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西安江村大墓被確認為漢文帝霸陵,是考古學界經(jīng)過多年考察得到的認識。漢文帝“薄葬”問題再次成為社會關(guān)注的熱點。文景“恭儉”的文化形象與文景之治的歷史聲譽,又為世人所普遍關(guān)心。文帝墓的確認是對相關(guān)史跡的某些認識逐步得以澄清,而仍然有若干疑問有必要在新的學術(shù)基點上有所說明。
一 漢文帝的“節(jié)儉”生活和“薄葬”決心
《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附漢平帝元始年間(1—5)“太皇太后詔”,說“蓋聞治國之道,富民為始;富民之要,在于節(jié)儉”。這雖然是后人附錄于《史記》的文字,卻是符合司馬遷的政治理念的。司馬遷評價漢文帝,以為自“漢興”以來,“德至盛也”,“嗚呼,豈不仁哉”,除了“勝殘去殺”“謙讓”等表現(xiàn)之外,最受重視的就是“節(jié)儉”?!妒酚洝ば⑽谋炯o》寫道:“孝文帝從代來,即位二十三年,宮室苑囿狗馬服御無所增益,有不便,輒弛以利民。嘗欲作露臺,召匠計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民十家之產(chǎn),吾奉先帝宮室,常恐羞之,何以臺為!上常衣綈衣,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幃帳不得文繡,以示敦樸,為天下先?!?/p>
對于漢文帝的“節(jié)儉”,有人提出質(zhì)疑。宋人方勺《泊宅編》卷中寫道:“前史稱漢文帝節(jié)儉,身衣弋綈,集上書囊為殿帷,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此三事以人主行之,可謂陋矣。然賜鄧通以十數(shù)鉅萬,又以銅山與之,此又何也?”明人張燧《千百年眼》卷四“文帝奢儉之異”條沿襲此說,指出漢文帝有大“儉”之名,又有大“奢”之實。指出了其心理的矛盾。論者所說鄧通之賜應當確實。《史記·佞幸列傳》寫道:“(漢文帝)賜鄧通蜀嚴道銅山,得自鑄錢,‘鄧氏錢布天下。其富如此?!编囃ㄖ案弧?,如漢文帝所說“能富通者在我也”,由帝王意志所決定,卻是以損害國家財富而實現(xiàn)的。這一情形在漢景帝時代得到糾正,“及文帝崩,景帝立,鄧通免,家居”。后來有人告發(fā)“鄧通盜出徼外鑄錢”,于是“下吏驗問,頗有之,遂竟案,盡沒入鄧通家,尚負責數(shù)巨萬”。經(jīng)濟犯罪行為定案后,家產(chǎn)全部沒收,仍然不能償債。長公主有所資助,官吏隨即沒入,最終“寄死人家”。
雖然有人以鄧通故事批評漢文帝“奢儉之異”,但是司馬遷有關(guān)漢文帝日常生活習慣的記述,應當是真確無疑的。歷朝帝王也有就“儉”進行虛偽表演者,但“露臺”“綈衣”故事,應當不是偽裝。特別是“薄葬”原則的堅持,是表現(xiàn)出“儉”的決心的。司馬遷寫道:“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銀銅錫為飾,不治墳,欲為省,毋煩民?!睂τ凇鞍粤辍薄氨≡帷保笕说睦斫舛嗑窒拊陬A防盜掘?qū)用?,司馬遷卻肯定其“欲為省,毋煩民”。提出這樣的認識,已經(jīng)站立在較高的政治文化基點上。
二 霸陵“薄葬”疑問
霸陵葬事“欲為省”,在喪葬史上傳為千古佳話,也成為帝王節(jié)儉的典范。不過,對于霸陵是否真的全面堅持了薄葬原則,例如其中是否確實只是以陶器隨葬,爭議也長久存在。
