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懷德橋北堍往西,沿運河北岸,有一條非常古老的街道———西直街。
從1993年開始,我曾經(jīng)在這條古老街道旁的高家場7-5號,生活了整整六年。這六年里,我經(jīng)歷了戀愛、結(jié)婚、生子,為以后家庭生活向好,在經(jīng)濟上做了一些初步儲備。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搬離高家場二十四個年頭,居住的地方又換過一次。由西新橋三村,來到了北塘河畔的盛世名門。
高家場筒子樓里的煙火氣息,使我在青春的歲月里,深刻體會了這座城市,底層普通人日常生活遭遇的酸甜苦辣,及自己的那份喜怒哀樂。
二十年來,我的腳步?jīng)]有再次踏足回返高家場,那是因為,那幢小樓上的鄰居,給我和年幼的孩子帶來過無辜的傷害,使我一直難以釋懷……
今年元旦,我起心動念,決意重訪三十年前,留有我生活足跡的高家場,還是因為,家住宣家弄的小胖婆婆,曾于去年國慶期間,委托她的兒媳,電話邀約我去玩。她的兒媳在電話中一再對我說,宣家弄、高家場估計近期快要拆遷改造了,有空的話,就趕緊過來看看吧!
是啊,曾經(jīng)寄居我身軀、安放我靈魂的地方將要拆除,我還有什么理由,不能將自己心中的怨懟放下,去看一一看,以此來緬懷我的青春歲月,況且,那里還有許多善良可親、可敬的老人,他們?nèi)灾档梦业肽詈蜖繏欤?/p>
懷著釋懷的心情,新年伊始的第一天,我終于還是走近了高家場,走進了三十年前我漂泊上岸后那段刻骨銘心的時光。
時間上溯至1992年早春,那時,我個人的生活仍沒有一絲眉目,沒遇到人生中的另一半,自己還處在獨身、自由的快樂階段。
三月的一個周六上午,與下放金壇薛埠表姐夫結(jié)婚,而后又與姐夫一起返調(diào)回城的姨表姐,從“小茅山”一處剛剛購置的私房中,騎著自行車,急急忙忙趕至我工作在大運河畔的工廠。
她來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她說:“姐夫服務的單位,常州紡織公司給他分到了一處生活用房,是一個有幾家人居住在一起的‘撇戶,面積有二十多平方米?!?/p>
那時候,工作之余,一心貪玩的我,還不懂啥叫“撇戶”,只知道姐姐是在關(guān)心適婚年齡的我。她問我有沒有女朋友,啥時候準備結(jié)婚。等姐姐說完,我便老老實實地把自己還沒有戀愛對象的事,告訴了姐姐。
姐姐可能是比我早先來到常州城生活,因此,她知道,20世紀90年代工廠是不會有多余的福利房,分配給我這樣的大齡青年用于結(jié)婚。
當她知道我還沒有談女朋友后,便趕忙催促我:“快找個姑娘戀愛結(jié)婚。姐夫公司分配的撇戶可以借給我過渡,暫做婚房使用?!甭犅劥搜裕疫B忙表示感謝。
姐姐第一次來到我工廠看我,便表達出了她對我這個姨表弟的誠摯關(guān)心。
在三個月后的某個周六上午,天氣已十分暖和。表姐又騎上她那輛半新半舊的女式自行車,從家里來到了我工作單位的集體宿舍找我。
這次,她給我?guī)砹恕捌矐簟钡蔫€匙。
