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頭孔老二
“清風山上有個拖長刀的人,你知不知道?”
“他的刀很快,一次一刀,殺一個人?!?h3> 01
不二城當官的最近心血來潮,要捉采花賊。
只要不出人命,官府不管江湖事,這是規(guī)矩,莫名其妙來這么一下,肯定是上頭出了什么事兒。
廖子春心里想惹不起自然躲得起,采花賊里像他這樣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的賊,一百年不出一個,為了老祖宗的面子,他不能被捉。
他吻別秋香,逃出了不二城,打算暫時避一避風頭。沒想到避風頭遇風頭,出城兩里地,他被一個戴斗笠的抓住了衣服,抓的還不是別的地方,抓的他褲腰帶,這等留人的辦法太下作。
這人頭戴一頂雨斗笠遮住了半張臉,穿一身灰麻布衣裳,腰間拴一條粗麻繩繞三圈打結,這不是個有錢人,這荒郊野嶺的……廖子春心里一緊張,攏了攏自己的領子,把自己的黃金項圈遮住了。
那戴斗笠微微偏過頭,變了個角度,刀刻般的下顎冒著發(fā)青的胡茬。
廖子春看見他勾了一下嘴角。
“我不搶劫?!?/p>
廖子春大罵:“那你他媽的抓著我的褲腰帶!”
“我不這樣抓著你就跑了。”
“……下作!”
“幫我一個忙?!?/p>
廖子春懷疑地看著他:“什么忙?”
“你救我。”
“救你?”
廖子春左耳一動,果然聽見林間草動,是有人的動靜,聽聲響不出半盞茶的工夫就到。
“你這人可真有意思,我又不認識你,我憑什么救你?”
那人又轉了個角度,將另一邊下顎對著他,廖子春這才發(fā)覺他在聽人的腳步,這還是個高手?
“你救我,有你的好處。”
廖子春猶豫了一下,看向不遠處,路盡頭忽然冒出一個人來,手上銀光一閃,還帶著家伙,他一出頭,三兩個都冒了出來,一片刀槍棍棒。
“你叫什么?怎么這么多人要殺你?”
“寡一刀?!?/p>
廖子春瞪大了眼睛,向地下看去,果然一柄長柄大刀落在那人腳邊,方才匆忙才沒留心,他疑心道:“你就是寡一刀?奇了,你這世外高人怎么還要我救你?”
“你救我,我就告訴你?!?/p>
廖子春上下打量他一眼,忽而看見他下顎滴下一滴汗,看來他是遭人算計了。
“行了,救你就救你,小爺我還真不貪圖你的好處,我就是純屬好奇什么人還能算計上你。”
寡一刀松手,廖子春提了提褲腰帶,從腰間抽出一條鞭子,那鞭通體金黃,細看可見某種冷血動物鱗片般的翕動,被這鞭子抽上一鞭,臥病三月,殘疾終身,不是沒有可能。
寡一刀眼前一亮,心中蠢蠢欲動:“你叫什么名字?!?/p>
廖子春將鞭子高高舉起,扎穩(wěn)下盤,伏下半身似要作攻擊,林間風動,他輕輕一笑,比花漂亮。
“不二城花中君子廖子春,正是在下?!?/p>
寡一刀耳畔忽起一陣疾風,看向那個沖入人群的漂亮男人,口中喃喃復念那四個字——花中君子。
采花的?有他來采花,也不知道是誰被占了便宜。
學武功有種說法,三十歲之前不能大成,這輩子再無機會。
他轉眼回到七歲那年。
母親教他祭刀神,母親說只要世間有這個東西,天上便有對應的神,就是沒有,也有人能造出這個神。造神的本事不是誰都有的,他父親是個庸才,以為自己能造神,其實他屁都不是,出去了就一輩子沒回來。
母親說她一輩子看不起父親,因為父親不自量力。教他祭刀神,就是要他記住,不要走他父親的老路。
七歲的孩子聽這道理,基本聽不懂。他接過刀時,忽然就聽懂了,他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他的刀術得她母親教授,母親的刀術不知道從哪里學來,他也從沒問過。七歲開始,他一日練三次刀,一次三個時辰,一天九個時辰,除了吃飯睡覺幾乎全在練刀,是苦練中的苦練,牲口過得都沒他苦。
他也想過放棄,可母親告訴他,刀術其實和劍術一樣,講究的都是一個快字,但刀術不如劍術靈巧,若要拼過用劍的人,他必須得更快。
依然是他聽不懂的道理,如今做夢,他懂了。
寡歡歡是母親的名諱,聽說本來起作寡歡,老人覺得女孩子叫兩個字的名字不討人喜歡,所以叫她寡歡歡??墒枪炎峙涫裁醋侄疾皇呛妹粗坏酶男?,老人分明是在給自己找借口。
他猜教給母親刀術的和替母親起名的是同一個人,一般功夫好的人,都不怎么會起名字。名字對他們來說只是代號,功夫好,名字自然就出名,自然就是好名字。
寡一刀這名字由他母親所起,七歲之前,他叫另一個名字,七歲之后,母親教他練刀,他才成為寡一刀。她說,你殺一個人一次只用一刀就是高手,有這個名字,三十年內,怎么都能出頭,說名字不重要的都是蠢男人,有這個名字,少你十年苦工。
母親料對也料錯,他二十九歲才離家,二十九歲之前為盡孝,一直陪在她身邊。
二十九歲這一年,母親因舊疾去世,他才決定出趟遠門,去外面看看。
三十歲之前,江湖上用刀的沒他這號人,三十歲之后,江湖上用刀的只認他這號人。
他忽然明白母親為什么在他二十九歲過世。她安心留了他二十九年,這二十九年只做她的兒子,二十九年之后,再只做她的兒子,就是害他一輩子。
寡一刀睜開眼,他喉中哽咽,下意識摸了把臉,滿面都是熱淚燙臉。有張面孔從他視線的末端進入他的視野,從他頭頂正上方看他,看起來有些擔憂,又有兩分疑心。
“你沒事吧?這毒藥有這么厲害?”
寡一刀定在床上,一動不動,三十歲被人看見自己哭得像條狗,太丟臉。
“哎,問你話呢,你哭什么?”
我想我娘。
寡一刀別開眼,望著破屋頂,這里大概是處破廟,房頂塌了一個大窟窿,窟窿四圍戳出一堆茅草,他看見那月亮掛在天上,像鳥巢里的一顆蛋。有種說法,太陽生白晝的一切,月亮生黑夜的一切,太陽、月亮和蛋,都是生命的起點,這讓他想起他娘了。
寡一刀眼角又滑下一滴淚來,他抽了口冷氣,回道:“藥勁還沒過,再緩緩?!?/p>
廖子春好像懶得理他,他扭了頭,寡一刀的視線里不再能看見他,他聽見廖子春嘀咕。
“那藥有那么狠嗎,我都給你吃兩顆百毒解了……”
寡一刀咽了咽,望著那顆鳥蛋似的月亮,回了他兩個字。
“多謝。”
他們所處是距不二城三里地的一處破廟,這地方供乞叉底蘗婆菩薩,中原人叫地藏王菩薩,司管十八層地獄魂怪度化事,普度眾生,這樣的菩薩在民間不如觀世音菩薩受百姓愛戴,反而是皇家寺廟都有供奉,這廟位置也不好,便漸漸破敗了。
廖子春借著火光端詳那尊斑駁的菩薩,好的佛像,你看菩薩的臉覺得他似笑非笑,很是溫柔,打這尊佛的人手藝不好,菩薩的眼睛發(fā)呆,莫名有些瘆人。廖子春抖個抖,轉頭看寡一刀,順便把手里烤的野鳥遞給他。
寡一刀盯著那只鳥,猶豫了一下,抬頭望了望那月亮,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又對廖子春說了句謝謝。一口咬下去,油和汁水濺在鼻子上,他抹掉了,大嚼了兩口,由衷感慨了一句。
“烤得真好?!?/p>
廖子春得意極了,回他也不看是誰烤的,寡一刀這才抬頭細看他,他額上綁著一條錦繡綢緞抹額,中間鑲一塊橘黃色的玉石,身上穿一件暗黃吉祥花暗紋的綢緞袍子,玉石抹額和暗紋綢緞袍子,都是現(xiàn)下好打扮的男人流行的玩意兒??伤Ψ虿槐人拈L相差,一個只知享樂的紈绔子弟練不出這樣的功夫。
“你是廚子?”
廖子春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大為受傷:“你見過打架那么好,身上還帶著百毒解的廚子嗎?”
其實他是想問那后半句:“那你是誰?”
廖子春一雙桃花眼滴溜一轉,賊兮兮地沖他一笑,一般人做這個表情不好看,他做也不好看,但也不討厭,確實是長得好,他爹媽該都是有張一等一的好臉。
“嘿嘿,我不是說了,不二城中花中君子廖子春,正是在下?!?/p>
寡一刀來這地方不長不久,好像確實也是聽說過這名字,就是不知道說的什么意思,花中君子,花要么就是女人,女人中的君子,女人中的君子能是什么?
