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過年的時候,谷倉上貼“五谷豐登”,牛棚上寫“六畜興旺”,平仄相和,有一種富足的吉祥感。若據(jù)杜預所注,六畜當指“馬牛羊雞犬豕”。在我家,六畜則是雞鴨鵝,豬牛騾。此六畜,不光生蛋產肉,耕地下崽,為家里帶來不少的收入,更給莊稼院增加了許多生氣,也為幼時的我平添了無窮樂趣。
公雞長得漂亮,無限自戀,每天昂首闊步,趾高氣揚。若有兩只以上公雞同在雞群,必經常掐架。戰(zhàn)斗狀態(tài)的公雞冠子血紅,羽毛倒豎,兩眼機警而兇狠。兩只公雞往往先僵持許久,一邊對視一邊挪動步子伺機進攻,頗像武林高手對決。突然之間,二雞不約而同跳至半空,撲打翅膀一通亂啄,彼此都發(fā)出嘶啞凄厲的慘叫,當然也可能是謾罵,然后落將下來,再重復剛才的對視,如是者三。最終的敗落者一地雞毛,落荒而去;獲勝者則繞場三周,躊躇滿志。公雞打架,無非是爭奪對母雞的交配權,成為雞群中的雄性首領。該首領不僅享受著帝王般的后宮生活,同時也對它的大小老婆們非常照顧。我??吹焦u拿爪子使勁扒來扒去,突然抬頭向母雞發(fā)出急切的“咕咕”聲,母雞們于是一擁而上,在公雞剛才扒拉的地方吃起蟲來。公雞退在圈外,心滿意足地看著它成群的妻妾,大有暖男之風。
公雞的天職是打鳴。初中時我有段時間熱衷于晨跑,對雞叫十分敏感,驚訝地發(fā)現(xiàn)村里的公雞居然是有組織的!一般總是村子前頭一只公雞領頭開唱,后面遠遠一聲應和,繼而三三兩兩,繼而群雞嘈雜。嘈雜一陣,消歇下來,靜默片刻,又是一番領唱、應和、三三兩兩、群雞嘈雜,如此這般幾個來回,仿佛專門排練過一樣。我確信自家的雞從未跑到過村子后街,別人家雞也很少來我家串門,它們是如何商量好了似的每天清晨演奏一場大型交響樂,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鴨長大后乏善可陳,每天只是吃食、玩水、下蛋,是愛好和平的務實主義者。而大鵝則又蠢又吵又兇惡,好奇心還極強。鵝的蠢,似乎蠢在那條長脖子上。雖然它的近親天鵝十分優(yōu)雅,但相似的脖子放在大鵝身上,卻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高貴的氣質。它們每天在院子里踱著方步,舉著長脖子四下張望,小小的腦袋與肥大的身軀極不相稱,豆粒一樣的小圓眼睛眨巴眨巴,閃著半是尋釁半是白癡的光,時不時嘎嘎亂叫,仿佛在問:“這是啥呀?啊?啊????那是啥呀?啊?啊????”我家院子當中有一個喂食的長條槽子,每次將食物倒進去之后,鴨都會頭也不抬地用那張扁嘴欻欻欻飛快地吃,鵝則先是大叫一陣,低頭吃一口,再抬頭看看,見你瞅它,它還會把腦袋歪一歪,眼睛眨幾眨,好像在問:“你瞅我干啥?”我說:“你趕快吃吧,再不吃就被鴨子吃光啦!”鵝無動于衷。而等它低頭發(fā)現(xiàn)槽子里的食確實不多了的時候,就開始伸脖子鉗旁邊的鴨,把它趕走。
說起大鵝的“鉗”功,真乃家禽界之扛把子。和公雞滿足于窩里斗不同,大鵝逮誰鉗誰,不需要任何理由,純粹出于沒事找事和不懷好意。當然,自己家的大鵝不太好意思鉗我,最可怕的是別人家的大鵝。上小學時,在村里的路上常遭遇鄰居家大鵝的圍追堵截,至今仍是我童年陰影之一。那時我每次出了家門快拐彎時,總是要先貓在柴垛后面伸出半個頭偷偷觀察一番,如果大鵝不在,就趕緊飛奔過去;若是大鵝正在路旁,我就得換條迂回的路,寧可繞遠一點。最慘的是,明明瞄好了沒有敵情,等走到半路,那幾只大鵝不知從哪突然鉆了出來,令人魂飛魄散。這時只能硬著頭皮撒丫子跑,后面的大鵝低著脖頸,兩個膀子如滑翔機似的窮追不舍,萬一被攆上,屁股就遭了殃。即便攆不上,你回頭看它時,它還得沖你大叫幾聲,耀武揚威,大有恐嚇之意,就跟那些個街頭混子的嘴臉一樣:“你等明天的,老子不鉗死你!”