《漢書·張湯傳》說到“人有盜發(fā)孝文園瘞錢”一案。霸陵瘞錢被盜,距離漢文帝入葬不過四十年左右。但是“此瘞錢埋墓四隅”“不在冢藏中也”,沈欽韓已經(jīng)有所澄清(王先謙《漢書補注》引沈欽韓說)。此外,元人李冶《古今黈》說,應劭《風俗通義》載霸陵薄葬亦被發(fā)掘。然而梁玉繩指出:“今本《風俗通》無?!庇帧稌x書·索綝傳》記載:“時三秦人尹桓、解武等數(shù)千家,盜發(fā)漢霸、杜二陵,多獲珍寶?!薄稌x書·愍帝紀》也記載:建興三年(315)六月,“盜發(fā)漢霸、杜二陵及薄太后陵。”顧炎武《日知錄》卷一五“厚葬”條以西晉盜墓史跡對照《史記》“皆以瓦器”之說,提出質(zhì)疑:“史策所書,未必皆為實錄也?!绷河窭K《史記志疑》卷七說:“霸陵凡三被發(fā),《張湯傳》一也,《風俗通》二也,《晉書》三也?!彼f:“文帝之葬特差少于諸陵,而非真薄也?!睘{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一○也以為:“古書所言,未可悉信也?!?/p>
其實,霸陵因山為陵,“不治墳”,“毋煩民”,即沒有動員大量民眾從事山陵土木工程,從考古發(fā)現(xiàn)看,是確實的。《史記》“不治墳”,《漢書·文帝紀》作“因其山,不起墳”。當然,歷史上新帝違背先帝遺詔,是十分普遍的事。霸陵隨葬品的等級和數(shù)量,是否可能因入葬時情形之復雜,有與漢文帝個人意愿不盡相合的情形出現(xiàn),只能等待霸陵地宮發(fā)掘,方可以得到全面的信息。不過,我們應當考慮,還有一種因素也未可排除,這就是漢景帝的母親孝文竇皇后是在漢武帝建元六年(前135)才去世,且與漢文帝合葬霸陵的。這是一位強勢且任性的女子,也是著名的富有同時講究奢華的女子。霸陵隨葬品即使確實豐富,也有竇太后在漢武帝時代入葬霸陵的因素?!妒酚洝ね馄菔兰摇罚骸案]太后后孝景帝六歲崩,合葬霸陵。遺詔盡以東宮金錢財物賜長公主嫖?!笨芍皷|宮金錢財物”當不在少數(shù),一部分作為隨葬品入葬霸陵是可能的。而“孝文園”所有被盜記錄,都在這位富有奢侈的老太太入葬之后。其時天下空前富足,在漢武帝已經(jīng)成年的情況下,祖母逝世,不可能不厚葬。以這一思路考慮漢文帝霸陵是否薄葬之謎,可能是有益的。而且竇太后之女館陶公主寡居,“年五十馀矣,近幸董偃”。金錢恣其所用,曾經(jīng)令中府:“董君所發(fā),一日金滿百斤,錢滿百萬,帛滿千匹,乃白之。”而最終“竇太主卒,與董君會葬于霸陵”(《漢書·東方朔傳》),也入葬“孝文園”。由此也可以推知在世風浮侈的影響下,后來盜掘霸陵“多獲珍寶”,有可能得自于陵園中其他從葬者的豐厚隨葬(參王子今《霸陵薄葬辨疑》,《考古與文物》2002年第2期)。
三 漢景帝:霸陵“薄葬”的執(zhí)行者
漢文帝四十七歲時“崩于未央宮”。他的“遺詔”要求葬禮從簡,同時宣布:“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睂τ诎苍帷鞍粤辍钡墓こ讨笓]、用工安排等都已經(jīng)明確設(shè)定。所謂“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是非常嚴正的表態(tài)。我們知道,古代喪葬規(guī)模,后人往往會從“孝”的道德要求出發(fā),并不遵從死者的意愿,進行對既定規(guī)程的“改”。這種“改”,通常是出于維護自己完好形象的考慮,有追求厚葬的舉措。
三百八十多年后,另一位以“文”為謚的帝王(即魏文帝曹丕)的臨終遺制,也有關(guān)于薄葬的明確指令。他嚴令薄葬必須無條件執(zhí)行,若有違背,予以“吾為戮尸地下”的嚴厲詛咒,并發(fā)表“將不福汝”的威脅:“若違今詔,妄有所變改造施,吾為戮尸地下,戮而重戮,死而重死。臣子為蔑死君父,不忠不孝,使死者有知,將不福汝!”(《三國志·魏書·文帝紀》)
曹丕擔心的“違今詔,妄有所變改造施”情形,或以為霸陵已經(jīng)出現(xiàn)。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七根據(jù)霸陵被盜掘的記載寫道:“若夫金玉珍寶,必景帝為之,不依文帝遺詔瓦器之制,事秘莫知,史不得錄,待被發(fā)而后見?!庇终f,霸陵“非真薄”,“豈景帝不從遺詔之故乎”。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也推想:“豈文帝崩后,臣子違其素志邪?”
