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地下的炊煙

2022-05-19 12:00鐘正林
北京文學(xué)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江姐美美停車場

此刻的我與黑暗中的幸存者一樣宛如彌留。人餓得心慌時不想說話,沒力氣的。這樣的彌留之際,就想起一個人。不是父母親朋,也不是初戀。想起這個人,漆黑的地下室就不那么冷涼樣。

睡在地下停車場的一角,與江姐和小棉被里睡熟的兩歲多女童緊緊地靠在一起。不這樣的話,就可能被夜里的寒澈冷死。我是拖著傷腿跑進(jìn)地下室的。

驚怵的一幕還在眼前。那是中午兩點(diǎn)左右,有兩位顧客來到了文化用品專柜,現(xiàn)在想來頗有些蹊蹺,一位穿著青色薄衫,個子不高,長發(fā)綰了個髻,發(fā)髻上籠了的黑紗上穿了根簪。另一位六十多歲,灰色襯衫,有些舊,方臉上有皺紋、中等個兒,生活中司空見慣的那類已心平氣和的退休老人。蹊蹺的是這位老人就是我的中學(xué)老師,怎么不喜出望外呢:

“豐老師——”

被叫者略微定了定神,好像睜大了眼睛才認(rèn)出了我:

“楊——蝶——”

這是我沒想到的,自從考上大學(xué)后再沒回過校,原班同學(xué)召集過幾次同學(xué)會,我都以種種理由推托。骨子里還是自卑,考的是三本,等級最差的大學(xué)了,沒面子去與同學(xué)歡聚的,何況不節(jié)假日去家政公司打短工,拮據(jù)的家庭根本難以為繼我的學(xué)雜費(fèi)。畢業(yè)后也想到去看看豐老師的,曾給了成長和做人暖意的豐老師。但是想到其他同學(xué)都有好的工作,就遲遲沒去,邊在商場干著邊考公務(wù)員吧,考上了再去見豐老師不遲。這不,我不去見豐老師,豐老師來見我了。

第二個蹊蹺是年輕的道士和豐老師都買宣紙。買來做什么?不好問。但有一點(diǎn),宣紙是用來書法的,就是寫毛筆字唄。年輕的道士見我們是師生,臉上泛著善意的笑,他偏過青衫身子,有意讓豐老師先買。俗世規(guī)則,人熟好辦事嘛。但我還是按職業(yè)操守先給道士拿了一刀宣紙。道士裝進(jìn)青色的布包走了,我才從貨架上給豐老師拿,我猜想他是給孫子或?qū)O女買的,現(xiàn)在的學(xué)校都國學(xué)熱,書法進(jìn)了許多學(xué)校的課堂呢。就在豐老師接過我遞上的宣紙時,一個奇怪的聲音,仿佛深夜里飆車族轟鳴賽車的刺耳割破寧靜的大街樣。豐老師和我都本能性地扭頭看向玻璃窗,玻璃窗哐啷哐啷響,幾秒鐘就碎滿一地,仿佛天女散花。

這是什么情況?

誰在搞破壞?

有莫有人報警?

還沒容我想清楚,腳下就顛簸起來,貨架搖晃,五花八門的各種貨物乒乓飛射,繽紛濺落。商場里人聲嘶吼,宛如影視片里瀕臨絕境的場景。

有人斃啦啦吼咋啦?

有人斃啦啦叫房子垮啦。

有人斃啦啦喊地震啦。

是的,地震啦。沒有想到過的地震來了,就在這個中午兩點(diǎn)一刻。人面臨巨大災(zāi)難時是慌亂的,包括給我人生啟迪的豐老師那一刻只喊了一聲,楊蝶——快跑——

待我反應(yīng)過來開跑時,只看見倒下的貨架和塌下的宣紙文具堆里他恍惚擾動的一只手。后來安靜下來想起,我真是自私,咋不上前拉他一把呢。

奔向電梯時,電梯已經(jīng)停了,商場里的電燈當(dāng)然也熄了,頭上的樓房吱吱嘎嘎地響,這幢綿城最高的十八層建筑,招商引資設(shè)計的樓層數(shù)字意味著要永遠(yuǎn)發(fā)財?shù)慕ㄖ跀r腰斷裂,窗外超重物砸下的巨響和砰然撲進(jìn)來的滾滾灰塵,與星球大戰(zhàn)片中的隕石砸向曠野沖起的煙柱沒什么兩樣。

現(xiàn)在躺在地下停車場里的我慢慢回想,既然十八層商廈都分崩離析了,那緊挨著十八層商廈的所有樓房也都分崩離析了,商場里的人都如驚弓之鳥。

沖下電梯的一刻,我目睹了慘烈的一幕。一位太婆推著個四輪童車,有折疊遮陽布罩的那種,不是女童的奶奶就是姥姥。她躬背在煙塵中使勁朝前推著,幾乎是小跑,可憐電梯上跑的人太多,幾次都把童車撞歪一邊去了。她驚惶的聲音:美美?。〕粤孙?jiān)撃闼缬X,你硬是哇哇鬧著要出來轉(zhuǎn)街街。天哪!這下我咋向你媽你爸交代。

她不知道,萬物有靈,女童的本能對于將要發(fā)生的天劫有預(yù)感,正是她哇哇鬧著要出去轉(zhuǎn)街街,才救了自己一條命,她在辦公室里的爸爸媽媽全埋在了垮塌的大樓里。就在太婆推著嬰兒車被逃竄的人群阻擋著哭兮兮說這番話時,頭頂上的鋼筋水泥塊正裹著煙塵垮下來,她撲下身子去護(hù)嬰兒車?;蛟S是她用力不當(dāng),或許是輪子的滾動,嬰兒車一下子滑出了她的掌控之外,而垮下的水泥板剛好砸在她和擁堵的五六個人身上,慘不忍睹。我飛跑下電梯,撞開惶惶的人群,一把拉住了嬰兒車,抱起坐在上面的女童,她細(xì)發(fā)飄著的圓臉正咔咔笑著,大大的眼睛笑得豌豆角樣,她儼然把這樣的場景當(dāng)卡通娃游戲廳了,蹦跳嘶喊的大人們在她眼里就是活卡通,她哪里知道人間正發(fā)生著什么?