寡一刀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挑了挑眉,懷疑道:“你是閹人?”
廖子春氣得發(fā)狂,狠狠踹了他兩腳,奈何他下盤太穩(wěn),真沒踢動。
“那你是什么?”
“采花賊!我是采花賊!行了吧!”
寡一刀疑心道:“你是采花賊?”
“是!我是采花賊!”
寡一刀低頭默默道:“看著不像?!?/p>
他那么漂亮,要女人也不必做賊,有些女人看見他的臉,就會心甘情愿跟他睡覺。
廖子春又露出先前寡一刀夸他烤得好吃的模樣,臉上有得意的笑,這種笑在他臉上顯得稚氣,他年紀應該不大。
“你多大了?”
“我?二十一?!?/p>
寡一刀唇邊露出笑意,他猜得不錯,果然是好年紀。男人成熟得比女人晚些,若是養(yǎng)得嬌貴,一輩子像孩子。
廖子春看他笑,自己也不自覺笑,反問他:“你呢,你多大?”
“三十了。”
廖子春打了個響舌:“也是,人都說你大器晚成?!?/p>
寡一刀笑笑,沒否認,兩個人各自撕咬咀嚼著手里的野鳥??幸炅?,廖子春坐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吮他那幾根油亮亮的手指頭,似乎有話要說。寡一刀故意忽視了他,靜默了一陣,果然廖子春按捺不住,主動問道:“那些人到底為什么追你?”
他問得太遲,叫他疑心。
“你剛才怎么不問?”
“剛才你哭,我沒好意思問?!?/p>
廖子春滿不在乎地繼續(xù)吮了吮他的手指頭,啵啵作響,感覺得到涎液在他嘴里的活動。寡一刀皺起了眉頭,一邊手掌撐在膝蓋上,跨開腿看他,這架勢很像大人要訓小孩兒的征兆。廖子春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咬著自己的手指頭對他笑,他嘴唇上亮著油光,叫他整個人看起來很活潑。
寡一刀沒訓他,反正他也不吮了。
“吃肉的時候怎么不問?”
“吃肉的時候我也餓了?!?/p>
“我說之前?!?/p>
“之前不是你先問我話嗎,我怎么問你?”
寡一刀回想起來,好像確實是自己先問的他話,他說了句得罪,才回他的話。
“他們說我睡了他們大小姐,要我娶她?!?/p>
“誰?”
“他們大小姐?!?/p>
“他們大小姐是誰?”
“一個女人。”
廖子春不耐煩道:“我當然知道是個女人,我是問你她姓甚名誰家住何處為何要你娶她?!?/p>
寡一刀抬頭,眼睛似是思索似的輕輕瞇起來,似乎是確定了名字,才開口回他。
“趙阿寶?!?/p>
“趙阿寶?”
“趙阿寶?!?/p>
廖子春騰地一下立起來,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聳起肩膀:“趙阿寶?”
寡一刀松了眼,面不改色道:“你到底聽沒聽見?!?/p>
廖子春大喝一聲:“我聽見了!我就是聽見了才叫么!華山派那女流氓??!”
“你知道她?”
“我當然知道!我兩歲起就被她糾纏,我能不知道她么,就因為她,我現(xiàn)在不想看到女人!”
“那你怎么做采花賊?”
廖子春拍拍手上的殘渣,臉上又露出先前那副得意的笑臉。
“因為我懂女人心?!?/p>
寡一刀的眼睛又瞇了起來,他想他確實不像個采花賊,或者說他不像個江湖人。
簡孟云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但是喜歡聽戲,閨閣姑娘進戲園子不好,但她母親去得早,簡老爺就她一個獨生女兒,所以太寵她。
她喜歡的一個花旦因得罪了權貴落到草臺班子里去唱,她就真的去草臺班子聽,坐在老木條凳上看臺上,臺上的姑娘唱著也看她,她們像沒說過話的知心朋友,看眼睛就能知道對方心中所想。
簡老爺規(guī)定她出門前一定要帶個粗使伙計,這個規(guī)定不過分,現(xiàn)下世道不太平,她一個弱女子出沒那些魚龍混雜的地方,帶個丫環(huán)肯定是不管用的。于是總有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仆役跟著她,在她聽戲的時候蹲在地上伺候她吃湯圓。
寡一刀用手頂起斗笠的邊緣,一眼看見那位小姐,心里覺得很有趣。
“怎么?看上人家了?”
寡一刀眼神一頓,松了手叫斗笠又落下來,只看著眼前鍋里的翻滾的湯圓,淡淡回道:“你不要我的好處,我也告訴了你因果,你為什么還要跟著我?!?/p>
廖子春吹了一把手里的花生殼,略仰了仰頭叫斗笠好往后去點,他不明白寡一刀怎么能天天戴著這玩意兒,看個東西都看不明白,要不是不二城還在抓采花賊,他才不戴這玩意兒。
他沒好氣打了一記自己的斗笠,回他:“我就樂意跟著你,反正我也沒事干,而且你是高手,我跟著你,不容易被抓?!?/p>
寡一刀一挑眉:“這么害怕被抓?”
“當然。”他回得倒是直接,臉上還有兩分看盡世態(tài)炎涼的意思,“你不怕是因為你不知道,我朝抓了采花賊不殺頭,但會被扔到男囚天牢終身監(jiān)禁?!?/p>
寡一刀微微抬頭,使自己能夠看清他的臉色,果然看他有些嚴肅又有些好笑的怕,假模假樣抖了抖:“那些男人極好斗,新人進去過個一天一夜也就死了,像我這樣花一般的美男子進了去……我可不要!”
寡一刀回過頭,笑著點了點頭:“是不大好?!?/p>
“是很不大好!”
賣湯圓的盛出兩碗湯圓舉到二人面前,廖子春爽快地接了過去,喜滋滋先喝了口白湯才動手舀湯圓。寡一刀接碗,好像察覺到什么不對,手上略頓了頓,可是什么都沒發(fā)生,也許是他被那華山派的大小姐搞怕了,有點草木皆兵。
那賣湯圓的一邊轉著鍋里的湯圓,一邊笑瞇瞇地問他們的意思:“二位覺著小人這湯圓好不好???”
“嗯!好好好!”
廖子春從懷里掏出兩個銅板遞給他,賣湯圓的收了,便看向寡一刀,寡一刀對他笑笑,卻沒掏錢的意思,繼續(xù)專心吃湯圓,那賣湯圓的便又看回廖子春,臉上笑得有兩分尷尬了,廖子春不敢置信地盯著寡一刀,自覺又掏出了兩個銅板遞給那賣湯圓的。
他的錢剛出手,寡一刀的碗便穩(wěn)穩(wěn)落進碗摞,只發(fā)出一個聲響,廖子春盯著那摞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耐耄娝麃G進去的碗里干干凈凈一滴不剩,只有一只空勺。
廖子春火從心中起,放了碗扭頭要去抓那個吃白食的,誰知道寡一刀忽然停下了,廖子春以為他碰上了誰,那人卻在他眼前一閃,憑空消失,他左右四顧,在向下看時才看見他——寡一刀正坐在一張條凳上,看戲。
廖子春就沒想明白,怎么自己遇見他就這么容易生氣,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因為好奇跟著他,可是現(xiàn)在又覺得心有不甘。
他氣呼呼坐下,故意側著一邊,用半背對著寡一刀:“你把兩個銅板還我,我不跟著你了?!?/p>
“你剛才說要我保護你,兩個銅板算保護費?!?/p>
“我現(xiàn)在改主意了!你還我!”
“我沒錢。”
廖子春扭過頭,摘了那礙事的斗笠瞪他:“你沒錢你吃什么湯圓兒啊!”
寡一刀看他一眼,回了兩個字:“餓了?!?/p>
“你!”
“哎,廖郎君?好久不見啊!”
廖子春循聲望去,是那看戲的簡小姐,他訕訕戴上了斗笠,生怕再被人認出來,只得隔著寡一刀,小聲同那簡孟云打招呼。
“哎,好久不見,好久不見?!?/p>
簡孟云朝他那方向坐近些,身邊卻還是隔著兩個人——老仆役和寡一刀相看一眼,莫名好像都看不起對方,沒好臉色別開眼去。
簡孟云聲音活潑,是真心快樂:“廖郎君,我看你很久沒來聽如意唱戲,一直擔心你呢,我聽說近來城中不太平?!?/p>
廖子春向她拱手敬了敬,也是開心:“累您掛心啦,我先前在秋香那邊躲了一陣,所以您沒怎么見我?!?/p>
“那現(xiàn)在沒事啦?”
