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洪濤 張維
1893年5月8日顧頡剛出生于江蘇省蘇州市,這一年是清光緒十九年。彼時的蘇州依然是一派古典的味道。蘇州的城市街道還是唐宋時期的模樣,小橋流水,潺潺流淌,這些臨街的河流既是百姓日用起居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也是文人雅士吟詠淺興的意象,顧頡剛非常抒情的回憶,“小河是蘇州的脈絡血管,輕便的交通利器,低廉的運貨騾馬,它們還使蘇州更美起來,月兒窺著悠悠長泄的水流,每次全出落得格外玲瓏剔透,清明圓潤,恐怕只有威尼斯的月亮,才能夠相與比擬哩。蘇州所有的清雅明慧的色調,想是從這樣的背景中孕育出來的吧!”(《顧頡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六,中華書局2011年版,下同),飲酒品茗,昆曲評彈,精美的食品,幽雅的深深庭院,中產(chǎn)之上的人家慢慢品嘗著生活的滋味,對于仕進營求似乎淡漠了許多,毫不感覺時間的車輪駛過留下的深深淺淺印痕。從古至今蘇州既不是政治中心也不是經(jīng)濟中心,她自帶節(jié)奏,從容和緩,精致秀氣,沒有隔壁上海十里洋場的喧囂戾氣,應該說蘇州是一座埋在故紙堆中氤氳著傳統(tǒng)氣息的城市,同時也是一座培養(yǎng)文化人的城市。這座孕育了顧頡剛的城市在他印象里卻不佳,顧頡剛覺得蘇州人懶散,不思進取,一個最純粹的蘇州上等人士,一天的生活大體就是進茶樓喝喝茶,賭賭博,冶游尋樂,不堪之甚。蘇州于他而言,雖然還是古色古貌,里子里的頹廢,貪懶確也是不折不扣的事實。蘇州人顧頡剛反而有湖南人的情感,廣東人的魄力,極有干一番事業(yè)的大定力。
至于家人為什么給他起顧頡剛這個名字,他在文章里寫到,他出生的時候祖父替他算命,命里缺土、缺金,他這一輩在家族中的排行是“誦”,因此起名“誦坤”,字“銘堅”,稍長以后,顧頡剛的父親取名字相反的古義為“頡剛”。顧頡剛出生之時,恰逢祖父祖母五十歲,所以起小名“雙慶”,簡稱“阿雙”。對于三代單傳的顧家來說,顧頡剛自然得到了家人格外的疼愛。
顧頡剛家族若追溯其遠祖,其基本底色是耕讀傳家,書香氣息濃厚。其發(fā)展軌跡由耕讀漸而獲得功名,入仕為官。顧頡剛回憶說康熙帝南下江南,風聞顧家文風之盛乃稱譽“江南第一讀書人家”。不過要說對顧頡剛的人生走向發(fā)生了較大影響的列祖列宗,還得從顧頡剛的曾祖父說起,顧頡剛的曾祖父顧東生生有二子,大的號仞之,續(xù)娶張氏,然婚后無子。小的號廉軍,婚娶王氏,顧廉軍生有二子,大的就是顧頡剛之父顧子虬,小的是顧子蟠,按照傳統(tǒng)習慣,顧子虬便過繼給伯父顧仞之為子,顧頡剛也便依隨過去。因此顧頡剛稱顧仞之為“嗣祖父”,張氏為“嗣祖母”,稱顧廉軍為“本生祖父”,王氏為“本生祖母”。四位長輩中王氏過早去世,顧頡剛的母親周坤和在顧八歲時因肺結核也過早離世,其父顧子虬為了某生養(yǎng)家對顧頡剛照顧較少。因此對顧頡剛進行管束教育、真正影響顧頡剛的是嗣祖母張氏(以下行文簡稱祖母),本生祖父顧廉軍(以下行文簡稱祖父)。尤其是祖母張氏影響最大,顧頡剛坦承,“我的一生,發(fā)生關系最密切的是我的祖母,簡直可以說,我之所以為我,是我的祖母手自塑造的一具藝術品”。
這位祖母對顧頡剛的管束可謂是異常嚴厲,她教育顧頡剛不能看人家吃東西。有一次家中來了客人,買了點心款待,顧頡剛站在一旁看客人吃,客人便好心分了一點給他,祖母當時沒說什么,待客人走后,“關起房門把我一頓打,直打得我從此以后不敢看人家吃東西”。(《顧頡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六)祖母還跟他講不能吃甜食,某次祖母把女傭買回來的甜食朝屋瓦扔去,讓顧頡剛一點也吃不到,使得他傷心大哭,以致哭聲都驚動了旁人。還教育他不能吃酒,吃飯的時候不能把米飯撒到桌上,如有就要撿回碗里,祖母對顧頡剛說,“惜食有食吃,惜衣有衣穿。