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勇
這是我的第二本散文集。
2011年出版《書里書外的流年碎影》時,我沒想到它會有些反響;更沒想到的是,我在朋友圈里還落了個“會寫散文”(我覺得我還是不會寫)的名聲。我的導師童慶炳先生甚至以劉勰的“情信而辭巧”為標題,寫文章夸我,這既讓我慚愧,也有些意外。想當年,我的博士論文成書時請他賜序,這個序是等了一年左右的時間的。而這一次,他卻速讀速寫,主動為之,莫非拙書真對他老人家有所觸動?
我后來沒有金盆洗手,而是繼續(xù)寫著這樣一些不三不四的文字,很可能就與眾師友的謬贊與鼓勵有關。但更重要的原因或許還在于,許多時候是我確實想寫。我當然知道,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既無高光時刻,也無華彩樂章,“舊”由我這樣的人來“懷”,“就如同平胸的舞娘跳脫衣舞”,是很容易被人笑話的。但問題是,雖然寒酸,盡管平淡,卻又總有一些瞬間或片斷讓我感到神奇或不可思議。它們在我的記憶深處哭著,笑著,嘰嘰喳喳著,仿佛是要破門而出,又仿佛是要讓我另眼相待。實在嫌它們鬧得慌時,我就只好把它們拽出來了。
于是有了上編內(nèi)容——“私人生活”。
但這樣一來也很危險。我的私人生活本就灰頭土臉,如今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難堪自不必說,有時甚至還容易惹事生非。記得一位學生讀過我的某篇文章之后很認真地勸我:這篇適合您80多歲以后發(fā)表,現(xiàn)在拿出來或恐他人說三道四。也許她是有道理的,但問題是,我能不能活到那個歲數(shù)呢?
“人生的容量”是我的研究生同學劉再華的說法,如今我把它用作這本書的書名,或許表達了我對死生由命、人生無常的感喟。79歲那年,童慶炳老師的生命突然終止在金山嶺長城的臺階上,令人震驚;56歲那年,席揚先生一頭栽倒在晨起鍛煉的路途中,長眠不醒;51歲那年,劉再華同學與病魔搏斗幾年之后駕鶴西去,不辭而別;26歲那年,我那個新婚不久的外甥突遇不測,一家人因此傷痛不已……而就在我寫著這篇后記時,師母梁湘如女士剛好私信我,說梁歸智老師已在問他的主治大夫,他是否還能活到這個月月底。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將熄滅,死神已在向他招手。可是4個月前,他還來我家里聊過啊。那個時候,他把酒話紅樓,談笑坐怡怡,全然不知自己身體中潛伏的殺手正準備向他發(fā)起攻擊。梁老師生于1949年,如果能挺到月底,他就接近了自己的70歲生日。
因為震驚、悲痛、憂傷以及對生命的嘆息,所以又有了下編內(nèi)容——“秋葉靜美”(取“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之意),那是長歌當哭的替代性表達。
當然,即便是長歌當哭,那里面也有我的私人生活——“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我絕望地想到了馬克思的這句語錄,以此為我的假公濟私,不得不寫撐腰壯膽;而私人生活在長歌當哭中蜿蜒,它們固然獲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呈現(xiàn)機會,卻也不可能不含著悲音,透著寒意,行行重行行,五里一徘徊了。結果,我的私人生活除了灰頭土臉,還成了本雅明所謂的“悲苦劇”。
這個集子如此設計,與資深編輯向繼東先生的約請有關。我與向先生相識于2017年的一次學術會議上,隨后,他約我加入“學術人生”叢書的寫作陣營,我欣然從命。但這套叢書卻因故流產(chǎn)了。因為這次交往,他知道我還有些散文家底,也希望我能把那些比較私人化的文字匯總起來,結集出版。我接受了他的美意,也決定向著這個方向努力。但只是剛編了兩輯內(nèi)容,就已達到了他所說的字數(shù)規(guī)模,其他的文字也就只好棄之不用了。
收在這里的大部分篇什曾在《文藝爭鳴》《山西文學》《博覽群書》《南方周末》《新京報》《人民畫報》《中國畫報》等報刊上先期面世,但也有幾篇并未正式發(fā)表,只是用我以前的博客現(xiàn)在的公眾號推送過。沒有發(fā)表的原因,一是我并沒把這些東西太當回事,二是覺得它們都是些練筆之作,還需要修改。但實際情況是,它們往往被新的寫作迅速覆蓋,待我想起來修訂,已是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之后的事情了。這一次因為成書,我又集中把它們順了一遍,總算是可以定稿了。
感謝南京大學教授趙憲章老師為拙書作序。記得第一本散文集面世時,我曾奉上那冊小書,請他指教。沒承想,他不但讀了我那堆粗服亂頭的文字,而且還“到處逢人說項斯”,夸得我一鼓作氣,整整高興了三年五載。何以如此?蓋因他之贊語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也不得不興奮得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所以,這次我必須請他出山,賜序作文,為拙書增色。同時,我也決定,一俟該“犬子”呱呱墜地,我要一下子送他十本。