我大聲地喊,跟我來。熟悉這里的只有我這個營業(yè)員了,其他營業(yè)員在那一刻的情況不知道,在那一片天哪天哪咋啦咋啦的絕望聲里,我只有一個閃念,抱著女童,帶著大家從緊急避險樓梯里往地下停車場里跑。這是前不久消防培訓(xùn)時消防員講的,只有地下停車場是最安全的,它與整幢樓房的十八層完全隔絕開來,煙火朝上,往上跑就是死亡,往下跑就是希望。消防員講的沒有錯,即使在這樣的大地震,也是對的?;挪粨衤罚蠹揖透鴽_到了漆黑的地下停車場,有人打燃了火機(jī),有人用手機(jī)屏晃亮。就聽見上面轟隆隆巨響,難以形容的音貝。這么說來,跑進(jìn)地下停車場的這男女老少就是幸運(yùn)的了。

有人說樓房全垮了,我們被壓在下面了,被一摞一摞巨大垮塌物和磚頭瓦塊壓在下面了;有人說,還好,沒砸成肉餅就好。

女童在黑暗中哇哇哭,口里不停地喊著姥姥姥姥,于是我們知道了砸死的是她的姥姥。面對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她才意識到平常待她最親的人的面孔不見了。喊了一陣?yán)牙岩姏]反應(yīng),姥姥咋沒像平時一喊就到她跟前;就開始喊媽媽,哭著喊,眼淚流水珍珠樣滾在睫毛上,也沒像平時一下嗯嗯地應(yīng)著就到了跟前;就開始喊爸爸,爸爸也沒哎哎地應(yīng)著猴一樣躍到面前;就哇哇大哭,不停地叫著姥姥姥姥。一位中年婦女見我拖著腳抱著娃兒很是艱難,就上前接過了女童。我咬著牙,忍著鉆心的痛說,右小腿多半重傷了,多半是在電梯上沖向女童的那一瞬也被飛濺的水泥塊砸了。在一個墻壁邊坐下來時,她說她姓江,我就叫了聲江姐。她說她兩點(diǎn)去商廈附近的國資公司趕兩點(diǎn)半上班,順路來商場買瓶蜂蜜,早晨調(diào)面膜用。這孩子怎么稱呼呢?一位大叔抬起手腕上的液晶表晃了晃地下,不清楚,又摸出褲包里的打火機(jī)啪嗒打燃,把布包里塑料袋封了口的包子拿出,遞過來布包叫我們墊上坐。他說他姓肖,是東汽廠的退休工人,今天中午是去陽光商廈買醬肉包子,老伴愛吃。綿城只有這個商場在現(xiàn)蒸現(xiàn)賣,用的酵面、豬肉粒都地道,不是許多包子鋪圖便宜,買的刀兒匠剔下的邊角余料。每天都是買八個,晚上和早上各兩個,喝一小碗鮮奶,吃了受活。往天都是半下午來買,今中午吃了飯沒睡意,就想著出來轉(zhuǎn)轉(zhuǎn),中午人都睡午覺嘛,不擁擠。他唉地嘆了口氣,包子倒是買著了,這下被壓在了地下,也不知外面的老伴怎么樣了?漢旺廠子里的兒子媳婦怎么樣了?江姐當(dāng)然就拿出了蜂蜜,肖師傅拿出了包子,說蜂蜜蘸著包子好吃,強(qiáng)調(diào)只能美美吃,誰要是打歪主意,他可饒不了。他倆說話時,我感覺到黑暗里一雙雙饑餓的眼睛在盯著,尤其是我背后的幾雙眼睛,并傳來一聲“哼”,漆黑里盡管小聲,卻石粒般硌著我的脊背。

先大家還是亢奮,七嘴八舌地說著中午大地震發(fā)生的那一刻,當(dāng)時自己正在做什么,正在與營業(yè)員說著什么,窗外有什么響動,極短的幾秒鐘,腳被誰扭住了,磁鐵般吸住了,又是如何奔逃的,看見比自己跑得快如何被砸倒的,被千斤萬斤的水泥板壓住的,有的一只手在外面,有的一只腳在外面,有的只見半個身子,有的只見半個頭,其慘狀宛如還停留在現(xiàn)場沒跑進(jìn)地下停車場一樣。深夜十一二點(diǎn)了,有人拼命地打有余電的手機(jī),卻怎么也打不通,明知無任何信號也使勁地摁,總覺得奇跡會發(fā)生。有人說估計地上的城市也天翻地覆了。我的手機(jī)粉盒唇膏濕面紙和幾塊早點(diǎn)餅干等在包里,包在自動儲物格子里,逃命要緊,當(dāng)然什么也沒有了。有人說電池沒有了,有人說有電也是廢品了。后來就是唉聲嘆氣。有說聽天由命的,有說歷史上的地震和水災(zāi)都莫法救,歷朝歷代的天災(zāi)都莫法救。有說或許政府會來救援,有說埋在下面會有人知道嗎,要救援也是救援地上的。有說地上的孩子咋樣了,兒子媳婦咋樣了,中小學(xué)的孩子要是壓在教室里該有多慘。就有人哭起來號起來,大人們遭了就遭了,天老爺,你莫把孩子們糟蹋了。