她讓我陪她一起騎行,由三堡街向東,過大運河上的簡便西倉橋,沿運河北岸的西直街,往東,一直騎行至高家場。
停車,鎖上自行車車鎖,表姐領(lǐng)著我第一次踏進了陳家老宅的一處后進小院,走進了標有高家場7-5號門牌號碼的一幢三面磚墻,正前面是木頭結(jié)構(gòu),上下兩層,共有八間房間的二層木板小樓。
我們通過樓下兩戶住戶間,寬不足兩米的行人過道,行至后墻門洞旁。右拐,走進通往二樓去敞開的木門,登上一至二樓幽暗的木質(zhì)樓梯,來到了呈“T”字形的二樓筒子樓。
姐姐用手中的鑰匙,打開正對樓梯過道的一間房門鎖后,我第一次隨著姐姐,跨進了分配給姐夫使用的那間“撇戶”用房。
在簡單參觀二樓的撇戶后,姐姐并沒有把進出樓梯和樓上房間的兩把鑰匙交到我手里。她只是囑咐我盡快戀愛,盡快找到女朋友結(jié)婚。
高家場7-5號二樓這間空蕩蕩的撇戶,將等待它的新主人到來。
高家場7-5號,是距西直街運河畔陳家老宅正門,近百米內(nèi)的一座后進小院,它坐北朝南。小院東西山墻和北墻全是用磚頭砌成,南墻一至二樓,都是用好幾根粗大高聳的圓柱木頭,和厚厚的木板組成,支撐圓柱的是一只只圓鼓鼓石基礎(chǔ)。
這幾間屋子,盡管是磚混結(jié)構(gòu),但整體構(gòu)架立柱、屋頂橫梁、門窗、樓內(nèi)內(nèi)飾壁板,樓板等全都以木頭和板壁為主。屋頂?shù)男⊥吆蜄|、西、北三面的磚墻,僅僅起到遮風擋雨的作用。
小院與前院不通,只在東邊高大的風火墻下,開有一個門洞,門洞與高家場的弄堂相通,供住戶們進出。
小院里,這幢上下每層四間磚木結(jié)構(gòu)的小樓,有五戶人家居住,被派出所用7-5號的數(shù)字編列了門戶號。
二樓四間磚木樓板房,南墻齊胸的板壁上,從東往西,每間房,都有一排排寬大的連體木格子玻璃門窗,平日都可以往外推開,透風透氣,它們猶如水上人家臨河而居的那種造型。一樓南墻也是這樣的風格。
二樓四間木板樓房,分配給了三戶人家居住。從二樓的樓梯口上來,左手旁,二樓樓板地面延伸至屋頂?shù)陌灞谂c北面磚墻之間,隔出了一條六七米長,一米寬左右的通道。
這條通道,與第二間房間板壁上,南北方向,供人進出的敞開木框門,成“T”字相通,它也是二樓隔成筒子樓的顯著標志。這扇不足二米高的小門,是樓上另外兩家撇戶們進出的門戶。
通道往西,最里面有一扇房門,正對著過道,它是姐夫單位分配給他的那間“撇戶”的單扇大門。單扇門朝里往北打開,這間撇戶,還是二樓最西邊的第四間房屋。
姐夫分得的這間撇戶,房間南北方向都有窗戶,不同的是,南窗建在半身高的板壁上,是兩扇很大很寬的木格玻璃門窗。而北面這只木框制作的玻璃窗戶,則比較小些。它與過道北磚墻上,用于透光的另外三間房屋的三扇窗戶,依次排開,都鑲嵌在北墻磚砌的孔洞里。
制作窗戶的木材材質(zhì),都已經(jīng)老化,出現(xiàn)了很多腐蝕了的小孔,木纖維上凹凸不平,已不能與砌進磚墻里的外木框嚴絲合縫。窗戶上,壓在六塊小玻璃上的壓片小木桁條,失去了平整的棱角,固定玻璃的寸長細鐵釘,更是銹跡斑斑,一碰即斷。不知過道北墻上的這幾扇木質(zhì)窗戶,經(jīng)歷了多少載人間風雨的洗禮。
