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文亭
趙勇是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知名教授,出版過《整合與顛覆:大眾文化的辯證法——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理論》《大眾媒介與文化變遷——中國當代媒介文化的散點透視》《法蘭克福學派內外:知識分子與大眾文化》《文學與時代的精神狀況》《趙樹理的幽靈:在公共性、文學性與在地性之間》等學術專著,但我看的第一本書卻不是這其中的某本著作,而是他的散文集《書里書外的流年碎影》(以下簡稱《書里書外》)。
記得是在圖書館的書架前漫游時發(fā)現(xiàn)的《書里書外》,許是書脊處富有詩意的書名吸引了我,便抽出書來先挑短的篇章瀏覽。《我的失語癥》,有趣,文學教授竟曾苦惱過如何對外稱呼自己的妻子;《給兒子的一封信》,真摯,字里行間流淌著父親對兒子的深情;看過不少學生懷念老師的文章,但反過來的卻很少見,《懷念張欣》既令人動容也讓人唏噓不已。三篇讀畢,我覺得這是本值得借閱的散文集,于是便把《書里書外》從圖書館請回宿舍。待看完長文《一個人的閱讀史》后,不禁感慨這豈止是一個人的閱讀史,它寫的是一代人的閱讀史和生命成長史。這樣的好書有什么理由不購買收藏呢?所以“趙勇”這個名字于我而言首先是同散文集《書里書外》聯(lián)系在一起,以至于第一次見到趙勇老師真人,我滿腦子都是——《書里書外》的作者從書里走出來了。
《人生的容量》是趙勇教授時隔11年之久推出的第二本散文集,在談論它的內容前,有必要先了解下趙勇教授為什么一邊寫論文,一邊堅持散文創(chuàng)作。事實上,他在《書里書外》的“后記”里早已給出了答案:“散文其實是回憶之物,散文寫作又是人到中年或老年的事情”,“我一下子就活到了可以寫點散文的年齡,似乎也擁有了一點回憶的資格”,“我接通了自己的過去,我讓自己沉浸在綿綿不絕的情緒記憶當中,因為回憶的幽光,我的身心也開始明亮起來。我意識到,我是在用這種寫作為自己充電”。而從《人生的容量》的目錄大略觀之,會發(fā)現(xiàn)上編“私人生活”多是呈現(xiàn)作者過往的人生經(jīng)歷,下編“秋葉靜美”則主要憶念已故去的師友和同學,由此證明了這些散文確是回憶之物。作者通過整理和書寫私人的記憶,不斷復習“我是誰”“我從哪里來”以及“我到哪里去”等命題,從而讓自己活得更明白更踏實。
其次還應注意針對散文這一文體,趙勇曾強調過:
小說可以虛構,而散文不可以虛構,它需要字字句句落到實處。如果散文中有了虛構,它的真實性就打了折扣。(趙勇:《〈我與地壇〉面面觀》,《名作欣賞》2011年第22期。)也就是說,在散文不應虛構這點上,趙勇有著非常自覺的文體意識。因此,讀者閱讀《人生的容量》時對該書的真實性盡管可以放心。另外,真實也是作者本人最顯著的性格特點,不妨從《人生的容量》中搜羅一下別人對他的評價:“我喜歡趙勇什么呢?一直到寫這篇序文時我才整明白,如果用一個字來表示,那就是‘真;如果用兩個字,那就是‘純真”;“或許是我的實誠——從小我就被人視為‘老實疙瘩——讓他們意識到我是他們的同道”;“不加掩飾——這是童老師對我的評價”。所以,《人生的容量》的“真實”既是散文文體的要求,也是作者的本性使然。如此,讀者才有機會在這本散文集里看到作者小時候的一樁樁糗事:在“講用”臺上咬著半土半洋的口音說“我今年勃(8)歲了”,“自作聰明”地用舊鋼筆調包供銷社的新鋼筆,被人高馬大的女同桌欺負得哇哇大哭;看到作者暴露自己身體的創(chuàng)傷和心靈創(chuàng)傷:第一次去城里因意外燒傷腿部,第二次高考開考前遭不懷好意的同學報復,大學畢業(yè)分配時指標被他人頂替;看到作者揭開高校內部人際關系錯綜復雜和學術自由精神被扭曲的一角等。
