍名文峪村已失去原來的意義,故后來用更有文化的文倚村取而代之。綜上所述,今之文倚村就是古之文谷村,舍此沒有其他。但曇鸞葬于“汾西文谷”究竟是指古代的文谷村還是指
二百里外的文峪河河谷,還有待考證。
用一個僧人埋在哪里做論文,我多少覺得有些無聊。放下那個筆記本,呆呆坐了一會兒,我忽然想到,她尋找這個曇鸞的葬地會不會和楊聲約有什么關(guān)系?畢竟,楊聲約當(dāng)年也一直在尋找這個僧人的墓葬,但這幾年時間里,我從未聽她提起過楊聲約一次。
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我回到我曾經(jīng)就讀的縣城高中做了老師,像我這樣的人與縣城那種平靜慵懶最是匹配,所以我毫不猶豫地選擇回到縣城。因為工作的緣故,我從紡織廠子弟變成了縣城人,而此時的紡織廠已經(jīng)被不斷擴張的縣城包裹起來,變得像縣城的一件內(nèi)臟。說心臟,那肯定不是,最多是那種無足輕重的器官,比如闌尾之類。紡織廠的工人們紛紛涌進縣城打工做小生意,而縣城人也開始跑到紡織廠來租用那些廢棄的廠房,因為價格便宜。
有一段時間我忙工作沒回紡織廠,回去一看,嚇了一跳。有個巨大的紡織車間被人承包下來,在車間里挖了個大坑,改成了游泳池。車間外面掛了三個紅色大字,“游泳館”,旁邊還掛了個藍色的游泳圈,唯恐別人不知道,但怎么看都讓人覺得是跑到紡織車間里來游泳了。后來因為沒人來游泳,經(jīng)營不下去,干脆改成魚塘,在里面養(yǎng)了魚,我們給這些魚起名為“紡織魚”。原來放棉花的倉庫也被租出去了,改成了糧油倉庫。我早晨路過那倉庫門口的時候,卷閘剛好徐徐卷起,倉庫里陰森森的,還像以前一樣神秘遼闊。因為母親在這個倉庫守了很多年,我難免覺得親切,往里一看,嚇了一跳,這倉庫里怎么還是一片浩蕩的白色,難道這里下雪下上癮了?再定睛一看,原來里面堆滿了一袋一袋的面粉。和棉花一個色系,也算繼承了棉花們的遺愿。
存放糧食自然最怕有老鼠,所以糧油老板一口氣招了十幾只貓保安,各種花色各種型號,像一群小老虎一樣鎮(zhèn)守著倉庫。防了老鼠又怕有賊來偷糧食,于是老板又養(yǎng)了七八條大狗,日日吠叫,陣勢森嚴。精明的老板又看到倉庫前面的空地可惜,便又見縫插針養(yǎng)了十幾只雞,養(yǎng)了雞之后又怕自己的雞被人偷走,于是又養(yǎng)了幾只大鵝看守著這群雞。那幾只大鵝活像領(lǐng)了工資的保鏢,不管是誰,只要一靠近雞,它立刻跳起來咬你,嘴里還發(fā)出恐嚇的叫聲,欲把你趕走,居然比狗還兇。后來更有甚者,開始在紡織廠里飼養(yǎng)火雞和孔雀,那兩只孔雀孤單而落寞,沒事就開屏玩,舉著富麗堂皇的大尾巴來回踱步,活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宮廷貴婦,寂寞而幽怨。
剛開始的時候,每次孔雀一開屏,紡織廠里就像過節(jié),熙熙攘攘,人山人海,廠里的廠外的全都擠過去看孔雀,這可是黃土高原上的孔雀啊,人越多孔雀越得意,活脫脫兩個貴婦,眼風(fēng)帶水,斜斜勾著人,卻又用一把羽毛扇掩了嘴角偷笑。此時,整個紡織廠已經(jīng)成功變成了動物園,以致父親他們種的菜地節(jié)節(jié)潰敗,面積日益縮水,眼看連菜農(nóng)都做不成了。父親一邊擺弄蔬菜一邊和我傾訴他的擔(dān)憂,他好不容易從農(nóng)民變成工人,又好不容易從工人變回農(nóng)民,下一步又要變成什么了?聽他的語氣,他仿佛已經(jīng)變成了小孩子手里的變形金剛,隨時都可以變形。
因為在縣城里做小買賣的地盤基本已經(jīng)劃分完畢,所以戰(zhàn)斗慢慢平息,紡織廠的古惑仔們大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且他們轉(zhuǎn)眼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紡織廠內(nèi)部人數(shù)畢竟有限,難以消化這些光棍們,所以紡織廠和縣城之間的通婚日益增多,以至于經(jīng)常能聽到街上走的小兩口一個講普通話一個講方言,居然也挺和諧。我已經(jīng)預(yù)見到自己的命運大抵就是如此了,找一個縣城人結(jié)婚,過小日子,不過這沒有什么不好。通婚是這地球上最神奇的事情之一,正是通婚連接起了各個大陸,創(chuàng)造出更繽紛的人類,于是大地上變得越來越豐饒和絢爛,越來越無限和縱深,還流淌著足以寬恕一切的包容。
我逐漸融入了縣城的生活,甚至學(xué)會了幾句他們的方言,只是說起來依然覺得別扭。當(dāng)時縣文聯(lián)辦了一份歷史文化方面的雜志叫《山水志》,會定時寄到學(xué)校,因為有讀小說的習(xí)慣,空閑的時候我會把那份雜志也隨便翻一翻。那天,我忽然在雜志上看到一篇很眼熟的文章,仔細一想,正是在劉靜筆記本上看到過的那篇《曇鸞墓葬究竟在何處》,但是署名居然不是劉靜,而是楊聲約。
我看著那個名字愣了足有幾分鐘,文章分明是劉靜寫的,可是為什么最后她要署名楊聲約?楊聲約已經(jīng)消失了五六年了,一直杳無音信,學(xué)校也已經(jīng)將他除名,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到底是死是活。莫非,她署上楊聲約的名字是為了證明楊聲約還活著,甚至就躲在這縣城的某個角落里,可是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又想到她對楊聲約必定是恨之入骨的,我更加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我和劉靜又是一年多沒有見過面了,她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去了北京找工作,后來只聽她說在一家什么公司里,至于具體做什么工作她沒說,我也沒問。