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臣

《夢也何曾到謝橋》的題名出自納蘭性德的詞，小說格調(diào)與那首《采桑子·誰翻樂府凄涼曲》大體一致，雖不像后者那樣悲苦蕭索，卻也彌漫著絲絲縷縷的哀傷。因為葉廣芩祖上是滿清的皇親貴胄，這部貌似自傳（其實不是）的第一人稱小說自然就招來了“家族身份與認(rèn)同”的評說，評論家們多將小說中的哀傷解讀為作者之于家族文化敗落的痛苦、失落、迷惘、懷戀。而筆者以為，哀傷的格調(diào)與家族的敗落無關(guān);至于文化認(rèn)同，倒是合宜，但這種文化也并不維系于那個尊貴的家族。

記憶是藍色的

葉廣芩多次表達過，反感媒體給自己貼上“格格作家”的標(biāo)簽。影視作品引發(fā)“格格熱”時，她不以為意：熱就讓它熱吧，反正有冷的時候。她不以家族出身為傲，對家族衰落也不會遺憾。且不論個人境界，就情理而言，也當(dāng)如此。在過去那個年代，家庭出身帶給她的不是光環(huán)，而是不得不竭力回避的陰影。葉廣芩的童年時代有過一段還算“貴氣”的生活，跟著在頤和園工作的哥嫂住在德和園內(nèi)的小院里，1956年父親去世后生活就陷入拮據(jù)?！拔母铩遍_始后，20歲的葉廣芩因為出身被打成反革命，貶到荒涼的黃河灘上養(yǎng)豬種地，之后二十多年里和普通人一樣為生活疲于奔命、備嘗艱辛。1995年進入西安市文聯(lián)創(chuàng)研室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時，已近知天命之年。歷史車輪滾滾向前，世事幾番更迭，在生活長時間的改造下，絕無可能還對家族衰落感到痛苦和失落，這個年齡也不會再有什么迷惘！

《夢也何曾到謝橋》中，“我”最眷戀的并不是金家大宅和里面的錦衣玉食，而是謝家小院和謝娘做的炸醬面。對于金家大宅里的人和事，“我”多有微詞：在老六身上寄予潛龍升天之厚望的遺老遺少們，富貴驕人、手段高明的母親和劉媽，還有在內(nèi)室、外室之間進退有度、若無其事的父親……當(dāng)然，也就是略做譏諷，還上升不到批判，畢竟都是“我”的親人，而且他們也早已駕鶴西游?！拔摇弊罡心畹氖侵x家小子，自尊自強，知恩圖報，終成大器。但他出身底層，不是金家的人，也不愿和金家扯上關(guān)系，無法安放所謂的“家族認(rèn)同”。

筆者看來，這部作品只是在無需回避出身的時代，在與過去、自身和世界達成了和解之后，在“知道了一切就原諒了一切”之后，用深情而又安然的姿態(tài)講述的一段往事，一段之前一直被壓抑的“記憶”。故事本身算不上悲劇，敘事的腔調(diào)也不哀傷，最多有一絲哀傷的情致。這種哀傷來自記憶本身，因為記憶是藍色的。

作家行者說：“時間本就有哀傷的味道，特別是較長的時間段落……人生和社會中少見的繁華和得意，一旦進入回憶之中，也會被時間浸出一層淡淡的哀傷，如同新出土的銅器上的銹蝕。”[1]人生從根本上說是悲劇性的，因為人是時間性的存在，而時間存儲在記憶之中。隨著我們的成長，記憶不斷延伸，不斷后退，直到如藍色大海般深邃，直到把我們完全淹沒。記憶越是久遠，越是令人哀傷，它提醒我們，存在是有限的，一切終將逝去。