廖子春瞥向寡一刀,見那人似乎察覺到自己的視線,嘴角竟然掛著一分得意的笑,幾不可察但也夠他察覺了。
“嗯,沒事沒事……”
他翻了個白眼,狠狠用大腿撞了一下寡一刀的大腿,意料之中沒撞動。
那人更得意了,一手抓住廖子春的大腿,他的手掌大,一張就給他的一條腿困得死死的,廖子春怒目圓瞪,氣從鼻子里出,說了個“你”字。
寡一刀微微抬頭,斗笠之下的那雙眼睛看起來有些挑釁的意思。
他確實一句話沒說,但他渾身上下就寫著一句話——你打不過我。
簡孟云聽見他說無事,自然放心,松了一大口氣:“那就好,我前些日子聽我爹說,京里好像出了事,現(xiàn)下世道不太平,廖郎君是跑江湖的,更要當心?!?/p>
廖子春的眼神掠過寡一刀,向簡孟云微微一笑,得體又漂亮,看得人如沐春風一般,就是中間那兩位大概各有各的不自在。
“勞小姐掛心,我自當小心?!?/p>
“那就好……”
“好!好!好!”
人群之中忽而掌聲雷動,手掌相擊之聲若浪潮層疊而起,間有歡呼和拋擲財物上臺的動靜,簡孟云自然也在其中,甚至小跑上了前頭去,要給那花旦如意擲彩頭。
老仆役緊跟著小姐后頭往前去,其間不忘回頭看了一眼寡一刀,眼中流露警惕,寡一刀心中不屑,沒給好臉色。不該拿他作淫賊,小姐出現(xiàn)在戲園子,本就少見,多看兩眼是人之常情。
“那是哪家的小姐,你跟她很熟?”
廖子春還在生氣,低著頭摳自己的指甲:“關你屁事,你不是厲害嗎?你這么厲害,自己打聽去?!?/p>
寡一刀笑了一笑:“氣什么。”
廖子春覺得無語,打了一下礙眼的斗笠,歪著頭看他:“你憑什么欺負我!”
寡一刀沉吟一聲,回了他三個字:“不知道?!?/p>
竟然說不知道!
廖子春低頭,斗笠打在寡一刀的斗笠上,滿腦子只想得到尷尬二字,斗笠和斗笠尷尬,他和寡一刀也尷尬。他悶頭坐了一會兒,周圍的人群逐漸三三兩兩散去,他們再坐著,兩個戴斗笠的人,其中一個還背著一把長刀,雖說用布頭包著,也還是打眼。
廖子春站起來,要走。
“我不要你的錢了,我走了,咱們江湖不見?!?/p>
寡一刀看他斗笠下的臉色,也不是真的七八歲的年紀,竟然還噘嘴巴。他看廖子春沒動腳,心里想他不一定是誠心要走,他母親說過,想走的人留不住,不想走的人你差不多扒拉扒拉,也就不走了。他對廖子春感興趣,他愿意扒拉他一下。
他故意有點兇,低聲急促地訓了他一句:“回來!這么大的人了,像什么樣子!”
廖子春扭了扭身體,沒坐下。
寡一刀明白還得再扒拉一下。
“你再不坐下,我就走了。”
廖子春“啪”一下坐下了,他心里有點不高興,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心思被寡一刀看穿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誠心想走?”
寡一刀換了口呼吸,廖子春能聽見,一般功夫好的人呼吸不常叫人聽見,他們能夠隱藏自己為了避過追殺。在那個瞬間的寡一刀并沒有隱藏自己的呼吸,那氣息算重的,像在盤算開口。
“你對我好奇?!?/p>
廖子春看向他,眼睛里一半是眼白,眼球靠近上眼皮——哎,竟然被說中了,心火。
戲園子空了,只有他們身后那個賣湯圓的還支著攤子在那兒咕嘟咕嘟煮湯圓,鐵鍋勺在碗上磕碰一下,發(fā)出一聲鈍響,有點笨又有點脆,介于二者之間。
寡一刀回頭看了一眼,他冒著青灰胡子茬兒的下顎正對著廖子春,能看見他抿住唇笑了一下。廖子春盯著他的臉色,不耐煩地皺了眉頭,手臂忽被一帶,寡一刀順他的骨頭順了一遍,又是一推將他手臂折起,手腕一點,手心向了上。
廖子春詫異:“你干嗎?”
寡一刀低著頭,只看得見他帶笑的嘴,在懷中掏了一下,廖子春感到自己掌心落入兩片溫溫的東西。寡一刀的手離開他的手心,留下兩枚銅板。
廖子春吹了聲口哨看向他,挑了挑眉。
寡一刀道:“剛才騙你的?!?/p>
廖子春一下開心起來,捧了那兩枚銅板在眼前用一根手指撥了又撥,確認真是兩枚銅板,一抬手把銅板輕輕一拋,又抓在手心,放進了自己的衣袋。
“給個錢還裝樣子,你這人真沒勁?!?/p>
他說的是反話,寡一刀聽出來了,所以笑了。
不二城確實不太平,夜里他們倆睡在土地廟,土地廟近來因為世道不太平貢品多了不少。廖子春蹲在那尊小小的土地公泥塑像前面,看了一陣,伸手拿了個碟子里的鴨梨在身上蹭了蹭。咬下一口,脆的,水還多著。他望著土地公的臉變得幸福起來,寡一刀在一旁擦刀,聽見聲響看了他一眼,無聲嗤笑了一下。
小孩子就是這樣,吃甜的就開心。
“拿個水果給我?!?/p>
廖子春回身看他:“要蘋果還是梨?”
寡一刀還是擦刀,頭也不抬一下:“隨便?!?/p>
廖子春翻了個白眼,念叨了一句裝相,還是給他拿水果,手放到梨上,又覺得蘋果好,手放到蘋果上,又覺得梨好些。
寡一刀等了一會兒沒聽見動靜,總算抬頭看他:“選好了沒?”
“來了來了!催什么催!”
廖子春懶洋洋走過來,向他伸手,月光照亮他手上的東西——是個蘋果。
寡一刀接過蘋果,點了點頭:“謝謝?!?/p>
廖子春蹲在他身邊啃梨子,問他要蘋果做什么。長刀漆黑,在月色之下透出冷兵器獨有的光暈,寡一刀在刀刃處以手掌輕輕撫過,回答廖子春:“祭刀神?!?/p>
“祭刀神?”廖子春的眼睛睜得滾圓,疑心又好奇,“刀還有神?”
寡一刀答:“這世間有什么東西,天上便有對應的神?!?/p>
廖子春向天望了望,月亮掛在夜空之中,今夜無風亦無云,那輪月亮明亮又孤單,讓人覺得它沒有心事,人們都說沒有心事的刺客才是最厲害的刺客,那樣的人刀起刀落沒有猶疑,干干凈凈。
“要是天上沒有這個神呢?”
寡一刀頓了頓,腦中響起母親的話。
“沒有這個神,便會有人造這個神出來?!?/p>
“人還能造神?”
寡一刀慎重道:“有的人能?!?/p>
廖子春看他的眼神復雜起來,覺得自己像在看個神婆,三十歲的人了信這鬼話?不過他還是很給面子地問了句,怎么才能祭刀神。
寡一刀答了他兩個字——簡單。
在廖子春還吊兒郎當看他臉色的時候,他神色忽然一冽目光如炬,長刀陡伸,廖子春似乎在那刀刃上瞧見自己的眼睛。他張著的嘴沒下口去咬梨,愣在那里,忽然聽見一個脆脆的聲響,他側頭看去,那只蘋果插在刀尖。
廖子春還未回神,寡一刀雙手順著刀柄上下一順,鐵器在手的力量間發(fā)出輕微蜂鳴,刀身震顫,橫了過來——一柄刀橫在寡一刀兩腿之上。
廖子春一屁股坐在地上,是被他耍刀的樣子唬到了。
寡一刀兩手擱在膝蓋上,打坐入定,祭刀神。
廖子春坐在地上久久不回神,看怪胎似的看他,不再是覺得他祭刀神怪胎,而是看他能把如此沉重的長刀耍到這種地步,覺得他怪胎。
一年前,寡一刀第一次在江湖上出現(xiàn),據說是在一家江湖客棧,那里魚龍混雜,三教九流來往不斷,隔三岔五就有人在那客棧里打擂臺,老板后來索性修了個擂臺,由著人在那里打。
那天臺上是哪位常勝將軍來著?
只聽說有個戴斗笠的人,背一把七尺長刀,說要上擂。
賭錢下注的笑他,你要打他?你不怕死???
那人微微抬頭,只看得見半張臉,不算年輕,他說,你該問他備好棺材板沒有。
他說這話時人們只以為是笑話,江湖上有種說法,三十歲之前不能大成,一輩子再無機會,他看起來不年輕,這樣的人,不足為懼。
可惜人不該總拿自己的經驗說事。
那個賭錢下注的眼睜睜看著那常勝將軍掉下了臺,他輸?shù)醚緹o歸,眼睛里快流出血來,他這才想起叫住那個人,問他的名字。
背長刀的人側過頭,斗笠傾斜,露出半張臉,看起來有些幾不可察的得意。
寡一刀。
那天起,江湖上便有了他的名字。
他二十九歲大成,出盡風頭,十九歲的日子,二十九歲才過到,這讓他在這年紀有許多別樣的滋味。
他看向廖子春,沒剛才那么嚴肅,面色平和不少:“怕什么?!?/p>
廖子春臉上一臊,從地上爬起來,盤腿坐著吃他的梨,還要含糊不清地回他誰怕了。
寡一刀上下看他一眼,見他那身漂亮的袍子滿是泥灰,已經不干凈,心中疑心他又不愛干凈,怎么能穿出這么干凈的衣服。
“你衣服臟了?!?/p>
廖子春低頭看看衣襟,確實是什么湯水漬都有,他隨手一拍,倒也沒十分在乎。
“是啊,臟了,可也沒辦法,衣服都在秋香那兒呢,我現(xiàn)在也不方便去。”
寡一刀問他:“秋香是誰?”