是不敢問,我一直都有點怕她,說不上到底是怕什么,但就是始終覺得有點怕。我們高考的那年正好趕上了大學(xué)擴招,所以到我們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工作已經(jīng)不是很好找了,她本來就沒有年齡優(yōu)勢,卻又執(zhí)意要去北京找工作,估計也夠艱難,但越是這樣我就越是不敢多問。我們工作滿一年的那個夏天,學(xué)校正在放暑假,劉靜發(fā)來短信說她要回家一趟。我忽然有點緊張,因為當(dāng)時我剛剛有了男友,就是學(xué)校的同事,一個縣城土著。我很害怕這個消息被劉靜知道,因為劉靜當(dāng)時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一直沒有男友。這么多年里我從來不敢和她提與戀愛有關(guān)的任何字眼。
她再次把頭發(fā)燙成了波浪卷,還染成了淺栗色,在陽光下泛著金光,涂了深紅色的口紅,還畫了眼線,這使她的眼睛忽然變大變黑,里面疊著一層一層的風(fēng)聲樹影,看起來簡直像個從法老身邊剛走出來的埃及女人。埃及女人把行李箱放下,忽然隆重宣布,她考上研究生了,已經(jīng)辭了職,這個空當(dāng)正好回家住幾天,等九月份開學(xué)了再去北京上學(xué)。她這次考上的正是她高中時代夢寐以求的那所大學(xué),那時候她把這所大學(xué)的名字寫在一張紙上,又用塑料紙精心包好,每晚睡覺的時候壓在枕頭下面,給她做守夢獸,甚至有時候干脆就把那張紙抱在懷里睡。每到月圓之夜,她都會偷偷把那張紙供奉在月光里,然后跪下來對著月亮默默祈禱,估計是祈求月神保佑她能考上這所大學(xué)。我每次看到都假裝什么也沒看見。
我一邊擇豆角一邊試探著問,怎么又想起考研了?是不是工作不太順心?埃及女人慢慢翹起嘴角,做出微笑的樣子說,以為我真考不上那所大學(xué)?我趕緊閉嘴,端著擇了一半的豆角跑進廚房。
她本來是我的姐姐,大我四歲,后來我倆硬是變成了同班同學(xué),現(xiàn)在,我變成了一個中學(xué)老師,而她又再次變回了學(xué)生,雖然她不是我的學(xué)生,但我還是覺得很別扭,有一種強烈的紊亂感和荒誕感。不過,她終于考上她心儀多年的大學(xué),我也替她高興,她走的道路和別人不一樣,沒多少機會做正常人,這也算是對她的一個補償吧。
8
我倆又結(jié)伴上山去了水庫邊。站在湖邊一看,因為八月份正是北方的雨季,湖水又漲了一截,連湖水中央原來露出來的那角土堆都被徹底淹沒了,湖面平靜光滑,在陽光下泛著絲綢的光澤,而在幽暗的湖底,卻沉著一個五千年前的秘密。那些新石器時代的古老陶片此時就靜靜沉睡于湖底,不會有更多的人來打擾它們。盡管我和劉靜站在那里沒有說一句話,我們就那么默默站著,眺望著湖水中央,但我能感覺到此時她和我一樣欣慰。這是這么多年來我倆共同守護著的一個秘密,有時候我覺得我和劉靜就像兩個守墓人,守著一段古老神秘的時間,而這種守護本身有時也在我們身上折射出了某種光華,使我們在某個瞬間里竟也有了那么一點點莊嚴的東西,盡管這點東西轉(zhuǎn)瞬即逝。
離開水庫,我們跟著叮叮咚咚的山泉行了一段山路,山中層林盡染,樹葉變得五彩斑斕,而酸棗、玫瑰瓶兒、紅果、山葡萄、沙棘都熟了,不時有飛鳥沖過來啄食,我們也一路采摘著野果,像小時候一樣邊走邊吃。我們一路上幾乎無話,只交流了幾句哪種野果最甜之類的話。其實她大學(xué)這四年里的一些事情我都有所耳聞,因為還有別的高中同學(xué)也在劉靜那所大學(xué)里讀書。比如像什么她在新生發(fā)言會上做了一番驚世駭俗的演講,把她讀高中的艱辛足足演講了一個小時;又比如她穿著早已過時的職業(yè)套裙在校園里招搖過市被學(xué)生圍觀;再比如她曾追求學(xué)校的一名老師被拒絕,等。她這些又經(jīng)他人演繹夸大的事跡其實我都知道,但我一直裝作什么都不知道?,F(xiàn)在,她就走在我身邊,離我咫尺之間,我甚至能聞到她用的面霜的味道,那種我們從小用到大的叫少女之春的面霜。我心里忽然就一陣疼痛,幾乎要落下淚來。我裝出很輕松的樣子,問了她一句,你現(xiàn)在過得還好吧?她嘴里正嚼著一顆紅果,嚼了很久才把核吐掉,嘴唇已經(jīng)被染紅了,像涂了口紅。這時才聽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個字,好。
后來的幾天里,她幾乎每天都要上山,仍然是去尋找那個曇鸞的墓葬。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她不愿和任何人同行,仿佛那是只屬于她一個人的秘密,并且她樂此不疲。我越發(fā)覺得這和楊聲約一定有什么關(guān)系,但又不敢直接問她。那晚我從宿舍回到家里住,想陪她住一晚。我們那個小房間還停留在多年前的時空里,兩張單人床,中間一張大木桌,靠墻擺著一只立柜,上面鑲嵌著一面霧蒙蒙的穿衣鏡。把燈關(guān)掉,躺在這單人床上,時光像潮汐一般,一層一層地漫過我們,而我們正不停地向后退去、退去,直至又退回到了當(dāng)年的兩個小女孩。這種漫漶感在黑暗中格外溫柔,讓我真的像回到了童年,再看劉靜,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卻也不像睡著的樣子。我便隨口說道,你現(xiàn)在都不用寫畢業(yè)論文了,成天找一個和尚的墓有什么用?她用一只手撐起頭,似乎正在黑暗中看著我,看了半天,才聽她嘆口氣說,劉英,你就是離世俗太近了,什么都是先考慮有沒有用,出生在我們這個階層就更不能崇拜現(xiàn)實物質(zhì),更要做些所謂沒用的事情。我笑了一聲,奚落道,考上研的人就是不一樣。她卻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在黑暗中陰森森地對我說,我就是要讓那個人看看,以為我這輩子都考不上那所大學(xué)了?
