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鋒
(廈門理工學(xué)院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 ,福建 廈門 361024)
乞巧節(jié),即七夕節(jié),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佳節(jié)之一,歷代廣受君王與百姓的喜愛。《紅樓夢》所涉乞巧、七夕之回目,多承襲與此相關(guān)之神話傳說、歷史典故與民間禮俗。惟在第四十二回中,鳳姐與劉姥姥均言七月初七日不吉,并表達(dá)了對此日的避諱與排斥之意 。
在《紅樓夢》中,出現(xiàn)乞巧、七夕、七月初七日、牛郎織女等說法的回目不在少數(shù),先后涉及第十七至十八回、第四十回、第四十二回、第七十六回與第七十八回。
在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賈妃元宵省親,以齡官為代表的十二位女戲備戲呈單,元妃點了四出戲,第二出便是取材自清人洪昇(1645-1704)《長生殿》中的《乞巧》。對于此處的《乞巧》之戲,脂硯齋直言:“伏元妃之死”[1]。然就“乞巧”二字而言,本身既為一歲時節(jié)日之名,亦是七月初七日一項重要的民間節(jié)俗。
在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中,劉姥姥二進(jìn)榮國府,賈母帶領(lǐng)眾人聚宴綴錦閣,鴛鴦任令官,一時說道:
鴛鴦道:“當(dāng)中‘二五’是雜七?!毖σ虌尩溃骸翱椗@蓵呦??!兵x鴦道:“湊成‘二郎游五岳’?!毖σ虌尩溃骸笆廊瞬患吧裣蓸贰!闭f完,大家稱賞,飲了酒。[2]623-624
金鴛鴦所出“當(dāng)中二五是雜七”的酒令,實則為一個“二點”與“五點”,一共“七點”的牌面。薛姨媽口中所說的“織女牛郎會七夕”,則直接將“七點”聯(lián)想到中國傳統(tǒng)的“七夕”佳節(jié),并點出了牛郎織女于七夕之夜相會的典故。
在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余香》中,鳳姐因大姐時常得病,便希望劉姥姥幫大姐取個名字,一則借劉姥姥的壽,二則借莊稼人的貧苦壓壓大姐的貴氣。
劉姥姥聽說,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幾時生的?”鳳姐兒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眲⒗牙衙πΦ溃骸斑@個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兒。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盵2]646
七月初七日,便是乞巧。然而,鳳姐眼中的七月初七日,可不是什么好日子。就連劉姥姥都認(rèn)為大姐的名字取“巧”,正是為了攻“乞巧”日的“毒”與“火”。
在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中,是時賈府眾人中秋歡宴散席,黛玉與湘云余興未了,前往凹晶館聯(lián)詩。當(dāng)湘云聯(lián)道:“銀蟾氣吐吞,藥經(jīng)靈兔搗”[2]1198后,黛玉接話道:“人向廣寒奔,犯斗邀牛女”[2]1198。此時中秋月圓,自然讓人聯(lián)想到廣寒宮中的銀蟾與玉兔,而黛玉口中的牛女,亦連結(jié)到了天河兩端的牛郎與織女。
在第七十八回《老學(xué)士閑征姽婳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中,寶玉傷逝晴雯,其所作《芙蓉誄》中就有“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xù)五四之縷”[2]1244之言。晴雯死后,就如鳷鵲樓空,七夕之針便無人可穿了。此回目所提七夕,點出了乞巧節(jié)的又一重要俗尚——七夕之針。
