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媛
摘要:當下湘西南綏寧縣苗族的“祭狗”儀式因為多方面的影響,它的表演時間不再是“聚合式”的,而是根據(jù)需要隨時舉辦;儀式性質也從之前的神圣性轉向娛樂性;表演內容更加多元化,與其它“非遺”項目進行了結合與創(chuàng)造;儀式過程更具隨意性,按照不同語境進行刪減。所以現(xiàn)在的“祭狗”儀式已經形成了當?shù)匾环N追求旅游經濟利益、傳承人個人利益、精英人士利益等多方“共謀”下的儀式表演。
關鍵詞:苗族;“祭狗”儀式;表演理論;形態(tài)分析
中圖分類號:J6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22)03-0063-11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2.03.009
美國民俗學家理查德·鮑曼認為:“以表演為中心的理念,要求通過表演自身來研究語言藝術。在這一方法中,對語言特征的形式的巧妙操縱讓位于表演的本質,而表演在本質上可被視為和界定為一種交流的方式?!盵1]這是美國民俗學在吸收了其它學科影響之下產生的“表演理論”,是一種綜合性的研究。鮑曼認為“表演”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表演”的含義應該是雙重的,是一種藝術行為(民俗實踐)以及藝術事件(表演情境),不再僅僅關注民俗材料,而是更加關注表演者、藝術形式、聽眾和場景之間的交流,強調語境之下表演的動態(tài)發(fā)展;二是“表演”有一個闡釋性框架,框架中蘊含了表演信息,并與其他框架形成對照。三是“表演”中的語言藝術既有民間故事,還有神話、傳說等多種文學形式。[1]
綏寧縣“祭狗”儀式正是起源于神話故事,儀式的唱段與舞蹈部分展現(xiàn)了故事的敘事過程。另外,傳承人提到自己平時還會參與寺廟的一些宗教活動,甚至會參與主持喪葬儀式,他也會將“祭狗”儀式與佛、道教法事、喪葬儀式的法事程序或者唱腔交互使用,而從表演的服裝以及動作來看,又極具有儺文化特色。所以,一方面該儀式的傳承人身份是多重的,另一方面也說明當下的“祭狗”儀式成為一種多信仰的儀式活動,是在發(fā)展過程中受到宗教文化、梅山文化、巫儺文化、“非遺”等多方影響下,逐漸形成的具有舞臺表演性質的儀式活動。因此,本文通過對“祭狗”儀式中“表演理論”的闡釋,了解儀式過程中音樂間的深層關系,不僅深化了“表演理論”的實踐運用,探索西方理論的“中國化”進程,而且也對“祭狗”儀式音樂表演的內部關系進行分析,掌握其發(fā)展規(guī)律與本質。
一、苗族“祭狗”儀式概況
邵陽市綏寧縣位于湖南省中部偏西南處,與靖州苗族侗族自治縣、通道侗族自治縣、城步苗族自治縣以及洞口縣緊密相連。相關文獻記載:“靖州之鍬里由二六團,有苗而無瑤,綏寧苗瑤雜處”[2],因此綏寧縣在清朝之時應該有苗、瑤兩族,但按照目前綏寧縣的民族劃分,苗族、侗族占多數(shù)。所以,如今的綏寧縣經過歲月的變化,縣城不僅從寨市鄉(xiāng)轉移到長鋪子鄉(xiāng),民族成分與人口數(shù)量也有了相應的變化。但不論民族成分如何變化,綏寧縣的苗族作為本地的早期居民,他們的風俗習慣在每個時代中都不斷地被繼承與創(chuàng)造。