每年秋冬季節(jié),北風勁吹之時,木質(zhì)窗戶都難以抵擋狂風的肆虐,發(fā)出密集的震顫抖動之聲。寒風會循著不太嚴實的窗戶縫隙,呼呼地鉆進那間近18平方米的撇戶里,常使得我和妻兒,都會被迫穿上厚厚的棉衣,以此抵御整屋的寒冷……
二樓,最東廂一間,是留給已故陳教授二房夫人(上海婆婆)的兒子夫婦一家居住。最西邊的三間及一樓東廂靠風火墻的那一間半居,都被政府征收,由西直街道的房管所托管,分配給了常州紡織公司的職工居住。
樓下一樓,西廂兩間低矮潮濕的磚木房,也留給了陳教授大房的兒子(排行老三)居住,門朝過道。東廂房那間不足三十平方米的一間半居,已被家在東青鄉(xiāng)的周姓小夫妻居住,大門朝向小院。
樓下,在陳、周兩家之間,留有一條不足兩米寬的行人過道。往北,過道盡頭后墻處右拐,往東行走幾步,便是去往二樓的小樓梯間。
過道正北,后墻下,還有一個磚砌的門洞。過門洞,是一方天井。天井里有一口水井,水井就在后進季方伯診所的小院之中。季方伯診所所在,幾乎占用天井后這座小樓整過一樓的面積。這幢上下兩層,每層四間的小樓,與前院高家場7-5號的小樓模式一樣,早期都屬于陳家老宅,它們都是從西直街正門往北延伸至姚家弄后進住宅樓之一。
季方伯的小兒告訴我,7-5號這幢樓,是已故上海紡織學院教授陳宗英的主宅。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公私合營,他家所有的房屋都被政府征用,分隔成很多十幾二十幾平方米的一間間公房,分配給了更多戶的居民使用。陳家老宅的主人陳教授,曾在7-5號二樓居住過一段時間。
1992年冬,表姐代表姐夫,把進出撇戶樓房的兩把鑰匙親手交給了我,至此,我這個大齡青年,終于在常州城里,有了一處可以用來結(jié)婚的婚房。
鑰匙在手后,我一邊與孩子的媽媽談著戀愛,一邊從長江貿(mào)易城買來了些許木材。我用從工廠食堂借出來的三輪車,把木材運送至勤業(yè)新村旁的“小茅山”姐夫家,請會木工手藝的姐夫,利用下班或節(jié)假日,幫我打造了幾件簡單的家具。
我買了一桶涂料,請人幫助,一起將撇戶房內(nèi)墻進行了“涂脂抹粉”,又從麗寶第集團購買來了一卷22平方米的塑料地毯,鋪設(shè)在撇戶內(nèi),和二樓過道的地面木板上。1993年冬,我便與妻子一起,去亞細亞旁鐘樓區(qū)政府民政局婚姻登記處,辦理了登記結(jié)婚,領(lǐng)回了兩張結(jié)婚證。我們沒有舉行任何儀式便住進了高家場7-5號。
當年,姐姐把姐夫單位分給他的撇戶讓給我們居住,是因為姐夫從薛埠上調(diào)回城時,已經(jīng)和姐姐結(jié)婚,并生育了一兒一女。
他們返城后沒多久,便利用姐夫會木工手藝替人家打制家具積累下來的財富,在靠近勤業(yè)新村的郊外———“小茅山”的地方,購買了一處菜農(nóng)的私房。
姐夫拖家?guī)Э谒娜?,分配給他的這二十平方米的小屋,顯然已經(jīng)無法擺放他們一家從鄉(xiāng)村帶到城市生活的一應生活器具,更無法讓他們四口之家,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活動和生活了。姐夫憑借自己的勤勞,在多年時間里,在常州紡織公司工作之余,都一直利用下放時學得的木工制作手藝,替他人定制一些傳統(tǒng)家具,以此貼補家用。