“秋香?”廖子春想了想,回他,“她在明月坊彈琴,也不是特別出名的花魁娘子,但她人很好,給我洗衣服,我平時就住她那兒。”
寡一刀瞇了瞇眼,臉上帶了意味深長的笑:“你喜歡她?”
廖子春是真認真想了想,表情看起來有兩分為難,小孩子一樣嗯了一陣才回道:“我也不知道喜不喜歡。”
寡一刀回過頭,閉上了眼睛繼續(xù)打坐,悠悠道:“不知道就是不喜歡?!?/p>
“哎,可什么是喜歡呢?你給我說說吧!”
廖子春丟了梨核,三兩下爬到他身邊扒住他大腿,一雙手黏不拉幾又是甜水又是泥灰。寡一刀額角青筋一抽,睜了眼看他那雙手,心中起了一分殺意。他將眼神從那雙手滑向廖子春那張無辜好奇的臉,來回兩次,廖子春總算知道他的意思。
廖子春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在自己身上擦擦,向他嘿嘿一笑:“急什么,等風頭過了,我叫秋香給你洗唄,要么你直接穿我的,我衣服多著呢!”
寡一刀閉上眼,氣從鼻子里出:“不必?!?/p>
廖子春歪著腦袋借月光打量他的臉色,試探了句:“至于嘛,你這衣服也不怎么金貴吧。”
寡一刀聲音一沉:“但是干凈。”
“得得得,回頭叫人給你洗?!绷巫哟捍笫忠粨],就地撐著手肘躺地下了,他看著月亮忽然又想起寡一刀剛才那話,沉思起來,“可你說,什么才叫喜歡呢?”
寡一刀閉著眼,長換一次呼吸,回道:“等你喜歡你就知道了。”
廖子春對著月亮一挑眉:“也是,再說吧,我才二十一呢?!?/p>
寡一刀無聲一笑。他二十九歲才過上十九歲的日子,十九歲的人怎么過日子,他很好奇,所以留住了廖子春。
他才二十一,也還小。
卯時天亮,土地廟到底不安穩(wěn),眼下正是不冷不熱的時節(jié),廖子春有睡懶覺的習慣,到這里也保不住了。他醒來時,迷迷糊糊看見寡一刀盤腿還是坐在遠處,腿上橫陳那柄長刀,刀尖插著昨夜那顆蘋果。
他愣了一下,問:“你就這樣睡了一晚上?”
寡一刀閉著眼氣定神閑:“比你那樣睡舒服。”
“屁吧……”
廖子春站起來拍拍自己一身的灰,回頭看寡一刀也不起來,嘀嘀咕咕他別是腿麻了起不來。
那刀便又是一響,刀柄狠狠頓地,刀刃上的圓環(huán)震顫蜂鳴,廖子春捂著耳朵一臉痛苦,手指的縫隙透進來一聲脆響。
廖子春回頭,咬一口蘋果,脆的,水還多著。
有說法說鐵玩意兒能養(yǎng)東西,很久不變模樣,或許是真的。
寡一刀又咬下一口,嚼了嚼咽下去,斗笠被他用足尖踢起,在空中兩個翻轉,穩(wěn)穩(wěn)扣在他的頭頂。他擦著廖子春的肩過去,悠悠嘆了一聲:“你功夫不到家,所以腿麻。”
本以為廖子春會生氣,誰曉得廖子春眼中忽然興奮起來,被他點燃一星火,撿起自己的斗笠追著他問話。
正是趕集的時候,街上人流涌動,他們逆著人流走,人們的臉對著他們,那一面全是臉只有兩個背,這一面全是背,只有兩個斗笠。
廖子春把自己的斗笠摘了舉高,怕自己瞧不見寡一刀,他嘰嘰喳喳像只鳥,他越吵說的什么越像虛的,聽不進去。也不是只有年輕人才有起床氣,寡一刀也有,只是他不生氣,他耳背。
寡一刀聽了半天才聽明白他問什么。
“那我怎么腿才能不麻呢!你教教我呀!”
寡一刀蹙著眉在人群里走,他比一般人高一個頭不止,斗笠不礙事,但人群礙事,他得見縫插針把腳往空的地方塞,稍微用力又不能太用力,接著向上一步。
“你教教我嘛!我給你付錢!”
寡一刀覺得那聲音好像遠了點,他回頭,卻沒瞧見廖子春,又聽見叫聲,廖子春在人群的前部舉著斗笠向他揮手,臉上開朗得不像話,像一輩子沒吃過苦。
寡一刀瞪大了眼睛,問他:“你怎么去前面了!”
廖子春臉上露出一種疑惑:“就走唄……哎!你告訴我怎么腿不麻!”
“……你師父十八毛沒教你?”
“什么八毛?”
“十八毛!”
“十什么毛?”
“十八毛!”
“十八什么?”
“十八毛!”
“哦!”廖子春恍然大悟,“他教了,我沒好好學嘛!你再告訴告訴我!”
一大娘忽狠狠瞪了一眼寡一刀,寡一刀瞪大了眼睛向后微仰,看見她手里高舉的一塊肋條肉,覺得自己輸了。
“……出去再說!”
“好!我在前面等你!”
寡一刀猛地回頭,看見廖子春已在人群中行出數(shù)十步,與自己越來越遠。看來今日運不佳,開門大不吉利。
廖子春躺在樹枝上百無聊賴,只得從懷里掏了一枚從土地廟帶出的梨來,在懷中蹭一蹭,便發(fā)現(xiàn)身上這身衣料快沒有一處好的,就要廢了,再聞聞頭發(fā),總覺得有股油腥氣。
他皺著鼻子咬了梨,梨的汁水依然充足,他臉上又露出幸福的笑容,低頭拍拍樹干。
“哎,你現(xiàn)在告訴我吧?!?/p>
寡一刀感到背后樹干的微動,還沒等他抬頭,眼皮上先滴中一滴涼水,他用手抹了,抬頭看——始作俑者心虛地把手上的梨舉到身后去了,整個人的身體貼著樹枝,笑得尷尬又討好。
“我年紀小……你跟我計較什么……你就告訴我唄?”
寡一刀甩了甩手,臉上表情有些陰,冷冷道:“告訴你也沒用了,那是童子功,你早過了年紀,不管用了?!?/p>
“這樣啊……”廖子春悶悶地啃了一口梨,忽然想起什么,又問他,“可我還沒有抱過女人,也不行嗎?”
因為賊職業(yè)的特殊性,厲害的毛賊,可以長時間蹲坐屈膝,腿一點也不會麻。十八毛是不二城一帶的賊首,也是賊的大師父,能叫上名字的賊都由他帶出。廖子春名氣不算小,該也是師從于他。
做不到這一點便不能迅速逃跑,失財事小丟命事大。這功夫練不好,十八毛不會讓出師,出去了也是砸招牌。
寡一刀閉著眼睛打坐,凝神換了口呼吸,才回了一句:“不行,童子功看年紀,不看經驗?!?/p>
廖子春的聲音便又沮喪起來,太陽散發(fā)耀眼光芒,他用手擋了一下,懶懶問他:“這么早出來,也不見你去哪兒,到底來做什么?”
“等人。”
“?。俊?/p>
“寡師傅?!?/p>
廖子春丟了梨,好奇往下看,只見兩個戴斗笠的人站在寡一刀面前,盤起的頭發(fā)花白,斗笠的邊緣露出他們的腳,白襪草鞋,叫他想起寡一刀腰間的那段粗麻繩。
寡一刀撐著刀站起來,廖子春跳下樹來,看清來者的面目,是兩個花甲年紀的老人家,一身習武之人的打扮,手腳都以布條拴緊袖口褲口,都是為了方便打斗。他們身軀挺拔,沒有一點佝僂相,看起來很正派。
廖子春打量他們的臉,他們臉上帶著慈善的笑,不像壞人,也是正派的臉。
站前面的像更說得上話的,后面那位略像說不上話的,便站得謙讓很多。
果然是前面那老人家率先開口向廖子春作揖:“不知這位是?”