我當(dāng)然知道她說的那個人是誰,是楊聲約。
在她返回北京不久,我又在新的一期《山水志》上看到了署名楊聲約的文章,還是關(guān)于曇鸞墓葬的。
在陽關(guān)山上開柵村北,有一座高尖的小山峰,村里人稱其為高山巖廟。但此地并沒有看到廟的蹤影,那說明這里在古代肯定有過廟。清宣統(tǒng)三年的《文水鄉(xiāng)土志》并沒有相關(guān)記錄,但在《牧愛堂編》中的《開龍門渠祭高離山》一文中有相關(guān)記錄:《山西通志》開柵西北四十里有獨峰高聳,遠離小山,因名曰高離者。我來到此峰考察,只見山頂上枯草叢中散落著一些清代灰色殘磚,大約這就是所謂“廟”留下來的遺跡。顧盼左右,只見上右是一片荒蕪臺田,再順著臺田向右側(cè)行,只見一座墳?zāi)梗贡浢麨槔畹旅?,立碑時間在清乾隆三十年,此外別無其他舊物。有人認為此地是曇鸞葬地,理由是高山巖廟應(yīng)該叫“高僧崖”,而“高僧”就是曇鸞。但根據(jù)民間地理實體命名的慣例,要叫“崖”必須有懸崖,但此地并無切割式崖壁,基本屬穹隆狀地貌。此地叫“高山廟巖”是因為這里曾建過一個山神廟,叫“高山廟”,僅此而已。何況山頂只有一塊很窄的平地,不具備建陵的地理條件,不可能是曇鸞葬地。
我不知道在這個縣城里,除我之外,還有誰會注意到這個叫楊聲約的人又神秘地出現(xiàn)了。他已經(jīng)消失了六年之久,其間杳無音信,又無親人,我估計很多人都已經(jīng)把他忘掉了,現(xiàn)在,劉靜卻要以這種方式強行把這個人召喚回來,尤其是當(dāng)我知道文章出自劉靜之手而并非楊聲約之手的時候,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一種招魂的感覺,神秘而陰森。我看著那篇文章左思右想,還是試圖想明白劉靜這么做的目的。她的目的,要么是怕楊聲約被人們徹底遺忘了,用這種方式提醒人們楊聲約的存在,要么就是為了掩飾什么。到底在掩飾什么,用這種方式掩飾一個人其實已經(jīng)死去的事實?如果真是這樣,她又怎么會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了呢?這可能又是一個秘密。我只覺得脊背發(fā)涼,不敢再往下想了,趕忙把學(xué)校里的那本雜志藏起來,唯恐更多的人會看到。
此后的兩年多時間里,我都沒有和劉靜再見過面,但時不時地,我會在《山水志》雜志上看到署名為楊聲約的文章又冒出來,全都是關(guān)于曇鸞葬地的系列文章。
與北峪口隔文峪河相望的便是西峪口,該村的歷史相當(dāng)悠久,西山坡上分布有大面積新石器時期文化遺址。村后的西山名叫僧頭嶺,傳說有一個和尚埋在這里,人們傳說是王墓。爬上僧頭嶺,只見其西北為崖底大寺遺址,故疑此山名因該寺而得。嶺上南部地表有一土阜,土層內(nèi)含有繩紋、籃紋灰陶等殘片,其西北地表遺有大型獸骨與燧石,推論為新石器時期遺物。按此山名,似與僧人相關(guān),但又無其他遺物佐證,故排除此地為曇鸞葬地的可能。
隔段時間又看到一篇。
崖底村有一大寺,在西坡上有和尚墓塔。寺的規(guī)模很大,院中白皮松的直徑為1.3米,年代久遠,今已被摧毀。依據(jù)一些資料判斷,此寺似為曇鸞曾住過的并州大寺,亦稱大巖寺。曇鸞葬此地也不成立,原因如下:其一,“魏主敕葬之泰陵文谷”與“敕住并州大寺”在《曇鸞傳》一文中同時出現(xiàn),同是魏主所敕,故而不會一地兩名。其二,“營造陵廟于泰陵圣地”,但其時此地早有殿宇,不存在另營之事。其三,是敕葬于“泰陵圣地”,而非“并州大寺”,且所遺墓塔明代建筑特征明顯,故而此處也不會是曇鸞葬地。
可是整個縣城里,好像除了我之外,并沒有人注意到這組靜悄悄的詭異文章,每個人都在忙生活忙工作,沒有誰有多余的時間去關(guān)注一個消失已久的人。于是便產(chǎn)生了一種很奇特的效果,那就是,劉靜一個人在那里寫,我一個人在這里讀。說到底,還是一個只被我們倆共同守護著的秘密,就如同沉在湖水中央的那個秘密一樣。
再次見到劉靜已經(jīng)是兩年半以后了,這期間我結(jié)婚她都沒回來,不過我也不希望她回來參加我的婚禮,我怕她會難過。她是那年的五月份左右回來的。劉靜再度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還是嚇了一跳。這么多年里,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以驚人巍峨的形象忽然聳立在我面前,就是在她當(dāng)年穿著破舊的初中校服和大頭球鞋,騎著那輛“彩色斑馬”的時候,她其實也還是高聳著一副驚人巍峨的形象。這次她又把我驚到了,但不是因為她又變換了什么驚悚的造型,而是,我忽然看到了一個正常下來的劉靜。盡管她以前也穿得拖垮甚至寒酸過,但那其實絕不是什么樸素,反倒是一種更加高調(diào)的張揚,讓她從人群里更容易跳脫出來,更容易產(chǎn)生一種戲劇的效果。而眼前這個劉靜,手腳眉眼什么都還是從前的,我卻覺得她忽然變了,好像她是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歸來的,千里迢迢,歷經(jīng)磨難。走到這里,已經(jīng)一切都不在話下了,衣服恢復(fù)了最原始的功能。剩下的只是大雪初停之后的曠野,蕭瑟、平靜,和奇異的饜足。
這使她真人就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仍然覺得她很虛很遠,并不像一個真實的人。反倒是她從前那些夸張的造型讓我覺得更真實。
只見她穿著一件米色套頭毛衣,里面是一件格子棉襯衫,腿上一條合身的牛仔褲,腳上一雙白色運動鞋,頭發(fā)剪到耳根處,露出了兩只米粒大的耳釘,嘴唇上沒有涂口紅,只淡淡描了眉。她看起來太過正常了,這反倒讓我隱隱有些擔(dān)心,仿佛其中設(shè)了什么圈套。
我們一家四口邊吃晚飯邊聊了些久遠的家常,直到晚飯快吃完的時候,她才像想起來什么,順便說了一句,她考博的成績剛出來了,她準備繼續(xù)讀博。母親的筷子停在半空中,說,你這是上癮了吧?都那么大年齡了,不說趕緊結(jié)婚成家還要去上什么學(xué),你總不能到老了還在上學(xué)吧?換了從前,她一定會仰起脖子,不屑地說一句,你們就是太庸俗了。