綜上,《紅樓夢》中提及七夕、乞巧或七月初七日之回目,就有五回之多。第十七至十八回,元妃賞戲之名《乞巧》,本身既是一項歲時節(jié)日名稱,也是一項重要的七夕禮俗;第四十回與第七十六回,薛姨媽所對酒令與黛玉所聯(lián)中秋詩句,均提到了七夕與牛郎織女的關(guān)聯(lián);第四十二回,大姐生在七月初七日,鳳姐與劉姥姥均認(rèn)為生于此日并不好;第七十八回,寶玉所作芙蓉誄,又道出了七夕節(jié)另一項重要的民間俗尚——乞巧之針。故歸納匯總《紅樓夢》與乞巧節(jié)相關(guān)之禮俗,有乞巧、牛郎織女、七夕之針、七夕吉兇等四例。
元妃省親,以齡官為代表的十二女戲上演的四出戲中,第二出便是取材于《長生殿》的《乞巧》,劇本表現(xiàn)的是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悲劇故事。
何謂乞巧,《紅樓夢大辭典》之“七月七日巧”條載:“舊時,人家于是夜進(jìn)行多種活動,希求借織女渡河之吉祥而得巧,稱為‘乞巧’”。[3]由此可知,昔時七夕,乞巧形式多樣,種類繁多。
早在南梁,宗懔《荊楚歲時記》中便有七夕當(dāng)夜,“陳瓜果于庭中以乞巧”[4]13的記載。何謂巧,又巧乞何物,唐《四時纂要》給出了詳解:
七日乞巧。是夕,于家庭內(nèi)設(shè)筵席,伺河鼓織女二星,見天河中有奕奕白氣、光明五色者,便拜,乞貴子。穿七孔針,以求巧,乞聰慧。[5]
原來,昔時乞巧,除了陳設(shè)瓜果宴席,人們還會通過祭拜牛郎織女,來乞求得子;又通過穿七孔針來顯示自己心靈手巧,從而乞求聰明智慧。
時至宋代,七夕已廣受貴族與平民的歡迎,乞巧的內(nèi)容也變得更加豐富。北宋《東京夢華錄》就對當(dāng)日乞巧的名目,做了詳細(xì)的介紹:
至初六日七日晚,貴家多結(jié)彩樓于庭,謂之“乞巧樓”。鋪陳磨喝樂、花瓜、酒炙、筆硯、針線,或兒童裁詩,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謂之“乞巧”……
或以小蜘蛛安盒子內(nèi),次日看之,若網(wǎng)圓正,謂之“得巧”。[6]
可見,北宋都城汴梁的七夕之夜,貴家結(jié)彩,常民列拜。乞巧之物除了瓜果與七孔針,更有磨喝樂、筆硯詩賦等。更有趣的是,宋人還會別出心裁地將小蜘蛛放進(jìn)盒子里,第二天以其所結(jié)之網(wǎng)是否圓正,作為最終是否“得巧”的判斷依據(jù)。
至南宋,乞巧之法雖與北宋時候大致相仿,卻已見差異?!段淞峙f事》記曰:
饾饤杯盤,飲酒為樂,謂之“乞巧”。及以小蜘蛛貯盒內(nèi),以候結(jié)網(wǎng)之踈密,為得巧之多少。[7]48
是時七夕,南宋臨安城里亦有根據(jù)蜘蛛結(jié)網(wǎng)來判斷得巧多少的做法。與北宋時以結(jié)網(wǎng)形狀是否圓正作為判斷標(biāo)準(zhǔn)不同,南宋時是根據(jù)結(jié)網(wǎng)的疏密來進(jìn)行評判。
至元明,七夕乞巧之戲更是豐富多彩。元人陶宗儀(1329年-約1412年)之《元氏掖庭侈政》曰:
九引臺,七夕乞巧之所。至夕,宮女登臺,以五彩絲穿九尾針。先完者為得巧,遲完者為輸巧,各出資以贈得巧者焉。[8]
可見,元時宮廷內(nèi)的乞巧之舉為穿九尾針,這種穿針游戲還是一種帶有賭博性質(zhì)的比賽,先完成者得勝,其余負(fù)者還得紛紛掏錢付給勝者。依此,可以想象每年七夕,元代宮中的乞巧之戲是何等的激烈與歡快。
此外,《元明事類鈔》又引明《朱日藩集》中關(guān)于昔時明代滇南的七夕風(fēng)俗記載:
毎歲七夕前半月,人家女郎各分曹相,聚以香水花果為供,連臂踏歌,乞巧于天孫,因采其意。[9]
由上可知,明代滇南的七夕,不單純只用香果作供,他們還發(fā)揮了少數(shù)民族能歌善舞的特點,連臂踏歌,載歌載舞地向織女乞巧。
到了清代,南北也皆有七夕乞巧之俗。清初《帝京歲時紀(jì)勝》曰:“街市賣巧果,人家設(shè)宴,兒女對銀河拜,咸為乞巧?!盵10]北京城里售賣的巧果,顯然是一種應(yīng)景的節(jié)物,何謂巧果,《清嘉錄》里就有詳細(xì)的記載。
七夕前,市上已賣巧果,有以面白和糖,綰作苧結(jié)之形,油汆令脆者,俗呼為“苧結(jié)”。至是,或偕花果、陳香蠟于庭或露臺之上,禮拜雙星以乞巧。[11]119
可見,相較北方的節(jié)物,江南七夕乞巧之節(jié)食往往顯得更加精致。
要之,古時七夕乞巧,人們或巧果拜祭、或穿針競賽、或視蛛網(wǎng)圓正踈密、或攜手踏歌,形式五花八門,宗旨都是希望透過各種精巧的行為方式,乞祥得巧。在《紅樓夢》中,乞巧一詞藉由元妃省親時的一出戲名出現(xiàn),一方面伏筆元妃之死,另一方面亦讓人聯(lián)想至后續(xù)故事發(fā)展中,劉姥姥為大姐取名的重要情節(jié)。