人間狼藉一粒米,天上看了就像一粒星”。當然這種嚴厲是發(fā)自本心的慈愛,但卻讓顧頡剛對她又愛又怕??梢哉f她對顧頡剛的飲食起居照顧得無微不至,“有骨的,像魚,她要去了骨給我吃。難吃的,像蟹,她要出了肉給我吃”。在起居方面,顧頡剛自少時到十八歲結婚一直跟祖母一床睡。祖母對顧頡剛一方面在吃食方面節(jié)制欲望,一方面又是溺愛的樣子,這樣做的目的除了有隔代親的成分外,無非是希望顧頡剛在正途上用功。而這個正途就是讀書。她常常給顧頡剛強調,“阿雙,你讀書要好好用功啊!我們家里從來沒有一個白衣的人,你總不要塌了祖宗的臺才好??!”顧頡剛自然是牢記在心,不過小孩子難免有貪玩打盹逃學的時候,有一次天下大雨,顧頡剛便想不去,“我看著祖母說,‘今天雨太大了!’她毫不思索地指著天堅決地說:‘你想不去了吧!就是落鐵,也得去!’這斬釘截鐵的幾個字,我一世也忘不掉。”(《顧頡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六)可喜的是顧頡剛的確愛讀書,據(jù)顧頡剛自述還在襁褓之中的他,祖父便教其識字,三歲時母親教讀《三字經(jīng)》《千字文》,“抱至觀前,識招牌上字”。如果把顧頡剛少時所讀的書稍微排比一下,大致能看出他的讀書趣味:
四歲(一八九六年)叔父教讀《詩品》。
五歲叔父教讀《天文歌訣》《地球韻言》《讀史論略》
六歲入私塾,讀《大學》《中庸》。此外還讀新書《萬國史記》《泰西新史攬要》《萬國演義》。
七歲入孫宅私塾,讀《中庸》《論語》。
八歲入孫宅私塾,讀《論語》《孟子》。這一年《四書》全部讀完。另外還讀《三國演義》。
九歲改入張氏私塾,讀《詩經(jīng)》《左傳》。
十歲讀《左傳》《東萊博議》《讀史論略》《學堂日記》。
十一歲讀《左傳》《古文翼》《湖北官書局書目》,還讀新書《西洋文明史要》。
十二歲讀《左傳》畢。讀《綱鑒易知錄》。讀《新民叢報》以及商務印書館繡像小說。
十三歲讀《禮記》,閱《時報》。
十四歲入長元吳公立高等小學校,接受新式教育。讀《二十二子》《漢魏叢書》,閱《復報》。
十五歲入高等小學。讀《國粹學報》。
十六歲入蘇州公立第一中學堂。讀《國粹學報》《尚書》《周易》,逛舊書鋪。
十七歲讀《尚書》《周易》《禮記》。讀《國粹學報》。
十八歲讀《民立報》《國粹學報》。讀沈復《浮生六記》。
十九歲(一九一一年)讀《民立報》《國粹學報》、譚嗣同《仁學》。
【以上根據(jù)顧潮編著《顧頡剛年譜》(增訂本)綜合整理而來,中華書局2011年版?!?/p>
在晚清民初這個新舊交替的時代,顧頡剛像很多其他讀書人一樣還是接受著十分傳統(tǒng)的教育。八歲這一年顧頡剛讀完《四書》,又聽祖父講了天地開辟的神話,顧頡剛發(fā)生了疑惑,他在想中國文化里歷史人物的孰先孰后問題,于是在《四書》里找著了歷史的系統(tǒng),“做了六七頁的史,……現(xiàn)在想起來,實在是很有斷制,不能不自驚吾作史的天才。比太史公作《孔子世家》,只說到子貢廬孔子墓,還進一步呢”。(《顧頡剛全集·顧頡剛書信集》卷四)這段話是顧頡剛27歲回憶自己八歲作史學文章的印象,不得不承認,顧頡剛在讀書上很有些異秉。
顧頡剛開列的這些兒時所讀書籍,有不少書不太符合兒童的閱讀天性,讀起來味同嚼蠟。顧頡剛說他讀到《詩經(jīng)·國風》的時候,文字的曼妙,態(tài)度的溫柔,很使他入迷。等到讀到大雅小雅,生僻的字眼,文學情味的缺乏,使得他一點讀書的趣味都沒有了。當時的先生又頗為嚴厲,使得顧頡剛“越怕讀,他越是逼著我讀。我念不出時,他把戒尺在桌上亂碰;背不出時,戒尺便在我的頭上亂打。這種的威嚇和迫擊之下,長使我戰(zhàn)栗恐懼,結果竟把我逼成了口吃,害得我的一生永不能在言語中自由發(fā)表思想”。(《顧頡剛全集·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一)后來顧頡剛還在日記里說,九歲時讀《詩經(jīng)》讓他神經(jīng)衰弱。