感謝為我提供珍貴照片的師友。為了把這本書打扮得好看些,我決定像上一本散文集那樣,繼續(xù)“有圖有真相”。但我自己的收藏并不能解決全部問題,便只好勞駕我的啟蒙老師司玉蓮、音樂老師王翠蓮,知青丁大霞、作家聶爾、村里同學李翠林等,幫我找圖。據(jù)說,當年我們村的供銷社只進了三個“號志燈飯盒”,一個被我家買回,一個被女同學家請走,第三個下落不明。如今,我家這個已沒了提手,女同學家那個卻完好如初。莫非她像《紅燈記》中的李奶奶一樣,悉心照看它,經(jīng)常擦拭它,讓它保持著革命本色?我從李翠林處得此信息,大喜過望,便派她把這盞“號志燈”請到廟里,在我的遙控下拍出了一張滿意的照片。因此,我要特別謝謝她和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老同學。
最后,感謝廣東人民出版社和向繼東先生為這些閑散文章提供集中亮相的機會,也感謝北京分社段潔總編輯和王蘋編輯的辛苦付出。向先生有意與我繼續(xù)合作,我也希望這只是合作的開始。
這本書面世后,我開始使勁吆喝,這讓一些人感到不適(其實我也不適)。一位網(wǎng)友在我的宣傳文案下跟帖評論道:“一個大教授,為本小書居然都會這么賣力推銷。出版社應該給老師發(fā)特別獎?!蔽抑缓媒杵孪麦H,低頭認罪。如今我要說明的是,書確實是小書,教授則不能說大;出版社當然不會給我發(fā)獎,但我的“賣力推銷”卻不能說與出版社無關。
如前所述,這本書是受資深編輯向繼東先生之邀鼓搗出來的,那是2019年10月。大約一年之后,因泥牛入海無消息,我問向先生,方才知道書稿去了廣東人民出版社北京分社。在我的過問下,分社領導段總高度重視,說很快進入相關流程。于是借書稿啟動之機,我又對它做了一些增刪(主要是刪,向先生說字數(shù)多,篇幅長),找了一些圖片,也請趙憲章老師賜來序文。而在2021年春夏時節(jié),分社王蘋編輯則請我看清樣,選封面,并與我商量封面文案。一陣緊鑼密鼓之后,她說9月即可見書。
但9月沒出來,接下來的幾個月也動靜全無。到年底時,我終于繃不住了,詢問王編輯,她才告訴我:“因為咱們這本書會做成精裝的,制作成本稍微有點高,所以高總說先暫緩出版哈?!备呖偸钦l我沒問,但我覺得“暫緩出版”并非什么好兆頭。當然,出版社有它的考慮我也能理解,加上我出書的愿望并不迫切,也就索性聽之任之,不管它了。
春節(jié)前后,向先生主動與我聯(lián)系了。從他那里,我才弄清楚了事情原委。原來分社出書是單本核算,每本覺得能夠贏利才會考慮出手。而據(jù)我猜測,我的書之所以按下暫停鍵,應該是出版社對它信心不足。向先生說,既如此,咱們不妨把書稿拿回總社,也省得給分社增加壓力。但為了把印張降下來,他希望我再刪書稿,最好能刪到320頁以內(nèi)。而且,此前我簽的是4000冊起印的出版合同,如果我能同意再簽一個補充協(xié)議,改成2000,書即可運作起來。
顯然,分社的這一擱置,也讓向先生失去了信心,但我卻心有不甘。我說,當年我出散文集,起印好像是六千左右,后來也賣光了。我肯定缺少市場號召力,但銷量也不至于那么差吧?
正是在這種七上八下的心境中,向先生向我介紹了接手我這本書的總社責編錢飛遙女史。我跟錢編輯說,遵向先生旨意,我得往下刪一刪篇幅。大致琢磨之后,上輯中《遙想當年讀路遙》似可刪除,《過年散記》中寫我外甥的那一節(jié)比較長,亦可拿掉。但實際上,我是不太想往下刪的,原因說起來倒也特殊。當年我寫《外甥多仿舅?》,也算是自曝家丑,我父親不希望我拿出來,我也決定讓它沉入遺忘的黑暗中。但此文寫出3年后,沒想到我這個年僅26歲的外甥突然亡故。我現(xiàn)在把它公之于眾,其實也是紀念。
錢編輯說,是否作刪減,何處作刪減,待她讀過書稿后再說。而閱讀既罷,她也只是問我《北京有多遠》能否刪除,其他內(nèi)容則應該全部保留,應收盡收。她對我說:“您寫得很好,很真摯,沒有虛情,我做編輯一看就知道了。大部分人寫作都有點矯情。”
懂行,中國好編輯!
為了這位“懂行”(這是汪曾祺對編輯的贊語)的編輯,為了我這本基本未做刪節(jié)的小集,我決定理直氣壯地吆喝,明目張膽地宣傳。同時,我還想告訴親愛的讀者,我那本《劉項原來不讀書》也剛剛面世,要么您就兩本書搭配著讀?俗話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剛日讀經(jīng),柔日讀史?;蛘呔拖窀枥锍哪菢樱骸笆樟斯?,吃罷了飯,老兩口兒坐在了窗前吶,咱們兩個學《毛選》。老頭子,哎!老婆子,哎!你看咱們學哪篇?”
這么一來,說不定您就能讀出一種特殊的味道。如若不信,有詩為證:
人生有容量,晝短苦夜長。
劉項不讀書,名高實秕糠。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