廖子春也向他作揖,卻不知道怎么介紹自己好,于是看向寡一刀。寡一刀清了清嗓子,回那老人家:“我的朋友,姓春?!?/p>
那老人撫著白須,頗為欣賞似的看他一眼,笑道:“嗯,是個配得上的姓?!?/p>
該是夸他,夸他就高興,廖子春把手在身上蹭蹭,靦腆地抓著后腦勺閃到寡一刀身后去了,他小聲問寡一刀他們是誰。
寡一刀的頭微微一側,又是下顎對著他。
“公道衙門。”
公道衙門不是衙門,是江湖里一類為處理江湖糾紛的中間人,若有實在冤屈要說明的,實在講不明白,便從公道衙門走。半月前,寡一刀惹上華山派趙阿寶這樁糊涂官司,實在解釋不清,經吟游詩人介紹,尋公道衙門。
寡一刀給了那詩人找人的錢,那詩人拿了錢說你只管去,半月后到不二城溪風橋畔一棵老樹下等著,自然有人尋你。
今日正是半月后那一日。
為首能說話的老翁名叫一等公,少說話的叫三等公,想來一定還有二等公,今天不在。
寡一刀問一等公,這件事請該如何辦。
一等公捋了捋胡子,沉吟一聲,道:“想來其中一定是有誤會,就是不知道趙小姐的清白到底是……”
他布滿皺紋的眼皮耷攏著,像裝聾的兔子,故意瞥向寡一刀。
寡一刀堅定地回道:“奪姑娘清白不認不道德,我做了不會不認,但不是我做的,我也沒那么好心認下?!?/p>
一等公閉了閉眼,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廖子春瞧見了有些不屑地悄悄翻了個白眼,就是信豬能上樹也不該信寡一刀辱人清白,可見這些公道衙門也是虛有其名,既然疑心就不該接這活計。
一等公余光其實瞧見了廖子春的神情,可是故意沒作聲。公道衙門不是衙門,只是江湖里一類為處理江湖糾紛的中間人,既然處理糾紛,就不會不收錢,既然收錢,那就是生意,公道衙門就是商人——商人為了掙錢不會計較受一兩個白眼,那并沒什么。
“寡師傅這事情有點難辦,不同別的,只要咱們?yōu)槟f句話,您這事情我們先要去趟華山派,尋趙小姐,了解了情況,再說明緣由,我們要替趙小姐找真正拿她清白的人,找到了,再昭告天下,這事兒方才了了。”
寡一刀聞言蹙眉:“要多少錢?”
廖子春聞言一怔,心想這呆子看著也不像有錢人,別出不起這錢。不如自己替他出了,幫朋友這點錢不算什么。
正于此時,一直不說話的三等公突然說了話,神色祥和,比一等公看起來要少兩分算計。
“寡師傅不必擔憂,這件事您不算完全的事主,我們查人也是為趙小姐,等我們去了華山派,趙小姐需出一半的錢。”
寡一刀問道:“可請你們辦事的是我,趙小姐如何愿意出錢?”
一等公笑答:“怎么會有女子不在乎自己的清白名聲,想必趙小姐比您更需要我們?!?/p>
確實如此,只不過她又被人侮辱了,又要自己出錢找回自己的清白,怪有些可憐。
寡一刀想了想,問道:“你們這是否能夠賒賬?我身上沒那么多錢,但趙阿寶的錢不該叫她自己出,我往后再補給你們?!?/p>
一等公頓了頓看向三等公,三等公微微張口,似乎也是思量如何才好,停了一陣方才開口:“寡師傅是江湖上有名聲的人,既如此,我們愿意賒賬,只是須在一年內還清,否則公道衙門便會上門收錢?!?/p>
廖子春看了他們一陣,疑道:“來收錢的是二等公吧?”
一等公向他點頭,微微一笑:“春公子很聰明?!?/p>
廖子春摸著下巴看他們二人,納罕道:“一等公交涉,二等公辦事,三等公管錢,如何算賬的竟然比談話的面目還祥和兩分。不是冒犯,明月坊的賬房先生每天看起來斤斤計較,只有見到銀子時有好臉色,三等公看起來大不一樣?!?/p>
一等公先與三等公相視一笑,才回過頭來答廖子春的話:“公道衙門談的時候講得清楚了才是重中之重,談不清楚我兄弟連錢都沒得收,說起來其實他的事情最清閑,所以看起來年輕些吧?!?/p>
“原來如此。”
寡一刀飲下杯中剩余的茶,覺得心中一樁事放下一半,這趟遠門出得不容易,等這事了結,他還是想回清風山,回去守著母親的墳過日子,太平安寧些。他扭頭看廖子春,廖子春的衣服臟了,身上的朝氣卻還是叫他熠熠生輝。
真是叫人羨慕。他三十歲才過年輕人的日子,可惜身體不年輕了,生性不愛拼搏,因為母親趕得緊才練就一身本事,廖子春的日子他已經過不了了。
“既如此,此事就勞煩公道衙門給個結果,在下感激?!?/p>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p>
四人俯身頷首告別,身未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逼近包間。寡一刀目光凌厲,狠狠一推廖子春,公道衙門二人起身向后,讓出門口,果然門框崩裂,一個人滾了進來,趴在地上嗷嗷痛呼。
寡一刀看向門外,立著的是簡孟云那老仆役,他雙目通紅,兇光畢露,像來尋仇,他首先想到廖子春。廖子春被他一看,連連擺手,想來也不是,廖子春一直跟自己在一起,什么時候有空犯事兒?
要么是尋公道衙門?
一等公注意到寡一刀的目光,清咳兩聲,正欲開口。
熟料那老仆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流滿面,看得寡一刀心中一驚,男人這把年紀哭成這樣,八成是死了親人,死了誰了?
老仆役憤憤哀呼:“求公道衙門為我小姐做主!”
廖子春聽完老仆役的話,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么?簡孟云死了?”
老仆役看也不看他,繼續(xù)向一等公訴說前因后果。原來那日聽完戲,簡孟云在回府的路上遭人擄走,一直尋不到人。清晨時分一輛馬車經過府門,拋下一個衣衫不整的人,老仆役上前一看,正是簡孟云,探了鼻息,已經沒氣兒了。
簡老爺因為姑娘死得不清白,不敢聲張鳴冤,只說是在家中奇癥暴斃,眼下府中已經懸白。老仆役侍奉小姐從襁褓算起已有十八年,簡孟云仿若他的半個女兒,如今一朝枉死,親爹為了面子不愿討要公道,他忍不下這口氣,簡孟云地下亡魂也不會忍下。
廖子春如遭五雷轟頂,他有記憶起還沒有經歷過人的生死,現(xiàn)在朋友死了,他一下子真的反應不過來。
房中安靜,每個人的呼吸都是沉沉,各懷心事。寡一刀瞥了一眼廖子春,看他臉色蒼白,知道他上了心,于是扭頭問老仆役:“那你可有懷疑的人呢?”
老仆役眼中又有兇意,雙目鼓出紅血絲,他繃著脖子緩緩扭向另一邊——是廖子春的方向。
“殺人劫色,除了采花賊,又能是誰?!?/p>
廖子春指了指自己,見眾人都看向自己,連忙喊冤:“簡小姐是我摯友,我不會害她!先不提我一直跟寡一刀在一起,就是不在一起,采花賊劫色不要命,這是規(guī)矩?。∥也粫⑷?!”
寡一刀閉了閉眼,看向并排而坐的公道衙門二人,開口道:“他確實一直跟我在一起,而且他有隱疾,不能抱女人的。”
老仆役詫異:“隱疾?”
公道衙門二人似乎了然,意味深長地看向廖子春。廖子春捂了捂胸口,又低頭看看,臉上騰地一紅,罵道:“該死!我沒有!我只是不隨便強人所難!”
眾人又是了然,回避眼神不再看他,只權當他不好意思,給他一個一面子不叫他難堪,廖子春氣急了,恨不得當場脫褲子自證清白。
寡一刀招呼他別動,腦海中忽然想到一事,他閉上眼輕輕轉了轉脖子,耳朵里好像能聽見那日如意唱戲的聲音,他在腦海中放入一只蠅蟲,在記憶中穿過人群檢視,卻總看不到人,真奇怪,那個人一定就在現(xiàn)場。
他睜開眼,肯定道:“那個人就在那里,但我不知道是誰?!?/p>
一等公看他一眼,又看三等公一眼,最終看向老仆役,斟酌開口:“公道衙門只管江湖事是有道理的,簡小姐不是江湖人,這是官府衙門才能管的人命官司,殺他的人一定也不是江湖人,公道衙門插手只怕并不方便?!?/p>
老仆役臉上流露出一種凄苦與無助,不再兇狠,只是一個失去女兒的老父親。
“可小姐不能白死,殺小姐的人一定要償命??!”
公道衙門難辦,看向寡一刀,寡一刀心中頓了一頓,一抬頭看見廖子春眼眶紅紅看著他,心想看來今天這樁閑事不管也是真說不過去,偏偏又是一樁有關女人清白的官司。
寡一刀感到悲哀,微微頷首,答道:“既然如此,這件事我來辦,代價就用趙阿寶那一半的錢來抵,算我為公道衙門消災,如何?”