但她并沒有生氣,而是笑嘻嘻地站起來收拾盤子,嘴里說,反正已經(jīng)老了,再老點怕什么。我眼前頓時出現(xiàn)了一個聳立于人群之中的老博士,繼承了她高中時代的衣缽,穿著十幾年前的舊衣服,騎一輛嘎吱作響的破自行車,點著一支蠟燭熬夜看書,晚上從來不敢脫衣服,從夢中驚醒的第一件事就是懺悔自己睡著了,然后跳起來看書,好像睡覺都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如今我做高中老師已經(jīng)做得駕輕就熟,因為當(dāng)班主任,也摸索出一套管理學(xué)生的辦法,但我對班里那一兩個最刻苦的學(xué)生還是有點害怕,甚至不敢多看他們,因為他們就像是從劉靜身上掉下來的一個個分身。如今得知她還要繼續(xù)做學(xué)生,我心里反而一陣欣慰,看來她確實把自己研究透了,她真的挺適合上學(xué),她可以一直上下去,當(dāng)她上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年齡會自己消失,而她會變成一個沒有年齡的人,或是一座看不出年代的建筑,強悍無比,巍峨地聳立在校園里受人們瞻仰。
收拾完碗筷之后,我邀請劉靜一起出去散散步,她欣然同意,我們便一起出了門,在廠里慢慢地溜達著。因為穿著運動鞋的緣故,走在我旁邊的劉靜無聲無息的,連一點腳步聲都沒有,她整個人縮了一個型號,變得很輕盈很瘦小。當(dāng)年那清脆的高跟鞋釘在地上的聲音真的從她身上拔掉了,我這才意識到,那聲音其實已經(jīng)長在她身上了,像牙齒像指甲一樣,早已經(jīng)是她身上的一部分,她卻真的把它們拔掉了。我甚至能聞到剩下的那種柔軟荒涼的氣息,像光禿禿的牙床一般,靜靜停泊在我身邊。我心中忽然一陣難過,不敢想象這幾年時間里,她又經(jīng)歷了什么,以至于下了如此大的決心。為了掩飾傷感,我故意笑著對她說,怎么連你都開始穿平底鞋了?你以前可是連爬山都要穿高跟鞋的,就差穿著高跟鞋睡覺了。說完我自己趕緊干笑幾聲,等我笑完半天了,她才微笑著吐出兩個字,有嗎?
這兩個字好像把往事都一筆勾銷了,我一時只覺得凄涼,當(dāng)年的風(fēng)華絕代忽然成了夢魘。她沒再說什么,我們默默地在紡織廠的廢墟里散步。這時候的紡織廠因為被開發(fā)商相中,想在這里開發(fā)樓盤,大部分職工都同意了,不料樓房拆到一半的時候,幾個老職工死也不同意了,金鑾寶殿也不要,就要住自己的舊房子。于是拆了一半又停下來了,職工們便住在拆了一半的樓里,有點世界末日的感覺。即使這樣,人們每日照樣兢兢業(yè)業(yè)地做飯洗衣,吃飯喝酒,打牌吹牛,陽臺上照樣曬滿花花綠綠的衣服,照樣在一切露出泥土的縫隙里種上綠油油的蔬菜,照樣在墻角里圈養(yǎng)幾只雞鴨。坍塌一半的廢墟與倔強的蔬菜和活蹦亂跳的雞鴨搭在一起,再配上幾只忠心耿耿的狗、幾只飛檐走壁的貓,自有一種妖嬈的生機彌漫其中,也算得上是一處頹敗的世外桃源。在這夜晚看過去,燈火寒涼,危樓幢幢,廢墟的效果更加立體逼真,這讓我們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不屬于人類社會了,我們更像在一個世外的小王國,類似于大海上的孤島,或森林里的原始部落。
我們有點走累了,最后在小花園的那座八角涼亭里坐了下來,這座亭子四面來風(fēng),以至于人坐在里面時,總有一種要揚帆遠行的錯覺。這幾年里我們很少見面,但畢竟是一起長大的姐妹,此刻大約都生出些想要彌補的欲望,覺得該說點什么,只是相對而坐忽有夢寐之感,更不知該從何說起了。在晚風(fēng)中靜坐半天,我才找話說道,沒想到我們紡織廠有一天會變成這樣,要不是出去上大學(xué),咱倆差點就留在這里了,我有時候想,對于咱們這樣的人來說,上學(xué)可能真就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劉靜起身,靠在涼亭的一根柱子上,望著廢墟里的燈火說,那不叫改變命運,那只是完成各自的使命,萬事萬物都各有使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就是一種榮耀;這座紡織廠也不是沒落了,它只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到底還是榮耀的。
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樣的語氣,這樣的氛圍,想了半天我才想明白,是當(dāng)年在楊聲約的課堂上,就是這種感覺。我隱約感覺到,劉靜表面上變得正常了,但內(nèi)里卻離我這樣的人更遠了。為了不至于尷尬,我笑著說,你平時和別人也這樣說話嗎?會嚇著別人的。頓了頓我又說了一句,有點像咱們高中時候的那個歷史老師,好像是叫楊聲約吧。我緊盯著她臉的側(cè)面,看她會有什么反應(yīng),但她只是倚著柱子,靜靜地看著夜色,好像并沒有聽見我方才說的話。
很快,劉靜考上博士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紡織廠,她是紡織廠有史以來出的第一位博士。既然是第一位,那效果就還是有點像怪物,就如她當(dāng)年從紡織車間硬生生跑到高中教室一樣。不過驚人程度已經(jīng)遠不及當(dāng)年,一來是因為如今人人在玩手機,消遣方式多了,不似當(dāng)年,一條娛樂新聞都珍貴得很;二來是因為如今的紡織廠基本只剩下了一些老弱病殘和鰥寡孤獨,年輕人陸續(xù)都在縣城安家了,找了縣城里的對象,在縣城買了房子,還有的去省城甚至外省打工去了。當(dāng)年的古惑仔們?nèi)缃衩咳彰χ托『⑸蠈W(xué)忙著掙錢養(yǎng)家,想打個架都湊不起伙來。
這天傍晚,我和劉靜從縣城買東西回來,一進廠就迎面碰上了王勝剛、蛇王還有貝爾一行三人。王勝剛?cè)缃窈鸵粋€縣城姑娘結(jié)了婚,在縣城的商貿(mào)城里租了個店鋪賣電子產(chǎn)品。他那兩個兄弟,一個蛇王,一個貝爾,還住在廠里,都一直單著,變成了兩條明晃晃的光棍。蛇王自然是因為身上留下的燙傷,貝爾不知什么原因也單身著。