而關于少數(shù)民族對“犬”的信仰,《后漢書》載:“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剋。乃訪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將,吳將軍頭者,購黃金千鎰,邑萬家,又妻以少女。時帝有畜狗,其毛五彩,名曰盤瓠。下令之后,盤瓠遂銜人頭造闕下,君臣怪而診之,乃吳將軍首也?!鄄坏靡眩艘耘浔P瓠,后生子十二人,其后滋蔓,號曰蠻夷”[3]。又有《黎平府志》中關于胡定之苗蠻部落考中提及:“野史相傳,以為皇帝時有犬名盤瓠,蚩尤亂嚙其首以獻負帝女而南生男女各六,自相為配,種類蕃息,自湖南以及交趾,其夷族通,曰南蠻,皆盤瓠遺種也。”[4]以上關于苗瑤民族的來源考究自是相當復雜,不管真實與否,從中都可見苗瑤民族自古以來對“犬”的信仰,而湘西南綏寧縣苗族的“祭狗”儀式正是基于對“犬神”的信仰。
鐵杉林村是縣內唯一一個舉辦“祭狗”儀式的村寨,主要由蒙氏的苗民進行傳承,蒙永財是主要執(zhí)儀者之一,從他的父親蒙正喜(已經去世)手中繼承而來,目前是邵陽市市級“非遺”傳承人。據(jù)蒙永財介紹,這一儀式來自于口傳的“狗取稻谷”的神話故事,故事主體為:“古時候,百姓沒有糧食吃,于是派人去龍宮取糧,但是很多人都沒能成功獲得糧食,后來黃犬自告奮勇去取糧,經過遙遠的路程,跨過河到達龍宮,因無法帶走稻谷,聰明的黃犬在糧食堆中打了一個滾,將谷粒都黏在身上帶回,但是在返程途經小河時,身上的谷粒大多被沖走,只剩下高高舉起的尾巴上的幾顆糧食,最后百姓將這幾顆糧食種下,有了糧食吃上了飯,所以百姓為了感謝黃犬,就在每年的七月十五嘗新節(jié)時進行‘祭狗’儀式,通過此儀式告誡百姓們要常懷感恩之心。”2021年1月24日蒙永財口述于鐵杉林村。傳承人也介紹到整個村寨的百姓在平時都十分尊敬、愛護狗,每天吃飯之前都會先給狗準備一份飯菜,讓狗先吃。本次“祭狗”儀式是傳承人蒙永財為自己的傳習班而舉辦的,他認為舉辦此活動一方面是為了自己評定省級“非遺”傳承人時有材料可用,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在接下來的假期期間為游客表演做準備。
二、苗族“祭狗”儀程
“祭狗”儀式程序較豐富,通過樂器伴奏、唱、念、舞四種表演形式將儀式串聯(lián)起來,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神話故事與現(xiàn)實表演的“續(xù)接”。當天的儀式不需要很長的準備時間,也沒有明確規(guī)定開始的具體時間,但是無論是排練還是表演之前都需要提前通知好參與儀式的村民們,因為整個儀式除了主持人、執(zhí)儀者以外,一共還需要十六位儀式參與者(附近村民),其中八位負責簡單的舞蹈動作(主要為女性)、三位扮狗(男性)、兩位抬“黃犬仙人”(男性)、兩位舉圣像以及一位敲鑼,本次儀式在傳承人家前的草坪上舉辦。
整個儀式(表1)從擺祭壇開始,蒙正和是儀式主持人,蒙永財則為儀式執(zhí)儀人,負責儀式中的唱、伴奏(鼓、鈸)以及儀式中祛除妖魔的法事部分。擺祭臺的同時主持人就已經在心中請去世的各位師傅來到儀式現(xiàn)場,這個過程并不發(fā)出聲音。祭臺擺好后,鼓、鈸、鑼伴奏聲響起,伴奏要進行三遍,每一遍的節(jié)奏型一樣,但是速度會逐漸加快,直到第三遍結束,這段伴奏預示大家儀式開始,請所有儀式參與者準備好。