顧頡剛的祖父一生喜歡金石和小學,顧的父親和叔父喜歡文學和史學,好朋友王伯祥喜歡史學,葉圣陶喜歡文學。如此的耳濡目染帶給幼時顧頡剛的印象是讀書原本是多方面的豐富的,但顧的興趣并沒有傾向于金石小學,他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文學和經(jīng)學。因為得到長輩的支持,顧頡剛有較多的零花錢去買書,那時候蘇州觀前街還是一個文化中心的樣子,舊書鋪頗不少,顧頡剛可以盡情盡興買自己想看的書?!澳晔欢?,塾課既罷,恒偕同學友人涉足玄妙觀書坊,出餅餌錢數(shù)十,買短書一二冊,踏夕陽以歸,翻之誦之,不求甚解,自以為至樂”。(《顧頡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二)
顧頡剛購買的第一本書是《西洋文明史要》,那一年他虛歲十一。此書為日本人高山林次郎所著,蘇州人何普譯。顧頡剛所以買它,并非因其是歷史書,而是價格合適,囊中之錢剛好能買下。此外還購買了江湜的《伏敔堂詩錄》、陳宏謀《五種遺規(guī)》、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司空圖《詩品》,大抵都是文史之類書籍。(俞國林《顧頡剛舊藏簽名本圖錄》,中華書局2013年版)
顧頡剛比別人特出的地方在于到了舊書鋪便向人請教目錄版本學方面的知識,所以像《四庫總目》《匯刻總目》《書目答問》他都翻得很熟。這也養(yǎng)成了顧頡剛的一個讀書習慣,即讀書可以不精但不可不博。顧頡剛好像是一只狐貍,嗅著書的氣味便要一本本尋索下去,仿佛抽絲一定要剝繭。顧頡剛很坦率地說,“只為翻書太多了,所以各種書很少從第一字看到末一字的”,但顧頡剛并不為此可惜,接下來他就很有底氣地說這樣讀書也有好處,“因為這是讀書時尋題目,從題目上更去尋材料,而不是讀死書?!边@種活泛的顧氏讀書法的確成就了顧頡剛,萌發(fā)了他的懷疑之心。約在十一二歲顧頡剛初讀《綱鑒易知錄》,他說最厭惡《綱鑒易知錄》的地方是“勢利”,張良和荊軻謀刺秦王,張良是“韓人張良”,荊軻則是“盜”,“我對于這種不公平的記載非常痛恨,要用我自己的意見把它改了”(《顧頡剛全集·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一)。雖然顧頡剛有些懷疑并不正確,有的甚至武斷,不過這啟發(fā)他對于一些約定俗成的說法總要歪著頭想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比如顧頡剛看到說孔子有老師七人的說法,他便想這具體七個人到底是誰,這便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氣質。
除了得自家庭的熏習而外,學校教授的談文講史也很重要,但是顧頡剛好像不太喜歡死板的私塾教育。在讀書上顧頡剛是一個頗為挑剔之人,如果教員只是一板一眼照本宣科,講不出東西來,那就是很不好的事情了。在讀高等小學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他對教員不信任,因為他們只是食得別人的余唾,缺乏真知灼見。直至若干年后顧頡剛還在日記發(fā)揮個性與學校教育之關系:
今晨四五時間,夢在長沙講演,題為“個性與社會性之不可偏廢”。講辭中云:“即以為我為例,假使在學校盡聽教師的話,盡讀教科書,我這個人就完了!可是因為在學校中不受羈勒,有許多基本知識不曾弄好,現(xiàn)在再要學,也遲了!”此真我心頭深入之悲哀也。(1935年12月11日日記)