三人一人叼著一根煙,正在廠里慢慢地晃蕩著,猛地看見劉靜,竟有些激動,呼啦一下就過來把她圍住了。蛇王咧著嘴說,姐,什么時候回來的?聽說你考上博士了,你可真是牛,你一個人就把我們仨這輩子的學(xué)都上完了,你替我們都上完吧,我們哥兒幾個心里高興。走,姐,今天無論如何要請你吃頓飯,多少年前就想請你吃這頓飯了,一直沒機會,今天可算逮著你了。另外兩個也忙說,走走,請姐吃個飯,今天一定要喝兩杯,二姐也走吧,一起。
這三人可是紡織廠名噪一時的流氓,以前見了他們躲都來不及,現(xiàn)在卻圍上來一口一個姐地叫著,讓人忍不住有點心酸。劉靜竟然毫不推辭,跟著他們就一起往外走,還招呼我也一起去。我便拎著東西跟在了他們后面。他們?nèi)税褎㈧o圍在中間,前呼后擁的聲勢讓我想起幾年前紡織廠里幫派林立的盛況。那時候,每個幫派都會催生出一個小小的幫主,幫主們馳騁江湖,為了搶一點地盤為了多掙幾塊錢,成天打打殺殺,可惜小流氓們的命運也就止步于此了,后來并沒有人混成黑道上的大佬,個個最終都化為溫良的小老百姓。如今在紡織廠里再看到蛇王和貝爾這樣的遺老,就像看到一段包裹在大時代里的小型時代的終結(jié),叫流氓時代不好聽,叫古典流氓時代又抬舉了他們,還是叫后流氓時代更合適吧。不管怎樣,看到他們?nèi)酥两襁€勾肩搭背在一起玩耍,并沒有相忘于江湖的樣子,我多少還是有些感動?,F(xiàn)在,他們把劉靜簇擁在中間,迎著金色的夕陽一跳一跳地往前走,仿佛簇擁著他們新生的女王。多年前我就知道,劉靜身上具備做幫主的潛質(zhì)。不過那時候,她一個人就撐起了一個幫派。
我們一行幾人來到紡織廠門口的一家小飯館,名叫麗珠炒菜。門口的其他小飯館都已經(jīng)倒閉了,就這一家頑強存活了下來,無非是因為味道不錯價格還便宜。王勝剛屁股還沒坐到椅子上就先要了一盤油炸花生米,然后把油膩膩的菜單扔到一邊,仰起臉,看著天花板,一口氣點了幾個蒜薹炒肉麻婆豆腐之類的家常菜,然后又要了兩瓶玻璃瓶裝的老白汾。花生米剛上來,蛇王就搓搓兩只手往嘴里扔了一粒,說,有花生米就行了,開喝。只見他用口杯倒了滿滿一杯白酒敬劉靜,不等劉靜說話便一仰脖子,全倒進去了。接著又倒進去一杯酒,三杯酒灌下去,才算完成了他的敬酒儀式。劉靜瞪著他說,這么喝酒不要命了?他抹了抹嘴角的酒,使勁拍著劉靜的肩膀道,姐啊,你好好上學(xué),好好上,能上到哪里就上到哪里,你替我們哥兒幾個把學(xué)都上完了,我們幾個臉上也跟著沾光。姐啊,我蛇王這輩子是混不出來了,估計就這樣了,你替我上學(xué)吧,你上多少學(xué)我就跟著上了多少學(xué)。就像我媽,我能活多久她就能跟著我活多久。
劉靜沒吭聲,忽然仰起脖子,把一小杯酒喝光了。這時候貝爾也舉起酒杯湊過來,貝爾這兩年更胖了些,脖子徹底消失,頭已經(jīng)深深陷進了肩膀里,所以頭轉(zhuǎn)動的時候,身子必須得跟著一起轉(zhuǎn),像輛笨重的大卡車。他把頭和身體一起轉(zhuǎn)向劉靜說,姐,你是我們紡校生的光榮,我荀慧明也是紡校生,但混得不好,沒能耐,我認了。但是一看見你我就覺得我們紡校生還是有意義的,你原來也是個紡校生嘛,紡校生也不是個個都像我一樣,你說是不是?來,我敬你。劉靜看著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忽然微微一笑,拿起杯子又喝干了。王勝剛也湊了過來,他兩手端著酒杯說,姐,你上博士我們都高興,是替我們自己高興,我嘴笨,說不好,不過你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劉靜繼續(xù)對著酒杯微笑著,酒杯里落著她的倒影,縮成小小一團,沉在杯底。這樣看上去,好像她正在饒有興趣地審視著自己。她把杯子里的酒又喝掉了,然后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說,和你們說句實話,這是我第二次喝酒。第一次喝酒是在讀本科的時候,喝完酒我出了很多丑,我就發(fā)誓,以后再不喝酒了,酒精讓人失去控制,讓人變得很丑陋。不過今天我一定要和你們喝幾杯。
蛇王又倒了滿滿一杯,眼都不眨一下就倒進了喉嚨。他一邊向劉靜展示著空杯,一邊把眼睛睜得大大地說,姐,我可干了,你能看得起我們幾個,我心里高興。劉靜毫不推辭,連著喝了幾杯之后,整個人開始變得興奮起來,眼睛明亮,話也開始多了起來。我心想,這怕是真要喝多了。想著便把桌上的半瓶酒收了起來,嘴里說,別喝了,差不多了。不料劉靜起身一把把瓶子奪了過去,抱在懷里笑嘻嘻地說,劉英你干嗎,我們才剛剛開始。
我忽然想起她剛上大學(xué)的時候,在新生交流會上發(fā)表了一個小時的演講,我心里有些害怕,怕她又說起自己的苦難史,便借口說要出去透透氣,獨自走出小飯店,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了一會兒。
飯店門口的這條路就是我們當(dāng)年上學(xué)放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這幾年沒人修繕,動輒塵土飛揚。我正坐在門口,一個小女孩騎著一輛龐大的自行車慢慢過去了,她的腳尖都夠不著腳蹬子,腳下空劃著弧形,居然也能滾動著向前。我忽然又想起當(dāng)年的劉靜,那個留著犬牙參差的短發(fā),穿著舊校服和大頭球鞋,在一片蕩漾的笑聲和口哨聲中,睥睨一切,騎著彩色坐騎沖進校門的劉靜。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個劉靜被我完好地裝在一只玻璃瓶里,我時常把那玻璃瓶捧在手心里看著,以至于見到真實的劉靜時,反而覺得有些陌生。
我估摸著時間,坐了一會兒就進去了,剛進去就聽見劉靜正大聲地演說,我這半輩子啊,不是太把自己當(dāng)人就是太不把自己當(dāng)人,但結(jié)果都一樣。我一聽這話又掉頭出去了,繼續(xù)躲到外面去。