人心可謂恐慌,其情可謂凄慘。后半夜,哀怨情愁漸漸平息,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因?yàn)樾⊥忍弁次宜恢澎o中的一切細(xì)小的聲音,包括鼾聲和放屁屁的聲音都像是立體電影聲的回響。黑暗中朝著肖師傅和江姐窸窸窣窣過來的聲音當(dāng)然沒逃過我的耳朵,我咳嗽了一聲,聲音就停止了。我敢肯定那窸窣聲是人的聲音,多半就是江姐和肖師傅拿出蜂蜜和包子時在我們的后背發(fā)出的石粒般的哼聲的那幾個人。當(dāng)窸窣聲更近響起時,我大聲咳嗽并大喊:江姐、肖師傅,你們看下美美身上的衣服蓋好了莫有?心里何嘗不知道是蓋好的呢!是故意大聲地喊嚇退來偷奶粉和包子的人。這樣一喊,還真管用,江姐和肖師傅被喊醒了,那窸窣聲沒再來。

這樣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一個人,豐老師,中午在商場里見過一面的來買宣紙的豐老師。那一刻我真大難臨頭各自飛,居然沒上去拉他一把。可當(dāng)時那轟隆的場景真的是把我嚇蒙了。接過宣紙的那一瞬我們就從此分別了,也不知他被倒下的貨架和筆墨紙硯文具等壓得怎么樣?分別多年,見一面竟然成了死別。天哪!你多么的不公。

初中是人生的分水嶺。現(xiàn)在想來,好多習(xí)慣,好的、不良的都是那時種下的,包括青春躁動和叛逆,不光是男生,女生也是。小鎮(zhèn)上長大的我向來就有小子氣,小學(xué)就與男生們藏貓打仗游泳野慣了的我到了縣城中學(xué)依然如此。下崗后開小賣部的媽常說,你也該規(guī)矩點(diǎn)了,女孩子嘛,說話做事還小子樣,就不怕將來沒人要?我對嘴道,都是人,為啥小子們能做的我就不能,今天我還逮了條花蛇耍呢。哎呀呀,蝶兒呢,快莫作孽了,咬著了可不得了。我癡癡一笑,媽咪呢,嚇你的。說的是上午第二節(jié)課下課的事,我把書放進(jìn)書桌抽屜,手卻觸到了一絲冰涼,低頭一看,一條黃白相間的花斑蛇,手猛地一縮,站起身,蛇尾巴卻帶有粘性樣纏在了我的手指,我故作驚嚇,媽呀!手猛地一甩,甩到了前面涌向教師門口的同學(xué)。實(shí)際上這條花斑蛇是我自己放的。男女生媽呀爹呀的一叫喚,轟的一聲就沖向門口,就差沒撞倒幾個了。教室的木門咚的一聲被撞爛了,白茬頭的班主任豐老師過來了,黑著臉問誰撞爛的?損壞了課桌板凳黑板可是大事,那是輕者批評教育,重者要受警告處分的。更何況撞爛了教室門。事情自然就查到了我頭上,說完全是楊蝶甩蛇嚇唬大家造成的。豐老師走到被一個男生踩在腳下的蛇前,這才看清那是一條塑料蛇。我撒謊說不知是誰放在我書包里的。豐老師不追查誰放的,也不知他是不是知道是我的惡作劇,總之被喊來站在教室后面了。那是對上學(xué)遲到課堂上搞小動作或不交家庭作業(yè)的學(xué)生的處罰。課間操做完了,豐老師叫我回到座位上,說楊蝶你下午放學(xué)后自己找工具修好就不再追究了。哈,我心里的害怕一下輕松了。

后來我知道他是黨員。僅僅是知道他是黨員,作為在被埋十八層地下停車場里想起他是不夠的,想起他叫我修損壞的教室門也并無多少新意,關(guān)鍵是我從家里帶著榔頭鋸子木板去修時,令我直了眼。

肖師傅醒了,他說五點(diǎn)了。有人說餓慘了,才兩頓沒吃就說餓得起不來了。就有人說,行行好,有吃的給點(diǎn);就有人說,有吃的拿出來大家分;就有人說不拿出來就要動手了。他們說的動手就是搶。我猜就是昨晚向著江姐和肖師傅窸窣爬過來的那幾個人。我沒有理他們,江姐和肖師傅也沒出聲。

就在這樣混亂的情況下我想起了豐老師,想起多年前他做的那件事,校長問他為啥不讓學(xué)生做?讓學(xué)生身體力行受受教育?他輕聲回答:我是黨員呢!校長沒再吭聲。當(dāng)時的我懵懂,現(xiàn)在慢慢回想,一句“我是黨員呢!”涵蓋了許多豐老師想要說的話,足夠讓一貫在臺上臺下滿口堂皇詞句的校長想起許多掂量幾許。尤其是昨夜的經(jīng)歷和今晨的情況讓我陡然就想起了他,想起昨天中午震魔施威的那一刻,他被淹沒在垮塌物中那一只擾動的手,我真的是平常人說的狗攆起來各顧各,太自私了。可心里的另一個聲音卻鉆出來,不各顧各又能怎樣呢!

恰在這時,寂靜的黑暗里漫出一個聲音:

是黨——員——的請——應(yīng)——個聲?