小時候被大鵝鉗了,感覺羞愧得很,想想看,堂堂人類居然被一只鵝欺負了!長大以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好多人都曾有過被大鵝支配的恐懼。網上搜一下“大鵝打架”,你就會看到這貨跟各種動物干仗的精彩瞬間,跟狗干仗,跟羊干仗,跟豬干仗,跟驢干仗。有一條精壯漢子,發(fā)現(xiàn)自己家的狗跟大鵝干仗時處于下風,情急之下親自上陣幫忙,結果連人帶狗被攆得落荒而逃,肚皮上還被鵝鉗出一道血印來。有網友開玩笑地說:“沒和大鵝打過架的人生不是完整的人生?!?/p>
雞鴨鵝之外,家里“人口”最多的是豬。人們常覺得豬又懶又肥又臟又臭,但實際上,每一只豬都有過一段非?;顫娍蓯鄣耐陼r光,和長大后的蠢相截然不同。我家養(yǎng)了多年的母豬,每年產崽兩次,我對小豬們可稱得上感情深厚。
母豬一胎能生十個左右。我爸是個給母豬接生的高手,每次將全部小豬接生下來,一個個在母豬的奶頭上安頓好了,他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溫柔地看著這群使勁拱奶的小豬,臉上簡直有種慈父般的神情。有一年冬天,趕上特別冷的時候生小豬,豬圈雖然扣了保暖棚,但還是冷得不行,小豬剛一生出來就放進小草囤,蓋上小被子,搬進屋子里去暖著。其中有一只眼睛都睜不開,不停地打哆嗦,在我的央告下,我媽特準我把它抱到炕上去。小豬躺在小被子里,跟小嬰兒差不多,粉粉嫩嫩,尤其是小鼻子頭,軟軟的,像一塊牛皮糖。這可憐的小東西,從渺茫的虛無中降生了來,赤條條的,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命運。過了一會兒,小豬緩醒過來,對著被子就開始拱,這大概就是它本能的天性了。
母豬坐月子,待遇很高,我媽精通“母豬的產后護理”,每天煮一大鍋濃稠的小米粥,香噴噴地,饞得我都想分一杯羹。母豬營養(yǎng)到位,奶得小豬一個個屁股溜圓,毛色錚亮,一天一個模樣。不過有一次出了意外,小豬生下不久母豬突然病死了,剩下一群沒娘的孩子,餓得吱哇亂叫。我爸跑到鎮(zhèn)上買來大袋的奶粉,硬是做起了這群小豬的奶爸,手里掐著個奶瓶挨個地喂,沒輪到的小豬就在身邊拱來拱去,吵吵嚷嚷。俗話說“有奶就是娘”,小豬后來認準了我爸,只要我爸一開門出去,就被他那群豬孩子團團圍住。我對著這窩小豬印象極深,此前的小豬大多是全白的,這一窩是黑白相間,而且身上的花紋還各不相同,漂亮極了。我和我哥給它們挨個起了名字,還各自選了一只自認為最漂亮的當寵物。我選的那只身上有好多小黑圓點,起名叫“花豹”;我哥選的那只小豬半個屁股是黑的,起名為“半屁股黑”。我倆成天為這兩只豬誰更可愛而爭吵不休,但無論是花豹還是半屁股黑,誰都不理我倆,只認我爸。