現(xiàn)在從已經(jīng)得知確定信息的“霸陵”形制看來,漢景帝作為漢文帝“遺詔”的執(zhí)行者,是遵循了“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的要求的。并沒有違詔“有所變改造施”。
四 令狐峘論“景帝非不孝也”
《三國志·魏書·文帝紀》裴松之注引孫盛曰:“昔者先王以孝治天下也。”漢王朝正是高調(diào)標榜“以孝治天下”的政權(quán)?!妒酚洝酚浭鰸h家帝王“本紀”,《高祖本紀》之后,各稱“孝文”“孝景”“孝武”。
但是,唐人政論,卻有關(guān)于“景帝”“孝”與“不孝”的論說。唐德宗即位,“將厚奉元陵”,以厚葬形式敬奉唐代宗元陵。《舊唐書·令狐峘傳》記載,刑部員外郎令狐峘上疏諫,申明薄葬的合理:“臣讀《漢書·劉向傳》,見論王者山陵之誡,良史稱嘆,萬古芬芳?!边@是為什么呢?“圣賢之心,勤儉是務,必求諸道,不作無益?!彼信e了古來“圣賢”的榜樣:“舜葬蒼梧,不變其肆;禹葬會稽,不改其列。周武葬于畢陌,無丘垅之處;漢文葬于霸陵,因山谷之勢。”他指出,唐德宗以厚葬表現(xiàn)“孝”,是沒有必要的:“禹非不忠也,啟非不順也,周公非不悌也,景帝非不孝也,其奉君親,皆從微薄?!庇种赋鏊挝墓⑶厥蓟屎裨嵩馐芘u的情形。接著寫道:“漢文帝霸陵皆以瓦器,不以金銀為飾。由是觀之,有德者葬逾薄,無德者葬逾厚,昭然可睹矣。”令狐峘“景帝非不孝也”的說法,《新唐書·令狐峘傳》寫作“景帝非不孝”。令狐峘的這段話,是政論,也是史論,又見于《唐會要》卷二〇、《冊府元龜》卷五五二《詞臣部》、《全唐文》卷三九四,以及許多后世文獻,可知是長期受到高度重視的文字。
漢景帝即位初的第一道詔令,“為孝文皇帝廟為昭德之舞”?!柏┫喑技蔚妊裕骸菹掠浪夹⒌馈保ā妒酚洝ば⑽谋炯o》),是高度肯定他對“孝道”的遵循的。然而從令狐峘上疏所謂“景帝非不孝也”分析,世俗輿論對于霸陵“薄葬”,可能是有“景帝”“不孝”的議論的。我們不必輕信“丞相臣嘉等”具有官方宣傳性質(zhì)的評價,但是應當注意,真正執(zhí)行文帝“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的遺命,才是真正的“孝”。
五 “文景之恭儉”有連貫性嗎?