又等了好一會兒,估計喝得差不多了,我便又進去了。進去一看,四個人正抱在一起痛哭,看來真是喝多了,再仔細一看,是三個男人正抱著劉靜哭,劉靜笑嘻嘻地被包圍在中間,手里還抱著一只空酒瓶。只聽蛇王邊哭邊說,姐,你倒是給我說說,我的命怎么就這樣?是不是我上輩子做的壞事太多,所以這輩子就懲罰我做條蛇?我他媽的就不是個好東西,為了一包煙就拿命和人打賭,我也就只配做條蛇。蛇王的眼淚和鼻涕抹了劉靜一身,她也不擦,臉上依然笑著,拍打著蛇王的肩膀說,記住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使命完成了人就完了,其實吧,要是上天安排你做條蛇,這使命也沒什么不好,你看人家白素貞也是蛇,多好,呼風(fēng)喚雨的,還有情有義。蛇王又哭著說,姐,有時候我真是不想做人了。劉靜舉起自己的杯子吆喝著,酒呢,酒呢,給我添點酒啊。王勝剛忙給她倒上酒,她像個酒鬼一樣一口喝完,又笑著說,給你們講個笑話吧,有段時間我就是不想做人,我想隨便做個什么動物、植物、幽靈或者鬼都行,就是不想做人了,所以我從假山上往下跳過,摔成了骨折,結(jié)果還是個人的樣子。我還吃過安眠藥,被拉去洗了胃,洗完還是得做人。對了,我還割過手腕,傷口好了以后還是得做人,后來我就想明白了,這是因為我作為人的使命還沒有完成,每個人都是帶著使命來到世上的,不管這使命是什么。
說罷她擼起袖子,微笑著展示自己手腕上的幾道疤痕。哭聲戛然而止,幾個人齊齊盯著她的手腕,集體陷入了一種可怕的寂靜,本是一句笑話,卻忽然有了幾分恐怖的意味。我心想,是開玩笑吧,從沒有聽她講過這些事情??墒?,再看她的手腕,居然真的有幾道紅色的疤痕,這是什么時候留下的?我頓時覺得眼前的劉靜變得更加陌生了。
劉靜展示了一下就飛快地把手腕收回去了,然后用那只手托著腮,依然笑嘻嘻地說,不用怕,你是人,又不真是蛇,遲早會有個人樣的,有沒有個人樣也得靠你自己啊。蛇王卻一把抱住劉靜的胳膊,繼續(xù)號哭起來,姐啊,我真喝多了,我告訴你吧,我前幾天又做壞事了,連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可是我有什么辦法啊,又沒有一技之長,掙兩個錢真的太難了。我悄悄告訴你吧,印染車間丟的那臺舊機器就是我偷的,我把它拆了,拿出去當(dāng)廢鐵賣了點錢。這幾天保衛(wèi)科正在查賊,要是查到我頭上把我抓起來,你說我老子怎么辦?他現(xiàn)在老年癡呆了,連個飯都做不了,成天就兩個肩膀扛著一張嘴等人喂他。
他這番話震耳欲聾,不光我們這一桌聽見了,連旁邊的一桌也聽見了。那三個正在碰啤酒瓶的男人回過頭來看了看我們,劉靜忽然一拍桌子站起來,一只腳踩在椅子上,手里掄起一只酒瓶子,對那三個人說,看什么看!貝爾也順手操起了另一只空瓶子,王勝剛也站了起來,瞪著那三個男人。劉靜站在他們中間,儼然終于成了他們的幫主。我不勝唏噓,因為那個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江湖早已遠去,他們的表演使他們看上去更像馬戲團的演員。
我趕緊過去對那三個男人解釋,他們喝多了,幾個酒鬼,別搭理他們。三個男人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繼續(xù)喝剩下的啤酒。
劉靜勝利地坐下,放下酒瓶,一把摟過蛇王的脖子,也用自以為是的悄悄話大聲說,姐告訴你個辦法,明天就和保衛(wèi)科的人說,不是你偷的,是一個叫楊聲約的人偷的,讓他們有本事就找他去。蛇王擰著眉毛說,我自個兒跑去告訴保衛(wèi)科不是我偷的?再說了,這個楊聲約又是個誰?劉靜眉飛色舞地說,一個誰也找不到的人,一個失蹤了的人,反正誰也找不到他,那就把什么都安到他頭上嘛,反正他自己也不知道,萬一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那死人就更不知道了,是不是?蛇王又要哭了,說,姐啊,你這主意好像不大好啊。
劉靜在身上摸索半天,忽然摸出一支黑色的鋼筆,可能是經(jīng)常用手撫摸的緣故,筆身油光锃亮,我認出來了,這是當(dāng)年楊聲約送給她的那支鋼筆。她對蛇王晃著鋼筆說,你也不相信有這么個人,是不是?其實我也經(jīng)常懷疑,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他這個人,可是,我有他的鋼筆啊??匆姏],鋼筆是真的吧,這鋼筆就是他存在的證據(jù)。你拿去給保衛(wèi)科看,就說這是楊聲約的鋼筆,鋼筆落在車間了,說明就是他偷的。蛇王哭喪著臉說,鋼筆還是你自己留著用吧,你就好好上學(xué),好好念書,替我把沒念過的書都念了。劉靜使勁晃著那支鋼筆,瞪大眼睛對蛇王說,你不信?真有這么個人,快去舉報他,一舉報他就出來了。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我走過去說,看看你,哪里有點博士的樣子。說罷把四個酒鬼強行分開,然后把劉靜從椅子上拽起來。劉靜一邊手里揮舞著那支鋼筆,一邊向那三個男人喊,我多少年就喝這么一次酒,還不讓我喝好,蛇王,你去舉報,鋼筆給你。
五月的夜晚,每個毛孔里都有花香在呼吸,這些花香經(jīng)過了陽光和月光下的發(fā)酵之后,變得肥膩醇厚,讓人在晚風(fēng)中行走的時候也像喝了酒一樣,腳下是輕的、軟的。廠里的這些桃樹梨樹杏樹葡萄樹,很多都是父親種的,他如今菜農(nóng)也做不成了,只得平日里修剪修剪果樹,秋天的時候臨時做幾天果農(nóng),收獲的葡萄他自己并不吃,他喜歡把采摘下的各色葡萄裝在大筐里,像圣誕老人送禮物一樣,鄭重地給東家送一串給西家送一串,直到全部分完為止。冬天的時候,他早早給這些葡萄樹挖好葡萄窖,扶它們睡進去,等它們開始冬眠,再替它們蓋上厚厚的棉被。
我想扶住劉靜,怕她會摔倒,卻被她推開了,她徑直往前走,喝了酒的緣故,腳步輕盈異常,簡直像在飄。我說,看著點路,你別摔了啊。她忽然扭過頭,似乎對我笑了一下,說,夠丑陋吧,我已經(jīng)說過了,酒精會讓人變得丑陋。
我們乘著晚風(fēng),飄蕩在荒蕪的小路上,破敗中綻放著濃烈的花香,像穿行在某種奇異的時空隧道里。走了一段路我才說,你今天是故意讓自己出丑的吧。她深深吸了一口花香,語氣歡快地說,他們太把我當(dāng)回事了,我想讓他們知道,我和他們其實根本沒有任何區(qū)別,沒有任何區(qū)別。又是一陣沉默,我忽然想起她手腕上的那些疤痕,便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手腕上的那些疤,那些疤是怎么留下的?她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問我道,你覺得呢?我心里猛地狂跳了幾下,半天才說出一句,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和家里說一聲?
