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偲寧
關鍵詞:《刺客聶隱娘》 文本變遷 電影敘事
侯孝賢執(zhí)導的影片《刺客聶隱娘》改編自唐傳奇《聶隱娘》,主要講述了主人公聶隱娘被道姑訓練成武藝高強的刺客,在返鄉(xiāng)執(zhí)行刺殺任務中延宕、取舍,最終抽身而去、遠走他鄉(xiāng)的故事。該片在保留原作雛形的基礎上,對情節(jié)、人物進行大膽的改動創(chuàng)新,也因此引起兩極分化的評論熱潮。這與侯孝賢顛覆傳統(tǒng)的改編方式有關,從唐傳奇到電影的文本變遷,《刺客聶隱娘》邁上了一條獨特之路。
一、變遷之一:深構情節(jié)——歷史的風云詭譎
(一)第一層深構:刪減與細化,由單線到多線的轉變
文言小說發(fā)展到唐傳奇,“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婉轉,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標志著小說文體在唐代已臻于成熟,體現(xiàn)了作者自覺的文學意識;此外,也顯露模仿史家筆法的特征: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地點、歷史背景都有據(jù)可考。因此,唐傳奇的文本表現(xiàn)出荒誕與真實的雙重特征。裴铏所作《聶隱娘》亦是如此,“盛述神仙怪譎之事,又多崇飾,以惑觀者”。
《刺客聶隱娘》對原作的第一層深構就表現(xiàn)在刪減大量的志怪元素、細化中唐歷史上,從而使作品的情節(jié)結構由單線轉向多線。
在裴铏的原作中,無論寫人寫事都充滿了大量的神幻色彩。例如,隱娘練就“刺猿猱百無一失”“刺虎豹,皆決其首而歸”的出神入化境界,隱娘保護劉公時與精精兒、空空兒二位殺手令人匪夷所思的斗法等。他塑造如此神仙形象的聶隱娘,用意眾目具瞻:仙俠的懲惡揚善源自民眾對社會現(xiàn)實的失落與痛恨,人們渴望有俠義的化身來拯救慘淡的生活,然而普通人難以做到的事情,只有神仙能完成,聶隱娘也因此誕生了。然而,在影片中侯孝賢對于志怪元素進行了全盤刪減,只保留了聶隱娘“行動如風”的武藝本領,為的就是把裴铏未納入情節(jié)的完整歷史重新拉回,將作品的重點由神幻的仙俠江湖轉向歷史的風云詭譎。
原作僅用1732個字講述了聶隱娘被劫、歸家、刺殺、保護劉昌裔、最終隱退的整個故事,總體來說情節(jié)較為簡略,事件之間的連接有牽強附會之意,起承轉合也只圍繞主人公聶隱娘一人單線推進。
《刺客聶隱娘》雖在情節(jié)上保留了原作的時間地點(“安史之亂”余波下的藩鎮(zhèn)魏博),卻以更為微觀的歷史眼光,將情節(jié)深究進歷史錯綜復雜的政治斗爭中。侯孝賢將中唐河朔三鎮(zhèn)對朝廷陽奉陰違的史實融入《聶隱娘》的故事內核,駐守魏博的是安祿山的大將田承嗣留下的田氏家族、帶著政治任務遠嫁魏博的嘉誠公主、昭義叛亂失敗投靠魏博的元氏家族,三大勢力彼此糾纏、權衡利弊、明爭暗斗。嘉誠公主暗地培養(yǎng)、扶植親皇勢力,其妹嘉信公主在道觀為朝廷培養(yǎng)殺人機器;元氏一族野心勃勃,一心尋找機會將魏博的田家取而代之;田氏的新任主公田季安,則游弋于朝廷與藩鎮(zhèn)之中尋求平衡。在中唐史上,田家、元家、嘉誠公主都真實可考,只有聶隱娘所在的聶家為虛構。侯孝賢將聶家放置在魏博政治旋渦的中立地位,于是聶隱娘就作為一個外圍人在勢力重疊中迂回。這樣在情節(jié)結構改編,就由原作中單線轉向多線,更具藝術魅力。