“真實”是《人生的容量》的底色,與此同時,作者又很講究散文的文學性?!豆枢l(xiāng)一望一心酸》里的“外甥多仿舅?”一節(jié)原本是作者寫給自己的短文,因特殊原因才拿出來發(fā)表,但能看出即便是私底下寫散文,作者也非常注重文章的結構安排。該短文選取的是過年期間甥舅閑聊的場景,但作者的思緒總是飄至六七年前,彼時外甥正上高中,三番兩次有退學的念頭,作者勸外甥堅持讀完高中。往事的片段被不斷穿插進外甥和舅舅們當下的對話中,讀者也跟著在“當下”和“過去”之間來回跳躍,一面欣慰于作者的外甥終于長大成人,一面同情貧苦家庭出身的農村孩子成長之不易。如若只是平鋪直敘地講述外甥的成長故事,則達不到這樣強烈的閱讀效果。然而令人震驚的是,作者在“附記”里告訴讀者“我這個外甥因不慎煤煙中毒,不治而亡”,讀者再次重讀這則短文又是另一番滋味,此時文章的結構或許已沒那么重要了?!妒耪呶禾钇健肥钦旧⑽募淖詈笠黄?,它的主人公魏填平是作者任教晉東南師專時的同事,作者與他的關系算不上親近,之所以想起他是因為他的老師宋謀瑒,就是《寂寞宋謀瑒》里的那個宋謀瑒。寫自己熟悉的人不好寫,寫自己不熟悉的人其實也不好寫,很容易流于浮泛,但作者卻把他不大熟悉的魏填平寫到骨子里去了,讓作為讀者的我相信魏填平就是這樣的人。這篇散文有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細節(jié)描寫和場面描寫,比如魏填平請自己的老師吃飯過于寒酸讓人感到不解,課堂上正講述傷心家史時無縫銜接至“榆關斷音信,漢使絕經(jīng)過”,操場上突然刮起的涼颼颼的秋風,魏填平病入膏肓時不愿同任何人說話的倔強行為,火化前被化成像國光蘋果一樣的臉等,而最最精彩的一處描寫莫過于魏填平抽煙下棋的畫面:
夏天時,他常穿極普通的的確良白襯衣,上面兩個口袋各裝一包大光牌香煙。不知不覺一包煙已經(jīng)抽完,他下意識去口袋里摸索,發(fā)現(xiàn)已是空盒,就一把將它揉皺,扔掉,急忙去掏另一包。本來他剛抽完一支,卻還是餓虎撲食一樣把煙卷塞到嘴里,心急火燎地將它點著。第一口總是吸得很深,香煙立刻就下去了小半截。那口煙會在肚子里憋一會兒,然后他才依依不舍地讓它徐徐而出。這時候,他的腦袋就鎖在煙霧之中,如黃山景物。有時他會被煙嗆得咳嗽幾聲,但咳嗽聲又伴著他的嘲諷和笑罵,咳嗽似乎也就不再是咳嗽,而是成了勝券在握的得意,戲弄對手的享受。他咳嗽著,喃喃自語著,罵罵咧咧著,和著彌漫的煙霧,伴著鏗鏘有力的落子,構成了辦公室的獨特景觀。他也完全沉醉在楚河漢界的世界中了。
其人如在目前,其聲似在耳邊。這段文字寫活了魏填平的生存處境和性格特點,他窮困,他有股狠勁,他聰明,他無奈。直至散文的結尾,作者依舊保持著對這位前同事的距離,但讀者又分明能感受到作者的傷感與寂寞:
辦公室里依然有人下棋,那種落子時的巨大聲響,敲擊著90年代的剩余歲月,仿佛是對魏填平遺志的繼承,也仿佛是對他未竟事業(yè)的延續(xù)。
在語言方面,《人生的容量》相比起《書里書外》有個明顯的變化,那就是使用方言的頻率變高。作者成長于方言環(huán)境,身處其中很難對土里土氣的方言投以青眼,小時候對他產(chǎn)生吸引力的是代表著現(xiàn)代文明的普通話:
標準的吐字,悠揚的發(fā)音,仿佛仙樂敲擊著耳膜,叮當作響。許多年之后,我才意識到那種感覺就是“驚艷”。馬四昌是我的同班同學,我們喊他的名字是從來不帶姓的。加上晉城話中沒有前舌尖音,“四”便總是說成“柿”,“昌”又做了半兒化的扁平化處理。我們就這樣四昌長四昌短地喚著他,早已喚得麻木了。女知青一張嘴,卻一下子叫出了一種陌生化效果,因為她說的是普通話。
不過對于當下的年輕人來說,作為日常交流工具的普通話已沒有這么大的威力,反倒是方言會產(chǎn)生一種陌生化效果,所以當讀者看到《人生的容量》“上編”篇章里的晉城方言時一定會不自覺地放慢閱讀的速度,細品它們的含義,甚至想象它們的讀音。作者為什么愈來愈有意識地使用方言?我想方言不僅僅是方言,它關聯(lián)著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家園、童年、親人、食物,關聯(lián)著底層、民間、地方和個體。所以《奶奶的記憶》和《姑姑老了》里的方言版或被方言化的順口溜、笑話和兒歌才如此迷人,而即便我們大多數(shù)讀者不懂晉城老土話,也能在作者營造的氛圍中體味到方言的獨特魅力。
《人生的容量》“下編”共有八篇緬懷逝者的文章,除上文分析過的《逝者魏填平》外,剩余七篇均是作者在逝者去世后不久完成的初稿(或定稿),最短的只有6天,最長的不超過3個月。以作者對他的老師和朋友們的感情,幾天幾個月根本不足以撫平內心的傷痛,但為什么要在痛未定之時寫下寄托哀思的散文?