小豬長到一個月左右最淘氣,有時甚至表現(xiàn)出不可思議的智商來。它們的豬食,由我媽在廚房的大鍋里煮好了拎出去,倒在豬食槽子里。而幾乎在每頓飯之前,這些小豬都要堵在門口號叫著來一場群體鬧事。令我感到十分奇怪的是,這種半撒嬌半耍賴的叫聲就像有人喊口令一樣,常常是嚎著嚎著,戛然而止,所有小豬都安靜下來,側耳傾聽門內動靜,幾秒鐘之后,倘若還聽不到我媽用鏟子攪拌豬食桶的聲音,就又一齊大嚎起來。如此這般的反復,直到把我媽給嚎出來為止。豬食倒進槽子里,小豬們各個撅著屁股埋頭大吃。吃到得意處,小尾巴卷成一個逗號的模樣,搖來晃去,好玩極了。吃飽了的小豬肚皮溜圓,熱衷于捉對廝打。它們的打架和公雞、大鵝都不相同,并不認真,更不玩命,只當是游戲,或體育鍛煉,以及哥們兒之間獨特友情的培養(yǎng)。兩只小豬并不對峙,而是肩并肩頭碰頭,從西跑到東,從東跑到西,一路上相互擠著咬對方的半個臉蛋和耳朵。這種姿勢沒法構成實質性傷害,頂多在對方臉上劃一條痕而已。
我常樂此不疲地看著這些小豬,小豬有時候湊過來往我腿上拱拱,哼哼兩聲,一旦我伸手碰它,它就跑了。有一年夏天,我和幾只小豬建立了更加親密的關系,秘訣是拿根小木棍給小豬撓癢癢,尤其是肚皮和脖子。撓癢的時候,小豬往地上一躺,眼睛一閉,享受極了。漸漸地,在我免費SPA的攻勢下,小豬對我放下了戒心,甚至一見我出來,就咕嚕一聲往地上一躺,把肚皮露出來給我撓。有兩次竟主動找上門來,大著膽子跑進屋里去,在我面前耍賴碰瓷不肯起來,非要撓兩下才行,把我媽弄得又氣又笑。
我曾試圖用同樣的辦法親近我家那只小牛犢,可惜小牛犢認生,剛抬起手來它就“哞哞”叫著跑到母牛身邊告狀,母牛睜著兩只乒乓球般的大眼睛瞪著我,嚇得我只好訕訕地尬笑兩聲作罷。過了幾天我想出個主意,去園子里掰新鮮玉米葉子逗小牛犢。小牛猶豫了一會兒,禁不住美食的誘惑,湊近了伸長脖子去吃,而我則趁它啃玉米葉之際撓它脖子,它不僅不躲,還會把脖子抻得老長,很舒服的樣子。
牛長大了雖然慢慢吞吞,有名的持重耐勞,但小時候也活潑得很。家里沒有它的伙伴,它就跑到外面去和別人家的小牛犢玩,肚子餓了再跑回家來,這種社交活動完全和小時候四處亂竄,天黑才回家的我沒什么兩樣。有一天,爸媽趕著母牛去地里干活,留我一個人看家。過了不久我就聽到院子里有異樣的響動,跑出去一看,小牛犢不知怎么搞地把一只柳條筐斜套在了頭上,筐柄正好掛住了它剛長出來的小犄角,怎么也抖落不下來,只露出一只眼睛,跟個小海盜似的。我靠近了伸手想幫忙,但小牛犢被扣住之后急躁了,連踢帶蹦,嚇得我趕緊躲進屋里。過了一會兒,院子里漸漸沒聲了,我出去一看,小牛犢已跑到村東的小路上。它頭上仍然斜套著個筐,和三四個小牛犢站在一起,小尾巴甩來甩去,看上去心情不錯,興許在跟小伙伴們顯擺它的新發(fā)型。
牛的消化系統(tǒng)很特別,有四個胃,吃進去的草料還需要反芻。我老家那里將牛的反芻叫作“倒嚼”,“嚼”讀成四聲,小時候一直以為是睡覺的“覺”,因為牛反芻時一般是趴在地上,眼睛半閉,嘴慢悠悠地動著,就好像快睡著了一般。我家白天常把牛拴在東邊空地上,母牛就臥在那里嚼來嚼去。小牛吃草以后,也臥在媽媽旁邊,學著反芻。母牛脾氣很好,反芻時就更像老和尚入定,不問世事。小豬們有時湊上前去,拿小鼻子吸溜吸溜地聞一聞,又拱一拱,哼哼兩聲,有時玩得累了,也挨著母牛躺下,母牛理都不理,無限寬容。小雞崽子們更是無法無天,經常跑到母牛的肚皮和后背上去,這幅情景實在是和諧極了。