三等公臉上有一絲驚慌,正要開口,被一等公按住,一等公笑不改色,看著寡一刀:“寡師傅英雄豪氣,成交。”
廖子春不屑地哼了一聲,心想算賬的到底是算賬的,偽裝得再和善,還是斤斤計較。一等公聰明,老仆役能從城中線人找到公道衙門的蹤跡,必是江湖人,他身上氣勢不一般身手一定不低,若是不答應他,于公道衙門怕是一樁麻煩。
既然寡一刀愿意接下這個麻煩,一點損失,換長久太平,劃算。
老仆役下跪向寡一刀磕下三個響頭,面色誠懇:“老奴一生不曾求過什么人,靠自己的手藝吃飯,若俠士能為小姐討回公道,老奴無以為報,下半輩子愿意跟著俠士做牛馬勞用?!?/p>
寡一刀拍拍他的右上臂,微微一笑:“不必,我是幫我朋友的忙?!?/p>
廖子春眼睛滴溜轉了一圈,聽懂了他的話,臉上又露出那種快樂的神色,但又想到簡小姐剛去,自己不該快樂,表情便變得別扭,有些滑稽。
寡一刀輕輕嗤笑,戴上了斗笠,接下此事。
查案子這事兒寡一刀沒辦過,可他相信自己的直覺。那天在戲園子,他分明感覺到有個人的氣勢很兇險,但他一直以為是錯覺,直到老仆役來找公道衙門說簡孟云被殺,他才明白不是錯覺。
他該相信自己的直覺,那天在這園子里,確實有個人的氣勢是兇險的。
他與廖子春踏入戲園,園中咿咿呀呀還在唱戲,他環(huán)顧一周,沒有察覺到那氣勢。廖子春摸著下巴看那臺上,提議道:“我們或許該去問問如意,她跟簡小姐是那樣好的朋友,今天臺上唱戲的不是她,想必她已經得知了消息?!?/p>
“如意是誰?”
廖子春無語地看了他一眼,走在他前頭帶路。
“唱戲的!”
寡一刀無聲地哦了一聲,恍然大悟。
那花旦如意得知簡孟云大喪,果然悲傷大哭,她今天不上臺,不曾施脂粉,哭得肝腸寸斷眼眶緋紅,看起來像枝被暴雨摧折的小梨花。廖子春同她也算朋友,拍拍她的肩,聊表安慰。
唯獨寡一刀遲遲不說話,他壓低斗笠,低頭在房中掃過幾眼,余光瞥見什么,心中有了一絲打算,才抬頭問那花旦。
“不知如意姑娘可知簡小姐平日里有沒有什么仇家?”
如意抽抽搭搭地搖了搖頭,回答沒有。
寡一刀沉吟一聲,問道:“那不知簡小姐是否有過什么感情上的糾纏呢?”
如意急聲回道:“沒有的!怎么會有呢!簡小姐是那樣端莊的女子,她不會有那樣不像話的糾纏!”
廖子春被她突然的高聲嚇了一跳,見她又大哭起來,連忙上前抱她拍她后背,一頭向寡一刀遞去埋怨的眼神——人好朋友剛走,你就這么不會說話!
寡一刀抿了抿嘴唇,臉上露出一種難辦的表情,身體微微后傾,想了想就自己多余,不如他先出去。
他在外頭等了三刻鐘才等到廖子春出來,房門開啟,戲園子的大門口也站出兩個人,他瞇著眼睛空嚼了嚼,喉嚨里發(fā)出一種野獸伏擊之前的聲音。
廖子春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見到那兩個人,詫異道:“他們怎么還沒走?!?/p>
寡一刀念道:“不好?!?/p>
公道衙門二人在門口向他們作揖,耳邊傳來城中寺廟的暮鐘,日頭將落,天邊一片金黃,太陽像一顆秋天火紅的柿子懸在天邊,戲園子暫空了,要等晚上才會來人。
寡一刀看了看柿子,才看人,忽然懊悔出這次遠門,他這人很少懊悔。
“怎么就生了這變故?!?/p>
寡一刀口氣有些郁悶,廖子春聽出來了,看來是真的郁悶,否則以他的性格,不會說這話。
一等公歉疚道:“我們也沒想到趙小姐已經在來的路上,想來還有兩日她人就到了,屆時我們會先去城門接她,盡量先跟她談,不叫她來找您。”
寡一刀嗯了一聲,沒再說話,三等公臉上沒有表情,已經不太祥和,廖子春走到寡一刀身后去翻了個白眼,不叫他們看見,他實在看不起那些為了錢不講道義的。
一等公抬頭看了眼他們出來的那間閣樓,問道:“寡師傅是否已經有了眉目?老朽雖不能直接出面,倒也能幫著分解分解?!?/p>
“嗯……”寡一刀沉吟片刻,在腦中回憶搜索,點了點頭,“我心中已有疑犯?!?/p>
“???你怎么沒告訴我!”
寡一刀笑道:“你忙著摟姑娘,我怎么告訴你?!?/p>
一等公臉上露出了然的微笑,撫了撫自己的胡須,連那三等公也多看了廖子春兩眼。這感覺倒也真不比說他有隱疾好到哪里去,像打工的被人捉住偷懶。
“我那是出于道義……哎呀,快說快說,到底是誰?”
寡一刀摸了摸下顎上的胡茬,輕輕扎手,讓他能夠聚精會神,他再三于腦海中回憶肯定,眼光看向戲園中某處空地,一輛小販車由人推著向前。
天暗下來,寡一刀思考時的氣息更像伏擊野獸,一呼一吸,一喘一動,都像狩獵,他的斗笠微微向上斜起。廖子春看見他的眼光,有種游刃有余的冰冷,像豹子捉住一只兔子摁在地上,吃不吃都可以。
“就是他了?!?h3> 11
晚飯是一人一碗湯圓,為了查案,也為了飽肚。一等公微微頷首,捋了捋花白胡須,開口道:“問過了,賣湯圓的是西北人。西北人善于做面點,揉面這事情講究力道,時間,溫度,面面都要俱道,所以這個方位的人練功氣都很勻,內力深。湯圓不必那么講究,怎么都能做好,這個西北人故意賣湯圓,確像有詐?!?/p>
廖子春四仰八叉躺著聽,總覺得他在扯淡,問他:“萬一人家就是愛賣湯圓,萬一人家就是做不好面食才賣湯圓呢?你這話聽著就像放屁?!?/p>
一等公臉上有一分得意的笑,告訴他:“湯圓用水磨粉,他要練功,每天得揉面,西北人練童子功,就是揉面,他袖子上沾的是面粉,不是水磨粉?!?/p>
廖子春將信將疑,問了句:“你信他的鬼話嗎?”
寡一刀知道他在問自己:“是他,他身上有血腥氣,很淡?!?/p>
廖子春一愣,隨后鎖緊了眉頭。
“簡小姐是好姑娘,殺她不仁義?!?/p>
寡一刀點了點頭:“我來辦?!?/p>
廖子春在床上翻來覆去卻還是不相信另一件事,坐起來盯著那桌邊坐著的四個人問道:“你這話就沒根據!如意干嗎要害簡小姐,簡小姐那樣捧她,這世上再難找一個簡小姐那樣的看客,她何必!”
老仆役臉上也是不敢置信,只得看向寡一刀。寡一刀正對廖子春,不過被三等公的背影擋住,廖子春便須歪著身子從一邊看寡一刀,看他臉上神色未變,還是肯定的。
兩個人眼神對上,寡一刀才放下茶杯,決定再說兩句。
“那日我察覺園中有個人的氣勢很兇險,以為是錯覺,所以沒在意?!?/p>
廖子春一挑眉毛:“氣勢?那是什么?”
老仆役低頭沉思,臉上有種復雜的神色,口中喃喃回道:“習武之人都有氣勢,那日園中確實有個人的氣勢很兇險,我以為是你?!?/p>
寡一刀端茶的手一頓,心道原來如此,老仆役不是拿他當淫賊,是拿他當兇徒。
廖子春三步并兩步跑來桌邊,擠了三等公一屁股,自己占了半條凳子。三等公看他好不講理,但自己也不是個善言辭的,所以不曾說話。廖子春咬著大拇指頭嘶了一聲,盯住寡一刀追問:“可是那跟如意又有什么關系呢?”
寡一刀一陣無語,忍不住問他:“我什么時候說人是如意殺的了,我一直說的是賣湯圓的殺人。”
“是你自己說如意跟賣湯圓的是一伙的?。 ?/p>
“我沒說他們是一伙的,我是說他們兩個有關聯(lián)。”
“那不是一個意思嗎!”
寡一刀如鯁在喉,不知道怎么回他,還是一等公伸手平了平氣氛,還是那副不溫不火的笑臉,開口道:“寡師傅可再多說些,好叫我們明白?!?/p>
“……如意同簡小姐關系不一般,簡家秘不發(fā)喪,戲園子消息復雜,如意眼睛紅腫,已經哭過,卻說是我們告知,她才知道。”
廖子春糾結著眉毛,搖了搖頭:“不行,就這個怎么能肯定如意有問題,萬一她就是不知道呢?!?/p>
“我疑心所以打量了她的屋子,地上有男人的泥腳印,腳印消失在紗幔后面,房間窄小,我看見那人露出一點袖子,是深青色,帶了一點白色的灰?!?/p>
一等公點頭:“那是面粉,賣湯圓的今天確實穿著深青的料子。”
廖子春不敢置信:“你說他一直在屋子里?”