好心的姐姐,借我婚房暫居,是為了讓我快些結(jié)束青春期,走進婚姻,不再顛簸、漂泊動蕩。
可是姐姐不知道的是,我和妻子結(jié)婚后,在高家場定居的那六年,生活并非十分快樂。
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九四年,我的孩子便呱呱墜地。
孩子年幼,晚上總是被饑餓折磨得哇哇大哭,他時常要向他的母親討要乳汁充饑。我怕夜晚的哭聲穿過腳底木頭樓板的縫隙,打擾了樓下一樓陳姓人家夫婦和孩子的休息,總會抱起兒子輕輕搖晃,并低聲哄騙,讓他能夠盡快安靜下來。
可即便如此,幾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啼哭聲還是會招致樓下陳家男人大聲責怪:“你家會帶小佬吧,小佬一直哭,一直哭……”我和妻子在好長時間里總懷著歉疚的心,繼續(xù)哄騙孩子,讓其安頓。
平時走路,我們大人更是盡量提著腳尖,緩步而行,深恐又打擾了樓下人家。
孩子斷乳后,便開始慢慢長大。先學爬,再學走。他常常會脫離岳母的臂彎,溜到地板上,趴在地上學習爬行?;位斡朴屏⑵鸬男∩眢w,沿著墻壁和床沿,會學著蹣跚走路。沒人看管的時候,他總是跌跌撞撞。手握玩具玩耍時,總不得要領(lǐng),常常甩在地上,產(chǎn)生不定時的噪音和響聲,便會驚動了樓下做過開顱手術(shù)的阿姨,常招致她一聲聲痛罵。
她丈夫下班后,她總會添油加醋向其訴苦。她的丈夫聽后便會氣呼呼地沖上樓來,向我和妻子問罪。我們總是抱著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對他好言好語,保證盡量看護好孩子,不讓他發(fā)出更大的動靜來。可是,三番五次解釋后,他們一直還是以釁事惹非的態(tài)度,要趕我們離開,時常還用不好的言語侮辱我們。
更可惡的是,有時在暗地里,還會順手將我們停放在一樓過道里的自行車輪胎氣門芯拔去,使得我和孩子的媽媽,在早晨上班時非常糾結(jié)。
一日,孩子他媽實在氣憤不過,與之爭吵。說,孩子又不是布偶玩具,他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新生命。我們生養(yǎng)的是人,不是老鼠,老鼠晚上還要出來活動覓食。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哪能不產(chǎn)生一點點聲響?這下可好,她的話語幾乎捅了馬蜂窩,樓下陳家教授的老三便沖上二樓,恨不得要和我們干架。好在同住二樓東廂房的陳教授的二房夫人———上海婆婆出面呵斥,這位蠻狠的陳家老三,才悻悻地走下樓去,作罷!
回想至此,我或許有些明白,一樓陳教授大房夫人生養(yǎng)的兒子(在兄弟排行中位列老三),當時為啥會與我家過意不去的心境了。
我們作為外來戶的異鄉(xiāng)人,竟然在沒有得到原樓主后代的同意,輕易地“闖進”了他自小生活的老宅里生活,并且還要寄住在他家頭頂,他的心理怎能不失衡?