鑼鼓三通結束后,伴奏更換節(jié)奏,這時早已分別站在祭臺兩邊的儀式參與者們在節(jié)奏變化的同時跟隨舉著圣像的領頭者緩慢地走了出來,兩隊交叉在祭臺前面走過,然后站立在祭臺兩邊,緊接著草狗被兩位村民抬了上來(圖2),并且后面緊跟著三位扮狗的村民,他們佯裝成狗的樣子,弓腰提手地走走跳跳,對著觀眾、祭臺分別停一下,暗示著“黃犬仙人”已經被請出來,整個過程中鼓聲不停。
狗仙退場后,剩下的三位扮狗者在祭臺前的空地上歡快轉圈,鑼鼓聲也會越來越快,在慢下來的同時他們退出草坪。待所有村民回到原位站好以后,主持人蒙正和用苗語念一段開頭語:“各位來賓,各位親戚朋友,大家好(在場所有表演者也跟著吆喝一聲),赤板村(鐵杉林村之前的名稱)苗族‘祭狗’儀式開始,現(xiàn)在準備點香、點蠟、祭狗!”念完后,鑼鼓聲響起,兩位執(zhí)儀者開始唱了起來。
首先是“上香唱”(圖3),此唱段要唱三遍,旋律一樣但是唱詞不同,一共有三句,每句最后一節(jié)在重復時需要與在場的所有表演者一起唱,結束后鑼鼓聲起,兩邊村民彎腰祭拜?!吧舷愠焙笫恰暗炀瞥迸c“奠葷唱”,每個唱段的歌詞都不相同,但旋律與表演形式一樣?!暗烊澇钡淖詈笠痪涫恰懊滓驯粠У饺碎g”,所以,“上香唱”“奠酒唱”與“奠葷唱”的唱段結束后,整個歷時的神話故事已經被完整表述出來,其現(xiàn)實意義是代表人間有飯吃了。于是,執(zhí)儀人便進行驅邪妖魔的法事,他手持法杖,邊走邊跳,斬殺妖魔。
接下來,站在兩邊的村民們跟隨著鼓聲圍成圈,通過一些簡單的肢體動作表現(xiàn)日常生活中的農耕場景,他們邊走邊做著“播種”“插秧”“打稻谷”“挑擔(挑糧食)”的動作,或站或蹲,或走或跳,以手上的動作為主。執(zhí)儀人認為這些動作表現(xiàn)了糧食來到人間后老百姓豐收的場景。在這個表演過程中伴奏不停,直到最后一項“挑擔”的動作結束后參與者們圍成圓圈蹲下來,其中兩位去祭臺上準備用飯缽盛好米飯。
但是,在米飯端出來之前還要進行“奠飯唱”,這個部分只唱一句,唱詞形式與前面的“上香唱”“奠酒唱”“奠葷唱”不相同,唱完后執(zhí)儀人用苗語念一句:“狗神,來吃飯啦!”聲音落下,村民將飯缽端出來放在圓圈中心的地上,三位扮狗者便跑出來搶飯吃,旁邊蹲著的村民將手半舉,兩邊搖晃(圖4),場面熱鬧。
待以上程序完成,最后一項就是吃長龍宴,執(zhí)儀人介紹,吃飯時村民們要按照長幼秩序來坐,在這之前必須先夾些肉放在盛好的飯里面給狗先吃,然后村民們便按照長幼秩序每人吃一口米飯,做完這些事以后大家才能開開心心地吃飯,寓示著長幼有序,要不忘恩情、尊敬長輩。
三、苗族“祭狗”儀式音樂表演分析
鮑曼的“表演理論”注重語境、動態(tài)的音樂表演生成過程以及音樂表演之間的互動關系。當下的“祭狗”儀式在少了“封閉性”“神圣性”內容以后,更具有表演性質。因此,需要關注儀式中音樂與各方面的關系,分析它們之間的“交流”與“互動”狀態(tài),探討音樂表演之間的深層關系。從“表演理論”看,綏寧縣苗族“祭狗”儀式有以下兩個特點:
(一)具有特定的音樂表演“框架”
鮑曼認為表演是被“標定”的,是“有一套特殊結構化的交流方式來標定表演框架,以便使該框架中發(fā)生的所有交流,都能在該社區(qū)中被理解為表演。”[5]比如特殊的符碼、比喻性的語言、求諸傳統(tǒng)等手段。這在“祭狗”儀式中較為常見,其中的句法關系、節(jié)奏調節(jié)、關鍵詞的重復、套語等內容,都可以用來標定這一儀式表演。
1.唱詞上的表演“框架”