牽牛與織女,正如黛玉在中秋聯(lián)句所言“犯斗邀牛女”,其實原本兩者只是中國傳統(tǒng)星象中的兩顆星宿。七夕聚宴,薛姨媽所對酒令之“織女牛郎會七夕”,又點出了牛郎織女的神話愛情故事與七夕的連結(jié)。
《詩經(jīng)·小雅·大東》篇中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12]的詩句,說明早在周時,已有關(guān)于牽牛與織女的記載。是時雖未衍生出牛郎與織女兩位愛情故事的主角,但周人們已知天上有閃亮的銀河,又知牽牛與織女二星分居銀河的南北兩側(cè)。
至西漢,司馬遷(前14年或前135年,不可考)《史記·天官書》記曰:“牽牛為犧牲,其北河鼓?!盵13]書中又言“婺女,其北織女,織女,天女孫也。”[13]其對牽牛、織女二者仍舊定義在星宿與天神上。然至東漢,古詩十九首之一中卻出現(xiàn)了如下幾句: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14]1347
由此可見,東漢時期,牽牛和織女已由先前只是隔河相望的兩顆星宿,發(fā)展成為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一對悲劇情侶的主角了。
至南北朝時,牛郎織女已正式登上中國神話愛情故事的舞臺。南梁宗懔(502年-565年)《荊楚歲時記》中已有:“七月七日為牽牛織女聚會之夜”[4]13的記載。蕭統(tǒng)(501年-531年)《文選》引曹丕《燕歌行》曰:“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椗b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盵14]1284道出了二者為銀河所隔,遙遙相望的苦楚。
至唐代,牛郎織女的故事已廣為傳播。詩圣杜甫還寫有一首《牽牛織女》,其中開篇幾句:
牽牛出河西,織女處其東。萬古永相望,七夕誰見同。
神光意難候,此事終蒙朧。颯然精靈合,何必秋遂通。[15]
一句“萬古永相望,七夕誰見同”,描述了二人的愛情悲劇,而“颯然精靈合,何必秋遂通”,則算是詩人對此悲劇在精神上的一種自我安慰。
宋元時期,牛郎織女的故事已深入人心。宋《太平御覽》引《日緯書》曰:“牽牛星荊州呼為河鼓,主開梁;織女星主瓜果?!盵16]兩者分工明確,原本就應(yīng)該是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一對恩愛夫妻。然而眾所周知,二人為一銀河所隔,該書引《道書》中的記載,說明了原因:“牽牛娶織女,取天帝錢二萬備禮,久而不還,被驅(qū)在營室是也?!盵16]牛郎織女分隔兩地的原因很多,倘若真如書中所言,牛郎向天帝借錢兩萬備禮,竟敢不還,只能說他的膽子也太大了些。
明清七夕,人們除了談?wù)撆@煽椗嗝缾矍楣适轮猓€將二人升格為民間祭拜乞巧的神明。明《熙朝樂事》云:“七夕,人家盛設(shè)瓜果酒肴于庭心或樓臺之上,談牛女渡河事?!盵17]清《帝京歲時紀(jì)勝》之“七夕”條載:“七夕前數(shù)日,種麥于小瓦器,為牽牛星之神,謂之五生盆?!盵10]有趣的是,清代江南,還會根據(jù)七夕之夜銀河的明亮程度,來作為占卜來時米價的依據(jù)。《清嘉錄》七月之“看天河”條目就言:
七夕后,看天河顯晦,卜米價之低昂。謂晦則米貴,顯則米賤。予有《七夕看天河》時云:“未弦月色映前,靜夜銀彎一望低。欲卜秋來新米價,天孫遠(yuǎn)嫁在河西?!盵11]121
文中不僅提到了用銀河的明暗程度來卜問秋收后的米價貴賤,還特地又提到了遠(yuǎn)嫁的天孫,即前文《史記》中提到的織女。
綜上,對于牛郎與織女的記載周時便有,二者由最初分居銀河?xùn)|西的兩大星宿,到后來被人們賦予更多的愛情想象,最終又因違逆天條等各種原因被分隔在天河兩邊,最終只能在每年的七月初七相見。在《紅樓夢》中,無論是薛姨媽的酒令,還是黛玉的聯(lián)句,除了牛郎織女與七夕的共同連結(jié)之外,更重要的在于故事背后蘊藏著的那場愛情悲劇。賈府中的一眾男女,他們背后何嘗不是這樣的悲劇,而相比牛郎織女每年還能有七夕一見的盼頭,他們紛紛逝去的結(jié)局難道不顯得更加悲慘嗎?