不過，記憶也是我們最寶貴的東西，與世界告別時，我們就會明白，我們就是我們的記憶。諾獎作家石黑一雄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在于他一直在深情地講述關(guān)于記憶的故事。《莫失莫忘》中，克隆人凱西在即將追隨朋友們離開人世前，用記憶抵擋死亡的壓力，“我最珍貴的記憶，我發(fā)現(xiàn)我從未淡忘。我失去了露絲，然后我又失去了湯米，但我絕不會失去關(guān)于他們的記憶。”[2]這些記憶，證明她活過、愛過。斬獲布克獎的新作《克拉拉與太陽》如出一轍，小說結(jié)尾處AF機器人克拉拉在垃圾場里整理自己的記憶，平靜地等待生命的落幕?！哆h山淡影》《浮世畫家》《長日將盡》等等皆是如此，記憶并不都是美好的，但你無法擺脫它，無論深藏著多少痛苦和遺憾，你都只能面對，并努力與之和解。

《夢也何曾到謝橋》打動我們之處，也在于此。那些“我”摯愛的親人，那些惝恍迷離的往事，那些夭折了的希冀與真情，對也罷，錯也罷，都湮沒在兵荒馬亂的歲月深處。記憶的閘門打開后，“我”和張順針（當(dāng)年的謝家小子）都選擇了原諒，那是他們共同擁有的錦瑟年華，一如那件精致的水綠緄邊緞旗袍。終有一天，我們也會像他們一樣，追憶如煙往事，唯余歲月深情。

她在，傳統(tǒng)就在

葉廣芩被有的評論者譽為“老舍之后最重要的京味文學(xué)作家”。關(guān)于“京味文學(xué)”，目前學(xué)界將其界定為一種具有地域色彩的文學(xué)風(fēng)格，北京方言，北京的人和事，北京的民俗、景觀和文化傳統(tǒng)，是“京味”生成的必要條件。然而，隨著現(xiàn)代性的不斷滲透，傳統(tǒng)的京味事物必將走向凋零，那么，京味文學(xué)也將成為絕響？

我們必須承認(rèn)，傳統(tǒng)文化的種種事項——諸如方言、民俗、景觀等等——終會消亡，我們可以留下它們的標(biāo)本，但無法留住原汁原味。不過，傳統(tǒng)是可以延續(xù)下來的。錢穆先生說，和西方國家相比，我們留下來的古跡很少，這不重要，那些只是沒有生命的木乃伊，重要的是，傳統(tǒng)留下來了，因為傳統(tǒng)“在我們身上”、“在我們的‘心里”。[3]依照此論，京味事物會消失，但京味和京味文學(xué)還是可以留下來的。

其實，京味文學(xué)最內(nèi)核的東西并不是北京方言，京油子、京痞子腔調(diào)的小說反而配不上這個標(biāo)簽;也不僅是景觀和風(fēng)俗，操持北京話寫北京胡同的作家并不都是京味文學(xué)作家;敘述者的聲音和姿態(tài)——從容不迫、氣定神閑、有板有眼、幽默淡泊——才是京味文學(xué)的精髓所在?！秹粢埠卧街x橋》中的那個武老道，一副慢條斯理、云淡風(fēng)輕的做派，在急切詢問孩子前程的父親面前，先岔開話題，談茶品茶，然后緩緩道來，點到即止。被追問話中玄機時，茶杯一放，“四爺這茶沒味兒了……”這才是十足的京味：超然處世，不役于人，不逐于物，雖有愛好憎惡，但絕不會因之而亂了自己的方寸和節(jié)奏;還有糊袼褙的謝家小子，傲然回應(yīng)小格格的辱罵，“我要是你爸爸的兒子那才怪了……給誰當(dāng)兒子也不會給你們金家當(dāng)兒子。我寒磣！”也是十足的京味：自足自樂，有氣有節(jié)，不仰視王侯富貴，不輕賤市井百工。細(xì)細(xì)品味，我們會感受到，內(nèi)在于小說敘述者聲音之中的，正是武老道和謝家小子的腔調(diào)。