從“祭狗”儀式的唱詞來看,它描述了整個神話故事,形式雖然工整且內容豐富多變,但是也有其特定的框架范式(圖5)。
首先唱詞中出現(xiàn)了一些擬人化的語言,如“黃犬仙人”,苗民們將狗看作仙人,實際體現(xiàn)了苗族人民對狗的尊敬,對狗能力的敬仰,這種比喻性的言語將狗放置于新的框架之中,它不再只是一種動物,而是有著至高能力的仙人;其次,執(zhí)儀者在演唱過程中唱到“狗取糧這是一個古老傳說”,他在將自己的不確定性求諸于傳統(tǒng)求諸傳統(tǒng):藝術品評可以是一些藝術標準,它們與表達行為自身的內在特質相關,但是品評標準也可以是求諸傳統(tǒng),即接受過去的實踐作為參照的標準。見理查德·鮑曼:《作為表演的口頭藝術》,楊利慧、安德明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4-25頁。,因為這個故事一直都是口傳的,為了讓觀眾們不再來推翻他的說法,便將整個故事放在傳統(tǒng)因素之中,因為傳統(tǒng)是具有權威性的。[5]79最后,每段唱詞之間有著既定的套語,以數(shù)詞加動詞的形式出現(xiàn),如初上香、二上香、初奠酒、二奠葷等,這些套語的出現(xiàn)一方面使音樂變得更加流暢,也給在場的所有觀眾一個提示,它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是新的內容,與前面所出現(xiàn)的不一樣。
2.旋律上的表演“框架”
“祭狗”儀式的旋律具有輔助性語言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旋律與語言的關系上。從“祭狗”儀式旋律來看,儀式旋律單一,以la、do、re的窄三聲[6]行腔,此三音為基本腔,是一個五聲音階,期間有一個七度音程,除此之外其它地方沒有形成較大跨度的起伏,以二度、三度的形式較多,帶有吟誦的感覺。
整個旋律以“re”音開始,并以此音為中心音,通過臨近的音以及行腔音來加以裝飾發(fā)展旋律,以此加強“re”作為結構音在旋律中的延長,這樣一來,既突出了結構音的線條性發(fā)展旋律結構:也稱為結構線條,來源于基本線條。它是旋律的支柱,貫穿于整個旋律之中,表明音樂運動的基本方向。但旋律結構線條必須得到豐富的延長才能得以生存。見于蘇賢:《申克音樂分析理論概要》,人民音樂出版社,1993年版,第45頁。,同時也有了內部的自由發(fā)展張力。另外,以re為主要音的窄三聲在旋律中也常出現(xiàn),奠定了旋律的主要基調。在節(jié)拍方面,在二拍子與三拍子上來回切換,自由多變。就像在講述這個神話故事一樣,旋律緩慢,娓娓道來(譜例1)。
更重要的是,旋律與語言發(fā)音之間體現(xiàn)了一種特殊的輔助關系,即唱段中的襯詞(譜例2、3)。
從譜例國際音標記音形式中不難看到,旋律中常有“吶”[nA]、“呀”[iA]等不同的襯詞出現(xiàn),都是語氣詞“啊”[A]受前一音節(jié)末尾音素的影響而產生的變體。而在襯詞“吶”的發(fā)音中,[n][l]的發(fā)音也是不固定的,有時發(fā)音為[nA],有時則唱為[lA]。其次,唱詞中并沒有“就”字,但是在旋律演唱中加入了“就”字,這是因為受到旋律的影響,加入“就”字能更加平穩(wěn)、順利地將前、后發(fā)音結合起來,并能完整表達句子的想法。