寡一刀兩手抱在胸前,閉著眼換了一口呼吸,算是默認。
老仆役臉上露出一種悲痛與憤怒,想不到他日日伺候小姐吃湯圓,結果竟然是賣湯圓的痛下殺手。
廖子春失神似的坐在位子上,臉上有些木然,他實在不敢相信是如意串通賣湯圓的殺人,況且他們并未謀財,到底為了什么?他忽然想起寡一刀詢問如意那句話。
“他是……為情殺?他喜歡簡孟云?”
寡一刀搖了搖頭:“他喜歡如意?!?/p>
喜歡如意,可那跟簡孟云有什么關系,要么……廖子春神色嚴肅地吐了口氣,不知說什么好。老仆役緘口不言,想來已經足夠說明一切。
一等公左右看了一眼,起身決定告辭。
“那鄙人就不打攪二位休息了,看來事情已經有了答案,兩日后趙小姐臨城,屆時我再來拜訪?!?/p>
寡一刀舉杯:“勞煩?!?h3> 12
看昨日情形,如意并不想走,所以他們沒有連夜拿人。在客棧睡了一個整覺,洗了澡換了衣服,第二日才去捉人,錢是老仆役出的。
第二日午戲開鑼,寡一刀與廖子春一人一斗笠踏進戲園。
習武之人都有氣勢,目的越強氣勢越強,他們一踏進院子,湯圓的叫賣聲便止了,臺上唱戲的聲音有一個不易察覺的顫音。
寡一刀唇邊勾起一笑:“準了?!?/p>
就是他。
“啊——”
一聲尖叫撕破靡靡之音,良辰美景奈何天便連良辰美景也無了。
廖子春從腰間抽出他那條鱗甲金鞭,一鞭甩出去打開那賣湯圓的丟來的兩只瓷碗,瓷碗一一破碎,不堪一擊。
他咬牙切齒的模樣像一只張牙舞爪的乳虎,只聽他罵道:“奶奶的,殺了人還敢若無其事擱這兒賺錢,還有沒有王法了?!?/p>
寡一刀亮出長刀,例行勸一勸:“我們不殺你,但要帶你去衙門伏法,你打不過我們,不如直接跟我們走?!?/p>
賣湯圓的目眥欲裂,從販車中摸出兩柄花刀來,月牙一樣彎的,柄在內側。那人話也不答,就要沖上來拼命。
人群亂紛紛,如意在臺上痛哭,想來她也可以算是無辜的,只不過是軟弱,軟弱有時候也是刀子,借給別人殺人的刀。
寡一刀不再費嘴舌七尺長刀一力探出,震在那人兩柄花刀之上,鐵器蜂鳴,震得人腦袋脹痛,廖子春連忙捂住頭,一張臉皺在一起像吃了酸湯。
賣湯圓的受他這一擊已經有數(shù),這不是他能打的人,他倒在地上,回頭望了眼臺上那花旦,眼中有無限眷戀,回過頭再看向二人的眼中卻只有憤恨不甘。
廖子春眼光一變,看他手上動作不對,探鞭卷了他一邊花刀,鞭甲劃開那人手上皮肉,他慘痛高呼一聲;另一手也不安分,寡一刀抿緊嘴唇,轉動刀身,以出槍的手法,一手托刀柄,一手轉柄出刃,挑開另一柄花刀,花刀刀刃劃開賣湯圓的手背,又是一聲痛呼。
寡一刀收回長刀,刀柄頓地,地微動。
花旦的哭聲也像唱戲,聽起來婉轉動人,可惜有了這樁事故,也不是多么惹人憐憫。
如意果然招認賣湯圓的是她舊日情郎,因為她與賣湯圓的私情被捧她的老爺發(fā)現(xiàn),她才被趕出戲班到了草臺班子。簡小姐待她真心真意,見她被趕還來捧她,日久天長她們書信往來,有了交情。
賣湯圓的見之不悅,決定要帶如意離開不二城,可如意心有猶疑,不肯離去,賣湯圓便起殺心,殺了簡孟云。
如意得知后悲痛不已,可殺人的是她舊日情郎,她到底不能供出賣湯圓的,況且為了簡孟云身后名聲,也不該說出去。
老仆役聞言狠狠啐了一口痰在那花旦身上,怒道:“小姐待你不薄,曾說要替你贖身,讓你去個好人家,誰知你竟然這樣不知感恩!厚顏無恥!”
廖子春看不得這種場面,拍拍寡一刀的肩,說:“算了,送官去吧?!?/p>
寡一刀應承下來,綁人送官。
行到府衙門口,廖子春說城中正抓采花賊,恐怕他不方便進去,所以在門口選了棵樹躺著,等他們進去送人。
老仆役敲響鳴冤鼓,敲了半晌沒人來,廖子春也奇了,仔細看了看,確實奇怪,青天白日衙門口都沒個差役看門?出什么事兒了?
寡一刀心中生疑,頭轉了轉,老仆役又敲三聲,他伸手制止,耳朵一動。
“有人來了?!?/p>
就是……走得有點慢?
果然等了一會兒,才見一個衣帶松散的小吏出來,不曾佩刀,頭上的帽子也是斜的。
寡一刀蹙了蹙眉,微微側頭,看了一眼樹上,廖子春看見他的眼神,兩手一攤,也是一臉莫名。
那小吏打了個哈欠,眼角還出淚花,懶懶問道:“什么事兒?。俊?/p>
老仆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渾身顫抖。
“請縣老爺為我家小姐申冤,討回公道,務必要將兇犯正法!”
那小吏臉上神色依然松散,撓了撓后腦勺,不知道說話。寡一刀以刀柄用力一頓地,揚起下巴,好叫那小吏看清自己的臉色。
那小吏忽然有了懼色,清了清嗓子,隨手一揮:“行吧,那你們跟著我進來吧,我去請大人出堂。”
至堂上等了兩盞茶的工夫不見人來,只有兩名小吏執(zhí)水火棍,一名是帶他們進來的,還有一名像是那小吏太害怕所以硬拉來的,也是不情不愿,靠著棍子打瞌睡。
寡一刀腦中忽然想起簡孟云那日的話,她對廖子春說京里出事,現(xiàn)下世道不太平。
那知縣與師爺姍姍來遲,也是一副疲憊模樣,知縣坐下一手撐著腦袋,隨手拍了驚堂木,聲兒也聽不見,兩名小吏的水火棍也是草草擊了兩下了事。
地上跪著三個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悄悄看寡一刀的臉色,那小吏師爺與知縣見他一身布衣卻氣度不凡,也不敢叫他跪,卻也悄悄看他臉色。
寡一刀接受著眾人目光,喉嚨里發(fā)出那種野獸的吼聲,他退到一旁站著,冷冷道了三個字:“開始吧。”
驚堂木拍下,那知縣隨手一揮,懶懶道:“行了,先收押吧,秋后處決,劊子手都還沒回呢……”
寡一刀斗笠向那知縣傾斜,問:“劊子手去哪兒了?”
知縣打了個哈欠,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腰肢,嘆了口氣道:“衙門發(fā)不出月錢,人都跑了大半了,這日子苦哦?!?/p>
“為什么發(fā)不出月錢?”
知縣伸手向上指了指:“上頭亂,京里出事兒啦,陛下病了,又丟了小兒子。據說本要傳位給小兒子的,現(xiàn)下找不著人,還不知怎么辦呢……”
知縣的口吻突然變得縹緲,他是個四十幾歲的男人,這個年紀的男人做久了不用拼搏的活計,都容易失去志氣,知縣就是那樣的男人,他對民間生死天下大事,都不如今夜回府夫人做的羹湯是否美味上心。
“唉,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又給弄丟了……”
寡一刀抬起斗笠,看向知縣,知縣的面目愁苦,卻不像是愁皇帝丟了兒子,而是愁沒人發(fā)他月錢。
廖子春等了半天才等見人出來,老仆役臉上的神色松懈許多,他向寡一刀作揖道謝,將一袋子錢交給寡一刀。寡一刀沒有推辭,他也需要錢。
廖子春跳下樹來,替他打開錢袋,喜滋滋數(shù)了數(shù)有幾個錢,問道:“縣太爺說什么了?怎么處置呢?”
寡一刀盯著他看,心有所思,正要回答,就聽見身后有哭哭啼啼的聲響,是如意在哭,他回頭道:“你現(xiàn)下不必跟著我們了,回去吧?!?/p>
如意小聲啜泣,梨花帶雨:“可我毀了名聲,不會再有戲班要我了?!?/p>
寡一刀回過頭不再看她,想了想又說:“你跟我兩日,兩日后你還是沒歸處,我也沒辦法?!?/p>
如意乖順地回了句好,再無他話。
廖子春雖然不喜歡如意在簡孟云一案中的角色,可是天下女人流淚他都不忍心,一路上他給如意擦了不少眼淚。夜里回到客棧,如意睡在床上,寡一刀和廖子春拼桌子睡,他們中間躺著那柄長刀,廖子春借著月光用手指甲在刀刃邊描摹,寡一刀耳朵動了一下,提醒他不要割到手。
廖子春疑心他還長了一雙看不見的夜視眼,怎么什么都能看見,他把這想法告訴寡一刀,寡一刀勾了勾嘴角,答道:“另一雙眼睛是我的耳朵,習武的人聽力好些,不奇怪。”
廖子春嘀嘀咕咕:“我也習武,我聽力也好,就沒你那么好……”
“你那半吊子功夫還是算了,跑夠了回家去吧。”
廖子春臉上一臊:“呸呸呸,什么家不家,沒本事的人才回家,我浪跡天涯必定要浪出個名頭才能回家,浪不出來決不回家,不然多丟臉啊!”