陳教授兒子心底殘剩的那份失落之心,對他人占據(jù)他家老宅的怨恨之心十分強烈也就不足為奇了。他們不能忍受自家祖屋,絕大部分被政府征用,分配給他人居住。他的怨懟,自然要尋找一個發(fā)泄出口,很不幸,我們一家就成了他們的出氣筒了。
這種鄰里間,樓上樓下產(chǎn)生出來的齟齬生活關(guān)系,延續(xù)了好多年,一直都沒有得到改觀,直至后來我們購置了新居,搬遷此地才停止。
那些年,我和妻子的身心疲憊之極。
本來,樓上還有一間近十幾平方米的空屋,分給了紡織公司的另一位職工居住,但是,在我生活的八年里,幾乎難得一見屋主??赡埽葜骱臀业慕惴蛞粯?,也是上調(diào)回城的知青,已經(jīng)拖兒帶女,無法安放他們?nèi)胰找鏀U充的人口了吧。
那間十多平方米的屋子,在我們一家生活在高家場的幾年時間里,幾乎整日被關(guān)閉著。
有一年夏天,為了通風消散梅雨期間積下的霉味,二樓東廂屋,和壓縮機廠工作的兒子兒媳及讀初中的孫兒居住一起的陳家上海婆婆,曾經(jīng)用屋主人留給她的那把備用鑰匙,打開過朝向公共空間的那間撇戶,這也使得我有機會走進去一觀內(nèi)部的全貌。
現(xiàn)在想來真是確幸,如果當初那家人也搬來一起居住,那么,擁擠不堪的二樓,還真不知道會變成啥樣呢。一樓陳教授的兒子,又不知道要與我們二樓棲居在此的兩家外來戶,鬧成啥雞飛狗跳的樣子。
“T”型筒子樓間,人間的酸甜苦辣,真正要讓我們一家嘗遍夠了。
在高家場7-5號一樓小院里的西南面,還居住著一戶人家。那間順西風火墻搭建的平頂小屋,面積不足十平方米,門朝東開。蟄居在此平房里的是陳教授大房長孫,是樓上樓下陳姓人家的侄兒。他年方二十,正當年輕,在西瀛里一家電器商店工作。
這樣,本來有六戶人家的7-5號門牌號里,實際居住的還是五戶人家。
日?,嵥榈纳钍拄[心。平常的水費、電費,都要五戶人家每月輪流抄分表,收費,再集中交至銀行。
每月,為了平攤西直街臨河岸邊陳家老宅進門處總表上的電費超支部分,陳家兩兄弟的媳婦內(nèi)心肚子里,不知對我傾軋嘀咕過多少回。
有一次,一樓東廂屋,小周家剛生育女兒待養(yǎng)在家的媳婦,竟然在樓道里風言風語說我偷竊了超支部分的電費。她的話,不期被剛走進樓道,準備上樓回家去的妻子聽見。我的妻子非常生氣,她責問了小周的媳婦,并打電話準備把我從單位叫回來對質(zhì)。聽聞此言,我也十分氣惱,這不僅關(guān)乎我從事謀生的工作與電力有關(guān),最主要的還是,他關(guān)乎著一個人品行的低劣與高下。
于是,我在一個周日的下午,乘大家休息在家時,把幾位鄰居男同胞召集起來,一起帶上手電,走向西直街運河邊的陳家大宅的正門。從高家場7-5號總電表的出線處,沿著排布在東墻壁上的兩根鋁芯導線,由南向北,一路查看起來。
果不其然,當我們一行用微弱的手電筒光,一路查看,一路照耀至中段第二進一戶人家門頭上時,竟然發(fā)現(xiàn),這戶人家門頭壁板上開了一個四分孔徑的小孔,從小孔處還引出了兩根電源線,它們一上一下,分別搭接在我們總電表的輸出線上。
至此,我們終于知道了每月各戶分表走過的電表度數(shù),與總表總不能平衡的真正原因了。我毫不客氣地找來了居委會主任,當著她的面,要求把一年來高家場7-5號超支電費部分,全部讓這戶愛占小便宜的人家補齊。
歷經(jīng)此事,我也終于洗脫了高家場7-5號“電賊”的罪名。
生養(yǎng)孩子六個月后,我的妻子休完產(chǎn)假便上班去了。孩子長至一周歲半時,幫我?guī)Ш⒆拥耐馄?,也將要回鄉(xiāng)村去幫襯她的兒媳看護她的孫兒,幫助我的岳父飼養(yǎng)魚苗。
為了不影響家庭正常的生活和工作,我和妻子商議,在高家場周邊尋找退休賦閑在家的婆婆,幫助我一起撫養(yǎng)年幼的孩子。