這樣一種京味，可以用“講究”來形容。老舍先生調(diào)侃旗人說，“有錢的真講究，沒錢的窮講究，生命就這么沉浮在有講究的一汪死水里……”（《正紅旗下》）這里的講究顯然指的是物質(zhì)享受。沒條件講究的時候講究，或是光講究不進取，當(dāng)然是值得鄙夷的。但講究本身絕不是個貶義詞，即便在物質(zhì)生活上也不是。茹毛飲血那是野蠻人，講究才有飲食文化，所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在說話、做事、做人上講究，更是理所當(dāng)然、無可非議。武老道說話的架勢和神采，是一種典型的北京韻味，“無論任何時間都要擺出閑暇自在的樣子來，在任何急迫中先要說道些閑話兒”（老舍《四世同堂》），這是一種漫不經(jīng)心、超脫于功利的姿態(tài)，無論在中國還是西方，超脫功利都是有德性、有修養(yǎng)、有文化的表現(xiàn);謝家小子糊個袼褙還要講究布片的顏色搭配，這種講究現(xiàn)在我們尊之為匠人精神;金家老七舜銓也是講究人，居然對只見過一面、并非血親的張順針懷有愧疚之感，這種講究是以仁者自律，追求做人的極致;還有謝姨，炸醬面做得講究，人做得也講究，知書達理，善解人意……所有的講究，都是對粗鄙的拒斥，都標(biāo)示著一種高貴的文化人格。

北京人的講究，源于千年古都的文化積淀：天下最高的權(quán)勢、最大的富貴、最杰出的人物、最稀有的珍寶都在這里匯集，朝代更迭，天翻地覆，披紅游街，午門斬首……北京人什么都見過，什么都不稀罕，格局自然大氣，加之有天子在頭上撐著，心里無比安穩(wěn)，所以不怎么貪戀錢物，相反格外看重皇城人的體面——“不能跌份兒”，從而形成了自足、超脫、大氣的文化人格。北京人的這種講究，這種做派，也可以稱之為皇家范兒或皇家氣派，只有北京才有條件擁有。只要北京人依然講究，依然延續(xù)著這種文化人格，京味就不會消失，京味小說也不會消失。

筆者早年是不愿觸碰京味小說的。因為出身底層，考學(xué)、就業(yè)又不順利，我被無以名狀的焦慮炙烤著，憤忿且暴躁，所以，京味小說家們那氣定神閑的姿態(tài)和有板有眼的腔調(diào)讓我感到羨慕、嫉妒以至于排斥。如今，經(jīng)過多年的掙扎，不再嫉妒和排斥了，但依然羨慕，因為我發(fā)現(xiàn)，年齡的增長和境況的改觀并沒有讓我脫胎換骨，葉廣芩的高雅閑淡、優(yōu)游自若依然是我可望不可即的！

或許，這也是葉廣芩所擔(dān)心的。北京已成為國際大都市，氣象遠非昔日可比，但人們反而不講究了！張順針的兒子，大名鼎鼎的服裝設(shè)計師，前來送旗袍時一臉的屈尊紆貴，對“我”這個老太太極盡挖苦之辭。固然，他不知道上一代人的故事，但這并不能為他的無禮開脫。葉廣芩對他的苛責(zé)，正是源于文化的憂思：人不講究了，京味就沒了，文化就沒了，而這是我們無法承受的，嚴(yán)重性遠甚于那些傳統(tǒng)京味事物的湮滅。

我們應(yīng)該慶幸，今天我們還擁有葉廣芩。傳統(tǒng)在人身上，她就是傳統(tǒng)。她在，傳統(tǒng)就在，文化就在，京味就在，無需求之于過往。京味小說可以也應(yīng)該留存下去，希望她不是最后一個京味小說家。

注釋：

[1] 行者.《落葉溪》：哀而不怒的情感取向[N].河南日報，2019-11-29.

[2] 石黑一雄.莫失莫忘[N].張坤，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322.

[3]錢穆.中國文化精神[N].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12，18.

作者單位：嘉興學(xué)院文法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 申廣偉