(二)第二層深構:“殺與不殺”的抉擇
《刺客聶隱娘》對原作的第二層深構,表現(xiàn)在對聶隱娘刺殺行動的安排上。
在裴铏的原文中,較為具體描寫聶隱娘刺殺行動的共有五處。由于刺客身份的特殊性,她始終在做“殺與不殺”的抉擇,而她的轉折節(jié)點就體現(xiàn)在劉昌裔這一人物身上:歸劉前,聶隱娘是對上絕對忠誠的殺人機器;歸劉后,聶隱娘多以自己的思想為行動準則。由刺客走向俠客,聶隱娘完成了自我意識的覺醒。但原文中對隱娘“殺與不殺”抉擇的轉變,只流于表面,缺乏真實的人物情感。她的內心活動如何,她究竟為何做出這樣的抉擇,裴铏避而不談。
侯孝賢則對此進行了新的處理:保留原作中前兩次刺殺行動,增添刺殺田季安的第三部分。
而這三次刺殺,代表了聶隱娘“殺與不殺”之間三種不同的心理狀態(tài)。最初,聶隱娘對道姑“殺一獨夫賊子能救千百人”的大義論深信不疑,因此她果斷決絕地執(zhí)行任務,短短幾秒,“賊子”人仰馬翻。第二次,隱娘伏梁上,目睹大僚與其子嬉戲,溫柔和藹,喚醒了她內心多年缺失的親情,大僚是否罪孽深重,她產(chǎn)生了懷疑,最終放棄刺殺。第三次,身為局外人的隱娘對魏博局勢進行了極其細致的觀察與考量,逐步醒悟自己只是道姑手中的政治工具。殺死一個田季安,或殺死一個賊子,改變不了任何局面。殺,百姓流離,亂世依舊;不殺,百姓流離,亂世仍依舊。同時,她無法斬斷對表兄田季安的最后一絲人倫之情,于是在影片結尾毅然回絕道姑,“田季安嗣子年幼,殺之魏博必亂,弟子不殺”,便與磨鏡少年離開了魏博。
影片中的三次刺殺環(huán)環(huán)相扣,并賦予隱娘作為人或作為女性合理的內在心理活動,填補了原作中專注奇幻敘事而造成的空缺,從而使情節(jié)得以第二層深構。
二、變遷之二:重塑人物——孤獨的青鸞
裴铏的原文中出場有聶隱娘、道姑在內的十余位人物。因其篇幅短小,神幻色彩濃重,人物塑造大體呈現(xiàn)“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局面,即使是著墨較多的主人公聶隱娘,也缺乏合理的事件作為其人格的完整支撐。影片對此進行了重塑:橫向上,在保留原作主要人物的同時,增添了歷史中皇權派、藩鎮(zhèn)派、野心派三大勢力的派系角色,使得人物關系更為緊密貼合;而縱向上,重點塑造過去的嘉誠公主與現(xiàn)在的聶隱娘兩個不同時空的核心人物,構成電影的整體意境指向。
電影中第14分42秒聶隱娘的回憶中,侯孝賢借嘉誠公主之口敘述了青鸞舞鏡的典故,“罽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見影,悲鳴,終宵奮舞而絕”。她落寞地自喻為沒有同類的青鸞,也在黯淡無光的現(xiàn)實中暗指聶隱娘終將成為第二只青鸞的命運。
(一)第一只青鸞