之所以說“漫”是對于正常人這樣平常的一個短句,在于他卻用了好大力氣似的說得那樣漫長,聲音且是那樣弱。但聽得出是男聲,就在我的左前方百米遠(yuǎn)。這聲音好熟悉,我眼前仿佛有什么東西劃亮了下,可能是我的腦子里的第七感應(yīng)吧!豐老師!我驚叫出了聲。他竟然沒有被貨架和筆墨紙硯活埋。

對方可能沒聽見。我又喊了聲:豐老師。

片刻的黑暗里傳來了的聲音卻不是對應(yīng)我的:我是綿州中學(xué)的退休老師,名叫豐學(xué)文,退休前擔(dān)任過語文教研支部書記?,F(xiàn)在請還活著的黨員應(yīng)個聲。

這時由不得想對方為啥不回答我。他已經(jīng)自我介紹了,他就是綿州中學(xué)的豐學(xué)文,鐵板釘釘,就是我的班主任豐老師。沒必要回答我的話,可能是他認(rèn)為組建臨時黨支部比回答我的話更重要吧,還有就是他在自我介紹里包括了對于我的問話?,F(xiàn)在想起來,是他的身體已沒有多說話的力氣了,他在用他中學(xué)語文老師的高度概括和凝練水平,完成對于我確認(rèn)他是不是豐老師的回答。

沉默很短暫,我必須支持老師的倡導(dǎo),于是我回答:我是。

中學(xué)時的小子氣仿佛又回到了我身上樣。我聲音雖大,但自覺底氣不足。

為啥呢?嚴(yán)格來說我還不是正式黨員,只是入黨積極分子。寫過兩次入黨申請,大學(xué)一次,陽光商廈一次,陽光商廈支部趙書記五一節(jié)后跟我講:今年七一有可能要批準(zhǔn)你成為一名正式黨員,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工作上要更加出色。我嗯嗯著,使勁點(diǎn)頭。但是,趙書記接著說:批不準(zhǔn)你在工作上也要更加出色。我嗯嗯著,使勁點(diǎn)頭,并手掌舉在額前,向他笑著說了聲:吔——

聽到豐老師叫是黨員的應(yīng)個聲,我當(dāng)時一下就領(lǐng)會到了豐老師的用意,他要把地下停車場還活著的黨員擰成一股繩,帶領(lǐng)大家共同度過這危艱時刻。我想的是,我不帶個頭,豐老師的倡導(dǎo)豈不晾起了。實(shí)際上并不是如我所想,只短暫的沉默了會兒,繼我之后,黑暗中很快就響起一個聲音:我是。

就在對面,是肖師傅。接著,遠(yuǎn)處的角落里又有幾個聲音,眼前仿佛就多了幾縷閃爍的光亮,或許包括沉睡中醒來的肖師傅因回答自己是黨員昂奮地舉起手,腕子上的液晶手表的吧。第三個應(yīng)聲者只有唔唔聲,比較特別,過了一會兒他告訴我們他是跛子,姓劉,是一次車禍留下的后遺癥,但還能行走。嘿,與我現(xiàn)在一樣,兩個跛子,或許還不止。商廈請他在地下停車場當(dāng)收費(fèi)員,是比正常人每月工資少付了一百元。說起來沒人相信,一個投資近億的商廈居然吝嗇每月那一百元。

第一個應(yīng)聲的當(dāng)——當(dāng)——支書——

第二個應(yīng)聲的當(dāng)——支——委——

第三個應(yīng)聲的當(dāng)——書記——員——

豐老師說得很慢、很吃力,聲音也越來越小,說到“書記——員——”已是奄奄一息。直覺告訴我有點(diǎn)不對勁,我朝著左前方的黑暗中摸索過去,拖著還能動的腿挪過去,像十多年前我拿著榔頭木板釘子走向放學(xué)后的教室。

那個熟悉的白茬頭已經(jīng)蹲在門邊,正舉著釘錘,把一塊新木板往門框的下方鑲,門上空洞的地方已經(jīng)釘好了一塊木板,嚴(yán)絲合縫,一看就是量了尺寸把細(xì)鋸好后釘上去的。叮叮聲中我站住了,看著豐老師的白茬頭隨著使勁的胳膊在晃動,我的眼睛一下濕了,我暗暗叮囑自己,以后再不調(diào)皮了,再不逃課了,再不惹豐老師生氣了。就是他幫我修好了教室門的這一舉動,勝過了父母的平常嘮叨,使我領(lǐng)會到了什么叫為人師表,什么叫共產(chǎn)黨員!最深刻的是改變了我,女孩子的嫻熟安靜漸漸地回到了我的身上。老師們在一起也說:真奇怪!這楊蝶兒變了個人似的,作業(yè)也完成得好了,這次期末考試數(shù)學(xué)居然及格了。

朝著黑暗中挪過去,就是百余米的距離,卻像當(dāng)年初三到現(xiàn)在的光陰這么長。我俯下身子,手掌摸著處,滿手的濕漉漉。肖師傅過來了,一個手機(jī)屏光晃過來了,隱約看見豐老師一頭的濡濕定然是血,把上衣都濡濕了。手觸摸處,已經(jīng)凝結(jié)成殼。我的手撫著他的手,他的手冰冷,聲音極其微弱:楊蝶兒,你要把大家?guī)А?/p>

我哇地一聲就哭了,天?。∧銥樯栋盐覀儙熒倪@一相逢,設(shè)置成生離死別?我泣不成聲的從豐老師冰冷的手里抽離我的手,才發(fā)覺我的手被豐老師的手按在了墊在他身下的宣紙包上,那刀他買的宣紙居然在被貨架貨物淹沒時也沒有丟失。

那輛柳州五菱是停在地下停車場里最大的車,也是最便宜的車,現(xiàn)在它就是唯一的棺材,也不知肖師傅他們幾位是怎樣撬開的,把豐老師的遺體抬進(jìn)那七人座的車?yán)?,算是對豐老師的安放了,停在車?yán)锟隙ㄊ潜嚷对谕饷婧?,只有這樣了。