《漢書·武帝紀》最后以“贊曰”形式發(fā)表的對漢武帝歷史表現(xiàn)的評價,主要肯定了這位帝王在文化建設(shè)方面的貢獻。班固最后寫道:“如武帝之雄材大略,不改文景之恭儉以濟斯民,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說漢武帝如果繼承“文景之恭儉”,則可以比列《詩》《書》所稱頌的圣王。所謂“文景之恭儉”,似乎是說漢文帝與漢景帝執(zhí)政期間的基本政策是有連貫性的。班固在《漢書·敘傳下》說漢景帝諸子“景十三王,承文之慶”,顏師古注:“言景帝庸主耳,所以子皆得王者,由文帝之德慶流子孫也。”其實,從“恭儉”視角思考“景帝庸主”能否真的“承文”,還是有疑問的。
漢文帝所以能夠被周勃、陳平等老臣擇定為帝位繼承人,在于“仁孝寬厚”。其性格生成,與“太后家薄氏謹良”有關(guān)(《史記·呂太后本紀》)。而漢景帝劉啟九歲被立為太子,當時請立者雖稱其“純厚慈仁”(《史記·孝文本紀》),但是觀察其品性,似乎在“恭”這一方面,未能繼承漢文帝品性。晁錯任為“太子舍人”,“以其辯得幸太子,太子家號曰‘智囊”(《史記·爰盎晁錯列傳》)。晁錯上書說到“皇太子”“讀書”存在的問題:“皇太子所讀書多矣,而未深知術(shù)數(shù)者,不問書說也?!薄俺几`觀皇太子材智高奇,馭射伎藝過人絕遠,然于術(shù)數(shù)未有所守者,以陛下為心也。竊愿陛下幸擇圣人之術(shù)可用今世者,以賜皇太子,因時使太子陳明于前?!保ā稘h書·晁錯傳》)所謂“材智高奇,馭射伎藝過人絕遠”,體現(xiàn)出少年漢景帝智能超群,性格亦可能放任自縱?!妒酚洝峭蹂袀鳌酚浭隽藘晌晃闯赡耆恕盎侍印焙汀皡翘印钡纳啦┚郑骸靶⑽臅r,吳太子入見,得侍皇太子飲博。吳太子師傅皆楚人,輕悍,又素驕,博,爭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吳太子,殺之?!彪m然《史記》記述對方“輕悍,又素驕,博,爭道,不恭”,而劉啟的表現(xiàn),也是難以稱作“恭”的。
至于“恭儉”的“儉”,漢景帝自幼應當受到漢文帝“躬修儉節(jié)”(《漢書·食貨志上》)消費生活風格的影響。但是有些跡象表明,他的表現(xiàn)正如晁錯所說,未能“以陛下為心”,即遵循漢文帝的理念。賈誼著名的《陳政事疏》,亦稱《治安策》中強調(diào)了“太子”教育的重要。其中特別申明“貴禮義”的原則,竟然以秦二世教訓為誡,或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問題(《漢書·賈誼傳》)。以“儉”為尺度比較漢文帝霸陵與漢景帝陽陵,可以發(fā)現(xiàn)景帝確實未能“承文”。
六 霸陵、陽陵之比較
漢景帝即位初,制詔御史,“立昭德之舞以明孝文皇帝之盛德”,他直接頌揚漢文帝“減嗜欲,不受獻,不私其利也”,稱頌其“節(jié)儉”風格,但是并沒有說到霸陵“薄葬”。其實,漢文帝遺詔令喪制從簡,也體現(xiàn)了“節(jié)儉”的傳統(tǒng):“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臨三日,皆釋服。毋禁取婦嫁女祠祀飲酒食肉者。自當給喪事服臨者,皆無踐。绖帶無過三寸,毋布車及兵器,毋發(fā)民男女哭臨宮殿。宮殿中當臨者,皆以旦夕各十五舉聲,禮畢罷。非旦夕臨時,禁毋得擅哭。已下,服大紅十五日,小紅十四日,纖七日,釋服。他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率從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彼f,自己得卒天年,又得復供養(yǎng)于高廟,“其奚哀悲之有”,面對死亡,表現(xiàn)出罕見的清醒與開明。
漢景帝陽陵的營造,規(guī)模和形制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霸陵。雖然霸陵的考古調(diào)查和發(fā)掘工作啟動較晚,兩者的全面比較,條件尚不充備。然而就現(xiàn)在掌握的資料看,陵園的面積、門闕的等級、外藏坑的容量、陪葬貴族墓的數(shù)量和規(guī)模,陽陵都顯得更為豪奢。還有必要指出,陽陵外藏坑出土了作為食品的海產(chǎn)品遺存。研究者指出,“海洋性動物螺和蛤共計4個種12個個體,是這批動物骨骼的一大顯著特征”(胡松梅、楊武站《漢陽陵帝陵陵園外藏坑出土的動物骨骼及其意義》,《考古與文物》2010年5期)。西漢文獻記錄提示我們,蛤的食用與神仙追求的關(guān)系是當時海上方術(shù)文化關(guān)注的內(nèi)容。漢景帝的食物構(gòu)成在當時保鮮技術(shù)條件下對交通運輸?shù)囊螅▍⑼踝咏瘛肚貪h海洋文化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318—326頁),與陽陵主人即位之初詔書中頌揚漢文帝之所謂“減嗜欲,不受獻”,無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作者單位:西北大學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