嘉誠公主是本片的核心人物之一,雖出鏡甚少,但她卻處處活在眾人的追憶與言語中,其過去在魏博所為,也成為魏博如今勢力糾紛的源流之一。如同《蝴蝶夢》中的呂蓓卡一般,形成了影片中獨特的“青鸞夢”之局。
嘉誠公主是權力斗爭中的犧牲品,她帶著政治任務遠離故土,只身一人深陷魏博。先皇賜她一對玉玨,寓為決絕之意,欽命她必以決絕之心堅守魏博,不讓魏博跨越河洛一步?;柿钪?,只允臣服。嘉誠公主被迫做出人生選擇,成為第一只青鸞。在她短暫的后半生中,幼年可愛聰慧的聶隱娘與田季安,恐怕是她唯一的安慰。她將玉玨親賜二人,意為婚約。然而,昭義叛亂失敗投靠魏博的元氏家族不請自來,在權衡政治利弊后,嘉誠公主撕毀了婚約,將元氏之女嫁與田季安。幾年后聽聞皇兄與皇侄駕崩的消息,嘉誠公主百感交集,悲憤欲絕,咯血而亡?;蕶嘀拢握\公主被迫在政治斗爭中充當犧牲品,成為第一只青鸞;而在她的權力之下,聶隱娘又被迫在政治斗爭中充當犧牲品,成為第二只青鸞。
(二)第二只青鸞
聶隱娘被送入道觀修煉十三年之久,再次回到闊別已久的故土時,她儼然成為一個異鄉(xiāng)人。這點在裴铏的原作中也有體現(xiàn):隱娘將其經(jīng)歷一一與父述之,聶鋒的反應卻是“聞語甚懼”;隱娘“后遇夜即失蹤,及明而返”,“鋒已不敢詰之,因茲亦不甚憐愛”??梢?,隱娘在故鄉(xiāng)中唯一有親緣關系的父親已和自己疏遠。影片抓住了這一點,并利用多處在親情層面構建了第一層疏離:聶隱娘歸家沐浴時孤寂空虛的眼神、更衣時換下母親為她精心縫繡的華服、父母私下憂心忡忡的對談、面對隱娘欲言又止且戒備的目光,無不呈現(xiàn)了聶隱娘與這個家的格格不入。另外,影片中對聶家的身份進行了改寫,將其納入田家的族系中,使田季安成為聶隱娘的表哥,二人曾有過婚約。然而,當聶隱娘返回故土時,田季安已成為魏博主公,與妻子元氏的三個孩子業(yè)已長大,也擁有了新寵胡姬。舊日的戀情早已不復存在,影片在聶隱娘的愛情層面構建了第二層疏離。
親情與愛情的雙重疏離,使得身處魏博外圍的聶隱娘徹底成為一只沒有同類的青鸞。雖然她擁有多重的身份,是父母的女兒窈七,是田季安的青梅阿窈,是魏博侍衛(wèi)口中的黑衣女子,也是刺客聶隱娘,但她仍無法避免孤獨,延續(xù)了嘉誠公主的命運。圍繞著聶隱娘身上“青鸞”特性的塑造,我們看到了聶隱娘完整的過去與情感變化,影片“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立體的聶隱娘,使其不再是一個單薄的刺客形象”,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三、變遷之三:淡化敘事——美學的留白
相較于原作語言敘事上的平鋪直敘,影片運用了大量的留白,有意識地進行敘事上的淡化。影片全長106分鐘,容量不小,但人物之間的對話卻寥寥無幾。同時,影片基本采用第三人稱視角,除了開頭用50個字簡要交代了時代環(huán)境,沒有使用任何附加的旁白作一句解釋。客觀、冷靜的敘事態(tài)度,紀錄片式的拍攝風格,“使得觀眾與主人公聶隱娘是疏離的,創(chuàng)作者沒有對觀眾進行刻意的情感煽動,觀眾可以在觀看過程中自持智性”。但《刺客聶隱娘》也因此無意間設置了觀影門檻,影片本身是有廣度和深度的,不了解中唐史的觀眾很難走入影片內核。