顧頡剛話里的意思還是“遲了”比“完了”要好。顧頡剛除了讀正經(jīng)的文史著作在潛移默化之間鍛煉自己的學術口味外,他也沒有隔絕于時代,他從父親那里讀到《新民叢報》,接觸到了梁啟超,這些是古文里從來不曾讀到的。梁任公文章那充沛的感情,平易暢達的文風,尤其是《少年中國說》《呵旁觀者文》的慷慨激昂,讓顧頡剛相當欣賞,“把作者的感情和自己的感情融化為一了”。(《顧頡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六)顧頡剛后來在讀書筆記里分析梁啟超磅礴的文風為何能感染少時的他以及他自我反思蒙童所看之書應該具有四個特點:一要有興趣。兒童崇尚勇敢,故大氣磅礴之文尤能激動孩童心靈,挑起興致;二是了解。所講內容不能太過深奧;三是文章所述為近代事情;四是孩童有空閑的時間自己挑選觀看(《顧頡剛全集·顧頡剛讀書筆記》卷十五)。顧頡剛曾多次談到梁啟超的《呵旁觀者文》給他的深刻印記。這篇文章最早發(fā)表1900年第36期的《清議報》。在任公先生的這篇文章開篇一句獨立成段便是,“天下最可厭可憎可鄙之人莫過于旁觀者”。文章一針見血地歸納了國事危亡之際六種袖手旁觀者形象(渾沌派為我派嗚呼派笑罵派暴棄派待時派),一氣呵成的文風,動情動理的表達,難怪顧頡剛六十年之后仍然記得,文字的魔力大矣:
……
三曰嗚呼派。何謂嗚呼派?彼輩以咨嗟太息痛哭流涕為獨一無二之事業(yè)者也。其面常有憂國之容,其口不少衰時之語,告以事之當辦,彼則曰誠當辦也,奈無從辦起何。告以國之已危,彼則曰誠極危也,奈己無可救何。再窮詰之,彼則曰國運而已,天心而已,無可奈何四字是其口訣,束手待斃一語是其真?zhèn)?。如見火之起,不務撲滅而太息于火勢之熾炎。如見人之溺,不思拯援而痛恨于波濤之澎湃。…?/p>
四曰笑罵派。此派者謂之旁觀寧謂之后觀,以其常立于人之背后而以冷言熱語批評人者也。彼輩不惟自為旁觀者,又欲逼人使不得不為旁觀者。既罵守舊亦罵維新,既罵小人亦罵君子。對老輩則罵其暮氣已深,對青年則罵其躁進喜事。事之成也,則曰豎子成名。事之敗也,則曰吾料及。彼輩常自立于無可指摘之地。何也?不辦事故無可指摘,旁觀故無可指摘?!?/p>
還有梁啟超翻譯的《十五小豪杰》也是顧頡剛“至愛”之書。梁啟超的這些文字包括像劉鶚的《老殘游記》,李伯元的《文明小史》留給顧頡剛如此深刻的印象,想必是亡國滅種之下國人不振的情形,讓顧頡剛難得兩耳不聞窗外事,他覺得他也有救國的責任,“在這種熱情的包裹之中,只覺得殺身救人是志士的唯一目的,為政濟世是學者的唯一的責任”。(《顧頡剛全集·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一)
這種革命的熱情終于給了顧頡剛實踐的機會了。1911年這一年顧頡剛完全被那種熾熱的革命激情所感染,9月15日蘇州光復以后,彼時讀蘇州公立第一學堂四年級的顧頡剛志愿做學生軍,練習打靶,守夜巡邏,防御土匪,雖然很累,但顧頡剛頗覺自豪。顧頡剛回憶說,有一天蘇州公民要選舉蘇州知府,借學校禮堂開會,而他卻在學校后院開了一槍,害得一班公民受了不意的驚慌,都說:“‘這是哪兒來的槍聲呵’?”[頡剛:《十四年前的印象》《京報副刊》(國慶特號)第294號,1925年10月10日]這大概是顧頡剛中人生中放的第一槍也是最后一槍。這時的顧頡剛讀著報紙上那些慷慨激昂的革命詞句大有深入我心擊節(jié)稱賞之感。他政治的興味太濃了,對舊書的愛好已經(jīng)放在一邊,顧頡剛作詩云:“嗟爾經(jīng)與史,存之有空櫝。寧乖俗士心,勿污靈精目”。憑著少年一腔子的熱血參與革命,加入中國社會黨:
我們這一輩人在這時候太敢作奢侈的希望了,恨不能把整個的世界在最短時間之內徹底的重新造過,種族革命之后既連著政治革命,政治革命之后當然要連著社會革命,從此可以直到無政府無家庭無金錢的境界了。所以我入黨之后,劇烈的宣傳社會主義,一天到晚做宣傳的工作,雖是引起了家庭的斥責,朋友的非笑,全都不管。我只覺得世界大同的日子是近了,反對我的人實在是糊涂。[頡剛:《十四年前的印象》,《京報副刊》(國慶特號)第294號,1925年10月10日。]