她繼續(xù)走在我前面,好像并沒有聽到我的話,我決定索性多說幾句,便繼續(xù)對著她的背影說,你能考上博士,我真的替你高興,可你也不能一輩子都躲在學(xué)校里。你喜歡孩子不?要是喜歡孩子,就早點成個家吧,有了孩子,這世上就多一個和你相依為命的人。此時我們已經(jīng)走到一盞路燈下了,一束慘白的路燈把我們罩了進去,我和劉靜像一起掉進了一口井里,周圍的一切都在迅速后退,沒入黑暗,紡織廠的燈火也隨之沉入幽深的海底。她站住了,看上去清醒安詳,毫無醉意,我聽見她說,我從沒有想過我應(yīng)該有個孩子,因為我不配,我用盡了力氣都沒法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我不停地上學(xué),不是因為我找不到工作,也不再是為了改變命運,你還沒想明白嗎?命運其實就在那里,和我們并沒有關(guān)系,我只是想完成屬于我自己的那一點使命。
我忽然說,那楊聲約呢?你自己寫的文章都署上楊聲約的名字發(fā)表,連偷個東西都要栽贓到他身上,你到底想怎么樣?
她扭頭走了,我默默跟在后面,快走到樓下的時候,才見她轉(zhuǎn)過臉來,很平靜很平靜地看著我說,我當(dāng)年決定考研,是因為我想報復(fù),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早就考進那所大學(xué)了。我后來決定考博,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這些年得到的所有尊嚴和羞辱都和他有關(guān)。所以,不管他到底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上,對于我來說,他一直就在那里。
在劉靜返回學(xué)校后沒幾天,紡織廠忽然傳出一條新聞,偷竊印染車間機器的賊主動去保衛(wèi)科自首了,只是,先后有三個人去自首,都信誓旦旦地說是自己偷的,搞得保衛(wèi)科一時也分不清楚到底誰是賊。那三個人分別是蛇王、貝爾和王勝剛。
又是過了很久我才想明白,那天劉靜故意讓自己醉酒和出丑,其實不過是她和自己告別的一種儀式,她一次一次地和自己告別,好繼續(xù)往前走。
9
劉靜博士畢業(yè)已經(jīng)是四年以后了,這期間我們只見過一次。博士畢業(yè)后她就在北京找了份工作,工資不高不低,她一個人租了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在一個很老的小區(qū)里,據(jù)說交通還算方便。那時候的紡織廠連院墻和大門都被拆掉了,那幾幢拆了一半的老宿舍樓最終還是被拆了。最后碩果僅存的一個老釘子戶,七十多歲了,瘦骨嶙峋,一峰駝背,在全樓人陸續(xù)搬走之后,他仍然執(zhí)意獨自住在半截危樓里,還準備好了繩子和農(nóng)藥,宣布說如果開發(fā)商繼續(xù)拆樓,他就用這段繩子上吊。最后繩子到底沒用上,他被自己的兒女連哄帶騙地抬了出去。紡織廠如經(jīng)歷戰(zhàn)爭一般徹底成為一片廢墟,父親種的菜地和果樹也隨之灰飛煙滅,父親重新做農(nóng)民的夢被打破之后,也不再掙扎,逐漸淪為棋民,每日抱一只大罐頭瓶,裝滿滿一瓶開水,出門和幾個老頭一起蹲在路邊下象棋,從早晨一直下到晚上,一下就是一天,還得母親過去給他送飯,真是比上下班還要恪盡職守。
與此同時,新的樓房已經(jīng)在廢墟上破土而出,除了樓房,還在紡織廠的原址上開發(fā)了商業(yè)一條街。商業(yè)街竣工的那天,我?guī)е煞蚝团畠夯貋砹镞_了一圈,在那條嶄新的街道上走著走著,我忽然間有些恍惚,覺得來到了一個從未來過的陌生地方,一時懷疑紡織廠是真的存在過,還是只是我的一個遙遠夢境。
天空之城幾十年前飛到這里,現(xiàn)在,它又飛走了。
紡織廠徹底變成了縣城的一部分,唯一能證明紡織廠存在過的證據(jù)就是山腳下的那片墳地。空閑下來的時候,我會獨自去看望那片墳地,不告訴任何人。這是我們之間的契約,我不想被任何人知道。很多年前,我就覺得它像紡織廠的一個影子,如今,紡織廠不在了,但它的影子留在了那里,陰森孤寂,不動聲色,靜靜俯視著山下的人們,看起來比那個真實的紡織廠要寂寞得多,也慈悲得多。那段時間,我喜歡上了“慈悲”這個詞,因為它是一種不動感情的深情。
紡織廠的人們也紛紛消散在了縣城里,鄰里之間連見一面都很難了,但一年當(dāng)中,總有兩次,一次清明節(jié),一次中元節(jié),那片墳地會忽然之間富麗堂皇起來,甚至有點喜氣洋洋,墳地里擺滿了紙花和鮮花,搞得像座大花園,還點綴著各色水果點心,還有的擺了酒瓶,放了餃子,有的墳頭還插了三支點燃的香煙。
那年秋天,我去北京培訓(xùn),培訓(xùn)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決定去看望一下劉靜。她一直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買房,仍舊住在那套租來的老房子里。給她打過電話之后,她約我在離她小區(qū)不遠的一個飯店見面,說下班后請我吃飯。又是許久不見了,只見她留著齊耳的短發(fā),脂粉不施,穿著一件樸素的黑色大衣,腳上一雙棕色的平底皮鞋,脫了大衣,里面是一件鐵灰色的毛衣,隔著毛衣能看出她小腹凸起,已經(jīng)有了中年人的體態(tài)。她一口氣點了很多菜,足夠幾個人吃的,又不停地勸我多吃點,于是我們吃了一頓真正的晚飯,聊得并不多,好像見面就是專程為了吃這頓飯。我小心翼翼地選擇著話題,不敢提我的丈夫和女兒一句,因為她沒有這些。她問了問父母的身體狀況,我又給她講了講紡織廠這兩年的變化。
又沉默了半天,她忽然說自己準備明年再考一個數(shù)學(xué)博士學(xué)位。我吃驚地說,你原來不是學(xué)歷史的嗎?你還真是考試考上癮了?她坐在對面的椅子里,兩只手緊緊握住茶杯,好像在取暖,她整個人變得鈍了些,溫暾了些。她并不看我,只對著桌子笑道,歷史是好,讓人清醒,不過數(shù)學(xué)也很好嘛,數(shù)學(xué)是最杰出的自然科學(xué),它和歷史一樣,研究的也是這個世界的極限與平衡,還有無善惡的永恒,研究數(shù)學(xué)會讓人覺得心安。而且,數(shù)學(xué)家是一群極少帶有悲劇性的人,他們那么理性,卻能發(fā)現(xiàn)一種最精確的科學(xué)中的詩性,多好啊。