最后,“奠飯唱”并沒有保持前面唱段的統(tǒng)一范式,一方面是“申遺”原因,另一方面也受到語言發(fā)音的影響。因為“奠飯唱”與前面唱段的不一樣體現(xiàn)在它是用苗語唱的,苗語中的個別發(fā)音,尤其是“狗”這個字在苗語[kia]與方言[kou]上的音調是不相同的,苗語發(fā)音屬于一聲,音要高一些,且發(fā)音容易揚出來,而方言的發(fā)音偏漢語,音調偏低,放在“奠飯唱”第一句時難以按照之前的范式演唱,因此歌詞的發(fā)音與唱腔的抑揚是緊密相關的。綜合以上語言的簡要分析能夠看出,儀式中的唱詞與旋律都明顯地受到了當?shù)胤窖缘挠绊?。這種苗語與歌詞中襯詞的出現(xiàn),其實都是音樂表演中的一種輔助性語言,是有其意義與功能的。
3.念段上的表演“框架”
“祭狗”儀式的念段更多地運用了一種特殊的符碼:念段一共出現(xiàn)兩次,第一次是在儀式的開頭部分,儀式主持人蒙正和用苗語念了一段開場詞:“各位來賓、親戚朋友們,大家好,赤板村苗族祭狗儀式開始,現(xiàn)在準備點香、點蠟、祭狗!”這段念詞,使儀式在開始時便將觀眾與表演者們拉入了交流情境之中。而且“大家好”三個字在執(zhí)儀者結束后,在場的所有表演者都會跟著吆喝一聲,氣氛瞬間也被拉入了高潮(圖6)。
這句用古苗語念出來的、有著明確的群眾目標、帶有號召力量的開場詞既具有輔助性的特征,更像是一種特殊的符碼,這種符碼對局外人來說是一種傳統(tǒng)的、神秘的體現(xiàn),但是在本村的村民中,它是不難理解的。從該段念詞中除了能看到禮貌性開場詞以及概括性的儀式介紹以外,它其實蘊含的作用是告知在場的表演者、觀眾們要注意儀式馬上開始,這就是念詞的“隱喻”功能。但是一般而言,如此正式的念段在神話祭祀的儀式中較少見,這種招呼方式多出現(xiàn)在舞臺節(jié)目的開場之中,這剛好體現(xiàn)出“祭狗”儀式向舞臺表演形式轉變。所以,執(zhí)儀人介紹到這一部分的內容時會根據(jù)特定情境進行刪減、改動,家庭性的祭祀活動會省略掉這種正式開場念詞,面對觀眾時就會加上來;首次排練時會加上,多次排練時則省略;有時甚至連念詞內容也會改變,這就是對在不同語境中執(zhí)儀人進行即興反應的考驗。一般來說,這種“即興編詞是民間歌手在對歌斗技表演飆顯技能與智慧、擊敗對手的殺手锏,更是豐富藝術表現(xiàn)、發(fā)展音樂結構的重要利器。”[7]所以不管是史詩般的念詞,還是旋律唱段中的這種即興部分,表演者在積累了一定的表演經驗后,完全有能力根據(jù)現(xiàn)場環(huán)境來進行即興編創(chuàng),而這種編創(chuàng),會使表演或者儀式更加正式與完整,這正符合了現(xiàn)代藝術展演要求的完整性特征。第二次念詞出現(xiàn)在接近儀式尾聲的部分,即在“奠飯唱”的唱段之后,用最具震撼力的苗語念出“狗神,來吃飯啦!”[kiainiatAnooio],通過這種特殊符碼來發(fā)號施令,緊接著三只扮狗的村民跳出來,搶著地上放著的兩只飯缽。
“祭狗”儀式中唱詞、旋律與唱段中所體現(xiàn)的“闡釋性框架”是研究者理解儀式內容的一種方式,它具有隱喻的功能,通過它可以了解表演者的表演方法、表演心理特征以及地方文化。儀式的執(zhí)儀人在其語境中存在一種“話語權力”,使得在場的表演者與觀眾都能聽其指揮。所以,對于儀式中的這種“闡釋性框架”的分析,是了解地方音樂與文化關系,從中了解更多隱形“符碼”的重要分析方式,在更多表演現(xiàn)象中找到可循的規(guī)律,是了解音樂交流與互動的基礎前提。