盡管我也受了腿傷,但還能動?,F(xiàn)在,我要把豐老師臨終前的交代辦好,我在想,怎樣把大家?guī)С鋈?。地下停車場的出入口已?jīng)被垮塌的樓房全封閉了。十八層樓啊,那么厚那么大的堆量壓在上面,預(yù)制板材、鋼筋混凝磚塊、層層疊疊的貨架和五花八門的商品,是被壓在這地下饑餓難耐的人群能鉆出去的嗎?仿佛有一股無形的神力支撐著,我挖空心思地想,以前豐老師幫我修好了那一道損壞的教室門,現(xiàn)在我要帶著大家在十八層塌樓重壓的出入口開一道門,使地下的一百多幸存者走出黑暗,走向光明?;蛟S這就是豐老師當(dāng)年甩著錘子修門的叮當(dāng)聲穿過歲月的長廊對我的開啟,只有在地下停車場的出入口開一道門,一道小小的口子,夠一個人匍匐著鉆出去的口子,生命的光才能照進(jìn)這死亡的地獄。

我把想法一說,肖師傅說難度很大,莫有工具;就是有一般的工具也等于零,為啥,那壓在上面和停車場出入口的可是十八層塌樓的鋼筋混凝圈梁和預(yù)制板大件,沒有現(xiàn)代化的專業(yè)鉆破掘進(jìn)設(shè)備根本不行,莫說開一道人能鉆出去的口子,就是開個老鼠洞都不可能,那樣堅(jiān)硬那樣厚的堆積物呢。跛子則說現(xiàn)在最主要的不是開門開口子打洞的問題,是大家沒有吃的,江姐的一小瓶蜂蜜和肖師傅你的八個包子只能維持女童最多兩天的肚子,再長久咋辦?我們都可能堅(jiān)持不到有人發(fā)現(xiàn)我們來救援的那一天,或許誰也不會想到這十八層大樓垮塌如山的廢墟下面還埋著一百多號活人。他倆說得都有理,殘酷的現(xiàn)實(shí)破除了我從豐老師修門的錘子叮當(dāng)聲中得到的開啟,靠人的手企圖從十八層塌樓壓著的出入口打個老鼠洞都是癡心妄想。怎么辦?這時黑暗里有人說,砸車,有莫有食物都要砸。有人說,砸了以后會不會叫我們賠,會不會犯法?有人說,十八層樓都垮了,整個綿州城、包括漢旺東汽廠肯定也垮了,廠里城里的人,埋了的車一定比這地下停車場的多得多,誰來賠?少年小子氣從山搖地動那一刻就仿佛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樣。

我當(dāng)機(jī)立斷:

砸,有莫有食物都砸,保命第一。

我贊成!肖師傅說。

我同意。跛子表態(tài)。

臨時支部決定了就可以實(shí)施了。

這車庫我在里面鉆了大半年,不怕它黑,閉著眼睛都能打得到方向。脖子說。肖師傅就在跛子的帶路下,與一群人去砸車了。地下停車場就響起了乒乒梆梆空空隆隆的回聲,宛如迪斯科舞廳超大聲倍的打擊樂。美美哇的一聲嚇哭了,我用手捂著她的耳朵,江姐遞過來一張手紙,攤開在兩手掌心,雙手捂在美美的兩耳上,哭聲就漸漸小了。

我敢肯定,昏睡著的所有人都如我一樣盼望著回來的他們抱著香腸面包罐頭糖果熟食午餐肉之類,還有袋裝的花生米五香麻辣胡豆,最好有幾瓶白酒或啤酒。可以想象,黑暗中每一雙已經(jīng)饑餓了兩天一夜的眼睛恨不能都伸出爪子來。實(shí)際上,由于食欲的性急,此起彼伏的乒乓轟隆聲砸車聲并不長,但我卻覺得被壓在地下兩天一夜那么長。沓沓的腳步聲過來了,厚厚的黑暗在沓沓的腳步聲中似乎變得薄脆了些,因?yàn)楹诎抵谢芜^來一束光柱,長長的刀片樣雪亮,那多半是在車?yán)锼训搅耸蛛娡?。但是這薄脆只有那么一會兒又恢復(fù)了原來的厚度堅(jiān)硬和冷涼。回來的人唉唉地嘆著氣,砸爛十四輛車,只有一個車?yán)镉幸恍【幙棿硡ⅰ⑷心滩栾灨?、一?4瓶裝農(nóng)夫山泉礦泉水。

上天還是留了情的。沙參可是好東西,有人說,兩盒餅干每個人可以分一片。至于礦泉水,只有幾個人一個小組共用。有了電筒就好辦,不怕有人重復(fù)冒領(lǐng)。跛子說。肖師傅建議要編號,編了號才能分小組,才能保證每個人喝到礦泉水。他拿出車上搜出的一個黃皮紙筆記本和一支簽字筆,每個人報姓名太煩瑣,餓這么久都沒力氣了。于是就1234567喊下去,到最后一名張口報數(shù)的是113人。我說,不,是114人,還有美美呢!哦,就是,小妹妹還不會答數(shù)。按5人一瓶礦泉水分,是120人,還剩1瓶礦泉水,大家一致同意分給小妹妹。真蹊蹺,三盒奶茶餅干共119片,每人分一片。剩下5片不好分下去,肖師傅提議還是留給小妹妹,并說沙參小妹妹吃不動的。