在岳母即將回鄉(xiāng)去的那段日子,我的內(nèi)心非常的焦慮。周六或周日,我乘休息在家時,總會抱上剛會蹣跚學步的孩子,出高家場里弄,去往周邊陶家村或運河畔的西直街,挨家挨戶詢問誰家有剛剛退休下來的年輕婆婆,幫襯我一起照料孩子。
三十年前,常州的退休工人們,還羞于幫助異姓年輕的父母看護嬰幼兒。不像現(xiàn)在,托教班幾乎遍布了全市大街小巷,已形成一種規(guī)模產(chǎn)業(yè)。
有一天,我抱著兒子,又離開高家場,一路問詢、一路尋訪。在不知不覺中,我拐過了姚家弄,走近了宣家弄。在宣家弄路東的一只井臺處,我看到幾位五十歲左右的大嬸,正聚集在井臺上從井里提水洗衣、洗菜。
我抱著孩子走近了她們,一邊客氣的主動與她們打起了招呼,一邊說出了自己的愿望和需求。
“阿姨們好,我想問一聲,你們這里有退休下來的婆婆愿意幫我?guī)『幔课壹液⒆拥耐馄乓剜l(xiāng)下去帶我小舅子的孩子了,沒空再幫我?guī)н帧N液秃⒆铀麐尪家习唷?/p>
可喜的是,我的一番求助的語言剛剛說完,井臺上,四五位正在勞作中的一位戴著近視眼鏡,年齡不大的中年婦女便大呼小叫起來:“小胖,小胖,你不是剛剛退休么,你可以幫忙看小佬得哇!”
后來,我知道了這位接我話茬的阿姨姓王,宣家弄的人都稱呼她為王阿姨。聽聞王阿姨的喧叫聲,從井臺路西一側(cè),一戶普通私房住宅人家的門口,露出了一個中年婦女的頭顱。
“王阿姨,你叫嗲??!”隨著一聲干脆清亮的聲音,一個矮小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
我抱著孩子急忙趕上前去,面對著她圓潤的臉龐,嘴里嚷著:“你就是小胖婆婆啊,你就是小胖婆婆啊?!?/p>
“是個哇!”面對一團和氣慈眉善目的婆婆,我的心立即充滿了歡喜。當著小胖婆婆的面,我又把自己當前遇到的困境說了一遍,并懇請婆婆幫助我?guī)Ш⒆?。同時,我也把一家三口,目前居住在高家場7-5號的情況,一并告知了她。
婆婆一邊推諉著說沒有幫別人帶過孩子,一邊用右手揭開了我蓋在孩子臉上的那塊紗巾。見有人打開一直遮蓋在臉上的紗巾,孩子睜開圓圓的雙眼,臉上綻開了笑容。
或許就在那一瞬間,孩子露出來的純真笑容,溫暖了小胖婆婆的心田,使得孩子和我們夫婦一起,與宣家弄的小胖婆婆全家,結(jié)下了近三十多年的深情厚誼。
在孩子會行走的那幾年時間里,他們不但按時去紅星幼兒園接送孩子,節(jié)假日里,還會帶上我家孩子走親訪友,游玩市內(nèi)各處開放的公園等。每周末,退休在家的文培公公,會帶上我的孩子,去后馬路他曾經(jīng)就職過的內(nèi)燃機車廠職工大浴室,給他沐浴凈身。
在小胖婆婆一家的辛勤幫助下,我們幾乎沒有了后顧之憂。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工作與積累,我們終于在西新橋三村,購置了第一套66.67平方米屬于自己的商品住房。在經(jīng)過簡單裝修后,1998年底,我們便搬離了高家場,遷居至西三村。從此后,我們的生活翻開了新的一頁。
歲月更替。這些年,我們的生活區(qū)域和空間,隨著時代的變化城市發(fā)展又在不斷發(fā)生了變化。近三十年的時間里,我們一家從高家場搬至西新橋三村,又從西新橋三村搬至北塘河畔。盡管一路上都是風雨兼程,但我們的內(nèi)心還是快樂和幸福的。
因為,在我們一路向前的道路上,我們遇見了一個又一個心存善念、樂于助人的人。是他們,在我青春綻放的時候,在我初涉人間煙火氣時,將我遭遇到的各種生活困境予以化解。
“小茅山”的表姐,宣家弄的小胖婆婆,還有已故的陳家姆媽陳家老爹,以及高家場7-5號二樓的陳家上海婆婆,感恩有你們在我的生命中相遇,謝謝你們陪我同行一程!