(二)注重音樂表演情境中的互動關系
“祭狗”儀式的第二個特點是注重表演情境中的互動關系。鮑曼認為“表演”一詞有著雙重的含義,即“藝術行為,是一種民俗的實踐,和藝術事件,即表演的情境,包括表演者、藝術形式、聽眾和場景等?!盵1]也就是說民俗學上的“表演”更加關注語境中的交流現(xiàn)象?!凹拦贰眱x式現(xiàn)在已經從封閉性的儀式變?yōu)槊嫦蛴^眾的開放性的表演,它的表演語境不同于以前,儀式過程中音樂與音樂、人、空間之間都存在著復雜的互動關系。
1.樂器伴奏與唱腔的互動關系
儀式中的伴奏為鼓、鑼、鈸三種樂器,起到提示、過渡、宣揚氣氛的作用。鼓面直徑55厘米,高度53厘米,鼓腰周長2.26米,本地苗語稱鼓為“鎦”。鑼的體積中等,凸面直徑44厘米,內凹面直徑42.5厘米,高度5.6厘米,本地苗語稱為“鑼鎦”。鈸在苗語中被稱為“鈸子”,直徑8.8厘米,高0.35厘米,由執(zhí)儀人蒙永財敲擊。首先,儀式由三通鑼鼓開始,每一遍的速度都以慢——快——慢的范式進行,鼓點在稀疏與密集之間來回切換,然后又重起一遍,節(jié)奏比較自由,且都是以敲擊鼓面為主,聲音渾厚有力,時間持續(xù)近40秒。在這一段表演中,沒有念、唱、舞蹈、肢體動作地出現(xiàn),主要起到引領、號召作用,標志著儀式正式開始。儀式中間的唱段部分,樂器與唱腔、身體動作之間形成一種主輔關系,樂器不再緊湊地出現(xiàn),而是跟隨著唱腔與身體動作進行演奏。演唱期間只有鼓作為伴奏,跟隨唱腔進行敲擊,到了每段的結束處,其它樂器加入進來,成為每段之間的過渡性伴奏(間奏),此時的伴奏地位更加突出。
儀式的主要唱段部分中伴奏跟隨唱腔演奏(譜例4),唱腔占重要位置,伴奏樂器處于次要的地位,而且一直規(guī)整地跟隨旋律地韻律敲擊,為了避免與唱腔位置沖突,它只出現(xiàn)在第一拍的重拍上,且都以敲擊鼓心為主,每一下都低沉有力,直到每一句唱完,伴奏才凸顯出來,成為句子之間或者段落之間的過渡性伴奏。
過渡性伴奏(譜例5)由鼓、鑼、鈸三種樂器構成,過渡性伴奏的結尾處剛好與上、下兩段唱腔的伴奏銜接上,以隨腔性伴奏——過渡性伴奏——隨腔性伴奏——過渡性伴奏的框架范式在唱段中循環(huán)出現(xiàn)。在表演形式上,隨腔性伴奏與過渡性伴奏有其區(qū)別。首先它們的演奏節(jié)奏從平均、單一的重音到密集的工整型節(jié)奏進行變換。整個儀式過程是以鼓為基礎的混合伴奏,期間鼓的演奏一直不停,持續(xù)進行,而且還能聽到單獨的鼓聲、小鑼與鈸穿插在其中,這樣的演奏效果能聽出各個樂器之間的單獨音色效果,不一樣的樂器混合也會體現(xiàn)不同的感覺。從強弱規(guī)則來看,節(jié)拍強弱規(guī)整,較平順地演奏,本儀式中的鑼鼓經也主要體現(xiàn)了“強、強”構成的揚揚格的韻律規(guī)則,剛好體現(xiàn)了過渡性伴奏在儀式過程中的位置,它是除了唱段以外重要的音聲形式。
米歇爾·巴赫金的“對話理論”認為:“語言具有對話性,存在為對話提供條件,話語作為社會的個人行為,代表個人參與社會的交往,表述則是一種具有雙重指向的行為,表述的形成過程會產生對話,接受過程也會產生對話。”[8]“對話”要求有一定的語境、不同立場的主體才能形成,這一理論在音樂表演中也存在。它既體現(xiàn)了在儀式語境中不同音樂表演主體之間的“對話”關系,并在這種“對話”關系中產生音樂的交流與互動。“祭狗”儀式中伴奏的強出弱收關系,在一定基礎上體現(xiàn)了伴奏與伴奏、伴奏與唱腔之間的“對話”關系,代表了不同表演主體,它們在同一儀式語境中,接受對方發(fā)送的音樂信號并做出回應。在這種情況之下形成了二者之間的互動,這種互動是根據(jù)音樂表演的需求而產生的,有著一定的“交流”作用。另一方面,通過音樂表演也向觀眾展示了唱段之間的“交流”,使得儀式語境中神話故事得以完整地講訴給在場的聽眾。