但有個人哼了聲:黨支部,地獄里的黨支部,我說出來你們衡量哈。他哼的聲音硬,說話也硬,把地下說成地獄,可見他對這處境的怨氣。我估計他就是昨晚窸窣向我和江姐身邊的那個人。他說,身邊這位大嬸,就是臉砸爛半邊的這位,可不可以把這五片餅干留給她,還有那瓶蜂蜜也勻一點(diǎn),她臉爛了半邊,牙齒都露出來了,嘴巴也沒有了,嚼不了東西。他說的也是道理,大嬸也是人,是人都平等。但是我耳邊卻閃現(xiàn)出大學(xué)課堂上導(dǎo)師講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寫過的一個故事。哥哥問弟弟,如果殺死一個小女孩,整個世界都得救了,可不可以這樣做?弟弟猶豫了一會兒,聲音很小但很堅(jiān)定,不可以。我想以集體不能剝奪個體的人性大美來闡明5片餅干留給二歲多女童的意義。

一個聲音卻打斷了堅(jiān)硬哼聲的說話人,甕聲甕氣、吞吞吐吐,那肯定是半邊臉大嬸,每一句都像是在甕壇里轉(zhuǎn)一圈后才余音樣回旋出來,但我還是聽清了她的甕聲甕氣:

我土都埋攏頸項(xiàng)了,活了一世人了。

餅干就留給那花花,她才兩歲多哪!

為婆婆鼓掌,鼓掌——

跛子幾乎是跳了起來,從他敞亮聲音的尺度我能感覺到?;ɑㄊ谴ㄎ鞅狈窖岳飳π∨旱拿婪Q。餅干就留給美美這朵小花花了。而我卻睡不著,打掉半邊臉的大嬸在我眼前揮之不去,她怎么嚼得動沙參呢!這樣大半夜,我把一片餅干遞給肖師傅:煩勞你幫我送給大嬸,臨時黨支部的一點(diǎn)心意;本來該我這個臨時支部書記親自送去的,腿不爭氣呢!

肖師傅送去了,黑暗里他的聲音是爽朗的:這是我和楊蝶書記和劉書記員的三片餅干,也許解決不了饑餓問題,更減輕不了你的傷痛,但卻是臨時黨支部的一點(diǎn)心意,請大嬸你一定收下。劉書記員就是跛子。一片寂靜后,接著是一聲嘆息,周圍人的一聲嘆息?;貋砗笏f大嬸已經(jīng)走了,全身都硬了。也就抬進(jìn)五菱面包車?yán)锪恕?/p>

沙參是當(dāng)?shù)氐耐羺ⅲ恢靛X,根莖比人參小得多,支部分給了每個人一小撮。肖師傅說,豐老師臨終前提議成立臨時黨支部真好!盡管只有十一名黨員,但作用可不小,把那幾個圖謀不軌的家伙是鎮(zhèn)住了的。要不然,爭搶這些東西會死人的。但一小撮沙參不管用,即使咀嚼完,也當(dāng)不了一大碗干飯,那全然是騙肚皮的。我是這樣想的,餓心慌了咀嚼幾根,總比沒有咀嚼的好吧。

每個汽車都有個液壓千斤頂。肖師傅和跛子幾個人拿著千斤頂分別去出入口,就是提著千斤頂蹣跚的過程消耗了他們不少體力,要在平時,裝車扛百十斤米袋子上六樓都不算什么,可饑餓卻使人站立都不穩(wěn),何況還提坨鐵。在電筒的照射下,幾個人把幾個千斤頂一字排開,一起開壓,額上的虛汗直冒,直到螺旋桿再不能動,預(yù)制板著力處也皮膚被抓癢癢似的顯出白印兒,卻一點(diǎn)沒動。肖師傅不說大家也想象得到,上面是十八層樓垮塌的巨大鋼筋混凝堆場,是千斤頂能頂?shù)瞄_的嗎?本來就餓了三天兩夜了,透支的幾個人癱倒在那兒,就癱倒在那兒了,5個人靠一瓶礦泉水,幾片飛薄的奶茶餅干。為了讓攤在那兒的身體有生命的氣息兒,讓微弱心跳的氣息兒延緩再延緩,他們約定把一瓶礦泉水慢慢地在嘴上打點(diǎn)滴,像睡在醫(yī)院床上重病的人手腳上打著的點(diǎn)滴,卻比那點(diǎn)滴的速度緩慢得多稀少得多。跛子心里想說,這礦泉水瓶咋像鐵罐子氧氣瓶那么重呢,我拿不起了。肖師傅心里也這樣說,拿不起來了。另外三個人也這樣說,這力氣咋說莫有就莫有了。人在饑餓面前真是懦弱得很,也就三天,三天,還有5片餅干一小撮沙參的,卻就餓來全塌了,一根干草樣了,肚皮都巴背了,一朵棉花都能把人撞倒了,所以這礦泉水瓶都是大鐵罐樣壓在手上了,手就拿不起它了。礦泉水瓶的最后一滴水還沒滴在跛子的嘴皮上,跛子就被礦泉水瓶壓得渾身散架了,平時回家可一抱起婆娘,比他重三四十斤的飽滿婆娘,一只手掌有點(diǎn)殘的婆娘,從飯廳直抱進(jìn)臥室的床上氣都不喘一口的他,此時就被空了的礦泉水瓶子壓塌了,他的手就再也拿不起礦泉水瓶子了,他就只有癱在那里一動不動了,連眼珠子都不動了。其他人也一樣。