“父母在,不遠游。”
廖子春撇了撇嘴,答:“我母親早不在了?!?/p>
寡一刀嘶了一聲,睜開眼看他:“我說的是父母?!?/p>
廖子春搖頭晃腦,有點鬼精靈的感覺:“我爹才不在乎我,我娘死的時候,他忙著公事,最后一面也沒見上,我娘還叫我諒解他,這有什么好諒解的,無聊……那你呢?你現(xiàn)在遠游……是為什么?你娘也不在了?”
寡一刀把頭扭向另一邊,看向窗外的月亮,月亮散發(fā)著清冷的白色光暈,靜默不語。
廖子春伸手在他眼前虛晃一下,看他不說話,自顧自在那里坦白起來:“有兩件事瞞著你一直沒說。”
寡一刀眼光一動,張了張口:“什么事?!?/p>
“一件是你那天哭是因為想你娘,我聽見了,你暈著的時候一直在喊娘,我看你這么大個人,應該也不好意思,就沒拆穿,裝不知道的?!?/p>
他的口吻好像真的十分歉疚,叫寡一刀覺得很安心,已經沒有羞恥的感覺,他一直沒有朋友,廖子春把他當了真朋友,這一趟遠門不太平,但也算值得。
“另一件是什么。”
“另一件……”
他頓了頓,好像有點猶豫,寡一刀想他該是在思考怎么說,過了很久才聽他說。
“我母親姓廖,我父親不姓廖,母親從前是江湖人,我出來跑江湖就用了母親的姓,如果可以,我想一輩子用母親的姓氏?!?/p>
寡一刀想了想,回他:“我父親也不姓信寡,我母親姓寡,父親離家出走后,七歲那年,母親替我起了這個名字?!?/p>
廖子春有些困了,他趴在桌子上,一手扶著刀,冰冷的鐵器被他焐熱了。
“還好我沒老婆孩子,不然他們該也不要我的姓……”
人的姓重要又不重要,姓是根本,許多人因為姓享福,又因為姓遭殃。
七歲之前,寡一刀叫另一個名字,那個名字他不能說一點不記得,只不過他也是最近才知道。那果然不是個好姓氏,母親替他改姓名是對的。
寡一刀閉上雙眼,一夜無夢。
第二日一早,公道衙門送信到客棧,請他們到城門一聚,如意替廖子春梳頭發(fā),廖子春拿著那信有些郁悶,想問寡一刀的意思,寡一刀坐在桌邊喝粥,倒沒很在意。
廖子春衣服也不曾扣好,露出頸子上的金項圈,花袍子配他披頭散發(fā),真像個少爺。
“你真要去啊?趙阿寶上次可是要毒死你啊,沒有我的百毒解,你早一命嗚呼見閻王了!”
寡一刀氣定神閑,嚼了一口燒餅,咽下方說:“有公道衙門在,她不會把我怎么樣,這事總得有個了結?!?/p>
廖子春臉色凝重,不算好看,寡一刀沒有看他也知道他什么表情,忽聽他一拍桌子,震掉了一?;ㄉ?,寡一刀嚼著燒餅追尋花生米的蹤跡。
“老子陪你去!”
寡一刀頓了頓才接著嚼,用一種懷疑的口吻問他:“你不是說趙阿寶非禮你,你不怕她?”
“總不能那么多年過去了還怕她……”廖子春摸摸鼻子,又露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神采飛揚起來,“小爺我不二城花中君子花中王,我還能怕她?笑話!走!咱哥倆會會她!”
寡一刀勾了勾嘴角,給他遞了一顆花生米,廖子春接過來一下丟進嘴里,嚼得很香,如意替他梳頭。寡一刀想,父親離開家后,他很久沒覺得這么好過。
他低下頭,喝完了最后一口粥,點了點頭,道:“走吧,也該有個了結。”
廖子春在城門前蹲了半天,別說公道衙門,就是連根毛也沒見到。如意怕曬,所以躲在城門的陰影里,只有他和寡一刀守在門中間。
他用一種上茅房的姿勢,和一種上茅房的表情仰頭看寡一刀。寡一刀皺起了眉頭,雙手抱在胸前看他,好像那晚破廟看他吮手指時候的模樣。
廖子春指指太陽,不好意思道:“太陽扎眼。”
寡一刀抬頭看看太陽,確實扎眼,他戴著斗笠不覺得,但廖子春今天沒戴。他低頭看見廖子春額上圍著的玉石抹額,難得夸了他:“你還是適合戴這些花里胡哨的?!?/p>
廖子春躲避著陽光,皺著臉回他,笑起來露出兩排大白牙,確實是還年輕。
寡一刀右耳向官道,風中多了馬蹄與腳步聲,他看著廖子春,點了點頭,臉上莫名有一絲落寞:“來了?!?/p>
廖子春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聽見他的話了,所以站起來。
他先看見公道衙門的人,這回有三個了,他們率先浮現(xiàn)在地平線,接著是兩個,三個,一群,手上都拿著燈籠。
廖子春用手擋在眼上,他的眼睛從瞇著到放松,太陽照著他的脖子,他剛才覺得燙,現(xiàn)在忽然覺得不燙了。
人群漸漸靠近,那是一支儀仗,一頂紗幔步輦,一輛金頂馬車,和一隊重甲步兵。
步輦上懶懶坐著一名女子,她的打扮看起來比一般女子更干練一些,披著斗篷,神色傲慢,準確告知別人她在這支儀仗中的地位,正是趙阿寶。
持燈籠的是兩隊穿著宮中服飾的內侍官,為首的那名內侍官帶著兩名女官上前,女官手中捧著一條金黃的袍子,他們以一種急促的步伐靠近廖子春,將袍子在某個瞬間抖開,準確無誤地披在廖子春的肩上。
廖子春回頭看向寡一刀,眼眶是紅的,眼中波光浮動,左不過是不敢置信四字。可他看不見寡一刀的眼睛,寡一刀低著頭,只露出半張臉,他冒著青灰胡茬的下顎,又一次以側邊正對著他。
寡一刀動了動嘴巴:“你上來,跟他們走?!?/p>
如意驚魂未定,不知道發(fā)生何事,可是寡一刀叫她,她不敢不去。
她走到廖子春身邊,廖子春不看她。內侍官的眼睛不屑地瞥著她,像細長的柳葉刀,面目粉白若地府判官一般,她嚇得下意識要退回去,手腕卻是一疼,廖子春捉住了她的手。
廖子春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眼中有種狠勁,他的牙齒將嘴里的軟肉咬出腥甜的血,說話發(fā)麻。
“你什么時候知道我是誰的?”
斗笠傾斜,向另一邊斜下,寡一刀抱著臂,無動于衷。
他不想回答廖子春的問題。
趙阿寶蹙著眉,不耐煩道:“他是錚家的兒子,月前我偶然遇見他,要他替我辦成此事,他家欠你家的,他就同意了?!?/p>
廖子春的脖子僵硬,他不自然地回過頭看那女人,又看見公道衙門那三人垂著的面孔,不得不信,又不想相信。
“趙阿寶,公道衙門……”廖子春抽了口冷氣,臉上的神情變得可憐,他不抱希望地問道,“寡一刀,我們不是朋友嗎?”
寡一刀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他緊緊繃著,總不說話,直到廖子春回頭挪動雙腳,石子在地上碾出不情愿的聲響。
“我這輩子沒有什么朋友?!?/p>
廖子春神色悲涼,趙阿寶翻了個白眼,頗為不屑。
“就你一個?!?/p>
廖子春眼中又回出火花,他轉過身,看見斗笠抬了起來,他看見寡一刀的眼睛,不是冷的。
寡一刀微微一笑:“騙你對不住,父母在,不遠游,知縣說你父親身體不好,別讓自己后悔?!?/p>
廖子春著急道:“我以后能不能來清風山找你?”
寡一刀頓了許久,才點了點頭:“好?!?/p>
趙阿寶拍了拍手,眾人一齊跪下,鐵甲震地,內侍官從袖中掏出一卷詔書奉上,如意緊緊抓著廖子春的袖子,誠惶誠恐。
廖子春伸出手就要接詔,卻下意識扭了頭,他眼見寡一刀壓下斗笠,轉過身去,長刀背他。
詔書入掌,廖子春閉眼,他知道寡一刀已經離去。
“清風山上有個拖長刀的人,你知不知道?”
“他的刀很快,一次一刀,殺一個人?!?/p>
“我知道,他很久不出遠門?!?/p>
“聽說在等一個朋友?!?/p>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