2022年元旦,當我把車子??吭谠鱾}橋派出所門口的停車位后,我決定,從與西直街相交的高家場南弄堂口,尋訪高家場。
路邊弄堂入口旁,徐家開了三十幾年的雜貨店還在,現(xiàn)今,守著小屋的是那位已經(jīng)八十四歲高齡的徐家奶奶。
回想當年,蟄居在高家場7-5號那段時間,日常生活十分便利。在西直街上,從鎖橋至西倉橋,沿河的街道兩旁,各種店鋪琳瑯滿目,非常齊全。國營糧油店、煤球店、菜場、日雜用品店、老虎灶、浴室等生活設(shè)施應有盡有。
沿河街道就已經(jīng)有了流動的臨時菜場早市。紅星新村陶家村姚家弄及居住在后馬路新市路旁的大媽大嬸們,都會拎著菜籃,從高家場弄堂里穿過,去河灘的西直街購置日常三餐所需。
有時,我在家中二樓過道的煤爐上煮飯燒菜缺鹽少醬時,只要快步跑下樓去,赴弄堂口徐家大媽開的雜貨里購置即行。從高家場7-5號到她家小店,來回一趟,絕對不會超過兩分鐘,十分方便。
每天早晨,各種攤販和顧客討價還價的聲音,充斥于河畔的街市上。
運河東西方向的水面上,滿載各種生活物資的大小船只,穿梭其中,絡繹不絕。船上,呼叫避讓的高音喇叭聲不絕于耳。如果是夏天,你站在西倉橋上,那一溜排筏似的拖船船頭,一個個英姿颯爽、揮舞三角小紅旗的婦女,以及赤腳立于每只輪船船幫,露出黝黑皮膚、一身短衣短褲打扮,竣巡來往船只的粗壯男人處處可見。你甚至還能看到,他們用健壯的手臂,提起掛靠在左右船幫上,用粗塑料麻繩捆吊的那一只只廢棄的汽車外輪胎,來化解因水流湍急被迫靠近的對方船只船幫的碰撞,所釋放出來的能量。
三十年前,西直街旁的大運河上,呈現(xiàn)出來了都是一派熱鬧繁忙的景象。
如今,自從新運河南移312國道后,流經(jīng)市區(qū)的老運河便失去了航運的中心地位,變成了內(nèi)陸景觀河。原先布滿河道運載各種重要物資的貨船,已多年不見蹤影。臨河的西直街街道形成的街市,在改革開放不久,城市的擴展中逐漸被人遺忘,也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
臨近姚家弄旁的那幾十畝房的倉儲中心,也寂寥地淹沒在繁華都市中的低矮民居中,遺落在運河北岸。它偏居一隅破敗不堪,成了一個偌大的垃圾堆放場。
今日尋訪故居,已不見年輕時從事水上航運工作的徐家大叔。徐家奶奶告訴我,大叔當年從船運公司退休后,已經(jīng)在九年前就離開了人世。
徐家大叔當年開這爿不足八平方米的簡易日雜用品店,是讓沒有退休金的奶奶守著它,彌補家用。這爿小店不需要納稅,一是因為奶奶年輕時從丹徒調(diào)進城里時,沒有太多適合她的崗位,勞動人事部門便沒有考慮給她安排一份正式工作;二是,徐家奶奶腿有微疾,也不適合去工廠或街道里弄工作;第三,她和徐家大叔生養(yǎng)的四個子女,需要人手撫養(yǎng),更沒有多余精力出去工作。至今,徐家奶奶沒有退休養(yǎng)老金,只能享受已故丈夫的“半?!?,約五百元。
在高家場臨河街面上這個冷清的小雜貨店里,我和她隨意聊著。在近一個多小時里,我沒有看見一位老鄰居或其他顧客走進店來,購買一件日雜用品。我想,她守著這個簡陋的雜貨店,不會僅僅是為了盈利了,她守著的或許是丈夫留給她的那一份念想吧!