晴雯含冤而逝,寶玉所作《芙蓉誄》中,就提到了“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七夕之日,乞巧之針,又為何物。
早在漢代,劉歆(前50年-23年)所著《西京雜記》中,就有“漢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針于開襟樓,俱以習(xí)之”[18]9的記載,此或為關(guān)于七夕之針的最早記載。南梁《荊楚歲時記》亦載:“是昔,人家婦女結(jié)彩縷,穿七孔針,或以金銀鍮石為針?!盵4]13可見,因距離漢代時間較近,南北朝時,七夕穿七孔針的習(xí)俗基本都得以承襲。
唐時,七夕穿針之俗仍與前朝相仿?!短屏洹分腥杂洠骸捌咴缕呷眨M(jìn)七孔金細(xì)針?!盵19]唐人沈亞之(781年-832年)之《為人撰乞巧文》開篇便言:“邯鄲人妓婦李容子,七夕祀織女,作穿針戲。取苕篁芙蓉雜致席上,以望巧所降?!盵20]
至宋,穿針的時間開始被強調(diào)在晚間,地點也逐漸聚焦于在月下。北宋《東京夢華錄》言七夕之日,“婦女望月穿針”[6];南宋《武林舊事》之“乞巧”條載:“婦人子女,至夜對月穿針?!盵7]48七夕之夜,婦人們對月所穿之針為何物,南宋金盈之的《新編醉翁談錄》作出了解釋:
其夜,婦女以七孔之針于月下穿之,其實此針不可用也;針褊而孔大,其余乞巧,南人多仿之。[21]
由上可知,宋時七夕,婦女們在月光之下穿針乞巧。她們所用七孔之針不但外形扁平,而且針孔也大,并非日常裁剪時候所用的縫衣針,其乞巧的象征意義顯然更為重要。
時至明代,起初民間仍保留了宋代以來的七夕習(xí)俗,如《熙朝樂事》談到七夕時,仍言“婦女對月穿針,謂之‘乞巧’?!盵17]但伴隨著時間的演進(jìn),明代的七夕乞巧之針,在時間上漸漸從夜晚轉(zhuǎn)換到了白天,位置也從月下轉(zhuǎn)移到了日下。劉侗(約1593年-約1636年)的《帝京景物略》詳曰:
七月七日之午,丟巧針,婦女曝盎水中。頃之,水膜生面,繡針投之則浮,則看水底針影。有成云物、花頭、鳥獸影者,有成鞋及剪刀水茄影者,謂乞得巧;其影粗如槌、細(xì)如絲、直如軸蠟,此拙征矣,婦或嘆,女有泣者。[22]
由上可見,相較漢代的穿七孔針及宋時的對月穿針,明代丟巧針、視水影以乞巧的方式顯然更有新意。到清代,此俗仍廣受人們歡迎并得到了進(jìn)一步的承襲與發(fā)展。清初《帝京歲時紀(jì)勝》中有載:
幼女以盂水曝日下,各投小針,浮之水面,徐視水底日影,或散如花,動如云,細(xì)如線,觕如椎,因以卜女之巧。[10]
與明代丟巧針類似,清末的《燕京歲時記》將此舉稱之為“丟針兒”[23]。在清時江南,七夕亦有類似丟針的活動,只不過杭州城一帶稱之為“巧”,《清嘉錄》詳曰:
七夕前日,以杯盛鴛鴦水,掬和露中庭,天明日出曬之,徐俟水膜生面,各拈小針投之使浮,因視水底針影之所似以驗智魯,謂之“巧”。[11]120
同在江南,昔時的南京七夕,“丟針”方式卻與眾不同。《金陵歲時記》之“七夕乞巧”條載:
七夕前日,婦女取水一盂,曝烈日中,使水起油皮,截蟋蟀草如針泛之,勿令沉下,共觀水影中,如珠、如傘、如箭、如筆等狀以驗吉兇。[24]
顯而易見,清時南京的七夕之針,是以蟋蟀草取而代之,因取材不同,“丟針”后呈現(xiàn)的結(jié)果自然不同。不僅在民間,“丟針”之俗實則亦流行于清時宮廷?!肚灏揞愨n》之“宮廷七夕”就有關(guān)于慈禧太后七夕丟針的記載:
孝欽后嘗命以盆盛水置日光中,取小針數(shù)枚投之,針浮水面,則觀盆底影,以驗人性之巧拙。[25]
由此可知,北京城與南京城里的“丟針”均是以“針”在水中的影子作為卜巧吉兇的標(biāo)準(zhǔn),惟影子的形狀因取材的不同而有差異罷了。
綜上,從漢唐的穿七孔針,到宋時的對月穿針,再發(fā)展至明清時期的曝日丟針,“針”一直都是昔時七夕卜巧的重要工具。寶玉在懷念逝去的晴雯之時,一句“徒懸七夕之針”,亦是曹公將是時南北皆有的乞巧禮俗融入其中,且一語道出了關(guān)鍵,即手拈這七夕之針的主角,無一例外都是女子。女子已逝,有誰能在這七夕之夜,將那小針丟入水中;又有誰能夠看到那浮于水上的小針,在水中呈現(xiàn)的影子所預(yù)示的未來吉兇呢?!都t樓夢》中的七月初七日,何嘗又只有晴雯一位棄針而去的女子。伴隨著賈府中不同女子的逐一逝去,大觀園里又將徒懸多少七夕之針。
在《紅樓夢》中,談到大姐(巧姐)的生日,鳳姐表示了擔(dān)憂,劉姥姥則建議應(yīng)該以“巧”字命名,以毒攻毒,以克七月初七日的“不好”。自古以來,七夕是好是壞,是吉是兇,此處試探一二。
上溯漢朝,《西京雜記》有載:“七月七日,臨百子池,作于闐樂,樂畢以五色縷相羈,謂為相連愛?!盵18]37于闐乃西域古國,早在漢高祖時期,宮廷內(nèi)就有臨百子池、奏于闐樂、纏五色縷以迎七月初七日的習(xí)俗。
時至宋代,七夕更是廣受歡迎的一項歲時節(jié)日。北宋《東京夢華錄》對昔時東京汴梁如何迎接七夕,就有一番極為詳盡的描寫:
七夕前三五日,車馬盈市,羅綺滿街,旋折未開荷花,都人善假做雙頭蓮,取玩一時,提攜而歸,路人往往嗟愛。又小兒須買新荷葉執(zhí)之,蓋效顰磨喝樂。兒童輩特地新妝,競夸鮮麗。至初六日七日晚……巷與妓館,往往列之門首,爭以侈靡相向。[6]
“車馬盈市,羅綺滿街”,這喜慶熱鬧的場面,絲毫不亞于昔時中秋、元宵一類的節(jié)時。直至宋室南遷,七夕仍深受喜愛?!秹袅讳洝分捌呦Α睏l載:
其日晚晡時,傾城兒童女子,不問貧富,皆著新衣。富貴之家,于高樓危榭,安排筵會,以賞節(jié)序,又于廣庭中設(shè)香案及酒果,遂令女郎望月,瞻斗列拜,次乞巧于女、牛。[26]
相較北宋時期汴梁街市的熱鬧喧囂,南宋臨安城迎接七夕的陣仗也是分外火熱?!安粏栘毟?,皆著新衣”,穿新衣這項一般只在元旦新年時才有的習(xí)俗,也出現(xiàn)在南宋時代的七夕之夜,足見時人對此節(jié)的重視。倘若說前文僅描述了宋時民間七夕狂歡的場面,那么《武林舊事》中對南宋修內(nèi)司準(zhǔn)備七夕節(jié)物的一段描寫,則可以很好地說明乞巧節(jié)在宋時宮廷的地位。