由此我不禁想到了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的文章《我為什么寫作》。奧威爾認為作家身上存在四大寫作動機,四大動機因人、因時而異:一是“純粹的自我主義”,二是“審美熱情”,三是“述史沖動”,四是“政治目的”。這里重點談后兩條寫作動機。就“述史沖動”而言,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不僅是懷念師友的這些散文,作者在《人生的容量》整本散文集里都有記錄和講述歷史面目與真相的自覺意識。筆者自認為對中國當代史有一定了解,但讀《我的學校我的廟——70年代紀事》的“講用”這一小節(jié)時發(fā)現(xiàn)全然不知它的意思,而更年輕的讀者會不會已不清楚“大字報”和“知青”的含義?所以,僅從記錄歷史真實面目這點而言,《人生的容量》就有著寶貴的價值。當然,作者深知不可能呈現(xiàn)出全部的真實,他在《藍田日暖玉生煙——憶念導師童慶炳先生》里寫道:
我需要距離,因為距離不僅產(chǎn)生美,而且還能沉淀出真。我也需要尋找寫作的契機,因為,重要的不是故事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故事的年代。也許,只有在講述故事的年代里,那些故事才能被我從容講述。而現(xiàn)在,我還沒有找到心情和筆法。我只能寫出局部的真實,其實那只是冰山一角。
但即便現(xiàn)在只能寫出局部的真實,作者說他還是想寫要寫,能寫多少就先寫多少,這和他期望將來可以從容地講述全部歷史真實的想法并不矛盾,畢竟我們現(xiàn)在身處于一個健忘且倉促的時代。
另一條寫作動機是“政治目的”,奧威爾對此解釋道:
這里的“政治”是最為廣義的政治??释苿邮澜缦蚰硞€方向發(fā)展,渴望改變別人對理想社會的看法。同樣,所有書都會受到政治立場的影響。藝術應當與政治無關的說法,本身就是一種政治觀點。(《我為什么寫作》,喬治·奧威爾著,羅爽等譯,《奧威爾散文集》,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6版,P317)
作者悼念的諸位師友既是學者,同時也是知識分子。作為學者,他們學識淵博、功底深厚,在專業(yè)領域內無人不曉他們的大名。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們都具有知識分子的情懷,但作者看到了他們精神上的孤獨、沉重。正如他在《出來是完全正確的——憶席揚》里所寫的:
讀著席揚兄的這些文字,我感到一些安慰。肉體無法永恒,文字卻可以不朽。而當那些文字中跳動著一個學人的靈魂時,它們更是有了生命的溫度。后人見之,摩挲一番,注目沉思,精神便這樣傳承下去了。
知識分子在這個時代是少數(shù)的存在,作者不希望他們被湮沒被遺忘,所以更要及時地寫下憶念他們的文字,張揚他所欽佩的師友們的理想主義情懷和批判精神,而將與《人生的容量》相遇的讀者們讀過這些散文后,對世界的看法有可能會發(fā)生變化,從而也有可能改變這個社會。
《人生的容量》“后記”的最后一句話是“向先生有意與我繼續(xù)合作,我也希望這只是合作的開始”,希望在寫作散文的黃金年齡,作者繼續(xù)保持“許多時候是我確實想寫”的旺盛狀態(tài),將“十年磨一劍”縮短為“五年磨一劍”或“三年磨一劍”,趕上甚至超越其學術專著的數(shù)量。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22屆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