和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家里那只暴躁小黃騾。它體型與驢相似,毛色黃棕泛灰,頭上的鬃毛被我爸扎起來綁了一根紅頭繩,十分俏皮。這頭小騾子專門跟著我爸跑小買賣,趕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集市,跟《鄉(xiāng)村愛情》里謝廣坤家收山貨的毛驢角色類似。小騾子雖小,但身體極棒,跑在路上四蹄生風,一天來回七八十里地不在話下。不過這廝脾氣極大,除了我爸,誰都治不了它。每次趕集回來,大門一響,家里的大鵝馬上嘎嘎亂叫,小豬們隨即呼啦一聲圍過去,哼唧哼唧地叫著,看上去像是噓寒問暖。然而小黃騾把頭一低,眼睛一蹬,上唇下唇全都翻起來,沖小豬齜出兩排又大又黃的板牙,鼻孔突突突地呼出一口長氣,打著響鼻兒,把小豬們嚇得魂飛魄散,四下奔逃。我有一次在院子里逗小牛吃玉米葉,小騾子看到了,在它的圈里暴跳如雷,兩只后蹄子哐哐踹著石板,后背將牲口圈上面的棚頂撞得直晃,嚇得我趕緊又打了一些苞米葉送去孝敬它。誰知東西雖然孝敬了,我剛一轉身這貨就猛地把頭一伸齜出大牙來咬我,幸好我躲得快沒咬上。
小騾子雖然有脾氣,但為家里出力不少,屬于一大功臣。每次我離開老家去外地讀書,總是我爸大清早趕著小騾車把我送到鎮(zhèn)上的車站。爸爸總是囑咐我腿朝向車后坐,這樣才不會在小騾子跑起來的時候嗆著冷風。我坐在車上,聽著小騾子的四蹄噠噠作響,車子有節(jié)奏地顛簸著,而眼前的小村子,和村子背后的大山,都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小騾子不吭聲,我爸也不說話,清早的田野也霧氣茫茫地沉默著,空氣冰冷,我心里總有一種十分感傷的情緒。
如今我已離開東北的農村老家十多年,如父母所愿在城市里安家落戶。老屋易主,曾經養(yǎng)過的那些“六畜”也早已進入下一個輪回。我女兒和侄女這一代城市里長大的孩子,很少能親眼見到那些鮮活可愛的生靈們,她們只知道小豬佩奇,熊大熊二。而即便在農村,也已經普遍使用了拖拉機、聯(lián)合收割機等農用機械。養(yǎng)殖開始規(guī)?;?,專門的養(yǎng)牛場、養(yǎng)雞場、養(yǎng)豬場等陸陸續(xù)續(xù)建了起來。莊家小院里熱熱鬧鬧、充滿了情感和樂趣的“六畜興旺”,怕是已成了絕唱罷。
作者簡介:
張英,吉林省柳河縣人。文學博士,副教授,現(xiàn)任教于江蘇理工學院人文社科學院。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