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琦
我想從一盞煤油燈說起。在我們村里并沒有煤油這個說法。人們把煤油稱為火水。從外觀上來看,它就是一種清水般的液體,但這種水卻能產生火。這個稱呼讓水與火奇妙而和諧地融合起來。
火水燈亮著,火苗在玻璃燈罩里燃燒。如果沒有風,這種燃燒是安靜的。在那張陳舊的八仙桌上,在四面八方壓迫過來的黑暗里,燈像一個叉著腰的小小勇士,高高地舉起了火苗之劍。但風來了就會把火苗胡亂撕扯著,風也晃動著整個空間里的黑暗,像要向我們抖落一些可怕的東西。
妹妹伏在桌子上睡著了,而我卻被恐懼籠罩著。我的恐懼很大程度來源于我們的影子。那些影子巨大且詭異,張牙舞爪,扭曲著從地板一直拖到屋頂。不,我不能承認那是從我身上生出的影子。在伸向黑暗的過程中,影子一定被什么東西劫持了,被賦予了乖張的靈魂。那幢空蕩蕩的屋子里,藏著許多層次不同的黑暗,比如屋角、樓梯背后、門背后,甚至墻上泥磚被麻雀或者老鼠掏空的一個洞里。影子折疊著經過這些地方,免不了沾染上未知的邪惡。
我緊緊地盯著火苗,伸出雙手來圍合著,試圖讓它慌張的晃動停下來。風從門外吹進來。我抬頭看去,外面是更寬大更荒涼的黑暗,黑得連影子都沒有。只要這一線火苗出去,就會立即被風和黑暗聯(lián)合絞殺。我打消了端著火水燈往外面行走的念頭。
我們沒有手電筒,家里唯一的手電筒此刻正在山上照著我的父母。我的恐懼也來源于對他們的擔憂,他們早上出門去打柴,天黑了還沒有回來。他們去的地方叫石山頂,離我們村大約有五公里。那是一座較為罕見的石頭山,在山腰上、山谷里、山頂上,堆積著一層薄薄的也許是被風刮來的泥土。然而就在這些泥土之上,竟然長出了竹子、雜草、灌木,甚至松樹等。我們家附近有不少小土山,山上也長著同樣的植物。那些針狀的松葉,被我們稱為松毛。如果松樹上掉下小的枯枝,我們也可以撿回家。太大的枯枝或長在樹上的枝條是不能拿的,這些都是山的主人才可以處置的。我們還可以撿竹殼。那東西起先是柔軟青綠的,包在竹筍外面。隨著竹筍不斷長高,拔節(jié)成竹子,這竹殼就伸展開來,變黃變硬,最后脫落。竹殼滑,放進籃子里放不穩(wěn),我們會用一根削尖了的棍子去戳。穿滿一串就扛在肩膀上回家。
黃昏來臨時,我已經煮好了飯菜,喂了豬、雞,也喂了妹妹。光線一寸寸暗下來,我?guī)е妹靡槐楸榈卦诖宓郎蠌埻改竻s一直沒有回來。
在我的想象中,石山頂上的植物遠比小土山上的豐富、茂密。父母站在山林當中,用柴刀砍下那些雜木——椎木、鴨腳木、楓木,削下枝葉堆在一處,樹干又放在另一處。當父親用左手抓住一棵小樹,右手揮刀砍去枝葉時,陽光就跳躍在他的手臂上。他用這雙手抱過我和妹妹,將我們高高地舉過頭頂,逗我們發(fā)出清脆的笑聲。我的記憶里還存留他用胡須扎我的情形。
母親喜歡穿碎花的衣服,用一塊方巾把頭發(fā)包起來。她有輕微的鼻炎,那些植物被砍斷后就散發(fā)出草木特有的青澀和腥味,母親立刻打了幾個噴嚏。她自嘲地說:“一定是孩子們念叨我了。真黏人,才出門就念叨?!贝驀娞缫馕吨蝗说胗洸⒛钸叮@是本地的一種說法。后來母親每次說到這個,我都會反駁說:“不,我是天黑之后才念叨你的?!蹦赣H揮動著柴刀,一些葉子落在她的格子頭巾上,像一枚枚精致的頭飾。