顧頡剛激烈地提倡社會主義,要達到?jīng)]有國家沒有家庭沒有金錢的世界,祖母便問他,“既經(jīng)沒有家庭,把我放到那里?”顧頡剛回答,“請你住養(yǎng)老院。”祖母不禁大怒,“我這般喜歡你,你竟要把我送到養(yǎng)老院去過活,成什么話!”老父親聽說顧頡剛參與辦黨,生怕他出事,流著淚對顧頡剛說:“我只有你一個兒子,我不能讓你辦黨!”(《顧頡剛全集·寶樹園文存》卷六)后來顧頡剛慢慢看清楚了黨內那些表里不一的骯臟事情,加上家里人反對,才慢慢收心去讀書了。如果說梁啟超給顧頡剛的影響是讀書人必得看看窗外的世界,要關心國事與政治,倒不如說不管梁啟超也好還是之后《民立報》的時論也罷,不過是激發(fā)了顧頡剛心中的革命與政治之激情。顧頡剛始終是一位政治性很強的學術人物。
少時的讀書能夠打入顧頡剛心坎除了這些奮激一時的時論外,再就是那些文筆清通優(yōu)美、有故事的書籍,像《西青散記》《浮生六記》《聊齋志異》之類的文藝作品。他后來評價《聊齋》是一部描寫專一深摯愛情的書,寫法不凝滯不堆砌,還從文藝角度分析“情”和“淫”之分別,如果寫一男一女之愛情,這種寫法的傳播效果可以使人心敦厚,社會安寧。若果描寫一男多女或一女多男,提倡雜交,讀的人很可能會心神淫蕩,身家破滅。少時顧頡剛受好友葉圣陶的熏染,一度傾心于文學。還有從親朋好友聽來的那些像徐文長、山海經(jīng)之類的民間傳奇故事,顧頡剛成年之后還記得盂蘭盆會放水燈的故事:“一只船坐和尚,一只船坐道士,一只船做尼姑……”(《顧頡剛全集·顧頡剛日記》卷三)這對顧頡剛是一種很溫情的懷念。
顧頡剛的讀書生活與別人不太一樣,概括言之,便是耳濡目染手腳并用?!岸Α备嗍羌抑虚L輩的講古,這是顧頡剛機械死板正統(tǒng)讀書經(jīng)歷里的一抹亮色,“目染”除了讀正經(jīng)的傳統(tǒng)文史著作,還讀受時潮影響的報刊文章,新小說。顧頡剛讀書既不是為了獲得好的分數(shù)也不是為了得到長輩夸獎,他只是想通過書本去了解寬大的世界,想去探索一番。手腳并用則是向不喜死讀書的顧頡剛愛好游覽,和讀書一樣都是想伸手去觸摸未知的世界,這是性情使然,也是驗證所讀之書記載是否確然。顧頡剛曾寫有一文《恨不能》,有二十余事是心中想實現(xiàn)的,其中還記得清晰的是三件。第一,恨不能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第二,恨不能游盡天下名山大川;第三,恨不能讀盡天下讀書。顧頡剛說他這是童稚時期的好談功業(yè),不禁有大言炎炎之感,如今心氣衰歇,不敢再提,尤其是第一條更是視為畏途,避之猶恐不及,二三兩條亦十去七八,不復當年之勇。不過終其一生他除了第一條沒有實現(xiàn)外,第二條基本實現(xiàn)了,日記里面多有記錄,偌大的中國基本走了一遍,他偶爾還寫過一些游記作品比如早期的《常熟旅行記》《杭州旅行記》以及日記和讀書筆記中的記錄。第三條不好評判,但從顧頡剛數(shù)百萬字日記和讀書筆記來判斷,他真愛讀書,最終成為一個很有稟賦很有成就的讀書人,這不得不令人佩服?!颈疚臑榻K理工學院社科基金項目“五四新文化中顧頡剛文藝觀念研究”(項目號:KYY21508)階段性成果。本文為江蘇理工學院校級教改項目“高校美育實踐路徑研究—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小學語文課程為例”(項目批準號:11611012127)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朱洪濤,湖北京山人。文學博士,現(xiàn)任教于江蘇理工學院人文學院。曾在《光明日報》《傳記文學》(臺灣)《文化遺產(chǎn)》《讀書》《隨筆》《書城》《新文學史料》《當代作家評論》《現(xiàn)代中文學刊》《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中華讀書報》《文學報》等報刊發(fā)表論文、學術隨筆、散文百余篇。
作者簡介:
張維,湖北潛江人。教育學碩士,現(xiàn)任教于江蘇理工學院教育學院,主要研究民國時期中小學國文教育,曾在《語文建設》《語文教學與研究》發(fā)表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