至明清,七夕仍舊是百姓常民與宮廷貴族極為重視的一項重要節(jié)日。明隆慶江蘇《高郵州志》曰:“七月七日相宴集乞巧?!盵27]明崇禎福建《海澄縣志》還有有“七夕,女兒羅瓜果中庭為乞巧會,男人亦遞為宴飲”[28]的記載??芍魰r七夕,乞巧不僅只是女子的專屬,男子也會在此日宴飲,是為吉日。此外,《清稗類鈔》之“宮廷七夕”條載:
七夕,宮中設(shè)果桌祭牛女,皇后親行拜祭禮,其神牌曰“牽牛河鼓天貴星君”,“天孫織女富德星君”。[25]
由皇后親行拜祭禮,可見宮廷對七夕之重視。不僅宮中,其時民間亦然。《清稗類鈔》之“廣州七夕”記曰:
七月初七日,牛郎會織女之佳期也。廣州人尤重視之,凡家有閨女者,必拜七夕,所費頗不資,以物品陳設(shè)多者為貴,任人游覽。[25]
可見,廣州人不僅對七夕十分看重,此節(jié)還儼然成了有女之家炫富顯貴的舞臺。倘若此日不祥,皇后何必親自祭拜,民間又何需靡費不資,還設(shè)好排場供人游覽。
綜上,自漢代的奏樂纏縷,到宋時的車馬盈市、新裝聚宴;從明代的宴集乞巧,男女同歡,到清時的皇后拜祭,富家排場。昔時七夕,從宮廷到民間,無不是一片祥和歡慶的場面。然曹公筆下的七月初七日,鳳姐與劉姥姥都視其為毒火之日,不得不為大姐取名“巧”字以避其兇,顯然與傳統(tǒng)的七夕乞巧之寓意不符。
《紅樓夢》中有多個回目提及乞巧節(jié)。元妃省親時所點戲目《乞巧》,脂硯已批此處正是為了“伏元妃之死”。劉姥姥二進(jìn)榮國府,賈母聚宴綴錦閣,薛姨媽口中的“織女牛郎會七夕”,乃令官鴛鴦題下對出的酒令。中秋夜,湘黛凹晶館聯(lián)詩,黛玉所吟“人向廣寒奔,犯斗邀牛女”,由月宮中的銀蟾與玉兔,連結(jié)到了天河兩端的牛郎與織女。寶玉《芙蓉誄》中的“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表達(dá)的是對已逝晴雯的無限遺憾與哀思。然而,筆者以為,小說中言及七月七日最為重要的目的,卻是在于引出太虛幻境十二釵正冊中年齡最幼之人——巧姐。
筆者在前文已考,昔時七夕,從宮廷到民間,無不是一片祥和歡慶的場面。然曹公筆下的七月初七日,鳳姐與劉姥姥都視其為毒火之日,不得不為大姐取名“巧”字以避其兇,顯然與傳統(tǒng)的七夕乞巧之寓意不符。但也正因為劉姥姥為其取名巧兒,才為后來巧兒遭遇狼舅奸兄,卻能夠最終逢兇化吉留下伏筆,也印證了巧姐判詞中“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的幸運結(jié)局。與七夕相連接的牛郎與織女,本質(zhì)上應(yīng)是一個有情人無法終成眷屬的悲劇。相較牛郎織女每年七夕還能一見的幸運,在《紅樓夢》中,不論是秦可卿、賈元春、尤家姐妹、晴雯、黛玉等人的陸續(xù)傷逝,還是探春遠(yuǎn)嫁、湘云顛沛與最終的巧姐被拐,這一眾女子的結(jié)局,無一不是一出又一出更為凄慘的悲劇。故曹雪芹將昔時女子們喜慶歡愉的七夕佳節(jié),定義為似毒似火的“不好”的日子,實則是為承襲全書之悲劇基調(diào)所作的藝術(shù)改造與加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