她的話立刻讓我想到了多年前的楊聲約,他們的語氣簡直如出一轍。但我只回應(yīng)了一句,我是個中學(xué)語文老師。
她寬容地笑笑,不再說什么。
最后分別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嗔怪了一句,你都不請我去你家坐坐?她似乎猶豫了一下,把大衣穿好,把剩菜打了包,有些歉意但很堅決地說,家里實在是太亂了,簡直是,怎么說呢,簡直是無立錐之地,都不好意思讓人進去。我嘆口氣,說,看來我也不過是個外人。她又笑了笑,把頭發(fā)捋到耳朵后面,一手插兜,一手拎著飯盒,見我看她手里的飯盒,那只手下意識地縮了一下。她解釋了一句,明天可以不用做飯了。我本還想問她一句打算什么時候買房,但又覺得拿這樣的問題問她顯然很滑稽,便也不再說什么。
我們道別后便朝著相反的方向各自走去,我往前走了幾米后,忽然改變主意,掉頭跟著她的背影往前走。走了一段路,拐了個彎,她進了一個舊小區(qū)的門,我沒有跟進去,環(huán)顧周圍,看到小區(qū)對面有一家快餐店,我便走了進去,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著小區(qū)的門。
我有一種直覺,我預(yù)感到今晚我一定會看到什么。天漸漸黑了下來,一陣晚風(fēng)疾馳而過,白楊樹金色的葉子在風(fēng)中旋轉(zhuǎn),最后靜靜落在了馬路上,馬路在燈光下也變成了金色的,看上去竟然有些輝煌。大約半個小時之后,我看到劉靜又從小區(qū)里走了出來,還是穿著那件黑色大衣,還是那雙棕色平底鞋,只是,她走得很慢,她身邊多了一個人,她和那個人相互攙扶著,兩個人慢慢從小區(qū)里走了出來,好像是準備去散步。
那個人是個瘸子,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短了一截,所以走起路來緩慢而艱難,整個人像鐘擺一樣有節(jié)奏地向左右搖擺著。我手心里全是汗,屏住呼吸,坐在玻璃窗后面緊緊地盯著他們,又怕他們會看到我,但他們并沒有東張西望,出了小區(qū)就徑直向右手邊拐去。就著路燈和昏黃的落葉,我忽然看到那個男人有一張恐怖的臉,一道長長的刀疤從他的右額角一直畫到左嘴角,猛地一看,他的腦袋好像被切開之后又縫合到了一起。更恐怖的是,我發(fā)現(xiàn)我認識這張臉。盡管已經(jīng)毀容,但我還是在見到他的第一個瞬間里就認出了他。這張臉是楊聲約的。
我跑出快餐店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路燈下,他們依然走得很慢,互相攙扶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路上不時有行人扭臉看著他們,他們不看任何人,也始終沒有回頭,只是緩緩地平靜地往前走。我站在原地一動沒有動,就那么久久站著,目送著他們的背影一點一點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原載《十月》2022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宗永平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人生若只如初見
孫? 頻
我想,我向來對那些時代夾縫里的人物充滿興趣,是因為他們迸發(fā)出的生命張力非尋常生命可比,絕無優(yōu)雅從容之說,相反,險峻、幽僻、孤寒、不乏狼狽,如一根針深深嵌進時代的肌理中,即使消隕于無形,隱隱的疼痛卻揮之不去。又如一個決意橫渡海峽的人,從此岸渡到彼岸,有時候交付的是靈魂,有時候交付的是生命。
小說中的劉靜毫無疑問就是這個譜系中的人物,一個從時代夾縫中艱難而迤邐地走出來的人物,一個在年華的錯位中始終無法與大眾步伐鉚合的孤獨人物,這樣一個沒有經(jīng)歷過多少正常節(jié)奏與生活的人物,自然而然地,從一出場就帶有某種魔幻色彩,類似于暗黑騎士,類似于白夜行。但我相信,這樣的魔幻色彩并不是童話,而是被時代的兩面高墻擠壓下的一種旖旎而殘酷的真實鏡像。從小到大,這樣的人物我聽說過不是一個兩個,就在我出生長大的那座小城里,就頗有幾個這樣的傳奇人物,他們或被當(dāng)作不甘命運的勵志典范,或被視為離經(jīng)叛道的滑稽人物,總之充滿了戲劇性與話題感。我后來慢慢發(fā)現(xiàn),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都成長于時代轉(zhuǎn)換和蛻變的夾縫中,都演繹了經(jīng)歷與年華錯位的荒誕與戲劇化。再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不止我長大的那個小城里有這樣的人物,其實在每一個地方在每一個時代里都有這樣的人物,他們其實是一個群體,如果縱觀時代的變遷,他們則可算作人類中的一個小小部落或族群,雖然他們彼此之間并不認識,但他們的精神脈絡(luò)與人生經(jīng)歷卻是驚人的相似,類似于近親。所以我想,我寫劉靜,其實寫的卻是一個群落,一個隱匿于人海與時光中的奇特族群。
我不想說劉靜們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苦難與艱辛,我更關(guān)心的是,那個人生若只如初見的美好開始,以及他們的靈魂最終抵達與安放之處,而這中間漫長而幽暗的過程,我更愿意把它化掉,化為一只斑馬一樣的彩色坐騎,類似于某種傳說中的神獸,化為跨越師生之情跨越世俗的某種神圣莊重至死不渝的情感,這與是不是愛情已經(jīng)關(guān)系不大了,說是愛情反倒狹隘了。我想,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忠誠、純凈、一諾千金、相依為命都是屬于人的最美好最真摯的東西。
孫頻,女,小說家。已出版小說集《以鳥獸之名》《松林夜宴圖》《鮫在水中央》及《疼》《鹽》《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