中途休息的時候,父母坐在柴把上,打量著樹林,多數(shù)是松樹。父親說:“這些松樹再大一點,多少能賣點錢。”母親說:“別人家的松樹,像這么大的,都可以割松脂了。”父親說:“算了,太遠了,你一個人過來割,太辛苦了。”
后來,父親長年在梧州打工,他不放心母親一個人上石山頂。母親是一個要強的女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想竭盡全力,最好像風卷殘云一樣,一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白龊昧司涂梢园舶残男牡匦恕!蹦赣H這樣告誡我。事實上很少見母親是歇著的,她總是忙個不停。忙完了一件事,接著忙另一件事。那天,她不停地手起刀落,砍倒了一棵又一棵雜樹。父親勸她說:“夠啦,我們挑不了那么多。”母親說:“這里太遠了,來一趟不容易,還是多砍一點,今天挑不完明天再來挑,這樣就可以歇很長一段時間了?!?/p>
山路太陡了,砍柴的人發(fā)明了一種方法,就是把柴盡量捆扎得結實一點,然后順著分隔自留山的界溝滑下山去。這些界溝里沒有水,有的盡是形形色色的落葉。柴捆子坐上了落葉滑梯,唰唰唰地往下滑著,一直滑到將界溝截斷的盤山小路上。這樣滑放柴捆有一定危險,如果山路上剛好有人路過,躲閃不及,就會被柴捆砸中而受傷。因此山林里時常響起砍柴人的吆喝聲,提醒路人注意。那吆喝聲驚起棲息在林中的飛鳥,它們紛亂地飛著,重新找落腳的地方。
天黑之前,父母捆了兩擔柴,順著界溝放了下去。剩下的就攤放在地上晾曬,第二天來挑的時候,可以減輕一點重量。
月亮升起來了。那是一彎聊勝于無的月亮,像是誰用指甲掐出來的。父母一前一后地走著。父親落在后面,手里拿著一只手電筒,想方設法要同時照亮母親和他腳下。母親挑的柴要稍微小一點,她已經很累了,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但她并沒有叫苦。
我似乎能在想象中看到父母走在路上的樣子:他們想走快一點,因為突然想起家里尚年幼的我和妹妹。那年我七歲,妹妹剛滿周歲。但攔路的雜草和樹枝,藏在落葉下的碎石,不時阻礙著他們的腳步。有一小段路是直接從陡峭的石壁上下去的,他們屏住了呼吸,踩著前人鑿出來的腳窩子,慢慢地往下走。他們不敢看腳步之外的地方,在那些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藏著荊棘、亂石和深坑,掉下去將不堪設想。
路過一個巖洞,母親聽到了水滴落下來的聲音。她感到渴,喉嚨里無數(shù)細胞向她吶喊著要水。
但母親沒法停下腳步去喝水,那些上肩時感覺尚可以承受的木柴,正變得越來越沉。她預感到如果停下來歇息,可能沒有辦法重新?lián)鹚鼈?。何況生水里可能會有螞蟥蛋(螞蟥卵)。母親這樣勸慰自己,保持著不變的步伐,走了過去。
母親沒有料到,第二天他們再次來到石山頂?shù)臅r候,那些晾曬的木柴已經被人偷去了大半。母親氣極,就站在樹林里對著穿林而過的山風破口大罵。父親勸她,但勸解顯得蒼白無力。母親罵著罵著,眼睛里就蓄滿了淚水。她一定是想起前一天晚上,當她和父親走進家門時,發(fā)現(xiàn)火水燈已經滅了。我縮在灶臺邊抱著妹妹,靠著一堆松毛睡著了。她摸出火柴想點燈,發(fā)現(xiàn)燈盞里的火水油已經耗盡,燈芯也燒壞了。