2.肢體表演與儀式空間的互動關系
樂器演奏的節(jié)奏與方式的變化給表演者一些提示,以便他們可以根據(jù)節(jié)奏的變化做出行動,這顯示了音聲與肢體表演者之間的對話與交流。據(jù)傳承人介紹,肢體動作一直貫穿在儀式的全過程,它與儀式緊密相關,體現(xiàn)了音聲、身體(人)、環(huán)境等儀式空間的各個因素關系。在本儀式中,通過身體來表述的場景主要體現(xiàn)在儀式開始(出場)、儀式中(祭拜環(huán)節(jié)、驅魔舞)、儀式結尾(舞蹈環(huán)節(jié))三個部分。儀式開場由執(zhí)儀人敲鼓,所有儀式參與者在圣象的帶領下統(tǒng)一在祭臺前面交叉走過站立在兩邊,這類似于“開幕式”的出場,揭開了“儀式序幕”。而整個過程由執(zhí)儀人急促的鼓聲作為開始指令,然后由儀式參與者接收,并做出反應,準備出場,最后執(zhí)儀人的鼓聲以及參與者出場的畫面視覺與聽覺組合一起發(fā)送給在場的觀眾,提示他們儀式馬上開始,呈現(xiàn)出了三者在音聲的影響下所形成的身體反應與交流。而儀式的祭拜環(huán)節(jié)中,在場的儀式參與者圍成圈蹲下,按照唱段中的歌詞所發(fā)出的信號(如:初上香,二上香等),這些參與者同樣會做出反應輪流上前祭拜,而觀眾也會接收到音聲信號來觀看(圖7),這種互動交流的方式在儀式中是循環(huán)出現(xiàn)的。
在圖7中能看出來,儀式的執(zhí)儀人用音聲(唱段、演奏、念詞)來作為儀式程序的指令發(fā)出者,而其它的儀式參與者以及觀眾則是在“祭狗”儀式語境中的接收者,他們的身體會隨不同的指令做出反應。所以,他們之間就形成了音聲、身體(人)、環(huán)境三者之間的“對話”關系。
儀式接近尾聲部分是兩種拼接而成的舞蹈表演,一種是簡單的“儺舞”,這一舞蹈的表演形式續(xù)接了歷史中的神話故事、融入了當下的生活經驗、表達了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將過去、當下與未來完美地結合起來,有著多重意義。在這些動作的表現(xiàn)中(譜例6),其腳步、手部的動作與鼓點相融合,鼓的節(jié)奏一直不變,三步一動作,其中最后敲擊鼓邊時做動作。所以,在同樣的表演語境中,樂器與舞蹈動作雖然是互為單獨的表演主體與空間,但也逐漸形成了呼應與對話的關系。
八位跳舞的村民不分性別,穿著用棕櫚葉制作而成的衣服,圍成圓圈進行表演。以手部的動作為主,在跳儺舞時,將雙手小臂舉起,作出“鬼怪”“祭拜”的姿勢,正是“巫儺”文化的體現(xiàn)。另一段舞蹈則是表現(xiàn)生活場景的舞蹈動作,是最新創(chuàng)作的。就像維克多·特納(VictorTurner)認為:“將人物的語言和行為與過去和將來的事件相關聯(lián),將各種行為置于恰當?shù)奈枧_背景中,這一過程可能有一種恒定的反復移動。在這種民族志戲劇中,不僅個體人物具有戲劇重要性,社會生活的深層過程也具有這種重要性?!