我終于想通了我該干什么,豐老師最后的遺言針一樣刺著我。是的,不能昏過去,昏過去,就完蛋了,豐老師的叮囑就完蛋了,我就對不起豐老師了。肖師傅,肖支委呢?跛子,跛子書記員呢?我猛然想起他們是去鉆洞開口子找門去了,很久了,仿佛我已經(jīng)昏睡了經(jīng)年累月了。我摸摸江姐,她的手很冷,但心口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熱氣;我摸了摸棉被衫里的小美美,她的身體是熱的,那一雙肉嘟嘟的小手是熱的,小手腕上居然有串小珠珠,亮閃閃。這一下我想起來了,先前豐老師叫是黨員的嗯個聲,我眼前有什么東西亮了下,可能就是這亮珠珠。當(dāng)時沒注意呢,惶恐著只想著這一輩子就葬身這十八層地獄了,就沒注意小美美的穿戴,更沒注意她衣服籠著的手腕上有這串亮東西,可能是小家伙偶爾露出小胳膊,豐老師說是黨員的請應(yīng)個聲,她小手腕上的光亮就劃了下,并不是我的幻覺呢。

這一串亮,天靈蓋就打開了,第三只眼就打開了,我就看見了豐老師的那一雙手,臨終前我撫著他的手被他按在了宣紙上,那承載著中國文人華夏文脈一路翔來的宣紙,我一下想起古人的邊關(guān)告急烽煙傳信。我還是豐老師的學(xué)生呢,豐老師還把帶領(lǐng)幸存者走出地下的重任交給我呢!我居然連他的宣紙示意都沒有領(lǐng)會到。

一刻也不能停留了,再停留我就爬也爬不動了。如果說前面的統(tǒng)計人數(shù)編號砸車找和分食物是臨時黨支部做的兩件事,那么這一件,包括肖師傅他們開口子尋出路就是第三件,前面的兩件都是為這件最最重要的鋪墊的。我一下想到剛沖進(jìn)地下停車場時,肖師傅用褲包里的打火機(jī)照過亮。我必須要找到肖師傅肖支委,他們幾個人肯定還在出口的,出口離這里最近,肯定在那里。我就拼盡力氣,拖著傷腿,向著出口,我們逃進(jìn)來時走過的方向爬去。野小子的活力仿佛全回到了我的身體里,我就是當(dāng)年初中生時的那個啥也不怕的野小子。那一刻從一樓逃進(jìn)地下停車場,從直通城內(nèi)的通道也就是一趟子的事,即使腿受了傷,拖著也能跳著跑的事,一兩分鐘的事,就袋鼠一樣抱著女童跑進(jìn)了地下停車場??涩F(xiàn)在爬起來卻是一寸一寸的,怎么就蝸牛一樣慢呢?十多分鐘二三十分鐘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都爬不到呢?難道是地震使地面發(fā)生了變化,地下停車場到出口的距離變長了?這樣歇歇停停,也不知離出入口還有多遠(yuǎn),伸手不見五指,打不到方向了呢。肖師傅他們幾個是有支手電筒的。怪我呢,咋就沒考慮到把小美美的亮珠珠取下來照亮呢。爬不動了,只有歇歇了。天老爺,你休想就這樣把我昏死在這里了,豐老師交代我的事沒完成我不甘心吶!天老爺,我自小就是女兒身小子氣,命硬呢,我得向前爬??墒峭膬号滥?,怎么頭抵在硬墻上了呢,真的是找不到方向了。使勁捏捏手里的宣紙,這一刀豐老師留下的宣紙,平時在商場里幾刀紙拿起來也輕貓貓的呀,怎么就比一塊鐵還重呢!

黑暗使我焦頭爛額著,往哪兒爬呢?早爬攏早為地上的人報信早來救援呀,遲一刻就要餓死冷死人呀!天呢,你給指個方向吧。

咔咔咔咔,一串兒童的笑聲終結(jié)了我的焦頭爛額,歡快的泉水般,一串珠光閃亮攜著樂淘淘的笑聲向我蹦來。

美美——小美美——

我只能在心里喊,沒有喊出聲的力氣了,兩滴淚蚌珠般擠出我干癟的眼眶。果然是兩歲多的小美美,她搖著雙手歡蹦亂跳地向我跑過來,并喊著姥姥——姥姥——

她的身后似乎有一個匍匐的人影,難道是江姐,是江姐我也沒力氣招呼她了。她到了我跟前竟沒有停留,直接向著前面蹦去,在她的前方幾米遠(yuǎn),躺著幾個人形。哈,原來出口就在我的前方幾十米遠(yuǎn),我就臥在出口的坡道上呢。我使出全身力氣向著美美珠光閃爍的方向爬去,美美發(fā)現(xiàn)了我,咔咔笑著撲向我,口里喊著姥姥——姥姥——

我摸著了躺倒的人的身體了,睡在這里偷懶嗎?馬上我就發(fā)覺錯怪了他們,頭一兩個身體一動不動,連胸口額頭都是冰冷的。第三個,對的,是第三個,手腕子上的金屬鏈條告訴我他就是肖師傅,我毫不猶豫地摸著了他褲包里的液化打火機(jī)。正要打燃時,眉頭一皺停住了,美美美美,小家伙很懂事的嬌聲嗲氣叫著姥姥姥姥,就把蝴蝶結(jié)的頭靠在了我的身上。我把她的小手挪過來,珠珠閃著光,照著表盤。人在慌亂時做傻事,肖師傅的表是夜光手表呢,你看我——

表盤上的時間顯示是6點(diǎn),漆黑的地下暗無天日。但不管是晚上6點(diǎn)還是早上6點(diǎn),我想五月天都是亮著的,上面的人應(yīng)該看得見吧,看不見也是天意了。不能再遲了!我把宣紙緊貼在出口的水泥板塊縫隙間,在兩個千斤頂支撐著的巨大預(yù)制件的縫隙間。學(xué)著平時吃煙的男士的動作,手捏著液化打火機(jī),甩兩下,大拇指對準(zhǔn),使勁扳動開關(guān)。吧嗒一聲,黃色的火苗吐出細(xì)長的舌頭,舔著宣紙就燃了,煙涌起了,升起了,先是一縷,接著是幾縷,直朝著出口上的鋼筋預(yù)制體積堆翻涌。

