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楊
記得第一次聽說建功老師,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 十多歲的我貪玩,剛發(fā)表處女作,混進家鄉(xiāng)一個“濱風文學社”瘋玩,認識一位區(qū)船廠的兄長,有一天這位姓陳的兄長拿著一本《小說月報》,問我,認識封面人物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 兄長說:“叫陳建功,北海人。 ”
可能是我在中外名著小說世界里認識太多的“名人”了,對所謂的“名人”,大多不以為意。 后來的幾年,聽說陳建功回鄉(xiāng)出席過一些活動,但我都沒有主動去圍觀,合影、簽名之類,不是我喜好的。直到我婚后翌年,一九九八年,家鄉(xiāng)的作家協(xié)會在市迎賓館組織一個小說改稿會, 建功老師在會上突然點名要認識我,說是聽他的姑媽說,某某某(就是鄙人)也喜歡寫小說。這第一面,建功老師便對我說:“有啥作品可以寄我。 ”建功老師回京后不久,我把剛發(fā)我一個短篇小說的省刊寄: 北京朝陽區(qū)東土城路中國作家協(xié)會建功老師收。 但至今二十多年,一直沒有回音。或是他忙,或是因那刊物、作品沒能入他的法眼。
建功老師“行政化”后,亦即1995年由北京作協(xié)調(diào)到中國作協(xié)當官以后,好像幾乎不寫小說了。作家們都傳他在一個頒獎會上充滿自嘲的即席發(fā)言,說:“八十年代我算是一個領(lǐng)獎的‘專業(yè)戶’,現(xiàn)在我是個頒獎的‘專業(yè)戶’了?!钡拇_,八十年代初開始,建功老師的中短篇小說風靡一時,先是煤礦生活的悲喜劇,后是北京平民生活的悲喜劇,如《蓋棺》《丹鳳眼》《找樂》《鬈毛》《前科》《耍叉》等等,卻同時又有寫青年知識分子的篇章,如《飄逝的花頭巾》等,用王蒙的話來說,“這個作家擅長用‘兩把刷子’”。其實當年王蒙也分析到了, 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出身和十年礦工生活的遭遇,造就了這位故事講述者的雙重敘述風格。當然,他在恢復(fù)高考時考入北京大學文學專業(yè),裹挾進思想解放的大潮, 或應(yīng)是一種歷經(jīng)磨難后對為人為文之道的沉淀與反省階段。 因此他在北京大學畢業(yè)之時那一段帶有告別舊我的宣言, 至今讀來仍覺振聾發(fā)聵:“……那時的我,被一個時代所擠壓,卻拿起了筆,謳歌那個擠壓我的時代;對現(xiàn)實的一切充滿了懷疑,卻遍尋堂皇的理論,論證現(xiàn)實的合理;被生活的浪潮沖得暈頭轉(zhuǎn)向, 卻希望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奔磳⒍⒌年惤ü?,謝辭上海電影制片廠的“獻禮項目”,中斷了業(yè)已立項的電影劇本,從《京西有個騷達子》和《蓋棺》開始,“走異路、尋他鄉(xiāng)”,這文學的屐痕不僅記下了他人生的覺醒, 也記下了他對文學理解的升華。我清楚地記得,在各種“主義”風靡文場的時候,他就說過,別被這個主義、那個主義所迷惑,別追逐著去端那些時髦的飯碗。小說,就是拿你認識的幾個人物、 你想到的幾個人物, 把他們擱到一塊兒,讓他們熱鬧熱鬧就成啦。 他又說,當然這里說的“熱鬧熱鬧”,不是讓你當“彼得堡的馬車夫”,只是海闊天空地閑扯——你要為你的讀者 “重新鑄造一個世界”!這番話看似淺白,卻使我忽然想起一句古語,“高僧只說尋常話”。既已參透,何需高渺?大言皇皇,自古已然。 其實大言皇皇者,倒是可疑。 用陳建功的話來說,你的一篇作品,不求“來世報”,只求三年五年,讀來仍有滋味,已算不差。你說你是啥主義,啥流派?