盵9]所以,他們通過身體動作形象地表現(xiàn)“播種”“插秧”“收割”“打稻谷”“挑擔”等生活姿態(tài),體現(xiàn)了社會生活中豐收的喜悅。據(jù)執(zhí)儀人介紹,儀式中肢體動作的表演部分是在被評為“非遺”以后加進來的,由當?shù)匚變囆g團對其進行改編與創(chuàng)作,在過去并沒有這些舞蹈動作,因為要符合旅游發(fā)展要求,于是這些舞蹈動作被加了進來。這些動作將戲劇化的口頭神話變?yōu)榱丝梢曅缘纳眢w表演,在音聲的呼應之下,肢體動作能跟隨樂器做出跟隨與變化、走步的節(jié)奏與敲擊鼓心的節(jié)奏相吻合、敲擊鼓邊時的形式變化剛好與加入動作的地方相一致,所以它是樂器、身體的相互對話。
《南中紀聞》載:“綏邑深山洞壑多有神怪,能致云雨,每天旱,里民邀巫師,散發(fā)持咒入深壑內,遇有蛇蟲之類,即取回供奉祈禱,輒得雨,事閉鑄造銀圈等件,贈以系佩,鼓樂送還原處,己巳年旱,岳溪里民覓得一蛇頸項銀圈凡六件,此借禱不止一次矣?!盵10]古時當?shù)厝嗣窬拖矚g用祭祀來求取社會生活安定、人民富足。而在當下,雖然祭祀儀式的性質已經改變,但是它在旅游經濟、“非遺”文化中又有一定的時代意義。就像這段后來改編的舞蹈段落是生活經驗的展現(xiàn),描述了村民們豐收的場景,用身體講述了稻谷被狗取回來以后的故事。伴隨著鑼鼓的伴奏,村民們在豐收的愉悅中既受到了感恩的道德教育,同時又展現(xiàn)了村民們一派和諧的生活場景。
結語
通過以上音樂表演的形態(tài)分析可知,當下的“祭狗”儀式因為多方面的影響,它的表演時間不再是“聚合式”的,而是根據(jù)需要隨時舉辦;儀式性質也從之前的神圣性向娛樂性轉向;而表演內容也更加多元化,將其它“非遺”項目進行了結合與創(chuàng)造;儀式過程也更具有隨意性,按照不同語境進行刪減。所以現(xiàn)在的“祭狗”儀式已經形成了當?shù)匾环N追求旅游經濟利益、傳承人個人利益、精英人士利益等多方“共謀”下的儀式表演。這種儀式表演不僅可以從外部的轉變中看到,在內部的音聲形態(tài)中也可以看到,如儀式開始部分的演員出場、主持人的念段,還有儀式后面展現(xiàn)的巫儺、山歌、體現(xiàn)生活的樂舞元素等,不僅是“非遺”的表演,也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具有生活氣息的表演,都是為了宣傳本地文化,迎合觀眾而進行的展演活動。本文運用理查德·鮑曼的“表演理論”,一方面將“表演理論”與儀式音樂研究結合起來,在實踐中深入理解“表演理論”,擴展了研究視角。另一方面,在這種音樂表演形態(tài)的內部分析中,找到儀式變化與形成的背后因素,揭示內部發(fā)展規(guī)律,以便讀者了解“祭狗”儀式變化的深層原因。但本文對于“祭狗”儀式與其它宗教儀式的關聯(lián)性方面還只進行了初步思考,這需要在后續(xù)的田野中再次加強探索。另外,綏寧縣處于湘西南地區(qū),與黔東南地區(qū)接壤,侗、苗、瑤族雜居,所以對于多民族混融音樂風格區(qū)[11]的音樂發(fā)展還需要有更宏觀的考慮,尤其對于當下的流域、通道、走廊的地理空間研究,也是對“祭狗”儀式進行關照的重要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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