十六歲那年,我離開家到首府讀中專;二十歲畢業(yè)后,我在縣城工作和生活。我斷斷續(xù)續(xù)爬過一些有名有姓的山,最遠的應該是泰山,最近的是都嶠山。在這些山頂上,我見過連綿起伏的高山草甸,見過灰色的霧氣散去,一團團白云從我們腳下涌過,像成群結隊的綿羊沉默地往天邊走去,我也見過山頂上的天池,那是雨水積成的湖泊,倒映著藍天白云。
有時候,在山上遇到一些矮矮的竹林、灌木叢和成片的松樹,會令我好一陣恍惚。那林間生長的有些放肆的芒萁、茅草,那些堆積在地上的厚厚的松毛,竟然沒有人要,真可惜呀。小時候,我們成天在土山上轉悠,所有山林的地上都被搜刮得干干凈凈的,就連掉下來的松果也被撿走了,只剩下松樹瘦瘦地長在那里。我又想起了石山頂。因為父母的寵愛,我不曾去石山頂打過柴,也不知道我家的自留山是什么樣的。只是在母親一遍又一遍的講述中,那片小小的樹林常常會栩栩如生地浮現(xiàn)于我的腦海里。讀書、進城,遠離鄉(xiāng)村貧瘠的土地,是父母對我們最大的期望。但父母怎么也想不到,在城里安定下來后,閑暇去爬山,竟然成了我們的休閑享受活動。
直到我三十歲那年,父母、妹妹和我才第一次同游石山頂。在母親當年聽到滴水聲的地方,一條小小的瀑布從巖頂上直沖而下,腳下的水池里,一顆顆米粒大小的白色石頭清晰可見。我和妹妹脫了鞋子,踩進水里,我們彎腰撈起那些小石頭。父親說:“也許這就是人家說的石米,不過凡人吃不了,只有神仙能吃?!蔽倚χf:“這么硬的米,我們自然吃不了?!蹦赣H則擔憂地看著我們說:“這水里可能有螞蟥蛋,不能喝?!痹谀赣H眼里,我和妹妹仍然是需要叮囑的孩子吧。
那段陡峭的石壁還在,我們依舊踩著那些酒窩狀的凹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前進。我留意到,父母行走得比我們輕松多了。比起我和妹妹的東張西望,父母似乎更專注于走路。是的,他們不像游玩,倒像是趕路 —— 趕著去前面的山上砍柴,還要趕著挑柴回家。石壁上開著野百合,野百合青綠修長的梗上頂著純白、碩大的花朵。一大片野百合在深褐色的巖壁上開著,風吹過來的時候,它們就整齊地向我們彎下腰來。我和妹妹都驚嘆:“真美呀!”我問母親:“以前你們經過這里,看見過這樣的花嗎?我怎么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母親說:“我們哪有閑心注意這些?”
那時父親倒是留意過石山頂上還有一些小水田?!熬拖褚粡埑燥堊滥敲创蟆!备赣H用手比畫著,“一汪水田也愛惜地栽上幾棵水稻,真可憐?!备赣H言語間不免自豪。我們家的水田,最小的也有兩三分,最大的一塊竟有一畝。插秧的時候還得在田中間橫豎各留出一條通風道。兩股不同方向的風,在這個十字路口會面,交換著大同小異的氣息,然后各自揚長而去?!暗侨思矣貌穹奖恪!蹦赣H搶白了一句,父親便立即閉嘴了。
那些住在山頂上的人是神秘的,包括孩子們。據(jù)說每天早上,當我們還在被窩里賴著,他們就得下山了。那時山路尚淹沒于大霧之中,但他們的腳上似乎長著眼睛,能看清每一寸石頭路、每一道溝坎,因此走得飛快。等我們懶懶散散地去到村里小學時,這些山頂上的孩子通常都已經在座位上坐好了。他們膚色黝黑,臉上、頭上濕漉漉的,帶著一點腥味,像剛從水里撈起來的魚。上課的時候,他們會在課桌底下踩著蛇皮袋子,里面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下課了同學們都圍上去,從那只臟兮兮的袋子里掏出一些青綠的扁扁的野果。他們說是木竹子,一定要揉得變軟才能吃。我吃過一次,果肉很軟,近乎漿狀,就是酸得掉牙。有一種圓圓扁扁像縮小版硬幣的果子,叫鹽蘇子。它們是一把一把流蘇狀地長在一起的,成熟的時候披著一層白霜,舔起來確實像鹽一樣咸。后來我聽說那就是中藥里的五味子。