陳建功喜歡并善于把他的人生歷練和敘事魅力展現(xiàn)在小說里, 難怪文學批評家李舫這樣評論他:“陳建功的文字,幽默風趣,自嘲而不自棄,反倒顯現(xiàn)為一種生命的尊嚴和神采。他描述人、事、物,寥寥數(shù)筆,略有夸飾卻傳神悅?cè)??!坪踉缫讯聪と松恼嬷B,亦早就與世界達成了和解。 時光荏苒,他甚至不愿意把這些所謂的真諦與和解予以哲理化,更愿意把這講成逸聞趣事, 聊博一笑或亦可深長思之。 ”
很難想象,有這種境界的人還要去“裝”,蠢得和那些“窮兒暴富”“雞犬升天”的新貴一樣。 因此老友記們眼看著建功老師“官兒”做得越來越大,小說雖擱置了,時不時發(fā)表的散文里,依然隔岸觀火嬉笑歌哭,一副本真的模樣。最為有趣的故事曾出現(xiàn)在一篇報道里,說是有一個重要的會議,司機送陳建功到會場,下車時,迎接的領(lǐng)導(dǎo)趨前幾步,搶先握過衣著光鮮的司機的手,熱情地“歡迎陳主席光臨指導(dǎo)”,搞得司機非常尷尬。為這故事我曾冒冒失失地求證于他,豈料他哈哈一笑,說可能、可能,這叫提著豬頭拜錯了廟門。 還有一次, 家鄉(xiāng)群眾藝術(shù)館一位作家到京出差,建功老師特邀他到家吃飯,親見建功老師亮出二尺長的片兒刀切羊肉涮火鍋, 這位作家足足吹水了幾十年——再求證于建功老師,回答還是呵呵,可能可能。
除了道聽途說,我還親歷過一回建功老師“微服私訪”般的出鏡活動,那是2016年初夏,我自京工作剛回家鄉(xiāng), 參加家鄉(xiāng)一個一百多年前的英國領(lǐng)事館改為近代史陳列館的開館儀式, 可能建功老師臨時決定來“開光”,居然一身便裝還是短衫短褲,弄得攝影師現(xiàn)場忙于找角度。 我呢,受約寫稿發(fā)日報,叮囑編輯必須后期制作,選擇那些大圖的,務(wù)必裁掉下半身,別露出主要嘉賓的齊膝短褲。
這絕非說建功老師“不修邊幅”,作為中國作協(xié)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副主席,兩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一屆常委,出席無數(shù)次國家級文學藝術(shù)和外事活動、會議,建功老師的派頭是十足的,睿智穩(wěn)健,風度翩翩,只是在生活中的他,更喜歡本真的自己罷了。 有一次我們閑聊起美國人如何衣著隨意,陳建功說,美國人也分場合。 他說起與女兒女婿自駕橫穿美國那會兒,旅游嘛,何須帶身西裝?這不是蠢嗎?可到了紐約,一個朋友請他吃飯,在哈佛校友會,女兒提醒他,這地方可是要穿西裝進去的。他只好跑到商場,買套名牌西裝換上。餐桌上他把這事當笑話講,那大佬哈哈大笑,說門口就有得租,早知道你租一套就成。
作家不能不“平民化”,否則就是“偽作家”。我說的“平民化”,當然不是簡單的衣裝外表,而是人生修養(yǎng)境界和文藝作品的基本立場。 其實陳建功早在幾十年前就認定自己是“蓬蒿之人”了。 他在一篇題名為《我輩本是蓬蒿人》的隨筆里,向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提出挑戰(zhàn)。 他說那得意洋洋的狂放,不過是李太白獲得御賜機遇的輕狂,很快就會嘗到思想牢籠的苦果子了。 而他自己,卻“胸無大志”,認定自己的位置,只在“蓬蒿之間”。
記得陳建功寫那文章的時候, 還是在北京作協(xié)寫作,而王蒙,已經(jīng)到中國作協(xié)當領(lǐng)導(dǎo)了。 因此文章里有一段有趣的心理描寫, 陳建功說自己前幾天走在虎坊橋的路上,捏著剛剛買下的“白水羊頭”鹵肉片, 邊走邊吃。 回想起曾與王蒙聊過它如何薄如蟬翼如何可口爽利,得意地想,王蒙啊,你可沒機會享用這邊走邊吃的快樂啦!
誰能想到十幾年過去, 陳建功也被撂到差不多的一個位置上?
就是撂到了被文學界矚目的位置, 陳建功還是陳建功。 記得他在調(diào)入中國作協(xié)之始, 寫過一篇類似告白之類的文章,說自己無非就是想“換一種活法兒”。他還幽默地說,調(diào)入中國作協(xié)的第一個春節(jié),家里忽然變得冷清,不像以往,老友盈門。 他說,當官了,老朋友們都自尊得很,怕因拍馬屁而令人不齒。何必? 明年你們就得打上門來!