從文學走向電影,敘事不單要靠臺詞和旁白,還依托視聽感官,主要體現(xiàn)在鏡頭語言和聲音背景兩方面,《刺客聶隱娘》在這兩塊的處理上依舊沿用了“留白”的創(chuàng)作手法。
(一)鏡頭語言
影片采用了大量的長鏡頭與慢鏡頭進行敘事的淡化,讓觀眾自去感受電影的張力。影片中,有兩類場景會反復出現(xiàn)。第一類是自然山水,例如影片開頭長達38秒的空鏡,晚霞、蘆葦、河流、鴛鴦和風,寂靜冗長,但富有詩意。再如一望無際的山丘、靜謐的鄉(xiāng)村、巍峨的山嶺、冷峻的山林,處處充滿了古典詩詞中的意象之美;隱娘常一人獨行于竹林曠野,實際也是在表現(xiàn)其與江湖若即若離的關系,刻畫她作為刺客的孤獨與掙扎。另一類則是富麗堂皇的瓊樓玉宇。影片不僅在自然景色上呈現(xiàn)了一幅空靈的山水畫卷,也對大唐貴族的生活進行了事無巨細的還原。如第11分34秒,聶家的仆人為隱娘準備沐浴,有一個59秒的空鏡:明暗錯落的浴室,雍容華貴的青銅擺件,冉冉的蒸騰熱氣,從仆人向浴斛中一桶一桶注入熱水,到嬤嬤款款加入不同的香料、花料,整個過程除了轉換了一次視角,沒有一秒的鏡頭剪輯,這在其他影視作品尤其是快節(jié)奏的武俠片中十分罕見。
這兩類風格共同構成了一場視覺盛宴,推開大門,室外是如水墨般的炊煙山野;走進大門,室內是金碧輝煌的貴族陳設。這場視覺盛宴,留給觀眾的仿佛不是一部電影,而是一個完整的大唐?!拔鋫b片與山水畫的交相輝映,侯導將中國的含蓄美學推向了世界,帶來了一種東方式審美的武林風?!?/p>
(二)聲音背景
平緩的鏡頭語言之外,《刺客聶隱娘》在聲音背景的處理上也進行了淡化。一般來說,音樂是影視作品傳達情緒的重要手段,所以往往配合人物情感的起伏而出現(xiàn),也常使用有張力的樂器進行輔助。然而《刺客聶隱娘》卻極少使用渲染力強的音樂,大多采用自然環(huán)境中的強化白噪音,例如風聲、水流聲、鳥鳴、鼓聲、腳步聲、摩擦聲,等等。即便在少處使用音樂,也都是古琴、簫、嗩吶等傳統(tǒng)樂器純凈、悠緩的簡單旋律。這里聲音的處理,一方面依然是一種自然美學的留白,另一方面則是細膩地刻畫聶隱娘作為刺客敏銳的第一聽覺感官。越是平緩、安靜、趨近自然的場景,也就越能構建美的意境,越能使觀眾捕捉到細微的情緒。在影片整體淡化敘事的基礎上,聲音背景的留白,起到了“此處無聲勝有聲”的作用。
四、結語
從唐傳奇到電影,《刺客聶隱娘》走了一條不同尋常的變遷之路:刪減了吸引眼球的志怪元素,卻增添了錯綜復雜的歷史背景,重塑傳統(tǒng)意義上的俠客形象,并將武俠片與詩意的留白美學相融。雖一舉斬獲第六十八屆法國戛納金棕櫚獎最佳導演獎,但也遭到國內觀眾尷尬的冷遇。然而,商業(yè)電影繁榮發(fā)展的當下,侯孝賢《刺客聶隱娘》的革新點醒了對藝術純粹、本真、熾熱的追求。若文學改編類電影一味媚俗,只追尋快而不接受慢,只追尋刺激而不接受平緩,只追尋輕松而不接受深刻,無疑是電影發(fā)展的沒落。因此,《刺客聶隱娘》掀起的是電影界的一場中國美學的文藝復興,它的問世為影視改編撕開了一條多元化的變遷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