“山頂上有什么?”我問父親?!吧巾斏嫌腥思易〉哪啻u房子,也有水田,還有牛在田邊的草地上吃草?!彼f?!斑@么說,山頂不過是另一個村莊的復刻?”我問。父親說:“也許都搬到山下來了,住在山上畢竟不方便。”
我們一直走到了石山頂。那上面果然如父親所說的,有一些廢棄的房屋,斷墻殘垣被瘋長的野草藤蔓覆蓋了,屋邊的水田都已荒蕪,但草地上竟然還有牛在吃草,看到有人來,它們就抬起頭,用純凈的眼睛靜靜地盯著我們看。牛的脖子上掛著鈴鐺,當它們在草地上行走時,那些鈴鐺會發(fā)出清脆的聲音。我看著倒塌的房屋說:“真可惜,風景這么好,卻放棄了?!备赣H說:“沒什么可惜的,這上面種田得靠‘望天水,收成時好時壞?!薄翱墒谴虿袢菀籽健!蔽铱戳艘谎勰赣H說。母親已經忘了當年她搶白父親的這句話了,笑笑說:“都燒煤氣啦,不用打柴了。”
我的父母一輩子都生活在樸素的實用主義里。對他們而言,倘若一件事情不能解決任何現(xiàn)實問題,是不值得花費時間和精力去做的。不用打柴、種地之后,山頂便不值得攀爬了。偶爾我會想到我們家的自留山,那片小松林里,無人砍伐的灌木和雜草一定瘋長著,金黃明凈的松葉靜靜地飄落。鳥兒們在寂靜的天空飛過,再也沒有刀劈斧砍的聲音驚擾它們了。
一年夏天,我?guī)е畠骸⒅杜ゴ笕萆絽⒓勇稜I活動。公路修得很好,車子可以一直開到接近山頂?shù)臓I地,根本無須攀爬。我們在營地周圍撒上硫黃粉防蛇,點燃篝火,架好燒烤爐子,載歌載舞直到深夜??諘绲臓I地周圍,山脊在夜色中起伏,如沉睡的巨獸。頭頂上群星閃耀,山風清涼,銀河整夜都在奔涌。我坐在火堆旁邊,注意到自己的影子伸向曠野,得到了溫柔的接納和擁抱。我轉過身,看著龐大的黑暗。曠野的黑暗是延展而遼闊的,在火光、星光的映照下,黑暗變得彬彬有禮,柔軟地退讓到視線的盡頭。我發(fā)現(xiàn)兒時那種對于黑暗的恐懼消失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身處人群當中,因為篝火如此溫暖,遠勝于一盞火水燈脆弱搖擺的火苗。我十六歲的女兒和十五歲的侄女在人群中嬉戲著,迫不及待地把香噴噴的雞翅送進嘴里??粗齻儫o憂無慮的笑靨,我感嘆山頂在她們的心目中,也許就單純地意味著風光和歡樂了吧。而我遠在鄉(xiāng)村里的父母,他們一定已經早早睡下了。
凌晨四點多,我們爬起來離開營地,往更高處走,一直走到桂東南第一峰的山頂上看日出。在我們焦灼的等待中,太陽緩慢地從黛色的山林中升起,最后縱身一躍,如同一只蛋黃攤在沸騰的油鍋當中,此情此景引發(fā)了我的饑餓感?;氐綘I地后,我看到我的女兒和侄女在橘黃色的帳篷里相對而坐,朝陽穿透了整個樹林,投射在橢圓形的帳篷上,使得整個帳篷變得透亮、溫暖,像一枚碩大無比的蛋。兩個少女正端坐在蛋殼中,沐浴在新鮮的陽光里,馬上就要破殼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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