又一年春節(jié),《文藝報》 刊發(fā)了一版作協(xié)領(lǐng)導(dǎo)書寫的賀年卡。 賀年卡嘛,不就是說些“創(chuàng)作豐收闔家幸福”之類罷了,沒想到陳建功的拜年話是:“我的電話是:……,有事找我可也。 ”
事后我問建功老師, 是不是因此凈鬧午夜驚魂啦?
建功老師說,怎么可能? 白日里電話都極少。 你低估了作家們啦。
建功老師對作家們好,對家鄉(xiāng)的作家更好。我北上工作后,有空就請我一家下館子涮火鍋。因為他對北京文化的諳熟,其實他涮火鍋是挑剔的,牛羊肉要涮哪個部位,先下哪盤,再下哪盤,都有說法。當然客人下錯了,他也就一笑而已,并不計較。火鍋,他推崇燒炭的紫銅火鍋, 認為景泰藍火鍋啦、 嘎斯爐火鍋啦,不過是“時新玩意兒”,妨礙了食客的審美。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建功老師請我去“爆肚馮”吃特色京味,我倆正吃得津津有味,南三環(huán)這“爆肚馮”店的女主人匆匆趕來,說是倒了幾趟公車和地鐵,就是要來見見建功老師。后來建功告訴我,其實他最怕老板娘聞訊趕來,買單免單,推推搡搡,卻又不能不事先和爆肚馮的老板約好,“這爆肚,師傅做和徒弟做,就是不一樣的滋味兒! ”臨出門,發(fā)現(xiàn)店里的墻上掛著一個鏡框,裝著一版《北京晚報》,細看才知是建功老師為“爆肚馮”寫的文章。 我說,一個作家的文章,似乎很少這待遇吧?建功老師說,哪里!人家的文章,都銘刻在名山大川廟堂樓閣上啦,我,也就是這蒼蠅小館罷了。
2009年, 建功老師退出了作家協(xié)會的實職領(lǐng)導(dǎo)職務(wù)。在擔任實職領(lǐng)導(dǎo)期間,他主持過好幾屆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的評選,一旦離任,即謝辭這些獎項的參與邀請,轉(zhuǎn)而主持了郁達夫獎、施耐庵獎、馮牧文學獎以及常德小小說獎的評獎工作, 他說在獎項特色、評獎程序上做到公開公平公正最重要。他最感欣慰的一件事是, 某位著名作家獲獎感言里的第一句話是:我很高興得到這個獎,因為這個獎是干凈的!
2018年, 陳建功結(jié)束了第十二屆政協(xié)常委的任期,辦理了退休手續(xù)。我也因孩子高考和家事暫回故鄉(xiāng),到了北海發(fā)現(xiàn)建功老師越發(fā)“平民作家”了……有時穿著四季褲吃海鮮大排檔, 踩著自行車去海邊游泳。 我剛回家鄉(xiāng),探聽到某個茶樓通宵營業(yè),忙告訴建功老師,因為他深夜讀書寫作,或許睡前要吃些點心包子宵夜。建功老師再一傳十,帶動了好幾位自京來買廣西北海房的 “平民化” 領(lǐng)導(dǎo)到茶樓辦卡消費。 一到休息日,去這個茶樓早晚茶,時不時與各個從北京來的領(lǐng)導(dǎo)相遇, 想起建功老師北海居處懸掛的一句自題詩——彈冠解甲何足慶, 率性蓬蒿任爾風。
去年夏天,在我家鄉(xiāng)的海邊,十里銀灘,我騎共享電動車赴一個五星級酒店的海鮮宴, 建功老師看見我停車后,連夸這個好,又便宜又方便,問了我如何操作,說準備改天也掃碼試騎,還慫恿在北海寓居的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郭運德騎行,說這個夠拉風。
不過,近讀他的一篇小文《銅陵歡喜》,記敘了他在安徽銅陵夜飆電動單車的快樂: 記敘他掃碼開鎖時心懷惴惴,他說有另外一個城市,過了65歲,是掃不開碼的。
我估計他說的是北海,只是因為是家鄉(xiāng),他不好把牢騷直言。
我曾想說,以后,有讀者在北海的海邊,見到一位精神百倍的銀發(fā)老者,騎著掃碼電動車,呼街而過的,有可能是建功老師。
那是不可能的了,因為他掃不開那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