這時后面?zhèn)鱽砹肃赅曷?,扭過頭,火光照亮了一個匍匐的瘦削人形,像一具蜷縮的小獸,我認(rèn)得爬近了的他的青衫和散亂的頭發(fā),這不是四天前與豐老師一起買宣紙的年輕道士嗎?布袋在他的右手緊緊捏著,露出厚厚的灰白色宣紙。他已沒有力氣說話了,塵灰蓋著的干裂的唇動了動。我懂他的意思,伸出一只手去拉宣紙,兩個人兩只手居然拉不動,可見人在極度的虛脫狀態(tài)是連根鴻毛也拾不起的了。

小家伙咔咔笑著,姥姥姥姥叫著,她真的是把我當(dāng)她的姥姥了,是臟污的臉使她產(chǎn)生的錯覺嗎!她光亮的小手上前一晃,就把布包拉到了紙火前,再一拉,布包里露出的宣紙就被火舌舔著了。由于宣紙被布包緊裹著,火就燃得慢,煙縷就比先前濃而悶人?;鸸庥沉亮顺隹诶锩娴拇罂臻g,恍惚還有一個蠕動的人形。宣紙和布包完全燃紅了,煙縷小了。咋辦呢?地面上的人會發(fā)現(xiàn)我們嗎?野小子就要有野小子的作派吧!我心里一熱,就抬手脫身上的貼身內(nèi)衣,眼角的余光中道士被紅火映亮的灰頭土臉像單純的孩子,他已經(jīng)昏死過去了。我用盡力氣往頸上脫,手卻不聽使喚樣,三四次,五六次,七八次,這在平時很利索脫衣的動作卻是如此的力不從心。但還是脫下來了,投入火中,可能是化纖質(zhì)地,一靠近紅紅的灰燼就飄起了煙。既然脫都脫了,就徹底點(diǎn)吧,多添一縷煙,文胸也脫了吧。有人類學(xué)家表明,在饑餓耐力和苦難忍耐性上,女性大于男人。顧不得羞恥了,我開始褪文胸和纏在腳上的綠豆衫,盡管糾結(jié)又緩慢,還是褪下來了。投入火堆,煙縷就比先前大了,就像是兒時老巷子青瓦房上的炊煙了。微火映亮了我臟污的臉蛋,映亮了我白亮的身體,這只向初戀的男友,畢業(yè)后又遠(yuǎn)走的男友展示過的身體。這時,我感覺頭上一縷涼風(fēng)吹過,一只手,一個喘息的人影已把一件衣服投向火堆,接著是長褲、文胸。瞳孔里是一個女人的影像,盡管蓬亂,還是認(rèn)得是江姐。她也如我一樣是火光照著的銀亮的新月了,只不過她是半跪著的,活脫脫的一尊月上東山的玉雕。這樣的一堆衣物罩在上面,火堆上的煙就一縷縷匯成了一大束,嗆得我們咳嗽起來。小美美居然邊咳嗽邊看著我倆咔咔笑,這個不知憂愁的小天使,一張笑臉竟然對著我和江姐,破天荒地喊出了:媽——咪——

我的身心瞬間漫漶在一空的朗月里,一空的透明。

出口上層巒疊嶂的堆壓物張開一張張小嘴吸著喝著這涌起的滾滾濃煙,對于它們像是什么美味樣,又像巨大的廢墟里有一只只牽引的手;濃濃的煙,起著卷,挽著圈,瀑發(fā)一般,對,就像自己沒上班時梳洗過后被風(fēng)吹泡吹散起來的瀑發(fā)一樣,漩渦般向著上面飄繞。

而地上,橘紅的晨曦中,一雙軍人銳利的鷹眼注視著廢墟上的動靜,先是一縷,很細(xì),從鋼筋混凝預(yù)制板和磚頭玻璃等堆砌物的縫隙間飄出來。他和幾個軍人上前,藍(lán)煙就成束成飄帶一樣急不可待地向著他們飄出來,藍(lán)藍(lán)的、濃濃的,像極了他們家鄉(xiāng)的炊煙。

他大聲喊:地下的炊煙,地下有人!

作者簡介

鐘正林,男。2006年在《北京文學(xué)》9期發(fā)表小說處女作后躋身小說界,迄今已在《中國作家》《當(dāng)代》《長城》《鐘山》《江南》《作品》《紅巖》《廣州文藝》《人民文學(xué)》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多部,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文學(xué)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選載,有作品入編中國作協(xié)和其他小說年選。獲四川文學(xué)獎、梁斌文學(xué)獎,《彈繃子》獲《作品》雜志2018年度小說評比第一名,《阿加的黎明》獲《廣州文藝》第四屆“都市小說雙年展”中篇小說獎。

特約編輯?白連春

猜你喜歡
江姐美美停車場
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紅色基因與藝術(shù)傳承
停車場
Maxe 迷宮闖一闖
停車場迷宮
江姐的信使 :一生無悔的選擇
歌劇《江姐》的故事(三)
營救美美周
討厭
誰更狡猾
安远县| 大荔县| 抚顺县| 宣武区| 巴林左旗| 曲周县| 兴山县| 法库县| 东方市| 嘉荫县| 聂拉木县| 宜兴市| 沂水县| 沙雅县| 泰来县| 三门县| 微山县| 庆元县| 中阳县| 青岛市| 东莞市| 新化县| 尚志市| 建瓯市| 伊通| 新安县| 枣庄市| 乌兰县| 聊城市| 甘肃省| 宿松县| 华容县| 萨嘎县| 龙泉市| 资源县| 台北市| 建平县| 漳平市| 岱山县| 涿鹿县| 崇礼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