徐家奶奶還告訴我,她的三兒一女都過得不錯,大兒頂替接班,后來辭職經(jīng)商,在城市東門開了一家規(guī)模較大的飯店,其他幾位也都有自己的一份職業(yè)。不過,聽老人說,她的三兒一女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退休,在家?guī)兔φ湛吹谌虻谒拇纳钇鹁印?/p>
環(huán)顧不足八平方米的前半居,竣巡狹長層層貨架上稀疏的物品,不經(jīng)意抬頭間,我看見了一只探頭。我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徐家奶奶告訴我,那是方便兒女們對她進行遠程關(guān)心,怕她在走動時閃失跌倒,便利他們能及時過來幫助。她說,樓上還有一只呢?
高科技真是無所不在。這樣也好,對獨住不愿離開故居老屋的年邁之人,這也是一種不得已的關(guān)心辦法啊。
不知不覺中,已近中午。奶奶的女兒騎著一輛電瓶車來到了店里。在簡易的玻璃小柜臺上,她從方便馬甲袋中拿出了三只盛裝熟食的微波盒,并把它們一字擺開。
哦,這是一位孝心的女兒,她是在給她不能獨自煮飯燒菜的老母送餐來了。與之寒暄片刻,我便告辭,向弄堂深處的高家場走去。
2022年的高家場7-5&號,仍然處在西直街姚家弄陶家村高家場里弄包圍的那片低矮的城市民居之中,沒有被拆除。
它原先頹敗破舊的四間兩層裸露在外的青磚外墻已得到粉刷一新,北墻二樓上四扇木框窗戶,也已經(jīng)被房管所的工作人員更換成塑鋼玻璃窗了,屋頂?shù)男⊥?,換成了一片片寬大平整的黃色洋瓦。
小院里很顯空蕩,當初的五戶住戶,只剩下原一樓西廂房陳教授的兒子夫婦在此居住。其他人都離開了此地,搬遷至其他地方生存發(fā)展去了。
一樓陰暗潮濕依舊,小周家和小陳家的門上都掛著大鎖,門扉緊閉。通往后進季方伯家小院的門洞已經(jīng)堵塞,連通后墻二樓去的過道地面,被近百雙雜亂的,大小不一男男女女的各色舊鞋充斥著,地面上已經(jīng)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了……我本想抵近探尋一番,看看能否到達二樓,見此景,我也只能做了放棄的打算。
見小院來人,并在過道前晃動,一樓陳教授那位做過開顱手術(shù)的兒媳,在她西廂房里的家中,對著窗戶外水池旁洗東西的丈夫說,“嗲人進來則咧?!薄胺袑巹t!”她的丈夫簡短回答她的問詢。
其實,通過一樓地面遷攀至二樓密集的爬山虎葉片間稀疏的縫隙,陳教授的兒子已經(jīng)看見了我的全貌。
不認識正好,省卻了我們認識的尷尬。
我退出高家場7-5,尋訪后進小院,在與季方伯的兒子閑聊交談時,我把自己的所見告訴了他。他說,哦,這事啊。你不知道,他們兩人的腦袋都有些“糊涂”了,經(jīng)常會到街面上撿拾舊的東西回來。
噢,原來如此!
留有我青春氣息的西直街陳宅,在2012年2月1日被常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評定為“常州市一般不可移動文物”了,以后的歲月里,但愿它一直不在拆遷行列為好。這樣,當我再次走近它,那些記憶中的陳年往事便會歷歷在目,浮現(xiàn)眼前。
作者簡介:
王亞龍,筆名沉浮,1965年生,江蘇溧陽人。常州市作協(xié)會員。有散文發(fā)表于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